九三年 时间会证明一切。 时间总在默默中对我们进行着伤害。 1992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试探是在梦露咖啡厅里进行的。时间是1992年9月20日。午 后。 如果,如果我们当年做,做…… 李懋嗫嚅着说。李懋恨不得一头钻到地底下去,声音小得跟没有似的。李懋在 那一刻显出了严重的口吃患者的症状。 做爱。 杜梅即时地站出来,为李懋解了围。 有一点我需要在这里声明一下,李懋当时在心里选定的词是“做了那事”,是 中国人通常习惯的那种很含蓄很委婉的表达方式。但杜梅用一个极为西化的语词 “做爱”代替了李懋已经选好的那个词。李懋后来还屡屡模模糊糊地记起,杜梅说 “做爱”的时候,居然一点儿没有脸红。 对,做爱,是做爱。 李懋后来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情形来,确信自己的脸一定发烫得厉害,而且满脸 一定是那种鸡冠花一样深紫的颜色。 停顿了一会儿,李懋接着说: 如果当年我们做爱了,也许你就不会到海南那个鬼地方去了。当然我不知道你 在海南到底是好是坏。海南是一个人人眼热的地方,说不定你在那里好得不得了呢。 毕竟,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了。 但是,但是我们当时并没有做爱…… 杜梅说话的语气,就像一般女孩子在说出门时没有向爸爸妈妈道声再见或者和 自己的密友谈起赴舞会前忘了打粉底霜一样轻松随便。好长时间以后,李懋才找到 了宽宥杜梅的理由:毕竟,自1991年6月,杜梅一直不在北京。杜梅去了那个令人眼 热的城市----海口。 所以,你就去了海南,而且一年多杳无音讯。 经过一年多的锤炼,李懋已经成了一个善于调整自己反败为胜的人。虽然开局 的时候,李懋明显地处于不利地位,但几个回合的简短试探之后,李懋已经听出了 杜梅语气中的犹豫不决,感觉到挽回还有希望,说话的底气于是足了很多。李懋再 次停顿了一下----- 这一次停顿显示出了李懋的老道。岁月给女人带来的是无情的 皱纹和对生活的倦怠,给男人带来的却是老道和游刃有余。李懋在停顿的时候顺便 拿眼睛扫了杜梅一眼,之后说: 但是,你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吗? 可是,可是,可是你已经结婚了…… 梦露咖啡厅里的灯光扑朔迷离幽暗虚幻,每个人之间都显得暧昧而温情脉脉, 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朦朦胧胧地望过去,李懋发现杜梅的眼神有些散,但一种怀 旧和感伤的情绪依稀可见。于是,再一次说话的时候,李懋很坚决把手伸过去,很 自然地抚在了杜梅的手上。李懋感到杜梅的手在一丝一丝地发抖。 结婚了又怎么样?结婚了还可以离嘛,况且我们又没有孩子,简单极了。我们迟 早是要离的,我和她感情不好,一点儿都不好。她对我坏极了,他们一家都恨我, 恨不得…… 别说了…… 杜梅把李懋的手从自己的手上移开,站起来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杜梅走得磕 磕碰碰,碰着了幽暗中的几张桌子。 李懋没有立刻跟上去。李懋从后面欣赏杜梅快步逃走的背影,觉得杜梅一点儿 都不老,相反比原来丰润多了,漂亮多了,也更有女人味了。李懋在心里感叹:海 南真他妈是一个滋养女人的好地方。 李懋起身去吧台结帐的时候,发现离开家门前匆匆忙忙,居然一点钱也没带。 李懋很难堪,试着掏出名片说自己是华锋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临出门时忘了带钱, 请小姐开个方便之门,下次来的时候一次付清。体态丰满的小姐十分鄙夷地看了李 懋一眼,说现在满街都是经理、总经理之流,屁股大点作坊都算一家公司,生出好 多个经理、副经理、经理助理什么的。鬼知道你是不是那号货色?李懋气得无话可说, 掏出大哥大就给公司打电话,让办公室里的小姐送点钱来。这下领班小姐怕了,连 说先生对不起,这次算我请客。李懋趾高气扬地关了大哥大,乜了一眼刚才那位长 得漂亮水灵丰满无比但一脸傲慢的小姐,一声不响地走了。 现在的人,都他妈贱骨头! 李懋边走边骂。 外面太阳很好,跳跃的阳光使李懋有一种晕旋的感觉…… 1993 爱情总在伤害着我们。 1993年7月,我的这个故事即将结束。我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定去造访我的女 主人公卫虹。在我去造访卫虹之前,我听到了关于卫虹的种种传闻。人们一直认为, 是爱情使卫虹受到了伤害。对此,我一直持一种不置可否的态度。但是,从卫虹居 住的的院子里走出来的那一刹那,我相信了这一点。我因为卫虹感动无比,也因为 卫虹感伤无比。 没有不爱女人的男人。这是生活教会我的一个真理。我对女人的爱抽象而华丽。 我常常把美丽漂亮的女人比做月亮,而把她们姣好的脸蛋甚至苗条的身材比做太阳。 所以,当沐浴在七月热情如火的阳光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造访卫虹之前所进 行的那些次采访,使我在卫虹的小院门口长时间驻足不前。 我在听说卫虹的故事的同时听到了很多关于卫虹在大学时代如何如何纯真如何 如何美丽的传闻。更准确地说,是这些传闻使我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兴趣。传闻传达 给我的信息是,卫虹在大学里是出了名的纯情女孩,而且漂亮无比。漂亮而又纯情, 这是现代女孩不可多得的品质。但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在对漂亮女人的描绘中往往 掺杂着太多的水份,尤其是男人的这种描绘。所以,为了更真实地进入这个故事, 我决定对传闻进行一番调查。在我采访了卫虹当年众多的男女朋友之后,我不得不 承认,这一次惯于夸大其辞的男士们没有夸张,卫虹确实算得上一个名符其实的纯 情的美人坯子。有句广告词是这样说的:众人都说好,一定有其长。我想,男人女人 都说漂亮纯情的女人肯定是漂亮纯情无疑的。 对一个漂亮女人的回忆和遐想容易使人陶醉。我正是在快要入醉的时候,听到 院里传来了一个小女孩漫不经心诵读托翁名言的声音。诵读声飘飘忽忽,断断续续, 诵读者的心猿意马毕现无疑: 恋爱中的女人个个都才华横溢。 恋爱中的女人…个个都才华横溢。 恋爱…恋爱中的女人…女人,个个都才华横溢。 恋爱中的女人……恋爱中的女人…… 恋爱…恋爱…恋爱…… 我猜想这个小女孩可能刚刚进入青春期正充满着对异性的好感和向往,甚至今 天刚刚收到一封来自同班男生的大胆的求爱信,现在正在思考是不是应该告诉妈妈 是否应该拒绝以及如何拒绝得委婉而又不失却友谊有失彼此的自尊……在我这样胡 思乱想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是那种十分粗野的叫骂声(在北京 的菜市场或公共汽车上我经常领略这样一种“京骂”)。成熟女人的叫骂断然喝住了 酣畅淋漓中的小女孩:扯淡,恋爱中的女人个个都是蠢猪,最蠢最蠢的猪。随后我听 到了成熟女人和小女孩一起痛哭的声音。 我猜想院里一定出现了中国电影和电视剧中常见的那种镜头:成熟的女人和小 女孩拥在一起,莫名其妙地抱头痛哭。我刚把脚迈进院里,猜想就得到了证实。看 起来,中国电影和电视剧并非完全是胡编乱造,有的情节虽然表演做作,令人作呕, 但也确实有着生活的基础和真实。 我的贸然闯入把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骤然分开,我发现小女孩的两腿直打哆嗦。 但是,当我得知眼前这个腹部松驰凸起、面部充满赘肉、背部有些弯曲、刚刚粗野 地骂完自己情窦初开的侄女的女人就是我要采访的那个昔日漂亮纯情的女 学生卫虹 的时候,我的腿比小女孩颤抖得更厉害。 爱情真的非得让一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变成眼前这个样子吗? 从前那个美丽漂亮的卫虹哪里去了? 从前那个温情伤感的卫虹哪里去了? ……? ……? …… 1990 我到现在还依稀记得,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恋爱潮在高校风起云涌的时期。 在1990年那样的岁月里,与卫虹同年龄的女孩子大都名花有主、小鸟依人好几年了。 更多的女孩子在做着婚嫁的美梦-----尽管无数师哥师姐的经验告诉她们,爱情常常 在临近毕业的那一年半载里土崩瓦解烟飞灰灭被毕业分配和多种功利因素击得片甲 不留。 卫虹是这些学生中特殊的一个。卫虹的美丽和清纯使她拥有众多的追求者,但 卫虹对他们的护花行动置若罔闻。卫虹那时爱的是列夫·托尔斯泰、塞万提斯、雨 果、加西亚·马尔克斯、莫里亚克、鲁迅、老舍那些老头子,当然还包括琼瑶三毛 梁凤仪等言情小说家之流。 中国是一个盛产文学爱好者的伟大国度。这与中国悠久的人文历史甚至与科举 制度都有着或远或近的关系。那时候,学校里爱好文学的女生不少,但像卫虹这样 痴迷的似乎并不多见。那时候,卫虹把自己无可救药地泡在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里, 不能自拔。上课的时候看,下课的时候看。白天看,晚上熄了灯一个人照了手电躲 在被子里看。当我在1993年9月第二次去卫虹原来所在的学校了解情况的时候,顺便 去了一下图书馆,我在无数的文学书籍后面那张薄薄的写满密密麻麻文字的卡片上 发现了卫虹隽秀的名字。据卫虹同宿舍的宿友说,吃饭的时候,她们在饭堂里总是 找不着卫虹的影子,等吃完饭回来,发现她不是在宿舍里啃那些世界名著,就是一 个人躲在某个僻静角落里因琼瑶笔下人物悲欢离合的命运掩卷长叹,或潸然泪下。 开始的时候,同宿舍的姐妹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卫虹碰到了什么大难题,就一 齐拥向她,在脑子里想好了各种各样安慰的话语。可是当她们知道怎么回事的时候, 有人开始不以了然。 卫虹总有一天会吃苦头的,卫虹太痴迷文学…… 有人这样说。 李懋和卫虹是在1990年的10月相识并相爱的。那一年卫虹22岁,是北京一所重 点大学社会学系四年级的学生。李懋25岁,在一家专业性报纸干着一份编辑工作, 轻松而消遥。 我和李懋是1990年在旅游车上认识的,那辆车从北京开往天津,好像是在10月 里一个星期天。那天早上我突然心血来潮,决定一个人去天津走一遭,想尝一尝天 津的狗不理包子,买点泥人张什么的工艺品之类。在开往天津的车上,我的邻座是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那就是李懋。他手里拿着一本当时非常时髦的《性格组合 论》,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们就攀谈起来,他非常健谈,我们立马变得熟 悉起来,好像几百年前就认识似的。中途李懋下车了。从天津回来之后,我们就好 上了…… 这是我1993年7月第一次去造访卫虹时卫虹对我谈起的她与李懋的相识及恋爱过 程。卫虹说得散淡,没有一点感情色彩,像谈别人的事似的,这让我惊诧不已。我 再一次在心里感叹:爱情真的非得让一个女人变成这个样子吗? 但是,当我对卫虹、李懋及他们的朋友们进行了一系列的采访之后,我发现卫 虹漏掉了很多重要的内容。我猜不出卫虹是有意要逃避我,还是不愿意回忆往事。 总之卫虹漏掉了很多内容,有的甚至非常重要。 卫虹漏掉的第一个内容是一个细节:在卫虹和李懋互留通讯地址和联系电话的时 候,李懋打开了他那个一直放在座位旁边的公文包。公文包一打开,一大摞文学名 著和文艺理论书籍从公文包里滑落而出,让卫虹大吃了一惊。卫虹在心里叫:我遇 上知音了。那一刻,卫虹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李懋弯腰去捡书的那一刹那, 卫虹极为迅速地扫了一眼李懋那壮实的虎背熊腰,卫虹无端地感到脸上有一丝发烫。 卫虹漏掉的第二个内容是紧接着发生在卫虹和李懋之间的一段对话。这段对话 虽然简短,但是从效果上看,它更加坚定了卫虹那种路遇知己的感觉。这段对话说 起来真的不能算作是对话,因为自始至终差不多只有李懋一个人在说,而卫虹不过 是充当了一个忠实的听众的角色。李懋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对文学的看法,大段大 段地背诵《性格组合论》中的段落以及特别能够唬住人的几位西方著名文艺理论家 关于文学尤其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精彩论述,让卫虹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后,李懋 谈到了自己对文学的感情以及自己的一些打算。李懋说自己即将动笔写一部叫做 《市长的女儿》的小说。李懋不仅谈了他的总体构思,甚至还讲了其中几个极为生 动有趣的细节(1993年9月当我第二次采访卫虹的时候,我直言不讳地告诉卫虹,李 懋那几个最生动有趣的细节取自于我国一位著名青年作家早期的两篇小说中,只可 惜我这时一语道破已经晚了。我在第二次采访的时候还发现,李懋当年把两位西方 文艺理论家的国籍给弄错了,但我没说)。 卫虹漏掉的第三个内容是那天从北京开往天津的旅游车中有一辆发生了严重的 交通事故,在杨村附近,一共死伤五人,三位女性,一位男性,还有一个是小孩, 才三个月。这场交通事故死伤五人,是很无情,但这次事故却在李懋和卫虹的关系 上蒙上了一层温情的面纱。李懋是第二天通过北京早新闻得到消息的。李懋听到消 息后吓出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卫虹,并一整天地为卫虹的安全担心。卫虹 第三天才从天津回来。卫虹回来后不到一刻钟就接到了李懋打来的电话。卫虹拿起 电话几乎听都没听就叫出了李懋的名字,让李懋感到有一丝说不出的幸福感。卫虹 说:李懋,没事,我挺好的。发生交通事故的不是我们乘坐的那一辆。谢谢你。李懋 在电话里面兴奋地叫了一句:OH,MY GOD! 当天晚上,卫虹和李懋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第一次约会。李懋和卫虹很快就进 入了角色。李懋对卫虹说我爱你,卫虹也说我爱你,李懋和卫虹的恋爱关系就此确 定下来了。卫虹后来说这种幸福来得实在是太突然,跟做梦似的,一点准备都没有。 但她不后悔,她觉得当时的幸福感非常真实而具体。 还有一个情况不能算作是卫虹漏掉的,但我愿意把它说出来,也许有助于读者 理解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李懋是在挨了批评以后出去散心的。当 李懋的同事把自己负责版面的校对任务交给李懋的时候,李懋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多校一版文章可以多拿十几块钱的校对费,何乐而不为呢!但是,李懋把同事负责的 版面校得一塌糊涂。报纸是及时地印出来了,但是,报纸出版二十几天后,读者来 信一封封地涌往编辑部,纷纷指责编辑部的人玩忽职守,怎么可以这样对读者不负 责任?官司最后捅到新闻出版局,报纸差点被封了。主编气恼之极,当即决定停发李 懋全年的校对费和奖金,并声称,如果李懋再发生类似错误,就干脆滚蛋算了。 李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踏上那辆开往天津的旅游车的。所以,我敢肯定,李 懋当时把那本《性格组合论》摆在自己的腿上,而且在公文包里装上那么一大摞文 学名著和文艺理论书籍,完全不是因为自己要看,而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懋是一个爱吹大话的人,喜欢张扬和招摇。 1992 1992年的4月,李懋已经不是刚刚毕业时一家小报的编辑了。1992年的4月,李 懋摇身一变成了华锋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 李懋在1991年就已经不是那家专业性小报的编辑了。1991年7月,李懋和卫虹终 于迈进了婚姻的门槛。新婚的幸福使李懋的工作显出不小的起色。这时候的李懋觉 着那家专业性的报纸太小,再也容不下心比天高的他了。9月,新婚不久的李懋离开 那家专业小报,进了一家全国性的大杂志,当上了编辑兼记者。在1991年中国还没 有那么多“款爷”、“款姐”和“款婆”下海经商远没有今天这么时髦经商的气氛 也不如现在的情况下,当一家全国性杂志的编辑记者还是一件非常风光令人眼红的 事,记者在普通人眼里还是一手遮天的人物。李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决定从那家 小报跳到这家全国性杂志的。但是,到了1992年4月,短短的半年多之后,李懋离开 了那家杂志,到了华锋集团公司。 1992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那一年春节的时候,中国已故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 小平同志的专列徐徐开进了深圳火车站,小平同志在中国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地方谈 了很多非常重要也非常必要的话,很快在中华大地上掀起了一股汹涌的经商浪潮。 大凡有点经济头脑、有一定社会关系的年轻人都下海捞金元宝去了,李懋也被卷入 海中,这为我们分析李懋离开杂志下海经商找到了一种可能的解释。但是,如果我 们不想当然而是实事求是地分析李懋下海的真正原因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这种没有 根据的胡乱联系是多么地可笑,多么地不符合李懋的内心的真实情况。 在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我研究了很多报刊杂志对1992年下海者动机的描述, 发现很多文章有点想当然。不少文章信口开河说什么年轻人下海只是为了锻炼一下 自己的能力,检验一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他们根本否认绝大多数人就是为了发财 致富,趁体制混乱的时候大捞一把,这完全是一种糊弄小孩子的瞎话,这种瞎话往 往连说话人自己都不会相信。李懋没有这么含蓄,李懋公开承认了这一点。李懋曾 多次向他的朋友们说,他去公司就是为了赚钱,就是为了养家糊口。但是,在经过 缜密的分析之后,我发现,李懋的这种貌似诚实的公开“叫嚣”比上面的一派糊言 更加不可信,更加富有欺骗性。我经过很长时间的分析之后才找到李懋去公司的真 正原因:李懋想通过去公司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摆脱杂志社这样一个令他理不 直气不壮的环境,更想通过去公司来缓解和卫虹之间那种尴尬的冲突关系。李懋这 个时候必须有所改变,他和卫虹的关系已经到了一个极为悲观的地步,他的婚姻的 基石正在一点一点地动摇。李懋这时候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改变。李懋希望工作 环境的改变也能够改变他的婚姻的命运。 李懋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太多的朋友,他最大的关系是原来同在杂志社工作了几 天的一位朋友。1991年9月,李懋进入那家杂志正是要顶替那位编辑的位置的,那位 编辑下海去了。准确地说,是李懋的到来使他的下海愿望得到了实现。由此,李懋 和他成了好朋友。到1992年小平同志南方巡视的那会儿,李懋的这位朋友已经在京 城办起了一家颇有实力的公司—— 华锋集团公司。 能够顶替朋友的位置去这家全国性的杂志社,李懋当时是很高兴的。李懋有一 次曾经在枕边对卫虹说:更好的生活正在向我们走来!但是,李懋过于自信了,随之 而来的工作压力让李懋始料不及。说实话,李懋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来承担这样一家 全国性杂志编辑和记者的双重重任。李懋采写的文章总是没有好角度,稿件总是被 枪毙。毙到后来,主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自己亲自选来的人,文章一篇接着一篇 地被毙,我这到底是怎么选的人?主编常常责问自己。其实,主编不用问也知道,他 当时太相信了这个年轻人的一派胡言。李懋当时一个劲地吹嘘自己发表过多少多少 法学方面的理论文章,做过多少多少首诗,写过多少多少篇散文,还声称一家文学 期刊已经向他约稿,他正在创作一部叫做《市长的女儿》的中篇小说。我在采访中 注意到,关于那部小说,李懋在1991年的9月跟主编的吹嘘与1990年的10月对卫虹的 吹嘘几乎没有什么改动和改进:题目没变,题材没变,所涉及的问题没变,基本的 框架没变,所描述的几个最生动有趣的细节也没变,还是出自那位著名的青年作家 的早期作品中。唯一的变化是他在这一次决定把这篇小说定为中篇小说而不是短篇 小说。当主编问他为何不写短篇时,李懋说,短篇我已经写了几个了,而且觉得语 言和技巧都基本娴熟,该向中篇进攻了。李懋最后对主编说,听说您原来写过不少 小说,我到您这里来,也可以向您学习学习小说的创作技法什么的。李懋说完这一 句之后,主编当即决定:从明天起,你就是本杂志社的一员了。可是主编哪里想到, 这个声称写过不少作品的年轻人竟然是这样。 起初李懋把这种工作上的艰难理解成对杂志工作的不适应,但是在经过了几个 月的适应之后,李懋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能力难以承担杂志社的工作,从 那时起,李懋就在寻找着能够调出杂志社的机会。但是,表面上,李懋不动声色, 静如处子。所以,当有一天李懋突然宣布要去朋友开办的那家公司的时候,不少同 事还以为李懋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呢。 1992年3月的最后一天,李懋刚一跨进办公室,急促的电话铃声就响起来了。那 位下海发达了的朋友称,为了扩大规模发展事业,想请老弟过去扶持一把。那天上 午,杂志社里像安了个高音喇叭,热闹非凡,空间里充斥了李懋故意卖弄的装腔作 势: 老兄,你这么大总经理当着,想找个人还不容易?……我又不是什么人才!真的。 哎,老兄,你别开玩笑了,我算什么人才呀!你才是响当当的人物呢!……杂志办得 好,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知道,我知道你没说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知道你 说的是我负责的栏目好,我写的几篇特稿好,但那跟经商也没有关系啊……能不能 来,我得跟老总商量一下,老总不一定放啊。现在到处都在挖人才……当然如果老 总那边没有问题的话,我看我这边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年轻的时候,干干实业也挺 好的…… 现在总算逮着一个发泄的机会了,李懋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办公室另外几个人 本想发作,但一想李懋马上就要滚蛋,就要到别的地方混饭吃,也就原谅他了。再 大呼小叫也就几天了。 老总的那一关好过,老总巴不得李懋早一天走呢。李懋推开老总办公室大门的 时候,老总已经在等候他了,手边备好了李懋的档案、组织关系等等一应俱全的材 料。 李懋,今天你在办公室里大呼小叫,知道留你也留不住了。我什么都给你准备 好了,你明天就可以去上班了。 面对老总这种无异于撵人的做法,一般人非大骂一通不可。人还没走,茶就凉 了!但李懋没有。李懋庆幸老总今天没有批他一通,骂他一气,庆幸居然一天之内就 把所有的手续办好了。但是,李懋很清楚,关键的一关是卫虹。 李懋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往家里赶,到家还不到三点钟,于是去菜市场买了几样 新鲜的蔬菜,都是卫虹爱吃的,去肉店割了一斤上好的瘦肉,并顺便去超级市场买 了一瓶卫虹最爱喝的红葡萄酒。卫虹下班回来时,一桌丰盛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吃饭的时候,李懋又是夹菜,又是添酒,弄得卫虹好不高兴。卫虹一笑,眼泪就上 来了,酡红的脸上还渗出了泪珠,在不明不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凄楚动人。 吃完饭以后,李懋和卫虹早早地上了床,做那搁了好久没做的功课。李懋今晚 显得格外地温情和热烈,就像刚结婚时那样,让卫虹好激动。卫虹有一刻差点没有 哭出来。经常的吵嘴和打闹使得这样的夫妻生活越来越少了,结婚还不到一年呢!卫 虹有一刻甚至天真地想,他们是不是又可以回到新婚时那种快乐无边的生活中去了? 但是,就在这时,一直趴在卫虹身上抚摸着卫虹的李懋放慢了节奏。李懋说: 卫虹,我不想在杂志社干了。我准备明天去华锋集团上班。 卫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当她明白丈夫真的是说明天就去公司上班的 时候,一下子觉着受了欺骗:原来你跟我做爱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卫虹想到这里,一把把李懋从自己身上拉下来,胃里感到一阵恶心。 1991 写作这部小说其实是件很棘手的事情。我不愿意把它写成一部流水帐似的庸俗 的言情小说去骗取那些纯情少女们廉价的眼泪,这是需要功夫的事情。但是,即使 只把它写成一部庸俗的言情小说,我发觉我也缺少很多素材,难以令挑剔的读者们 满意。 我手头确实有很多材料,但都是一些未经证明的真伪并存的东西:有的是传闻, 有的是我对卫虹及其好友的采访资料,还有李懋和卫虹各自对我的陈词。这些东西 虽然丰富生动,但真伪并存,鱼目混珠,并且常常矛盾冲突,使我很难把握事情的 真相。 收集材料最大的难度来自于中国人对隐私方面的讳莫如深。即使在这个故事即 将结束,我知道不知道一些细节对这个故事本身都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时候,李懋和 杜梅也不愿意向我提供一星半点儿关于他俩相识的情况,使我很难展开我的故事。 但是我的读者们知道,我在另一部中篇小说《流水落花儿》中已经说过,我一向自 以为是个严肃的小说家,我必须对历史和我的主人公负责,对我的读者朋友们负责, 所以,我不愿意以一些虚拟的情节来糊弄我的读者。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是 一个编排故事的高手,我也不太热爱生活(我有一个极其热爱生活的朋友,她常常给 我打电话,告诉我北京哪个角落的烤鸭最瘦,哪个地方的豆腐最嫩……),我很难像 有些人那样把根本不存在或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的东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把读者 们糊弄得天花乱醉。所以,关于李懋和杜梅的相识,我只能在这里给读者交待一些 线索性的东西,以便你们更真实更完整地进入我的小说世界。但有一点我敢肯定, 虽然缺乏细节的支撑,我提供的这些可以称之为线索也可被视为你们进入我小说的 通道一类的东西绝对真实,这充分显示出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智慧,尤其是推理和 辨伪(但不是编排故事)方面的能力。 李懋和杜梅相识是在1991年的4月。我已经说过,我不知道李懋和杜梅相识的具 体过程,但我敢肯定,他们的相识一定是在1991年的4月:1990年的10月,李懋和卫 虹刚刚认识,刚刚堕入情网。在11月里,李懋和卫虹开始同居。这段时间里李懋幸 福得要死,顾不上别的女人。 李懋和杜梅认识的时间是1991年的4月。4月里他们认识,并在接下来的两个多 月里关系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强化和发展,直至6月里差点越轨。而4月到6月的那段时 间里,卫虹先是在外地做毕业实习,毕业实习之后,卫虹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准备毕 业论文和论文答辩。卫虹是一个认真的人,不希望自己最后一关过得糊里糊涂。卫 虹在那段时间里没有太多的机会理会李懋。卫虹的安排在时间序列上给李懋的越轨 提供了一种可能。 1990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把两个异性之间一些偶然的巧合当作上帝的安排,并自 以为是地相信爱情已经降临。 1990年10月,李懋和卫虹相识并相爱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几年后等待着他们 的将是什么。那时候他们只知道沉醉于爱情中,像两个贪婪而无以自拔的孩子。我 在前面已经花了不少笔墨,试图让读者相信,卫虹是一个纯而又纯的人物,理想色 彩极其浓厚。但是,当卫虹一旦认准了李懋就是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并甘愿为他献 身的时候,卫虹就变得极富现实色彩了。卫虹的家在北京,这为卫虹实施爱的行动 提供了极为便利的条件:因为家在北京,卫虹可以对自己的同学说每天晚上要回家 睡觉而瞒过同学的眼睛。而因为自己已经是个大学生而不是一个小女孩了,卫虹可 以堂而皇之地要求父母放她到学校生活的大集体中去,不必天天回家了。卫虹两头 游说的结果是,她从1990年11月开始就和李懋过上了一种同居的生活,并很快成为 李懋的家庭主妇。卫虹的爱情幻想从此变得具体而生动。卫虹经常在黄昏的时候, 挽着李懋的胳膊,徘徊在菜市场和超级市场,感到日子充实而幸福。 女人的悉心照顾很容易收买一个男人。李懋一时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李懋去 上班的时候,同屋的刘小姐正在品茗一杯香郁的茉莉花茶,茉莉花茶的幽香从杯子 里溢出来,飘进刘小姐的鼻孔进而沁入心脾。当李懋腋下夹着一只精致的牛皮公文 包从刘小姐面前走过的时候,刘小姐惊得目瞪口呆,茶杯从手中滑落而出,砸在坚 硬的地板上,淡淡的幽香久久地在屋子里荡漾,给早晨的空气平添了一丝馨香和温 情…… 李懋,怎么今天来这么早?我可是从没见你来得这么早啊?打扮得也这么油头粉 面的! 李懋从来都是晚到早走,今天早早地来上班,刘小姐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李懋现在有卫虹了,李懋决定要活出个样儿来。李懋在 心里想:不是今天是这样,以后天天都是如此。李懋以后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应付 着活了。 刘小姐,太遗憾了。以后你可能再也见不着以前那个晚到早走的李懋了。我决 定要好好地过一过。我恋爱了,你知道吗? 李懋说完之后还在刘小姐面前转了一圈,并自言自语道: 油头粉面吗?没有吧! 李懋在和刘小姐说话的时候一脸的严肃,看不出任何戏谑和装腔作势来。但是, 刘小姐觉得这很好笑: 恋爱! 爱情! 一个女人可以使一个男人改变对工作的看法,对世界的看法吗? 但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李懋的工作干得很出色。李懋首先是变得认真负 责起来,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校对上的大错误。另一个重要变化是那一段时间里, 李懋显得文采飞扬,约的稿件质量也有明显的改进…… 1992 杜梅从海口回来的时候,李懋正感到度日如年。 现在看起来,卫虹当年说的是对的:李懋不适合干公司。李懋是一个文人气质 浓于商人气质的人。李懋的有些想法让人觉得他不是在经商而是在做慈善事业。所 以,李懋自从1992年4月进入华锋集团以来,一直没有得到重用——虽然李懋被委以 副总经理的头衔,但这只是一个虚设的职位。李懋一直在公司里做着一些行政后勤 方面的工作,单调而枯躁,没有一点创造性,根本无法参与到集团的经营活动中去。 李懋起初并没有感觉到这样做一个行政副总经理有什么不好。李懋开始真的觉 得这样挺好,这从他和卫虹关系的明显改善中就可以看出来。我觉得读者也应该完 全能够接受李懋的这种变化,当你读完最后一行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李懋是一个 极其爱慕虚荣的人,大多的时候,一个位置即使是一个形同虚设的位置就够了---- -只要这个位置在别人眼里很风光。我后来仔细考察了李懋从一个小报编辑到一家全 国性杂志编辑记者继而到华锋集团公司副总经理的位置直到最后成为一家台资企业 总经理的全过程,我发现李懋自始至终所需要的就是一种类似于虚荣一样的东西。 在李懋的眼里,职位的不断上升,就意味着社会地位和社会价值的不断提升,这使 得李懋感到极其充实,极其地安全。所以,我在这里说李懋起初对这个行政副总经 理的职位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好,读者朋友当然不会反对。李懋甚至有一段时间 在原来的同事和朋友们面前还显现出一种趾高气扬的劲头来。 李懋这种趾高气扬劲头的丧失起源于他那些商界的朋友。身处海中,每一个人 都会有一些商界的朋友。而商人都是那种有奶便是娘的势利人物。正是这些商界的 朋友培养了李懋的优越感也最终摧毁了李懋的那份优越感,并重新引发了李懋潜于 内心深处的那种深深的自卑。很多商界的朋友第一次见到李懋和公司其他几位老总 的时候都客客气气,显示出合作上的诚心诚意。但是,一般在几轮谈判和几次交往 以后,李懋就会发现,他们对自己不冷不热,交往中充满着太多的客套而不是客气。 这种客套,就我个人的看法,和回避、应付、敷衍甚至和拒绝都差不多。李懋就是 在一次次地遭受拒绝之后开始思考自己的位置和出路问题的。与此同时,李懋与卫 虹的关系又恢复到先前那种紧张的尴尬状态之中,一触即发。 起先李懋只是埋怨自己那些商道上的朋友,骂他们都是势利眼,骂他们“有奶 便认娘”,只会讨好有利可图的主儿。但李懋这时的思维已不像刚刚下海时那样显 得过于单纯,那样地富有人文味了。李懋知道商业就是一种你死我活的战斗,所以 逐渐地便对那帮商界朋友予以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懋只能把 责任归咎到自己那个早先下海当了华锋集团总经理的好友兼同事身上。但是,好友 的话更明白:李懋,你应该知足了。你从一个杂志记者跃升为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 理已经很不错了-----虽然我知道你有能力完全胜任现在的工作,但你也应该承认你 能到这里来是你的一个机遇啊。好好珍惜吧,李懋…… 李懋在1992年的夏秋之交决定离开这家公司,另起炉灶。李懋最后决定离开这 家公司的原因是得知自己的到来完全是公司内部争权夺利的结果。我想,我的很多 读者朋友都非常明白这样一种争权夺利的斗争,所以我就不想多费笔墨了,只是简 单地交待一下大致的情况:华锋公司的两位副总经理总是和总经理过不去。有的时候, 两位副总经理甚至还联手和总经理玩点小伎俩,成为总经理的一大心病。但总经理 又离不开他们,于是决定把和自己仅共事几天的李懋请来做主管行政的副总经理。 虽然李懋的位置形同虚设,但在两位副总经理和外界的眼里,总经理一方的势力是 强了。 心比天高的李懋再一次想到了离开。我再也不能呆在这个公司给人做摆设了, 李懋说。李懋一直在寻找着机会。1992年9月20日,当分别了一年多的杜梅重新出现 在他面前的时候,李懋知道,那个离开华锋公司的日子到来了。在与杜梅的第一次 接触中,李懋确信永远回到了北京的杜梅旧情难忘,而且认定杜梅是一块干实业的 好料子(这一次李懋看得很准),李懋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向公司提出了辞呈。 1992年的9月,李懋再也不用像当年那个穷学生一样四处奔波而讨不到一只饭碗, 不得不对那些主管人事的头头们点头哈腰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1992年初,小平同 志的那个重要谈话之后,中国到处充满了就业机会。李懋在辞别了华锋集团之后, 很快就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树起了又一家公司的牌子,成了一家台资公司的老板。 确切地说,李懋做了一家台资企业驻北京事务部的主任。 1991 卫虹在1991年的7月如愿以偿地走完了一个女孩的所有路程。 我在这里所指的是,卫虹从形式上走完了。1991年的7月1号,在这个具有伟大 意义的日子里,李懋和卫虹携手走进街道办事处,在那里办理了一纸被人们称为驾 驶执照一类的东西。 实际上,卫虹在1990年的11月就已经结束了作为处女的历史。 1990年11月的时候,李懋居住在一所大学的一栋筒子楼里。李懋所拥有的那间 小屋不大,只有十二平米。这样的一间小巧玲珑的房子,正是卫虹的梦寐以求。在 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卫虹就总是想像着自己将要拥有的那间小屋:不大,有十 一二平米就行,但很干净。墙壁是白的。家具也是白的。室内有一张桌子、一张床、 几把椅子就够了。桌上最好铺一块素净的白布。床不要大,床头要有灯,灯光是乳 白色的或者桔黄色的,屋子放满了世界名著,最好墙壁上能有几张诺贝尔文学奖获 得者的肖像…… 卫虹曾经千百次地幻想着这样一种简简单单而又温馨浪漫的生活。所以,1990 年的11月,当卫虹第一次踏进李懋那间显然经过精心修饰的房间时,心中就生出一 种温暖的感觉,仿佛是回到了梦中的家园。那个晚上,李懋关了大灯,只让屋里有 一屡屡桔黄色的光朦朦胧胧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那一刻世界好美,好朦胧而温情。 李懋拿出吉它,为卫虹弹奏了一首又一首和缓而抒情的歌曲。很晚了,歌声还从李 懋的房间里飘出来,幽远而缠绵。 那个晚上后来成为卫虹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他们事先并没有任何约定,但是, 到了十一点的时候,李懋放下吉它对卫虹说:卫虹,时间不早了,咱们睡觉吧。他们 很自然地睡在了一起,并很热烈地做了爱。虽然笨手笨脚,但给卫虹留下了一生中 最美好的记忆。在以后的生活中,卫虹屡屡记起她的初夜。 那一夜卫虹流了好多好多血…… 1992 痴情女常遇薄情郎。这好像是生活和婚姻的必然逻辑。卫虹结婚还不到半年还 沉浸在新婚感觉中的时候,争吵和打闹就不期而至。李懋在从相识到相爱到结婚短 短一年间发生的巨大变化使卫虹万念俱灰…… 确切地说,李懋和卫虹之间发生的不能叫做争吵和打闹,只能称作是李懋对卫 虹的一种无理取闹,甚至摧残。卫虹曾经试图用一个女人的全部温情和忍辱负重来 唤回丈夫的温情和对婚姻的眷恋,但这样做的结果是更频繁的争吵和李懋对卫虹变 本加厉的摧残。到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读者们就会明白,李懋的这样一种变化几 乎是一种必然。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李懋自己毁灭自己,自己把自己从 这个世界上剔除掉。两种结果,二者必居其一。但一般来说,自戗的人毕竟是少数, 所以,卫虹就不可避免地要承受这样一种生活的折磨。生活再一次把一些必然逻辑 毫不留情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在这里,我需要交待一些关于李懋家庭的背景资料。李懋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孩 子。李懋的母亲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五个女孩一个男孩。李懋是第四个来到这个世 界的。李懋的父亲并没有因为李懋这个男孩的到来就停止了生育。李懋的母亲在接 下来的三年里又生下了两个女孩儿。当李懋的父亲第五次听到女婴的啼哭声时,他 再也没了耐心,把老婆架进了乡里的卫生室,做了绝育手术。 读者们应该明白,这样一种家庭结构害了李懋,真的是害了李懋。五个女孩一 个男孩,李懋自然成为家中的宝贝。父母的宠爱和姐妹们愿意或不愿意的谦让使李 懋在成年以前占尽了家中的一切便宜。这样一种类似溺爱的对待方式使李懋养成那 样一种自负的性格似乎不是什么不好理解的事。还有一点我需要提醒我的读者注意: 李懋生活在一个极其贫困的农村,而李懋的家庭中女孩居多,家中就显得格外贫困, 李懋在外面受尽同伴的欺负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好理解的事。所以,李懋性格中有一 种自卑的因素那也在情理之中。 关于李懋,我还要补充一点的是,他生活在中国的北方农村。在李懋的家乡, 通常是男人和女人一同下地干活,但一旦回到家里,男人就成了大爷,女人则成了 仆人。女人们要做饭,要喂猪,要做女红。而男人们则可高枕无忧。他们悠哉游哉 地抽着旱烟,有滋有味地想着女人,或者聚在一起开着低级趣味的黄色玩笑。当后 来在北京卫虹家落户的时候,李懋发现自己的散淡和随意与较真和严谨的都市人格 格不入,李懋似乎从没有得到过岳父母的赏识和器重,李懋记得的只是岳父母对他 的经常性的训斥和教育。当然后来这种训斥就不存在了。后来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只 是争吵和打闹。 我不想在这里花太多的笔墨来讨论李懋和卫虹一家人的争吵及打闹,讨论这个 是很麻烦的事。但我要告诉读者,这种争论和打闹确实非常厉害,随时都有可能发 生。 1992年9月初的那次纠纷就是在这种不可避免的情况下发生的。当我第二次去采 访卫虹的时候,卫虹谈到了那次争吵。但是,卫虹已经忘了那次争吵的原因了。卫 虹说话的时候再一次显示出事情已经过去对事件本身毫不关心的漠然神态来。 吵架对我们来说是经常事。因为吵架太经常了,所以我从来就没把那些所谓的 原因放在心上。很多时候,我们没有任何原因就吵起来了。那天为什么而吵,我真 的已经忘了。是他和我的父母先吵的。我一向不关心他们吵什么。我出来制止是因 为那时李懋正举着拳头要袭击我的父母,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我是说,在 这以前,他从来都不敢把拳头指向我的父母,他只敢把拳头对准我…… 当卫虹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她看见李懋举起拳头,正要向自己的父亲 身上袭去。在这一刻,卫虹突然铆足了劲,向李懋大喝一声: 李懋,你太过分了。 李懋还有卫虹的父母一下子呆了。他们不相信这一尖锐而充满愤怒的吼声来自 平时柔弱而又温情的女儿,那个叫卫虹的女人。当他们正在犹豫纳闷的时候,卫虹 冷不防又叫出一声: 李懋,我要和你离婚…… 卫虹的一声断喝令李懋大吃一惊。李懋不知道卫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坚强,居 然敢冲着他大喊大叫。李懋以为卫虹今天会玩出什么花样。可是当李懋明白卫虹只 不过又像以前一样会喊一声离婚的时候,又马上投入到和卫虹父母的争吵中去。 卫虹忍无可忍,回到书房,给李懋的父母写信,告诉他们她要和李懋离婚。卫 虹笔走龙蛇,写在纸上的全是些歪七倒八的像形文字,杂乱而又愤怒,就像卫虹此 时的心情。 当卫虹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李懋和卫虹的父母还在争个不休。卫虹把那封 写好的信在李懋的面前封好,之后从他们身边扬长而过,坚决地向楼梯口走去。这 时,李懋听见自己在心里叫了一下“完了”,之后重重地跌进沙发里。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懋和卫虹不说话。李懋的父母也一个劲地对李懋使白眼。 李懋始终阴沉着脸,和谁也不说话。李懋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相信被逐出家门的 那一天迟早会来。 第三天的时候,李懋抱起被子搬到了华锋公司。李懋不知道卫虹并没有寄那封 信。卫虹在楼梯口把那封信撕乱了扔进了垃圾桶。撕信的时候,卫虹的心里疼得要 命。 1991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东西。我们留得住金钱,但我们留不住时间。时间 不仅仅使我们变得老相,还能证明很多很多东西,让我们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残酷和 冷清、虚伪和无情。 我非常不愿意提及1991年的4月到6月间的那一段故事。但是,这样一段故事确 确实实地存在着,使我不得不鼓足勇气来面对它。 李懋和卫虹于1990年10月相识,11月开始同居。我已经说过,这一段时间对李 懋和卫虹来讲都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但是,时间总不能老让我们停留在一 种生活状态之中。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常常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改 变我们原来的生活状态,去投入另外一种生活,时间由此演绎出很多很残酷的故事。 李懋与卫虹的那种美好关系一直持续到1991年3月底。4月份起,卫虹开始了每 一个本科学生都必须经历的毕业实习。因为卫虹是学地矿的,所以,被派到了河北 的一个地矿所。对卫虹来说,这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情。但是没有办法,没有实习 成绩是不能毕业的,卫虹不愿意自己成为一个没有毕业文凭的假大学生。 卫虹在河北的时候每天都给李懋来信,诉说自己的相思。卫虹的来信充满了百 般缠绵,写得李懋心里直掉泪。李懋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也同样思念卫虹,时常回想 那些他们在一起缠绵缱绻的幸福日子。但是,这样的回忆对李懋来说是一件很难过 的事。越是回忆,李懋越是难过,越是感到没有卫虹的生活的索然无味。李懋在这 样的心绪下决定出去走一走。 李懋出去走一走的那天天气很好,是北京的春天里少有的那种晴好天气。李懋 走在湛蓝的天宇下,甚至为过去太囿于两人世界没有出来走一走感到一丝遗憾和惭 愧。李懋正是在那一天认识了杜梅,之后他们的关系得到了迅猛的发展。他们经常 一起出游,一起出去吃午餐,一同出去听音乐会。在我后来对杜梅的采访中,杜梅 说我那时并不知道李懋有女朋友,而且已经有了那样一层关系。那时我一直是把李 懋当成我的男朋友的。但是,杜梅同时告诉我说,他们之间只是一种一般的亲密关 系,并没有越轨(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以后,我明白这样说更准确一些:越轨没有成功)。 5月中旬的时候,卫虹从河北回来了。但是,卫虹并没有回到李懋的身边,卫虹 马上全力投入到毕业论文的写作中去了。在那一段时间里,卫虹几乎是没日没夜地 为她的毕业论文收集资料,而根本无暇顾及李懋。所以,在这一段时间里,李懋仍 然和杜梅保持着一种极为密切的联系。虽然他们不像以前那样频繁约会,但电话却 越打越长。 在这里,我需要交待一些关于杜梅的情况。杜梅在4月初就已经决定要去南方走 一趟。确切地说是这样,杜梅在南方有好几个同学,他们一再发出邀请,希望杜梅 能去南方和他们一起战斗。杜梅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不巧的是,杜梅在4月刚刚 开始不久遇到了李懋。李懋的出现使杜梅犹豫不决。杜梅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抛弃南 方还是应该抛弃李懋。 杜梅在这个故事中也是一个悲剧性的角色。作为这个故事的叙述者,我感到她 全部的悲剧在于她太操之过急,感情用事。客观地讲,她很难抵制住南方的诱惑。 任何一个有虚荣心的人都很难抵制住南方的诱惑。但同样客观地说,她迷恋这个叫 李懋的男人。李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让杜梅着迷。她不知道该舍什么,取什么。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需要测试一下李懋对她的感情。杜梅自己把自己推上了绝路。 6月的那个中午,杜梅突然打电话让李懋去她的家里里吃午饭。李懋犹豫了一下 之后还是去了。李懋莫名地觉得这顿午餐带有鸿门宴的味道。李懋本来是想拒绝的, 但李懋的腿就是不听使唤。李懋来到杜梅家里的时候,杜梅已经把午饭准备好了。 杜梅为李懋斟满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等着李懋的到来。香喷喷的菜香和酒香飘过来 的时候,李懋有一刻以为是回到了家中,头脑中迅疾地掠过卫虹的影子,旋即又消 失得无影无踪。 吃饭的时候,杜梅的眼神使李懋感到心头发热。杜梅不断地为李懋倒酒、夹菜, 但李懋总是一个劲地走神。杜梅很感伤地告诉李懋,说自己想去海南呆三个月,三 个月以后就回来。李懋只是一个劲地应着“好!好!”这两个字,像是要故意敷衍杜 梅一样。杜梅肯定不会满意这种敷衍的态度的。杜梅决定铤而走险。 吃完饭以后,杜梅很轻易地把李懋引到了自己的床上。杜梅的富有诱惑力的挑 逗使李懋变得不由自主。虽然这时的李懋已是一位技术熟练的“工人”,但是,当 他面对杜梅的时候,仍显得笨手笨脚。李懋把左手枕在杜梅的脑后,右手很小心地 从腹部向上摩挲,一掌一掌地往上移动,直到双手触及到杜梅那酥软的乳房。之后, 李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李懋开始动手卸掉杜梅身上的武装。上衣、裙子、胸罩、 内裤,一点一点脱离杜梅的身体。 在褪衣裙的过程中,李懋一直闭着眼睛。李懋不敢看那明晃晃的胴体。当他睁 开双眼,试图把自己的头埋进那挺拔的乳峰之间时,李懋一下子垮下来了:李懋看 见了杜梅乳房上有一颗黑痣! 李懋一瞬间想到了卫虹。卫虹的乳房上也有一颗黑痣。 我怎么会在这里? 李懋在心里问自己。 压在身下的杜梅等待着李懋的下文。但文章已经结束了,李懋匆匆地在不该结 束的时候给文章划上了一个重重的句号。 怎么了,李懋? 没什么! 李懋的眼神很空茫。李懋不敢看杜梅。过了一会儿,李懋又说: 杜梅,就这样吧,你到你的海南去吧!海南是个好地方,很好很好的地方…… 1992 李懋在争吵之后抱着被子还有牙膏牙刷等一应俱全的家居用品出门的时候,卫 虹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任何一个家庭,争吵都是不可避免不可缺少的。在 很多时候,年轻夫妻间这种小小的赌气还有利于增进感情,达到一种若即若离的效 果。况且这样的一种出走对于李懋和卫虹来讲都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所以,卫虹在 当时是把李懋的这一次出走当成和以往任何一次争吵后的出走同样看待的。卫虹当 时甚至还想,他们在一起呆的时间确实太长了,他们也许应该彼此冷静一下,需要 分开一段好好地怀想一下对方的好处了。 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卫虹真的是太粗心,太缺少敏感,太不像个女人了。我唯一 的解释就是卫虹太依赖这个家庭,太依赖她的丈夫了。从1991年年底开始,在卫虹 还没有完全从新婚感觉中走出来的时候,她与李懋之间就发生了争吵和打闹,非常 非常严重。我一直奇怪卫虹为什么只是把离婚喊在口头上,而从不付诸行动。在第 二次采访时卫虹告诉我说:虽然李懋那样打我骂我,但我仍然爱他。我虽然口口声 声说要和他离婚,但我并不真的想和他离婚,我只是吓唬吓唬他,并试图改变他。 我不太能够相信卫虹的话,我问你真的爱他吗?卫虹的眼睛睁得老大。卫虹说你不相 信我吗?我看见卫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女人的泪水比什么都管用,我一下子就相 信了卫虹。走出卫虹的房间的时候,我想,卫虹可能算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可惜, 她没有遇上一个好的丈夫…… 是的,卫虹太好了,她根本不会想到丈夫会有婚外情,会真的和她离婚。甚至 在两三天以后李懋再次回到家中取走录像机和录像带的时候,卫虹对李懋的出走也 没有多想。卫虹当时甚至还为李懋的这种行为做了这样的解释和开脱。也许李懋的 公司需要这些东西呢!卫虹想。 但是,当李懋离家出走十天以后(以前卫虹和李懋赌气后分开的时间最多不会超 过一个星期),卫虹开始感到事情不妙,一种不祥之兆徘徊在卫虹的心间,怎么拂也 拂不去。 卫虹终于接到了李懋打来的电话。卫虹想:丈夫可能后悔了。但是,电话中李 懋没有像以往一样向卫虹道歉,李懋只是非常客气地邀请卫虹晚上出去一同吃晚饭。 李懋的这种客气态度让卫虹一时有点不自在,但这时候卫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 这样的感觉。卫虹在赴约之前做了非常仔细的化妆。但是,她总觉得有些东西不大 对劲。吃饭的时候,卫虹才明白不对劲在什么地方:自己的丈夫李懋已经离开了华 锋集团,当上了北京汪洋玩具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我已经不在华锋集团了,我正着手创建一家汪洋玩具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是 一家台资公司。 李懋对一桌的朋友们说。 什么?他到玩具公司去了?卫虹的心格登跳了一下。卫虹怎么也没有想到,十 多天不见,丈夫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李懋说完之后,掏出名片来给朋友们分发。轮到卫虹的时候,李懋犹豫了一下, 但最后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卫虹,也给你一张吧,以后你好找我! 卫虹在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眼圈已经红了,但卫虹感觉欲哭无泪。 这就是分别了十几天的丈夫要对我说的话吗? 卫虹的手迟疑了半天没有伸出去,还是坐在旁边的人替她接了过来。 谢谢!谢谢! 卫虹对旁边的人说。卫虹说“谢谢”的时候,声音喑哑。 李懋全然顾不上这些。李懋在分发完名片之后为大家斟满酒让大家举起酒杯。 李懋的脸红得像猪血,举起酒杯的手有点发抖,说话声不太连贯。李懋说: 各位弟兄,各位朋友,北京汪洋玩具有限公司不久就要成立了。我感谢各位这 几年对我的照顾和支持,希望以后继续得到大家的支持。今天,我把这杯酒献给大 家,特别要献给我的妻子卫虹。 李懋说完之后一饮而尽。众人也都学着李懋的样子干了。卫虹在干这一杯的时 候,感到嘴里很苦,苦极了。 李懋接下来的举动让卫虹和全体在座的人又一次大吃了一惊。李懋把酒杯杯口 向下,用力抖了抖,尔后自言自语地咕哝了几句,之后一把揽过卫虹的腰,对着所 有人大声说: 你们都看到了,我爱卫虹,我决不和卫虹离婚。 卫虹第一次听到杜梅这个名字是在当天晚上即将睡觉的时候。因为太晚,卫虹 只好在李懋的办公室里住。正值夏天,李懋三下五除二就脱下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卫虹在灯下小心而又羞怯地褪着自己的衣裙。这时卫虹听到了李懋的说话声,陌生 而随意。卫虹顿时双腿发软,两眼发黑,差点没有站立住。李懋说: 卫虹,有个叫杜梅的女孩特别喜欢吻我,我也特别喜欢吻她,我们关系很好。 你不会在意吧! 卫虹是踉跄着走到床边去的。卫虹默默无语地躺下,心中像打翻了的五味瓶。 这时,耳边迅速传来了李懋的鼾声。 很响。 1991 1991年的6月,李懋和杜梅在共同拥有的夏日午后不欢而散。杜梅作为一个聪明 人自己误了自己。杜梅没有听到李懋的海誓山盟,李懋也没有按照杜梅预想的进程 行动。李懋在最关键的时刻鸣锣收兵,给杜梅留下一句含混不清的话语。 杜梅在1991年那个失败的夏日午后的第三天早上即搭上了南下的列车,一个人 十分悲壮而凄凉地去了海南。海口是一个美丽的南国城市。海口的风很大,每天晚 上,杜梅到海口的街市上散步,风吹起杜梅的一头长发,给这座南国的城市和在海 口的男人们留下了多少美丽的风景 。但杜梅不知道自己是为谁留的长头,是为谁塑 造的风景。杜梅在海口的日子里感到生活没有尽头。 那个夏日午后在李懋和杜梅之间发生的故事加快了李懋和卫虹婚姻的进程。那 个下午,李懋几乎是哭着从杜梅那里逃回来的。一路上李懋的眼前时而出现卫虹那 张天真无邪的笑脸,时而出现杜梅那挺拔的有一颗黑痣的乳房。 故事早已结束了的今天,我坐在北京台基厂大街3号院内一间陕小的办公室里来 分析李懋当时的举动,我发现是一种叫做道德良心一类的东西使李懋作出了当时的 选择。李懋很明白,是卫虹的到来使他获得了一个重新的自己。包括李懋重新树立 起的对生活的态度,对工作的态度,以及对自己的一份自信,还有很多很多可称之 为幸福和快乐的东西。李懋在那一段时间里赢得了许多人的羡慕和赞誉。李懋当然 非常珍惜卫虹为他建立起来的一个崭新的自己,他不希望失去自己。在他差点要失 去自己的时候,他控制住了自己。但是,问题在于,李懋把这种小小的精神放纵的 原因归结到几个月来与卫虹的分离,这就使李懋陷入到一个更危险的境地中。李懋 当时唯一的想法是:必须马上和卫虹结婚。这也就是说,李懋希望通过一种形式来 维系自己,来约束自己,也同时维系自己对卫虹的爱。很显然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 逻辑。在结婚以后不久,这种逻辑必然地使李懋走上了一条更加危险的道路。 李懋是在傍黑的时候回到宿舍的。李懋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卫虹打电话。 卫虹在晚间风风火火地赶到李懋的住处来。那时候,卫虹的论文答辩即将进行,卫 虹已经有好多天没到李懋这里来了。卫虹一进家门,李懋就搂住了卫虹。李懋恳求 道: 卫虹,答应我,我们结婚吧…… 李懋说话的时候,泪流满面。 卫虹甚至没有问一句李懋为什么这么急急忙忙就答应了李懋(当然最快也得等到 卫虹大学毕业以后),这使李懋如释重负。卫虹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因为分别得太久了, 所以李懋才显得如此亲热和迫不及待,是因为李懋爱她爱得太深了才急于想和她结 婚。卫虹哪里知道这其中李懋经历了多么惊心动魄的变故和激烈跌宕的心理斗争。 那一晚,卫虹没有回学校。做爱的时候,李懋和卫虹都很有热情,但李懋努力 了好多次都没有成功。李懋的眼前总是拂不去杜梅那一双硕大无比的有黑痣的乳房…… 李懋,以后别太累了。 卫虹安慰李懋说。 李懋突然想哭。 李懋和卫虹在1991年的7月卫虹拿到派遣证和报到证的当天走进街道办事处办理 了结婚登记手续。看着那两个红本本,卫虹的眼里流出了晶莹的泪花。李懋掏出手 绢安慰卫虹的时候,自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 杜梅去了南方,从此了无消息。李懋很快就把杜梅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李懋 在和卫虹的爱情生活中找到了新的快乐。 一旦结婚,卫虹的爱心和幻想变成了一顿晚餐、一棵白菜、一件织在李懋身上 的毛衣和一个个絮絮叨叨的电话。卫虹放下了手里的莎士比亚、列夫·托尔斯泰, 而拾起了《实用烹饪手册》、《川菜指南》、《怎样做个好主妇》一类的通俗册子。 更多的时候,人们眼中的卫虹是一个提着篮子在自由市场里和小商小贩们为一分五 厘而讨价还价的少妇…… 新婚生活使李懋快乐得像个孩子。每天晚上,李懋都要拿出吉它,用沙哑的嗓 子和卫虹一起弹唱那些流行的歌曲: 小雨中的记忆 我时常漫步在小雨里 在小雨中回忆 小雨像一首飘逸的小诗 常萦绕在我心里…… 在雨中 在雨中我送过你 在夜里我吻过你 在春天我拥有你 在冬季我离开你 有相聚也有分离…… 这样的晚上,李懋和卫虹的小屋成了一个温馨的港湾,柔和的灯光是他们心情 的底色,从窗口放飞的曲子是他们幸福的呢喃。 卫虹在这样的时候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样的时光也渐渐地把卫虹培 养成一名优秀的吉它手。1993年10月,卫虹报名参加电台节目主持人的考试。卫虹 在诸多评委面前亮出了吉它,表演了四五首或者忧伤或者抒情或者欢快的吉它歌曲 弹唱。卫虹的表演把她又带回到那个快乐无边的新婚岁月,娴熟的演技和眼泪使评 委们当即决定录用这个歌声中夹带着沧桑和无奈的年轻人。 1992 卫虹实在是太天真了一些。虽然当李懋告诉她一个名叫杜梅的女孩子喜欢吻他 时,她感到两腿发软,差一点昏倒在床前,但是,当她上床之后,她还是这样安慰 自己:李懋兴许是糊涂了。李懋一贯是一个好说大话和空话的人。李懋有一种自我 表现欲望。李懋经常把自己在街上听来的一些新奇的观点当成自己的独到发现向朋 友和同事们吹嘘。一个男人往往以占有女人来显示自己的强悍和魅力。兴许李懋今 天是喝多了,在吹大话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卫虹看到自己一脸的憔悴,眼里布满了血丝,才恍恍惚惚 地忆起昨晚做了一夜的恶梦,整个晚上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中。卫虹看到自 己那张憔悴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一种要查出丈夫秘密的心思就迅速攫住 了她。 卫虹决定先从李懋的公司查起。电话是中午的时候卫虹在办公室里打的。那样 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卫虹一个人。卫虹不想把事情搞得沸沸扬扬。 卫虹拿起话筒拨那几个阿拉伯数字的时候双手直抖。 是汪洋公司吗? 卫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 这里是北京汪洋玩具有限公司。请问您找哪位? 电话里传来娇滴滴的年轻女郎的声音。 请问贵公司有没有一位叫杜梅的小姐? 卫虹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你是谁? 对方立马警惕起来。 我是卫虹。 卫虹,我也不用跟你捉玩藏了。我就是杜梅! 你为什么要和我丈夫好? 我爱他。他也爱我。 你就那么自信吗? 他不爱我,我敢这么说吗?告诉你,他已经不爱你了。他爱的是我…… 卫虹无力地放下了电话,头脑里一阵昏眩。 卫虹在当天傍晚见到了杜梅。卫虹在见到杜梅之前曾绞尽脑汁猜想杜梅会是一 个什么样的女人。卫虹坐在公共汽车上,一直把杜梅想像成通常电影和电视剧中所 描写的那种妖艳女人的形象:高个儿,细条儿,一对豪乳,浓妆艳抹,性感而风骚…… 卫虹不仅在心中勾画出了那个不要脸的丑娘儿的一副风骚相,就连根据她的打扮而 设下的对号入座的骂语都准备好了。但是,当她一眼看见丈夫和一个年轻漂亮一身 素朴打扮的长发姑娘相偎而行的时候,卫虹差一点儿没有叫出声来。 这样一个青春而清纯、美丽又大方的女人就是我的对手吗? 这个青春玉女就是所谓的第三者吗? 卫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对手会是这样一个人物。但是,卫虹已经被逼到了这 个份上,不得不面对现实了。卫虹需要用正义拿回那些本属于她的东西。 卫虹很容易地把李懋支开,决定和杜梅说一些女人之间才能说的悄悄话。非常 明显的问题是,是杜梅夺走了李懋。卫虹需要首先从杜梅身上下手。 卫虹在那一晚表现得智慧极了。卫虹先是不动声色地和杜梅扯家常。卫虹很关 心杜梅的身体状况,甚至还教给杜梅一些避孕的绝招之类的东西。卫虹的这种努力 缩短了和杜梅的距离。这样的时候,卫虹开始谈起和李懋的交往,谈起了和李懋的 感情,还谈起了对李懋的看法等等。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卫虹通过杜梅的眼神知道, 李懋一直充当了一个在女人面前哭哭啼啼叫嚷婚姻不幸的可耻的角色。 李懋推门进来的时候,卫虹显得不动声色地说: 李懋,我同意与你离婚。 李懋一下子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卫虹: 卫虹,我绝不和你离婚…… 李懋的身子抖得像筛糠,李懋的眼泪打湿了卫虹的半身衣裙。 卫虹单方面地以为,要夺回李懋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卫虹忽略了一个前 提:杜梅不是那种轻易就能动摇的女人。杜梅是在海南徘徊了一年多以后才回到李 懋身边的。即使李懋骗了她,杜梅也不会轻易就放弃李懋。因为即使李懋是骗了她, 但这并不能改变李懋爱杜梅这样一个事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前提是,杜梅太爱李 懋了。 卫虹和杜梅之间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战斗。 1991 像大多数内地的年轻人一样,杜梅渴望到海口这样一个年轻的新鲜的开放城市 去走一走。杜梅原来只打算在那里呆上三五个月,作一个海南的匆匆过客。但是, 在那个失败的夏日之后,杜梅改变了原来的打算:杜梅决定留在海南,做一名真正 的淘金者。 内地人对外面世界的凭空幻想使他们受害不浅。杜梅到了海口之后才发现海口 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理想的地方。杜梅在发现这一点之后就想回到北京。但是,杜梅 当时没有这么做——这样做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们不能否认,海口这片神奇的土地确实适合了很多人,要不为什么那么多的 内地人要争着往那个地方跑而且很多人永远不想回来呢?但是,海口确实不适合杜梅。 杜梅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杜梅并不真正地热爱海口。杜梅决定留在海口淘金的 真实意图是要逃避李懋,逃避那个她爱得要死而不爱她的那个叫李懋的男人。 但是,海南没有爱情。至少海南没有杜梅所需要的那种北京似的爱情,或者说 相对意义上的那种古典式爱情。 在海口这样一座城市,要进入感情其实非常容易。海口是一座“移民”城市, 那个城市的好多人都是孤独的漂泊者,他们很容易在彼此的安慰中寻找一种情爱上 的支撑。杜梅在那里也非常容易地结识了一些朋友。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几个她认为 比较优秀比较满意甚至将来可能发展成伴侣的那种朋友。所以,在1991年9月的生日 PARTY上,杜梅很自然地邀请了包括“隐性男友”在内的一群年轻人在自己的宿舍里 乐了一个晚上。在简朴而热闹的生日PARTY上,杜梅尽量表现得柔弱而温存,这种努 力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几位“隐性男友”对她异常殷情,他们的这种表现使杜梅在 那个晚上显得像一个可爱的公主。杜梅在那个晚上是如此幸福,以致于她几乎完全 忘了李懋,那个远在北京的男人。 朋友们是陆陆续续地离开的。朋友们离开的时候都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一些小巧 而温馨的礼物。杜梅审视着这些礼物的时候,心里顿时生出一些温暖,同时伴有一 丝的感伤。在这样独处的时候,杜梅又一次想起了李懋:李懋在北京做些什么呢?不 过,想念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有那么多的礼物等待着她去检阅呢。 当打开最后两盒礼品的时候,杜梅哭了: 杜梅在发现精致可爱的礼品的同时,发现了卧在礼品下面那两盒同样包装精致 的避孕套。杜梅有点不敢相信:这也是那两位男友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杜梅在哭过之后对事物又一次做了最天真的一厢情愿的假想:也许是售货小姐 给放错了,现在的服务小姐服务质量很差的呐!也许是小姐把东西拿错了,这盒东西 和别的礼品在外观上看起来是很相似的…… 第二天下午,杜梅收到了其中一位朋友的电话。 今天再说一声生日快乐…… 谢谢。 为什么要谢谢呢?!杜梅,你看了我给你送的礼物了吗? 昨天晚上你们一走我就打开来看了,那个洋娃娃真可爱,真漂亮,我特别喜欢…… 还有呢? 还有什么? 没仔细看吧,那一盒福乐,是进口的,效果特别好…… 我需要反复告诉你,杜梅确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杜梅在接到电话的时候, 已经把昨天晚上那个不愉快的发现给忘了,而且还为两位朋友找到了开脱的理由。 但是,当朋友在电话里一本正经地提起那件小小的礼物时,杜梅挂断了电话。杜梅 回到小屋里大哭了一场。 杜梅在接下来的那一天里接到了另外一位男友的电话。 杜梅,今天我来看你好吗? 太好了!什么时候来? 晚8点,行吗? 好的,到时我在宿舍等你。 你宿舍里那位今天在吗? 不在。你问这个干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对啦,昨天我给你送的礼物你收到了吗? 两件…… 杜梅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与昨天打电话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只想与她上床 做爱。 把你的礼物送给那些婊子去吧!…… 1992 李懋与杜梅在1991年6月那个共同拥有的夏日午后不欢而散,这个下午因此成为 一个极其特殊和有意思的下午,给李懋和杜梅都留下了十分深刻的东西,同时也把 我这个故事向前推进,一步步推向高潮。 我在这里又出现了我在前面提到过的困难:我只是一个故事的叙述者,对很多 生动的细节一无所知。现在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是:杜梅为什么在1992年的9月20日突 然回到北京。其实答案我已经告诉过你:杜梅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杜梅只需要 两样东西:爱情和家。但是,海南没有爱情,杜梅只能回到北京。北京更适合杜梅 的爱情的发育生长。 尽管我对杜梅在海南生活的细节不甚了了,但我还是要给大家勾画出一幅杜梅 在海南生活的基本图像:从收到两位朋友的特殊礼品开始,杜梅就明白在海南找不 到爱情。这样的时候,杜梅对李懋的思念之情在心里隐隐地发作。 杜梅对李懋的思念是建立在对李懋的爱情的信任之上的。杜梅在这里也犯了一 个逻辑上的错误:海南的朋友只想与她上床做爱,杜梅于是认定海南没有爱情。而 在那个不欢而散的夏日午后,李懋对送上来的东西不感兴趣,杜梅便以为那是爱情。 至少,杜梅承认了与李懋发展爱情的可能性。杜梅的这个错误最终导致了杜梅的悲 剧故事的发生。 在海南余下的时间里,杜梅把自己扮演成一个事业型的女人。为了避免很多来 自未婚男性和已婚男人的骚扰,杜梅给自己编了一套瞎话,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有丈 夫和孩子的已婚女人。杜梅并且还为丈夫和三岁的孩子各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丈 夫当然叫李懋,女儿叫烟。杜梅没有把女儿的名字叫成妍、颜、燕等大众化而又艳 丽俗气的名字,表现了杜梅独特的审美情趣和别拘一格的性情。在遇到那种蛮缠的 男客户的时候,杜梅总是一口一个“我女儿……我先生”地叨个没完,使那些有企 图的男人常常感到和杜梅这样的女人调情是自讨没趣。 一旦没有了爱情的缠扰,杜梅的才能显现得十分充分。杜梅的合理化建议屡屡 得到公司老板的首肯和采用,杜梅的薪水和职位也直线上升。但是,当夜深人静的 时候,杜梅常常落泪。 家在哪里呢? 爱情在哪里呢? 李懋在哪里呢? 杜梅是在突然间决定回北京的。那一天,杜梅见到了老板娘。时间是1992年9月 17日。 说实话,杜梅非常佩服老板纵横捭阖、力挽狂澜的勇气、胆识和能力。这么年 轻,能在海南竞争激烈的商界里立住脚,老板是幸运的。但是,杜梅更羡慕老板的 太太和家庭。当看着老板搂着自己的老婆、老婆抱着他们的女儿一起走进那辆卡迪 拉克轿车的时候,杜梅顿时热泪盈眶。杜梅在心里想,要是当年她和李懋……说不 定现在她也做妈妈了。 杜梅在第二天向老板提出了辞呈。杜梅说到了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 杜梅最后说:老板,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需要一个丈夫,需要一个家…… 第三天,杜梅乘班机抵达北京。当飞机盘环在北京上空时,杜梅的眼泪在飞。 杜梅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北京,还有一个什么样的李懋。 9月20日是一个说不清的日子。那一天,李懋几乎是在无意识中拨通了杜梅家里 的电话。李懋的午饭是在公司食堂里吃的。公司的午饭是份饭,营养不错,味道也 可以。但是,那一天李懋毫无食欲。李懋吃着吃着就想起了一个电话。但是,李懋 确实记不起来这是谁的电话了。李懋草草地往嘴里扒了几口之后就赶回办公室,拨 通了那个纠缠他并破坏他胃口的电话。当他拿起话筒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了久违了 的杜梅的声音。 杜梅回来了。 李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懋已经一年多没有听见杜梅的声音了。李懋已经一年多不打这个电话了。 1991 当杜梅在海口那座南方城市因为生日礼物而垂头丧气甚至感到绝望走投无路的 时候,远在北京的李懋正沉浸在幸福和快乐之中。卫虹的悉心照顾使李懋容光焕发, 工作也越做越好。工作的成就感使李懋的心一天比一天高,终于在1991年的9月小报 再也罩不住他,李懋摇身一变成了一家全国性杂志的编辑兼记者。从新单位下班回 来的第一天,李懋和卫虹欢乐了一整个夜晚。 时间能够改变一个人。 海口的生日晚会完全改变了杜梅对海口这座城市和对海南式情爱(杜梅一直不同 意海南式爱情的叫法)的看法。杜梅从10月开始就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中去。 杜梅的聪颖和勤勉使杜梅在海口这个竞争激烈的城市里一帆风顺。 差不多与此同时,在北京,时间却把李懋抛到了极度的困厄之中。调入新单位 的喜悦如过眼烟云,很快就不复存在,李懋开始了为了工作而疲于应付的日子。李 懋为此烦恼不安。李懋开始折磨自己。 卫虹在一个很偶然的下午发现了丈夫的这个秘密。那天卫虹下班非常早,于是 顺便到街上去买了一条鱼和一些新鲜的青菜。当卫虹提着一条鱼和一捆青菜满心欢 喜回到家中的时候,她并没有立即进屋去:卫虹想给李懋一个惊喜。卫虹伏在窗户 上,想观察一下李懋的动静。但是,卫虹看见了惨不忍睹的的一幕:李懋举起那把 曾经伴随他们渡过了无数浪漫夜晚的吉它,狠命地向自己的头上砸去,卫虹顿时吓 昏过去,瘫倒在门外…… 卫虹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卫虹看见仍有血迹留在 丈夫的额头和脸上。越过李懋的肩头望过去,桌上的稿纸扔得乱七八槽,到处都是 写作的参考书,到处都是李懋写废的稿纸…… 李懋,还是回原来的报社吧! 卫虹有气无力地哀求。 李懋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1992 女人总是承受不起那种悲悲切切的故事,尤其是那种悲悲切切的爱情故事。 1992年9月20日在分别一年多后李懋与杜梅的第一次约会中,李懋极其拙劣地扮 演了一个爱情不幸者的角色。但是,作为故事的叙述者,我没有想到,已经在海南 摸爬滚打了一年多的杜梅居然没有学会辨识一个男人对女人感情的真与假。 1992年9月20日之后,李懋就一直等着杜梅的消息。李懋确信这一点:杜梅一定 会打电话来。李懋一边等待,一边着手新公司的开张。 公司开张的前一天,杜梅的电话打过来了。李懋接电话的时候,显得十分自信 而随便。 北京汪洋玩具有限公司明天开业,你什么时候来? 你现在在哪里? 我现在在公司里。虽然只有一间办公室,还要兼作我的卧室,但毕竟是我自己 的公司。你来吗? 好的,你等着。 半小时后,李懋透过窗户看见杜梅从一辆出租车上匆匆地下来,手里提着各种 各样的生活用品。李懋在心里窃喜。 那个晚上,李懋和杜梅先是客客气气地叙了一段分别后各自的酸甜苦辣。海南 的生活使杜梅无限感伤,杜梅没有说太多。杜梅更多地是充当了李懋的一个听众。 李懋再一次谈到了自己不幸的爱情和婚姻生活。 我现在发现,要得到人们的同情最有效的办法还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苦难者的 角色,没有比这更能激起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的好感和同情。李懋在那一晚再一 次把自己打成一个婚姻不幸者的角色,赢得了杜梅很多很多同情的泪水。我后来还 发现,像李懋这样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李懋作为一个法律系毕业的本科生,为了 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婚姻不幸者的形象,居然不惜给卫虹无中生有地捏造了大量的 “罪名”。比如说,李懋谈到卫虹从来不理家务。卫虹从来不事打扮,一天到晚总 呈现出一种邋遢之相,让他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卫虹根本不关心他的生活和健 康,只图自己安逸舒坦。卫虹是个性冷淡者,对夫妻生活没有一点激情。还有,卫 虹道德败坏,和他同床共枕的时候,总在睡梦中呼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杜梅的防线其实在9月20日的下午就已经被李懋解除了。在这个夜晚,杜梅很自 然地留了下来,安慰这个不回家的人和无家可归的人(无家可归的人是李懋对自己的 叫法和称呼)。李懋在讲到卫虹在睡梦中呼唤一个陌生男人名字的时候,泪珠大滴大 滴地往下掉。杜梅正是在这个时候扑了上去,给李懋吻干了满脸的泪水,揭开了他 们做爱的序幕。 1992年的李懋比1991年具有了更丰富的做爱经验和更娴熟的做爱技巧。更重要 的一点是,李懋在1992年已经不再具有1991年时的那种良心的约束,所以,这一次 李懋做得极有热情,极为技巧。李懋在经过了一阵持续热烈令人窒息的长吻之后, 开始一件一件褪杜梅身上的衣裙。杜梅穿得很少,使李懋的这一过程显得极其短暂, 差不多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当杜梅一丝不挂地呈现在李懋面前的时候,李懋百 感交集。 尤其是在他再一次清楚地看见杜梅乳房上那两颗黑痣的时候。一年前的李懋也 曾经这样面对这个女人,面对那颗黑痣。两相比较,李懋有着多么不同的心境啊! 在李懋欣赏杜梅的裸体的时候,杜梅把一样东西递到了李懋的手中,是一种进 口的避孕套。李懋有一刻觉出自己有一点尴尬,还有一丝的失望。但是,身下的杜 梅发出了一种幸福的呻吟,激起了李懋更大的热情和欲望,李懋马上就跌进一种如 醉如痴的巅峰状态。 结束了,李懋和杜梅都看到了被单上那一团殷红的血迹,象一朵野性的玫瑰, 张扬而毫无规则。 你怎么还是处女? 李懋问。李懋的问话中带有明显的惊讶。 你难道不愿意我是处女吗? 杜梅像一只小猫咪伏在李懋宽阔而结实多毛的胸脯上。 不,不是这样。我是说,你在海南呆了一年多的时间,怎么可能还是处女?你也 许是这个世界上女人留给男人的最后一个童话了。 李懋!还记得那个六月吗?我在那个六月就爱上你了。我一直把身子为你留着呢。 我爱你! 可是,你到海南已经一年多了。我关心的是,你到海南一年多了,怎么还可能 是处女? 因为我爱你,这理由还不充分吗?…… 杜梅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的坤包里取出一大摞避孕套来。 李懋!海南真可怕,海南没有爱情,真的。海南的男人只想和你做爱,满足他们 的兽欲,尔后扬长而去,不管你寻死觅活。我在海南呆了一年,我唯一的收获是认 识了南边男人是个什么德性,认识了人们所说的南方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我 在那里三天两头地收到避孕套这样的礼物,成为我在海南最深刻的记忆…… 杜梅说完之后,把那些礼物一一展示给李懋看。之后把那些进口的,国产的, 出口转内销的,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避孕套一齐扔向门边的垃圾桶里。 好长一段时间李懋一直默不作声。李懋知道,今天他不是故事的主角。 你为什么跟我做爱? 杜梅问。 爱你。 李懋说。李懋显得非常坦然。 一年前你为什么不跟我做爱? 爱你。 李懋又说。 那一个夜晚,李懋和杜梅一次又一次扭成一团…… 爱情常常难以解释。爱情终于成全了杜梅,使杜梅成为一个实实在在不折不扣 的悲剧角色。 1992 自卫虹发现李懋的秘密开始,李懋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槽。杂志社的工作让李懋 应接不暇(这个词用得其实并不十分准确。李懋的工作并不忙,可是李懋很难将它们 完成好,只好一次一次地重做,李懋看起来忙得不可开交),回到家里,李懋总是阴 沉着脸。李懋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李懋不是嫌卫虹做的菜不好吃,就是嫌菜太单调, 没有变化,缺少花样。李懋和卫虹三天两头就吵架,而李懋总是事端的挑起者。 1992年元旦的时候,卫虹决定带李懋去看看她的同学和朋友,这样也许可以缓 解李懋的困顿和不安。尽管元旦的几天玩得很痛快,但是新年过后没几天,李懋和 卫虹之间还是发生了矛盾。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晚上,卫虹决定和李懋来一段轻松的吉它弹唱。那时候他 们已经很久不弹奏吉它也不唱歌了。大大小小的争吵代替了昔日的吉它弹唱和美妙 的歌声。用李懋的话说,我心烦,我的心中没有那么多的歌声。 新年过了,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李懋确实想在新的一年里过得好一些。所以, 李懋在那一天里表现得格外勤快。李懋甚至自己跑到又窄又小的厨房里,亲自操刀 做菜,而让卫虹坐在床上调弦。这是近一两个月来少有的情况。李懋的殷勤表现使 卫虹喜出望外,卫虹就有些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就把琴弦调断了一根。断裂的琴弦 在卫虹的脸上划出了血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 卫虹忍住疼痛在那里流泪。她希望李懋能过来,为她看看血口子,帮她敷点止 血药。但是,当李懋闻声跑过来的时候,竟然把卫虹大骂了一通: 哭吧,哭吧,你这个笤帚星。把天哭塌得了,省得天天没精打采地过日子。 李懋骂完之后又进厨房了。卫虹默默地站起来,找出干净的毛巾擦拭伤口,眼 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饭做好了,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卫虹还在那里嘤嘤地抽泣不止。李懋站在桌边, 一脸的愤怒。李懋大声大气地叫: 卫虹,吃饭了! 卫虹没应。 你不吃饭了? 卫虹依然没应。 哎,饭你还吃不吃? 卫虹还是没应。 李懋是在叫完第四遍而卫虹依然一声不吭的情况下把菜碗扔过去的。 肉片元白菜扔过去了,砸在离卫虹不远的墙上。卫虹没有动静。 木须肉扔过去了,砸在刚才砸过的地方。卫虹依然没有动静。 扣肉也砸过去了,砸在前两次砸过的地方。卫虹还是没有反应。 卫虹正要发作的时候,李懋猛地从后面窜上来,一下子抱住了卫虹的腰。李懋 和卫虹抱头痛哭。 卫虹,我们以后不要这样,好吗?像我们刚刚认识时那样。 李懋,我也不想那样…… 卫虹,你还爱我吗? 傻瓜,我不爱你爱谁?我是你的老婆!你爱我吗? 爱你! 忘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第二天依然是休息,卫虹上街为李懋买了很多很多文学书。卫虹说: 李懋,你不是爱好写小说吗?我给你买了好多文学书回来,别管你那倒霉的工作 了。万一不行,咱们辞了那工作,以后你写你的小说吧,我还等着看你的小说呢。 那个小说叫什么来着? 《市长的女儿》。 李懋和卫虹把手掌拍到了一起,异口同声地叫:《市长的女儿》。 现在看起来,卫虹当时只是为了转移李懋的注意力,希望他能够有一点精神寄 托,而不是动不动就冲着自己的老婆和这个家发脾气。卫虹知道李懋写不出什么小 说,也就根本不存什么希望。卫虹只需要和平和温情。 李懋真的从此安静了一段时间。每天李懋阅读着卫虹通过各种关系从各个图书 馆借来的文学书籍,偶尔还冒出一些富有诗意和哲理的句子来,卫虹心里莫名地高 兴。 但是,卫虹高兴得太早了。 1993 我在这以前一直是一个叙述者。作为小说家,我习惯以一个叙述者的身份出现。 但在1993年的10月,我差点变换了角色,成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延续了这 个故事。但是,我最终还是保持了我作为一个故事叙述者的角色。 这之前,我已经对卫虹进行了两次采访,掌握了关于李懋和卫虹还有杜梅的故 事的大致轮廓。但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显然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解开,尤其 是我需要补充一些细节。所以我决定对卫虹进行最后一次采访。而且我发现,卫虹 非常希望我能去采访她。 那天,我是在北方工业大学里给卫虹打的电话,我们约好我下班以后去采访她。 卫虹在电话里十分肯切地邀请我:不见不散,一定得来! 但是,那天的活儿干得非常不顺利。我多次在我的文章中谈到我的工作,我是 一名编辑(有人称我们为一线文字工人),常年做着简单的加减乘除法计算着文章的 字数,和躲躲藏藏的错别字们玩着一种斗智斗心的游戏。那天,错别字们表现得极 为狡滑,我似乎越校越多,文章不时得拿回来重校。我结束最后一行文字的校对是 晚上九点多钟。这样的时候,我非常矛盾。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 我最后还是决定去了。我觉得我必须到卫虹住的地方去一下,哪怕是告诉卫虹 今天谈不了明天再谈也好。卫虹在这样的时候最需要安慰和信任。 我敲开卫虹的屋门时特意看了一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我本来只想告诉 卫虹今天工作太忙结束得太晚采访只能改在明天但因为没有电话无法通知她所以特 意跑一趟以免她久等或者生出别的什么想法,但卫虹十分热情地招呼我进去。 进到屋子,我发现屋子里一塌糊涂。这样的时候,我扮演了一个教育者的角色。 我责怪卫虹不该如此轻贱自己自暴自弃,说得卫虹半天抬不起头来。接着我问起了 卫虹关于以后个人生活的打算,卫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给我讲起了她在深圳的一 个亲戚。卫虹在早些时候因为心灰意冷去了一趟深圳。卫虹说到了深圳才明白爱情 在现代社会里是个什么东西。卫虹说她的那个亲戚一家兄弟姐妹四个,个个都有外 遇,人人都有小情人,而且几乎天天幽会,他们居然生活得十分和谐。卫虹最后说, 爱情不爱情,就那么回事。我算看明白了。 我在这个时候显得不太理智。我说话的时候语气极其强硬: 卫虹,你怎么就这么不珍惜自己?你为什么总只看到最坏的事情?男人并不都那 样,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些白头偕老的夫妻?再说,北京不是深圳,深圳人也不全像你 的亲戚那样…… 一激动,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当我镇静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卫虹已经躺在了 我的怀里。 谢谢,真的谢你。这一年多来,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我没有勇气把卫虹从我怀里推开,后来卫虹自己离开了我的怀抱。卫虹拿出尘 封已久的吉它,为我弹起了那些她曾经和李懋一起弹唱的歌曲。虽然卫虹弹得有点 生涩,但很有韵味,只是那个和她一起唱歌的人变了。那个唱歌的人不是李懋,是 我,是这个故事的叙述者。还有一点变化就是,卫虹在弹唱的始终一直淌着泪…… 卫虹后来留我住下,正是因为此,我差点成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我看着卫虹 那种近乎祈求的目光,答应了卫虹的请求,和卫虹并排和衣躺下。 我睡在一个已经寡居近一年的女人的床上,旁边就是那个年轻的寡居女人滚烫 的身体! 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着,卫虹也是如此。我不时地听到卫虹咽唾沫的声音。 我后来也听到了自己咽唾沫的声音…… 我没有必要为自己的想法和冲动忏悔,因为我是男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男生。 但我需要克制…… 那一晚最终相安无事。我终于没有走进我正在叙述的这个故事。 因为睡不着,或者说因为害怕某种东西潜意识地冲决出来,我提议干脆谁也别 睡了,我给你讲点有意思的东西吧。那一晚,我给卫虹讲了很多很多很多。我讲了 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男生对爱情的憧憬,讲起了我初恋的故事,还给卫虹背诵了我 新近读到过的一些好作品。闹钟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