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啊,朋友 是四月的一天吧,我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决定早点收车。我是一个把钱看 得很淡的人。我一直认为,钱挣多挣少都可以,但我们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较劲。我 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下午五点拉完最后一趟活儿后,我让车“停运”了。我非常疲 倦,只想早点回到家中,甚至连捎个顺路的活儿的愿望也没有。一路上交通非常顺 畅,我心里非常高兴。是啊,在我的眼里,家是最温暖的东西,我马上就可以回家 了。 车子缓缓地驶过院门,我感觉到离家越来越近了。我刚刚加完档踩了一脚油门, 突然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男孩从道路旁边的果林里跑了出来,径直向对面跑去。我 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嘎”的一声刹住了,奔跑着的小男孩也不见了。我 现在真的是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受。你可以想一想我那时的狼狈样:我的脑子里一 片空白,头上直冒虚汗(后来我才知道,我全身都已经湿透了),两眼愣愣的,像一 个已经死掉了的人的眼神。是啊,这个打击太大了,我前前后后跑了十年的车,从 来没有出过什么大事,今天竟然栽在了自家门口,这实在是没有想到的事。 可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我们都得去面对。你应该知道,早一点面对, 只会对我有利。我不想把事情搞得满城风雨,让整个小区里的人围上来像看猴一样 地看着我。我两脚发软,迈步有点吃力。可是,你知道吗?我的脚刚一着地,就见 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小男孩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又风一样地从我的眼前跑开。是的, 就是刚才从我车前经过的那个小男孩,他的衣服上有灰,肯定是刚刚沾上的。而且 我也看清了,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方向,方宏达的儿子。哎,真的是虚惊一场。 我跟方宏达打小就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后来,几次搬迁,我们都没能分开。怎 么说这都是一种缘分!每一次搬家以后,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感慨。当然感慨最多的 还是我们工作的那家国有大型企业。说个不恰当的比喻吧,我们的企业就像一头没 有吃饱的老黄牛拉着一辆满载的老破车,吱吱嘎嘎地走着,时不时还得停下来喘一 喘气。我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清贫而无望的日子,四年前辞了厂里的工作,做了一名 出租汽车司机。而方宏达仍然留在厂子里当他的二级工,他一直相信,国有企业还 会有重振旗鼓的那一天。自从我跑了出租,我们两家串门的机会就少了。不过,我 们并不是没有见面的机会。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小区里,有的时候我出车正好碰上 他们,还可以顺便捎上他们一段。可以这么说,在内心里,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至 少我一直这样认为。 回到家里,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吃,一个人睡觉去了。我是一个特别喜欢睡 觉的人。从小就是这样。我还记得小时候奶奶给我取的小名就是瞌睡虫。这一夜我 睡得特别香,就像奶奶说的那样,又被瞌睡虫给缠上了,夜里居然没有醒过。第二 天早上起来,我精神抖擞,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 那一天的生意总的来说不错,我的心情也还可以。我坚持相信,人们没有好心 情,十有八九是缺乏睡眠的原因。可是,正在我得意的时候,那个小男孩子方向突 然神不知鬼不觉一遍一遍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像放电影一样。那个奔跑的动作让我 不寒而栗。 后来,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对车上的乘客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你 到目的地去了,你再把一辆吧,这一段路就算是我免费送你的。那时候,乘车的小 伙子已经坐了五公里多,像我现在这样拉了多么远而放弃,只有傻子才会这样干。 可是,我宁愿当傻子也不想再跑了。我以为小伙子会非常爽快地下去,不,他说他 要告我。我把我所有的证件都拿出来,说:告我去吧。大伙子没有反应。隔了一会 儿,我又说:我现在精力无法集中,我让你下去,是为了你的安全。我不希望因为 我而出现什么意外。我的话刚一落地,小伙子就拉开车门下去了。 我把车开到一家集贸市场,在那里买了许多新鲜的水果,加起来总共有十几斤。 我一边购物,一边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的东西呢?是担心孩子会出 事吗?这样的情况我以前确实听说过。有人被车碰了一下,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事, 就把车给放走了。可隔不了一两天,就发现了问题,但已经晚了,车走了,乘车人 没有记住车号,只能自认倒霉。不过,这些都只和大人有关,在小孩子身上发生这 样的事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担心孩子在父母面前乱说或者说不清楚,因而会伤 害我们两家的关系吗?也不是没有可能。小孩子受了惊吓,即使没受惊吓,他把他 的一次遭遇告诉给他的父母,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他能说清楚吗?他会 不会夸大其词或者添油加醋?现在你已经看出来了吧,我是多么在意我们两家的关 系,我不愿意孩子的三言两语给它带来伤害。 不管是何种情况,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我买了很多水果,并敲响了方宏 达家的门。出来迎接我的是方宏达的爱人刘巧云。方宏达在工厂里上班,到现在还 没有回来。刘巧云咋咋乎乎地说:阿仁,你今天怎么来了?你已经有几年没到我们 家来了。我说:是嘛,可能吧,从开出租开始,我就已经不太串门了, 别人串门的 时间,我都搭到了出租车上。谁让我命苦的呢! 我想我这么快就扯到出租车上,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想尽早引起他们对我到来 的关注。但刘巧云不管这些,她一边伸手接我手里的东西,一边说:还带东西干什 么?我说:就是来看看,顺便给方向买点东西,让他补补。刘巧云说:你可真会开 玩笑,一个孩子,让他补什么?! 方向一个人坐在沙发的一角,像个大人似的在看电视。我一进门就发现了他。 不仅如此,我一进门就想直接与他交谈,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我走到方向 旁边,拍着他的肩头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小家伙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 头,好像是怕我打扰他似的。方向这一摇头,我就有些放心了。我可以肯定,方向 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他也没有把他遭遇的事告诉给他的父母,你瞧,现在他又沉 入到动画片中,对我不理不睬了。 刘巧云显然不喜欢儿子的这种态度。刘巧云走过来,对方向说:你就不能停下 来一会儿吗?叔叔这么长时间没到我们家来了!还给你带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我 没有想到方向脾气如此之大,他大吼一声,说:我哪里都好,没有什么不舒服。刘 巧云不明白儿子在说什么,气得举起了拳头。我及时地冲了上去,并向她承述了事 情的前后经过(当然我有意缩小了事情的严重程度)。我说话的时候,方向仍然在那 里看电视,好像我说的事与他毫无关系。 刘巧云没等我说完,说:他叔你真客气,小孩子在哪里碰一下蹭一下,有什么 了不起的?还让你亲自跑一趟。想一想,小时候,咱们谁没有疯过,哪天不是这里 青一块那里紫一块的。没事!他爸还说呢,小孩子,多摔摔,皮实,结实,是好事 呀!我还是不放心,我说:我还是想亲眼看看方向走路的样子,我心里不踏实。刘 巧云说:真拿你没办法!隔了一会儿,刘巧云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向向下来走给 叔叔看看。方向不情愿地在电视机前走了几步,眼睛却始终盯着电视屏幕。刘巧云 说:看见了吧,没事儿!我也看不出方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又坐了一会儿,尔 后告辞回家了。 回到家里,妻子已经回来了,正在做饭。妻子说:这几天怎么了?回来这么早,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妻子是个很敏感同时也是一个凡事喜欢究根问底的人,我不想 瞒着他。妻子听完我的陈述,说:我觉得你应该带孩子到医院里去看一看。我说: 我不是刚刚去过一次了吗?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妻子说:你什么都不懂,看了跟没 看有什么区别?我说:难道你相信一定会出事吗?妻子说:会不会出事,我哪里知 道呢?不过,医生最有说服力,医生检查过了,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日日为他担心 了。我说:我看方向走路的样子,觉得一点问题也没有,我现在已经不担心了。妻 子说:你会担心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我已经开始同意妻子的看法了。 我说:可是,我刚刚从朋友家里出来,我不好意思再回去。若是一般的普通人,我 完全可以照你所说的去做。但他们不是别人,他们是我们多年的朋友,我们这样做, 他们会以为我们多事,以为我们不信任他们的。妻子想了一想,说:好吧,那就隔 一两天再说吧。 第三天,我第二次提着一些水果走进了方宏达的家门。仍然是刘巧云在。巧云 见我进来,有点吃惊。我径直说明了来意。我说对方向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看得 出来,刘巧云的脸上这时有了一种异样的东西,是嘲笑我有毛病,是觉得我多事, 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她跟我平时见到的和想到的不一样了。刘 巧云说:有这个必要吗?我说:检查一下好。万一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即时发现解 决。刘巧云想了一想,说:好吧,那就听你的去吧。 刘巧云开始收拾东西。看起来,她不是要去医院,而像是要出远门。我有点着 急。我说:带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呢?又不是出去旅游?刘巧云停了下来,用一种奇 怪的眼光盯着我。很显然,她有话要说。刘巧云就这样盯着我,好半天没有说话, 像是在选择说话的方式或者斟酌着说话的内容。终于刘巧云开口说话了。刘巧云说: 阿仁,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我说:你说吧!刘巧云说:我觉得你一有钱,整个 人都变了,变得小心翼翼,胆小如鼠,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痛快了。我没有想到刘巧 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所以,只好沉默。是啊,我能说什么呢?刘巧云没有罢休的 意思,继续说:是不是所有有钱的人都这样?我现在明白了,刘巧云所以这样做这 样说,是要想方设法阻止我去医院。我装着不明白她的意思,说:我算什么有钱的 人?即使挣了几块钱,那也是血汗钱,来得不容易啊! 一路上,刘巧云一句话也不说,气氛非常沉闷。空气中有一丝丝紧张的气息在 游动。终于到医院了,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年轻的骨科医生听完我们的陈述后,用 手在方向的腿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并问方向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方向很不 感兴趣地摇了摇头。骨科医生把脸转向我们,说:小孩子好好的,没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医生的检查过于简单和草率,说:医生,这样检查管事吗?年轻的骨科医生 很不满意地看了我一眼,说:叫你回去你就回去,管这么多干嘛?管不管用,我是 医生还不知道。我还要再说点什么,刘巧云在后面拉了拉我的衣袖,说:算了,我 们回去吧。我们就这样退出了门诊室。在医院外,刘巧云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对我 说:阿,医生说不会有事的,现在你可以回去放心睡觉了。 刘巧云的话一下子激怒了我。我立即反驳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我可以放 心了?难道我今天来这里只是想让医生告诉我没事,尔后回家睡个放心觉吗?难道 我只想着自己就不为孩子的健康担心吗?刘巧云说:我也没有这个意思。我说:不,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在心里觉得我是一个多事的人,或许你还认为我这个人有毛病。 如果我们不是多年的老相识,也许你早就跟我翻脸了,是不是这样?我自己也没有 想到我为什么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刘巧云红着脸说:是又怎么样?你不觉得这样 很折腾人吗?我说:可是,我完全是为了方向好。刘巧云说:我怎么没有感觉到┅ ┅ 尽管有这些不愉快,这次去医院还是让我非常高兴。我一向认为医生的话是权 威的,医生说方向没事,我就可以放心了,又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了。从 第二天开始,我又像以前一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简单地往肚子里塞点汉堡包或 者三明治一类的东西,尔后匆忙出发。这时候拉着的客人十有八九是外地人,他们 不是去火车站赶火车,就是去天安门观看升旗仪式。你绝对不会想到,升旗仪式居 然为我们创造了这么多的乘客。白天,城里的道路拥塞,很不好走,挣钱也特别费 劲。我通常干完一个上午就回来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再次出击。晚上其 实是我们挣钱的好时候。车少,路好走,远活多,单位时间里挣的钱相当于白天的 两倍或者更多。不过,车到十一点以后,就没有我们什么机会了。想知道为什么吗? 十一点以前,该回家的都回家了,没回家的不是亲朋好友结群出去玩的,就是那些 坐台的小姐。结群出去玩的,大多有车,而坐台的小姐呢,她们的钱来得快,才不 坐我们这破面的呢。看见了吧,干脏活儿的人居然嫌我们的车脏,没有档次,这实 在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可是,能怎么样呢?就这么个世道,我们唯一的办法是早出 晚归,多挣些钱来养家糊口。 方宏达来找我是又一个星期五。我干活虽然卖命,但我还是要抽时间和老婆孩 子在一起。自从干了出租这一行后,收入比以前增加了不少,但是我与老婆孩子呆 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经常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很早就出车了,那时妻子和孩 子还沉在梦乡中。而我晚上回来的时候,他们也早已躺下了。我妻子曾有一次开玩 笑地说:这家成了你的旅馆了。妻子虽然是随便说说的,甚至说她是在暗示我不要 太卖命要爱惜身体,但我仍能感觉到妻子的话中有一些特别的期待。此后不久,也 就是半年以前,我决定每周五六点前收车,回来和一家人团聚。看看电视,说说话, 包一顿饺子,或者出去吃顿饭,看一次电影,或者什么也不干,仅仅是呆着。你应 该知道的,对待老婆,我们不应该怠慢,她们跟着我们受苦受累,我们不能给她们 别的什么,至少应该给她们一些时间,和她们在一起吧。至于我儿子,我更应该花 些心思。我将来还指望着靠他养老呢。要是我现在舍下他不管,以后即使赚了再多 的钱,他也不会对我有好感,我的老年就没有保证。我那是何苦呢! 那天晚上,我们家正在上演一个传统节目------包饺子。一般来说,星期五我 们是七点半钟吃饭。如果是包饺子,那时间就得比七点半晚得多。都八点半了,我 们还一个成形的饺子都没有包出来。我们的所有工序都是精心设计安排的,对我来 说,包饺子不是在做饭,而是在上演一个节目,一个可以沟通全家人的节目。既然 这样,那这个过程应该拉得越长越好。八点半刚过,方宏达就来了。后来我想,他 肯定是在家里反复算计过时间才过来的。只不过,他没有能够预见到我们今晚要吃 饺子。方宏达进来了,看着我们一家三口正在包饺子,气氛十分热烈,顿时感到有 点不好意思。我说:你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了?像个大闺女似的!快来,一起包,一 起包,一块吃饺子。方宏达支支吾吾地说:不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打这里经过, 所以就上来看看。我和妻子一再挽留,但最后方宏达还是走了。方宏达说:阿仁哥 一周难得有一次和家里人共进晚餐,我还是把时间留给你们一家子吧。方宏达说完 就走出了房间。 方宏达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饺子,正坐在一起看一部逗笑的香港片。 我对方宏达的到来十分吃惊。他不是说没什么事吗?那他几次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呢? 方宏达一进门我就有了疑心,但我不好直接去问。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真正相信, 我们两家不常来往,确实已经有些生疏了。我让妻子和孩子到卧室里看另一台黑色 电视,我和方宏达则留在客厅里。我们就这样有心没心、漫无边际地谈着一些闲言 碎语,不时会沉默下来,或者看一段电视节目,尔后不合时宜地再谈论一番。看起 来,我们之间好像有很多共同关心的话题要说,可是,一旦进入到那个话题,就会 发现,我们彼此对此并不关心,或者说没有共同语言,无法谈到一块去。谈话就这 样生硬地进行着。方宏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有要走或者结束 谈话的意思。他找我究竟要干什么呢?我们为什么对旁的东西那么感兴趣,而对正 经的事情却置之不理?我一边应付着谈话,一边不住地想着这个问题。你可以想象, 对于他和我来说,这该是一个多么尴尬而难熬的晚上。 孩子已经有些受不住了。虽然明天是星期六,不用去上学,但多年来,孩子已 经形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我中途进了一趟卧室,发现他已经倚在床边睡着了。妻 子也很着急,她时不时地到客厅里来拿点东西,我知道,她是希望方宏达快点走。 我也不时地拿出表来,装模作样地看时间。但是,方宏达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依然在那里毫无边际地谈着或者很有耐心地沉默着。 “我真羡慕你,当时我要是出来就好了,现在厂子已经维持不下去了。”我是 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他要求我找工作。你知道的,帮人找工作是一件很烦人的事 情,但是,我当时还是觉得非常高兴。他总算开口了,他终于要谈正事了。我当时 就是这样理解的。我说:我可以帮你问问看,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现在找个合 适的工作不容易。我刚说了一半,方宏达就打断了我。方宏达说:不,我现在还不 想换工作,我在这个厂子呆了十五六年了,他们怎么着也不能把我们给饿死吧!我 说:是啊,咱们是工人阶级,是主人翁,他们怎么能把咱们给饿死呢? 我们之间又一次出现了沉默。方宏达不想换工作,那他到底要干什么呢?我现 在越来越糊涂了。我看了一下表,这时候已经是十点半了。这一次我看表的时间比 以前长了一些,足有十秒钟的时间,我希望藉此提醒方宏达。但是,方宏达对我的 提醒好像毫无反应。我们就这样沉默着。说实话,我已经开始讨厌方宏达这个人了。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他居然有如此令人讨厌的地方,像个拖拖拉拉、优柔 断的娘儿们。我在心里已经生出了非常强的对抗情绪。我想,我们就这样沉默吧, 你不说话,我也不主动说话,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感觉到好像是过了一万年之后,方宏达开口了。不知怎么的,他的嘴巴刚一 张开,我身上就一阵阵地发冷。方宏达说:方向这两天一直说腿疼。我一下子警觉 起来。前些天看过医生以后,我就以为没事了。所以,方宏达在我这里呆了这么久, 我也丝毫没有往这上面想。我说:不是看过医生了吗?医生不是说没事的吗?方宏 达说:是啊,可是,可是,方向一直叫嚷腿疼。我说:腿疼应该再去医院看看。方 宏达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刘巧云说最好我们一起去,我那口子真是,怎么 说呢,我拗不过她,就又来了。要不,你明天再跟我们走一趟,让医生给瞧瞧。 无论如何,我应该跟方宏达他们去一趟,不说别的,就冲着他在我这里坐了一 个晚上,我也应该陪他去一趟,否则,他妻子又该骂他无能了。一个男人总是被女 人骂着,那一定不是什么好滋味。第二天,我们又去了一次医院。这一次他们一家 三口都去了,接待我们的还是那位年轻的骨科大夫。一见我们,医生的火气就来了。 医生说:怎么又来了?刘巧云还准备像上次一样叙述事情的经过,医生做了个手势, 打断了他。医生说:这个上次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吗?没事!刘巧 云这时看上去非常着急,说话有些结结巴巴:怎么没事呢?我孩子这几天总是说腿 疼。医生的火气稍稍小了些,让孩子伸出腿来。医生在孩子的腿上胡乱摸了又摸, 并拿一个锤子样的东西敲了几下,说:你们真是大惊小怪,这不红不肿的,哪里有 什么毛病?医生看腿的时候,我也凑上去看了一下,确实没有什么红肿。可是,刘 巧云还是非常担心。刘巧云说:可是,他为什么总是说腿疼呢?医生说:孩子一天 到晚疯来疯去的,腿脚疼痛算什么呢?你们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医生说着,就要叫 下一位。刘巧云仍不放心,说:医生,要不要做个检查什么的?医生说:你们怎么 这么多事,叫你走你就走。 我回去的时候,妻子正在做午饭。妻子问我怎么样了,我就说了说事情的经过, 妻子显得有点不高兴。妻子说:我看医生说得对,他们也太宠孩子了。我说:我们 不能这么说他们,谁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呢?妻子说:在乎孩子没错,可你老拉着别 人干什么?你要天天陪着他们,那谁给你交那份子钱?你想让一家人饿死?我说: 话不能这么说,我到底与他们还是有关系的。要是孩子检查出了问题,你就不会说 这个话了。我妻子一听就火了,说:你现在说话怎么老向着别人?我没有想到妻子 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说:这怎么是向着别人呢?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检查不出问题, 你就说他们老拉着别人。可一旦查出了问题,你又该如何解释呢?再说了,我跑一 趟怎么了?我们两家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妻子马上跟了一句:你对别人的事倒 是很上心。他们给你什么好处了?说实话,妻子是个很不错的人,女人容易有想不 开的时候,所以,我不愿意伤她的心。我说:别生气了,去了两次,医生都说没事, 以后我不去了。 可是,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方宏达又来了。这一次方宏达的底气比上次足了一 些。不,应该是足了好多。方宏达一见到我就说:阿仁,巧云让你陪我们再去一次 医院!方向还是每天叫嚷腿疼,而且现在越来越厉害了。与前些天坐了一整个晚上 才说明他的来意相比,方宏达这一次的转变真是太大了,大得让我吃惊。我看看方 宏达,又看看我妻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妻子开口了。妻子说:医生不是 已经说过没事的吗?方宏达说:医生是这么说的,可是,孩子总是感到不舒服。妻 子说:那就不关我们家什么事了。我们信医生的。方宏达说:那如果你们买通了医 生怎么办?我看见妻子的脸一下子红了。妻子叉着腰说:方宏达,你给我滚!我再 也不要见过你这种无赖了!方宏达看着妻子那气急败坏的样子,话也不敢多说,拉 开门跑了。 我非常不满妻子的态度。方宏达走后,我对妻子说:你不应该这样对他。妻子 这时候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些,所以,妻子说话的底气不是特足。妻子说:可是, 他也太不像话了,我最不喜欢那种小看人的人。我说:他们眼下不是很困难吗?在 这个时候,做出点出格的事,说出点出格的话,应该完全可以理解。妻子说:那谁 能理解我们?我知道妻子的话已经软下来了,就走过去,说:我们跟方宏达他们也 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他们也会理解我们的。妻子这时就要去给他们道歉,我说: 你别去了,还是我陪他们走一趟吧! 我正要出门去,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了。是老家的一个叔叔打过来的。我一 听到叔叔的声音,心里就非常激动。要知道,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乡下去看一看我 的叔叔了。叔叔是一个健谈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叔叔就是这样。现在谈锋比以前更 健了。叔叔向我一一汇报了老家各位亲戚朋友的近况。叔叔说,他们现在在种一种 大白菜,发了。叔叔说,那种大白菜长得跟有膘的猪肉一样,而重量呢,就像一只 称砣。我在电话这边能感受到家乡那边发生的变化。叔叔那两个不恰当的比喻,他 那乐观的笑声和更为丰健的谈吐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电话终于打完了,我急着赶去方宏达家。门是关着的。我敲了敲门,里面没有 人应。我想,大概是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们等不及先走了。我想追出去,看看他们 是不是还在院子里。院子里没有人。我又跑到院子外面的马路上去,还是没有看见 他们一家三口。我想:他们可能已经出发了,我想,叔叔可真是太健谈了。 直到晚上七点,方宏达一家还没有回来,我有点害怕了。我开车来到医院住院 处。住院处的人告诉我说,今天没有收治一个叫方向的病人。那么,他们到哪家医 院去了呢?这个城市这么大,有这么多家医院,我到哪里去找他们呢?站在医院白 色的楼体前,我只能一个人暗自着急。不过,着急有什么用呢?从医院回来以后, 我再一次来到方宏达家门口,门依然紧锁着。我料想:方向可能有大毛病了。 那天晚上,我没怎么睡着。恶梦中的恐怖景象一次一次把我从梦中惊醒过来。 第二天一早,我正要起床,这时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我不想接,我怕又是叔 叔打来的。叔叔的健谈已经给过我一次教训了。但是,电话顽固地响着,像是要跟 我较劲似的。后来,我还是拿起了电话。我刚一接过电话,一个陌生的威严的男士 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阿仁吗?我是和义派出所。我们逮着一个叫方宏达的男人,他说他想见你。” “什么?你再说一遍?” “早上五点劲方小区的保安在巡察的时候发现一个可疑的人正在一辆面的下面 安装什么东西,就把他扭送到我们这里来了。这个叫方宏达的人说这辆车是你的, 他要见你。” 我不知道方宏达怎么了,竟然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在我的眼里,方宏达一直是 一个胆小听话甚至说有几份怯懦的人,什么出格的事儿他都没有做过。我急急地打 了一辆车来到派出所,在交了一笔罚金和保证金之后,将方宏达领了回来。一路上, 方宏达耷拉着脑袋,话比以前更少了。不过,通过他的片言只语传达出的一些零碎 的信息,我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方向的踝关节处有点扭伤,经过另一家医院医 生的诊治,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现在,方向正和他母亲住在外婆家里。方宏达 昨晚一个人跑回来,趁黑潜到我的车下面,卸走了一些零件。今天早上,他又后悔 了。他想给我装上。可他还没装完,巡察的保安就打着手电向他走过来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彼此间没有多少话可说,场面显得十分尴尬。于是,我们决 定分开。在一座雄伟的天桥上,我们终于找到了分手的最好的地方。我们就这样分 开了。方宏达朝东走,我朝西走。方宏达在前,我在后。转眼间,我们就各自消失 在向东和向西的人流中。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这样做很无聊,一点意思也没有。 因为我知道,不多一会儿,我们又将见面,又将踏进同一个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