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人饿死了,又有一些人撑死了
我想,当叔叔来到那小镇不久,一场大饥荒便席卷了中国的大地。在我们村庄
里,关于这场饥饿的故事流传了很多年,并且将一直流传下去。有一些人饿死了,
又有一些人撑死了。这些撑死的人是在长期的饥饿之后忽然得到吃的,便暴食而死。
这些吃的都是偷窃而来,或是仓库里隔年的种子,或是地里半熟的果实,假如被守
仓库或看青的人逮住,便会挨打并游乡。撑死比饿死更加悲惨,他们大张着两眼,
浑身抽搐,叫道“渴啊,渴”的。这时候可万万不能给他喝水,开始时并不知道,
只当喝水就能救他,不想喝了水便死。后来就不给水喝了,可不喝水也还是死。那
时候,我是城市里一个六岁的孩子。我记得我们城市流传着抢劫的可怕传说。于是
我们便不在街上吃东西,而是带回家来吃。回家的道路总是路远迢迢和险象环生,
我们紧紧拉着爸爸妈妈的大手,急急地回家。那时候,我是个幸福的孩子,我无忧
无虑,我还没上小学,少先队员是我羡慕的榜样,我的命运的重闸扛在爸爸妈妈的
肩上,要过很久,我的幸福才会打折扣。下乡的时候,我们跑前跑后,走东串西,
要求老乡给我们忆苦思甜,他们不说则已,一说便是六零年的大饥荒。这场饥荒割
断了我们村庄的历史,为我们村庄留下了一群纪念碑似的坟头。每到清明时分,坟
头上便顶了一块碗大的新土,就像我们城市里的一种点心,叫定胜糕。不过,叔叔
毕竟是吃商品粮的居民,每月的定额基本保证供给。饿是人人必受的刑罚。镇上没
有人饿死,死的是那些逃荒路过的外乡人。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镇上没有猫也没狗,
都被杀吃了。镇上和周围的树皮也被放学的孩子剥光了,野菜挑完了。后来,据叔
叔自己说,这一段日子倒并不难过,那时候的人都讲政策,对人也尊重,见一个右
派,至多淡漠一些,倒也平安无事。至于饥饿,由于信念的支持和赎罪的心情,这
一场折磨于他几乎成了安慰。他说:他像个自虐狂或者苦行僧一样。随了饥饿一阵
阵袭来,便觉得自己逐渐地纯洁了。他是第一批摘帽的幸运的右派,当他第一天走
上讲台,孩子们随了班长的口令全体起立,他觉得孩子们是在安慰他并且原谅他。
这是我从叔叔的一篇小说中读到的,权且借来作为我故事的补充。
这时候,我该是上小学了,当老师走进教室,便随了班长的口令起立,桌椅板
凳稀里哗啦一阵响。同学们私底下流传,说我们校里有一名右派,这是一个很高级
的机密。谁也不知道右派是谁。我们起先怀疑一名图画老师,因为他脸色阴沉,不
苟言笑,看人的目光充满敌意。后来我们又疑心是一名校工,因他对谁都点头哈腰,
笑容可掬,似乎向人们请罪。再后来,我们认定是一位自然老师,她对同学凶恶无
情,将粉笔头作子弹,射击同学的头颅。我们觉得黑暗处有一双罪人的眼睛,注视
着我们,使我们紧张不安。右派是我们时代最大的敌人,反革命和地主已在我们出
生前消灭干净,只留在我们某一篇课文上以及一些反特电影里。最后,终于有人透
露出来,右派是一位音乐老师。她雍容华贵,总是衣冠楚楚,弹了一手好钢琴,态
度高傲,在学校里独往独来,没有一位同事与她做朋友。她和小学教育事业格格不
入,她和社会格格不入,她为什么成了右派?后来我想,大约是她不服从大学分配。
因为其时我恰好知道,我家楼上那一位深居简出的社会青年,由于不服从大学分配
而成了右派。关于右派的经验就这样越积越多。这些右派都无痛心悔改的表现,至
少表面上看起来我行我素。而我的故事需要有一个忏悔的过程,我不愿意我的故事
太平庸,所以,我就直接从叔叔自己的小说里摘录了那样的情节——“当孩子们随
了班长的口令全体起立,他觉得孩子们是在一齐安慰他并且原谅他。”
在我插队的地方,人们对老师是很尊重的,养是父母教是先生的古训流传至今。
于是,先生便是和父母一样重要的人了。学生为老师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师那
里还会成为一个文化的中心,晚上,凡是崇尚知识的青年都喜欢聚集在老师的屋里。
后来,我们知识青年下乡了,我们那里便成了又一个中心,并且具有取代学校老师
的趋势。我想:叔叔的学校当是一所公社中学,除了镇上的孩子们,还有四周农村
的孩子来读书,他们一般是干部和家境较好的孩子。他们因为没有粮票,也没有足
够的细粮好到食堂去换饭票,往往都是带馍。他们都有一个布口袋,装着芋干面或
秫秫面贴的馍馍。他们多数是早上来,晚上走,每天要步行几十里的路程。只有镇
上的或者特别富有的孩子才住校,到了晚上,这部分住校的学生往往就到单身老师
的宿舍里聚会。就是这些学生中的一个,后来成了叔叔的妻子。
一个偏僻小镇的女学生,爱上了一个摘帽右派,一个来自城市的老师,是有许
多可歌可泣的诗篇可做。其中含有一个朴素的自然人与一个文化的社会人的情爱关
系;又有一个自由民与一个流放犯的情爱关系,就像旧俄时代十二月党人和妻子的
故事;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家庭与一个飘泊的外乡人的情爱关系。这三重关系绞合
在一起,可写出深刻的人性与广阔的社会背景,既有待定的现实性又有永恒的人类
性。这样的故事,叔叔已经写过了,而且不止一篇。这些篇章感动人心,脍炙人口,
流传极广,使叔叔极负盛名,引起许多爱好文学或者不怎么爱好文学的青年的崇拜。
关于叔叔的婚姻,是人们最感兴趣的题目,于是便也是流言最多的一个题目了。
有人说那女学生痴情到了万般无奈,深夜敲门,而叔叔由于右派的阴影,只得压抑
人性,将其拒绝,内心却痛苦得不行。那女学生坚定不移,不顾家人的阻挠,心诚
石开,终于做成了这桩好事。有人说事情恰好倒过来,是那老师天天要学生去屋里
补课,大冷的天,学生握不住笔,他就替学生暖手;另有一个版本是说老师要教学
生二胡,帮助学生纠正指法。最客观的一种说法是:那女孩并不是叔叔的学生,而
是学生的姐姐。学生跟老师学二胡,学出了感情。便为姐姐作伐,成全一段姻缘。
那学生姐弟二人跟寡母生活,日子过得很艰难,能有一个挣工资的男人进门,显出
了那学生的谋略与远见。在那镇上,那年头,大约是一九六三年吧,右派是怎么回
事清楚的人不多,更何况是摘了帽的,就跟没事人一样。结了婚后,老师成了皇上,
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这种传说貌似客观,却含有一段隐隐的恶意,它是
企图抹煞叔叔这一经历中的所有色彩,使之平淡无光,与叔叔小说里的描写拉开了
距离。后来,当叔叔离婚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曾有机会亲耳聆听叔叔本
人的叙述。
外面传说叔叔离婚的最直接原因,是第三者插足,可是等到他离婚之后并没有
结婚,这种诋毁便不击自败,烟消云灭了。由于叔叔小说中,对一位青年右派的爱
情过于出色的描写,所有的人都认为这非他本人经历莫属。将小说中的主人公与作
者合二为一,是当今读者最热衷的事情。于是所有的人都认定了那段浪漫的爱情故
事,一定要叔叔担任男主角,并且不许卸妆闭幕。叔叔或者继续演出这段乱世情史,
满足观众的需要,或者就将以前的成功的戏剧一并粉碎,破坏观众的欣赏。叔叔先
是选择前一种做法,因不堪负重,败下阵来,最后做了一个逃兵,遭来人们的怨恨。
一种受了欺骗的情绪在群众中可怕地蔓延,似乎货物出门便百事不管,挣了名声就
卸了责任,有一种过河拆桥的不仁义的味道。然而,失望的情绪转眼被好奇心理取
代。离婚是最富吸引力的新闻。叔叔的知名度再一次增长,一夜之间,谱写了明星
轶事。这时候,叔叔又参加了一个笔会。那时候,笔会非常多的,开完了这个开那
个,笔会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大家见面,免不了要问起此事,尤其是一批女
性,她们心里暗暗地期望能够进入叔叔新的浪漫剧中,即使是担任一个配角。这些
女性的年龄层次从四十五岁到十八岁,囊括了整整两代人。叔叔说他的婚姻是特定
历史条件的产物,带有时代的烙印,作为审美也许有欣赏的价值,现实中却有无数
的困难。他说在他无家可归的日子里,妻子收留了他,以她的情爱哺育了他孱弱的
身心。如今他健壮了,便要离家远行,这确有一股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味道,可
是使生命力衰竭则是更大的不道德和不人性。我们就问他妻子对离婚的态度,我们
习惯以叔叔小说中女主角的名字称呼叔叔的妻子。叔叔回答,她只说:人在危难时,
就当拉一把,人有了高远的去处,则当松开手。他妻子的回答使我们叹服不已,人
人脸上都有愧色。我们相信叔叔是经过了痛苦的思想斗争才跨出这一步的,我们也
相信叔叔的婚姻至少在那时候是美好的。没有一件事情是永恒的,都是阶段性的,
尤其是爱情。所以,我想,事情确是如叔叔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了。但是,离婚的
理由却不是那样简单,这理由甚至超出了叔叔自己的理解。所以被我知道是因为一
个心理的契机。这是一个心理的原因,在整个故事中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而现在
仅仅是开头。
在叔叔结婚的第二个春天,便有了一个儿子。这一段日子是叔叔平静美满的时
光,其实却是灾难来临前令人陶醉的假象。叔叔在屋前种了喇叭花,屋后种了一小
片油菜,油菜花开的季节,就飞来此地罕见的淡白的粉蝶。在这段日子里还发生过
一个小小的事件,最后所以没有酿成大祸,全归于妻子对叔叔绝对的信赖和博大的
胸怀,可是这却为以后的灾难埋下了伏笔。这个事件的材料,来源于一年之后的文
化大革命中叔叔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以及揭发材料,还有叔叔档案袋中一小份思想认
识,是被那位“漏网右派”捅出来的。他到处讲右派的坏话,分明是吃不到葡萄便
说葡萄酸。但由于工作的关系,他却能接触第一手资料,所以有时候我也用得着他。
这是叔叔绝口不提的事件,也从没在小说中写过。或许这仅仅是一个污蔑和谣言,
属于文化大革命中许许多多莫须有的事件之一。可是它对于我的故事非常重要,如
果没有它的话,我的故事便失去了发展的动机。因此,我必须使用这个也许是无中
生有的材料。它是一件委琐的小事,于叔叔伟大壮烈的苦难有腐蚀的作用。可它却
使痛苦与灾难变得真实和具体,不仅仅是一种风格化的装饰。它像一枚钉子那样,
将痛苦敲进人的身体,使之刻骨铭心。
我想,那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蛐蛐儿在墙角里歌唱。叔叔对妻子说:我要去
学校一趟,然后就走了。他去学校是因为他的一件什么东西忘在了办公室里,这件
东西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否则他就不必要晚上去拿,而等不及到明天早上。不过,
他并没有和妻子说这些,他只说:我要去学校一趟,然后他就走了。学校离家不远,
隔了一条常年干涸的小河,再走过一条小路,路两边的人家,院子里种了向日葵。
这正是向日葵结子的季节。这是暑假的第一周或者是第二周,校园里静悄悄的,蛐
蛐儿的歌唱更加宏大和响亮。当叔叔穿过白杨树影里的操场的时候,那气氛一定是
非常静谧的。这气氛里有一种力量打动了叔叔的心,使他走进办公室之后没有立即
去找他特地来取的东西,而是从墙上拿下一把二胡,开始拉一首忧伤的曲子。住在
学校附近的人都听到了这琴声,他们说:听,先生又在拉琴了。先生拉了一段就不
再拉了。这时月亮也升起了,将小河里的积水照得一片一片晶亮。忽然间,这静谧
被打破了,空气里起了一团骚动,人人都有些不安,觉着在这镇上的某一处,正发
生着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人们从屋里走到门外,望着月光如洗的地面,等待着即将
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走过他们的门口。有性急的人已经离开家门,四下里跑了
几步。这个小镇在它长久的静谧中培养了一种超然的警觉,它能辨别出每一丝不寻
常的气息。这时候,从学校的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狗吠。人们顿时紧张起来,血
液涌上心头,不出所料,果然出事了。小镇上的居民对于非常事件的预感从来不会
有错。有人低低地呼唤一声,然后一齐朝狗吠的方向奔跑过去,沓沓的脚步声好像
镇上突然聚集起一支军队。男人们在奔跑,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行。
这样的小镇是不可侵略的,这里万众一心,草木皆兵。沓沓的脚步声朝了学校的方
向过去,学校的门开了,月光如镜的操场上霎时间站满了人。在重重包围的中心,
站了叔叔,叔叔的衣领已被撕碎,脸颊上留有巴掌的印痕。他的胳膊一左一右被两
个男人揪住,那两个男人还在朝他脸上吐唾沫。叔叔的脸色苍白,眼神惶乱,他的
膝头打着颤,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声。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押着他朝前走,人群让出
一条道路,组成人墙,挟持着他们通过。叔叔神志有些糊涂,他不知道这是要往哪
里去。由于被那么多人注视而感到窘迫,他便微微红了脸,露出一丝羞怯的笑容,
于是遭来人们愤怒的辱骂:瞧这婊孙,还有脸笑。操他八辈子的祖宗啊!不知是哪
个孩子带的头,孩子们开始朝他扔石块。石块如雨点一般朝他飞来,他不由埋下了
头。可是一阵屈辱袭来,他又奋力昂起了头,就有石块击中了他的额角,流下了鲜
血。鲜血使他的脸看上去可怕又可怜,人群沉默了一刻。人们认得押他的两个男人
是他一个学生的父亲和哥哥,这学生是这小镇上一枝花的人物,照规矩已是待嫁的
年纪,所以还来上学全因为娇宠任性,要找个有趣的玩处。这时,女学生已经不知
去向,这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则一清二白,小镇居民的想像力是非凡的。老师被押到
校门口,徒然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因为学生的父兄这时也有些糊涂,不知应当何
去何从。就在他们困惑的时候,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人,扑上前去,伸手便在那父
亲脸上掴了两掌,骂着:你个婊孙养的老不死的!
出场的是老师的妻子。老师的妻子掴完学生的父亲的嘴巴,又一头撞在学生的
哥哥的胸上。两人不由松了手,她便将老师拉到身边,以极迅速的动作扯下老师的
一片衣襟,裹住老师头上的伤口,转眼间,老师便成了一名挂花的英雄。老师的妻
子双脚一跺地,连珠炮般地说道:你还当你养了个贞女,你原是养了个婊子,勾引
男人是她的一手绝活,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她又很刻毒地说:你若不知道,为什么
也不打听打听,这里的男人可都知道你闺女!
她是送上门的货,她是烂了帮的鞋,她是骚狐子投的胎,她是窑子里下的种!
老师妻子的咒骂可说是骇世惊俗,震天撼地。她不怕如此糟蹋一个没过门的闺女伤
了阴德,世上最恶毒最肮脏的字眼从她嘴里源源而出,滔滔不绝。她的声音又脆又
亮,每一句都有石板钉钉的效果。这样的咒骂进行了三天三夜,她堵到那学生门上
去骂,在赶集的日子里站在人最多的街口去骂。她以她语言的强悍击败了对方,扭
转了局势,拯救了叔叔,可是却也种下了祸根。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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