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那一晚是大大地丢了丑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真相的人有这么一些:老师,学生,老师的妻
子,学生的父亲和哥哥,可是出于各自的原因,谁都不说,都隐瞒了实情。而到了
日后,这事情再一次爆发,则是由另一些人,出于另一种用心而一手挑起的了。人
们虽然有无数种猜测,可是老师妻子的恶言恶语压制了他们的口舌,他们只敢在私
底下窃窃而语,绝不敢进行传播。老师妻子的恶语似乎能置人于死地,谁也不敢以
身相试。人们想,这是一户外来的人家,无根无攀,于是也不怕得罪祖宗,也不怕
来世里上刀山下火海,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这一场风暴在那时是抑制下去了,
那个夜晚留在人们记忆中,神秘而不可测。老师和学生两个家庭,共同地守护着这
一个秘密,谁也不泄露一点。后来所揭露出的所谓的真相,其实都是当事人被逼不
过做的假供,以及旁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杜撰。
然而不管怎么说,叔叔那一晚是大大地丢了丑,在很长的日子里,他抬不起头,
他行动举止有一点委琐,言语总是嗫嚅着,不清楚也不果断。从此,他再不拉二胡
了,在放学以后的时间里,再也不去学校。他下了班就直接回了家,抱着孩子。人
们走过他家,有时候就看见他抱了孩子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他还变得有些怕老婆,
唯唯诺诺的,被老婆使唤着,还被老婆的母亲使唤着。他每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剩
地全交到这母女二人的手中,他甚至戒了烟,也不常喝酒。他身上总是穿着那几件
旧的衣裳,很少添鞋袜。他还变得有些邋遢。有时候,他的妻子会当了人面数落他,
说他马虎,凡事都不在意,不换衣服。其实新衣服就在柜子里,却不爱换,只爱看
书。在那些日子里,看书成了叔叔惟一的嗜好。他的妻弟,也就是他过去的学生,
在县里读高中,每个周末回来,都从图书馆给他借来书。读书的时候,叔叔的心境
是平静和愉快的。当他在灯下静静读书的时候,他妻子的心境也是平静和愉快的,
一针针咝啦啦地纳着鞋底,看着他魁伟的背影猫似的伏在桌上,感到彻心的安慰。
她想她降住了一条龙,喜气洋洋的。她温柔地想:我要待你好,我要一辈子,一辈
子,一辈子地待你好!这样的夜晚总是很缠绵,直到东方欲晓。这样的日子平静地
过去了一年光景,与以后的灾难的日子相比,这称得上是幸福的生活了。
关于叔叔和妻子的关系,我已进入了主观臆想的线路。这几乎和所有人的想象
都不一样,和叔叔自己从小说及平时言谈中透露出的信息也很不一样。没有人能提
供我可靠的材料,夫妻间的私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且谁也不会作真实的表达。这
一段材料的空缺只有靠我的想象去填补。我填补的方法大致是这样:在两个基本属
实的已知的情节之间,设计一个最合理因而也是最简捷的过渡,好比在两点之间最
紧密的连结是一条直线。困难在于要准确判断已知情节本质的内涵和走向,这是设
计简捷合理过渡的重要前提和根据。但是,偏差是难免的,尤其当我使用的材料都
是那么模棱两可,歧义丛生。那天晚上的事故一定有着深不可测或者平白可话的原
委,要从一个小镇上简单又微妙的人事关系中去揣度个中原委并非不可能,可是事
情已过去这么长久,人们的印象与认识又都充满谬误,外查内调的时代也已过去,
我坐在我的书桌前讲故事,有一些来龙去脉便只得省略了。而我已经完成了开头的
段落,讲到了这里,回头的道路是没有的,我只有沿了我的想象继往开来,将故事
进行到底。
就这样,叔叔有一度成了妻子的大宝宝。在这家庭中,除了上班挣工资这一桩
事,没有别的需要负责。他的一切,除了思想而外,全由妻子负责管理。他每日下
午回到家,就抱了大宝——大宝是他们儿子的名字——他抱了大宝坐在门口,喇叭
花开了一度又一度。他和大宝两个坐在黄昏的喇叭花下,两人都不说话,静悄悄的。
他没什么要和儿子说的,儿子视他也如陌路人一般。等屋里两个女人弄好晚饭,天
色便也黑了。晚饭以后,妻子就将窗前的书桌整理一下,对叔叔说:看书吧!叔叔
就坐到书桌前看书了。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几百上千个这样的日子里,
会有那么一天,当叔叔的妻子对他说:看书吧!叔叔突然地勃然大怒。他抬起胳膊
将桌子上的书扫到地上,又一脚将桌前的椅子踢翻,咬牙切齿道:看书,看书,看
你妈的书!看他横眉瞪眼的样子,似乎面前的书桌不是书桌,而是牢笼了。开始,
叔叔的妻子惊呆了,吓坏了,因为她没有想到叔叔还会有这么大的火气,且又发作
得很突兀,便不知说什么好。可是她仅仅只怔了一会儿工夫,就镇定下来。她不由
得怒从中来,她将大宝朝床上一推,站到叔叔跟前,说:“你有什么话尽管直接说,
用不着这样指着桑树骂槐树;这个家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你如不满意尽可以走;
烧给你吃,做给你穿,我兄弟借书给你看,我妈这么大岁数给你带孩子,你有什么
不满意的?你摆什么款儿?你拿上你的东西走好了,现在就走!”叔叔没有说话,
像一头累苦了的牛似的呼哧呼哧喘着,两只手捏成了拳,关节捏得发白。叔叔是个
敏感的人,他从这话里一定听出了两重意思:一重是他是这个家庭的受惠者,这个
家庭收容了他;二是如他要离开这个家,他所能带走的仅是他自己的东西,也就是
说,这个家里没有一点属他所有的东西。这一刻里,叔叔所受的震动是极大的,因
他已经沉溺在这小家庭中很久,将鹰和乌鸦的童话埋在了心底,日常生活的温暖剥
蚀了他的理想,使他越来越深地蜷缩进这避风的港湾。而在这一刻里,他发现了事
实的真相,他发现他原来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寄居在人家的屋檐下。他就站在那
里无声地哭泣起来。像他这样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一旦哭泣起来,可使人肝肠寸
断,心如刀绞。他的流泪好比是流血一般,如不是真的心痛,是绝不能哭的。叔叔
的妻子被他的眼泪弄得心痛万分,由于心痛又更加气恼,她说:你哭算什么本事。
我也会哭的!说罢真的泪如泉涌。孩子缩在墙角却不哭也不闹。静静地烦闷地看着
这个场面。他脸上时常有这种烦闷的表情。叔叔哭了一会儿,就弯腰把扫在地上的
书本拾起来,一本一本地摞在桌上。然后,他就坐下来看书了。叔叔的妻子便也不
再多话,退回到床沿坐下,做她的针线活。她做着做着,就抬起脸望一望叔叔的背
影,心里想道,他在想什么呢?她第一次关心叔叔心里想的东西,微微有点不安。
在那时候,她就已经敏感到叔叔的思想于她生活的威胁。这一晚上其余的时间里,
叔叔都沉默着,很晚很晚还不上床。她没有催促他睡觉,他也没在惯常的规定时间
里睡觉。他的灯在这沉寂的小镇上亮了很久,在天亮之前格外黑暗的时间里,人们
以为这是一颗启明星。这是在很多很多正常的日子里一个稍稍特殊的日子,可是这
决不妨碍叔叔和妻子这一段生活总体上算得幸福,就如叔叔小说中所描写的那一个
青年右派的婚姻一样 。
还应当设想一下叔叔和孩子大宝的关系,这于故事的发展和结束有着至关重要
的意义。孩子出生时,叔叔正在教室里上课,当人们来叫他,他告了假走在回家的
路上,他对自己说,假如在路上遇到一个女孩,那就是生女儿;假如遇到的是个男
孩,则生儿子。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暗暗企盼遇到个女孩。在这条短短的回家路途中,
他的美梦已经做开了头,他想他的女儿应当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一张什么样的嘴,
应当扎什么样的小辫,应当穿什么样的鞋袜。后来,当西方各种各样的心理学传到
中国,中国也开始建设自己的有东方特色的心理学科的时候,人们分析说,这类现
象其实是一种隐秘情结的下意识反映。他所设想的女儿的形象其实正是他梦中的爱
人。所以,后来,当他得知落地的婴儿是个男孩的时候,他不由地生出一种失恋的
心情,深深地失望了。从此,他对这个男性婴儿总有一种生分甚至敌意的感觉,好
像一个外人侵入了他家,并且将他的家人驱赶了出去。这样,他和儿子的那种长久
的疏远的感情便在此得到了解释。这时候,正当他走在路上等待一个女孩出现,来
到跟前的却是一只肮脏的老羊,长长短短的毛上沾了一些野草的草籽,散发出腥臭
气味,把他的好梦打断了。孩子是在日落的时分降生的。后来,叔叔曾经回想并考
察那孩子降生的时刻,不知是凶是吉:火红的硕大的日头冉冉而下,一个男孩呱呱
落地了。这情景有一种壮丽的令人心颤的含意,在后来的回想中,叔叔曾经饱含了
热泪,可在当时,他只是想:是男孩还是女孩?人们欢天喜地地向他报告一个男孩
的诞生的喜讯,他却在悼念他失去的那个女孩。那女孩在他回家的途中已孕育成熟,
却夭折了。他甚至有些悲哀,望着那啼哭不止的男孩,他想:这婴儿和他有什么关
系呢?由于他从开始就没有认同这个孩子,所以后来就一直视他为路人。当这孩子
长到会说话的时候,他听这孩子的口音是与他妻子、岳母及妻弟一样的本地人口音,
与他的口音绝不相同,他便更生出了排斥的心情。他本来给这孩子起了一个特殊的
名字,可是妻子和妻子的母亲却另外起了小名,“大宝”“大宝”地叫个不休,原
来的名字倒忘了。他想。大宝是谁家的孩子?他不知道大宝是谁。
大宝最绚烂的时刻,随了他的降生而逝去,后面全是暗淡的路程,这大约就是
他降生的那一幅日落景象的启示。这是叔叔后来多次回想与思考的果实,那是在他
已经成为一名著名的作家的日子里,他和大宝及大宝的母亲分开生活了。当他自以
为已经安全,不必担心大宝对他的侵入,他与大宝的关系再不须负起亲情和责任的
重担,在他们父子解约的日子里,他以一个思想家和艺术家的兴趣和心情,才去想
大宝的诞生和道路。可是大宝却将发起第二次侵略,这第二次侵略将严重损害叔叔
的人生。
如不是后来的变故,也许叔叔还会有一个女孩,这女孩也许会缓解他与大宝紧
张的关系。可是因为后来的事情,这女孩始终没有来临。后来的事情便是人人皆知
的文化大革命。革命使沉睡很多年的小镇苏醒过来。小镇上的每一天,都像是过节
一般,免费观看喜剧和悲剧。剧中凡是倒霉的角色,大家就都推举与他们关系疏离
的外乡人来担任。在这些戏剧中,最吸引人们的自然是那些带有猥亵意味的隐私性
质的情节。叔叔是个极好的人选,在运动开始不久,他便被推上了舞台。在批判摘
帽右派的幌子下,对两年前那件奇异的往事进行了追究。叔叔被隔离在学校茶炉旁
边堆煤的小屋里,接受审查和批判,不许家人探望,学校和镇上的造反派一起组成
调查组,重新审理这件案件。他们寻找当时住在学校附近的人们谈话,寻找叔叔的
家人谈话。一定要他们回想两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在人们的回想里显得越来
越不寻常。他们还不远万里,跑去找那个事发一年后嫁到新疆建设兵团的女学生外
调。无奈那女学生拒不见面,经再三请求见了面后又拒不回答问题。无奈她丈夫是
兵团现正掌权的干部,就不便逼得过紧。女学生已做了母亲,身上又怀了一个,脸
上布满了褐色的孕斑,憔悴不堪,见了家乡来的人便流泪不止,使他们不免也鼻酸
起来。两年前的事故就像一个谜,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悻悻然又怅怅然地回到
小镇,在各方面收罗来的零星材料的基础上,开动了想像力,竟完成了这样一个故
事。
他们说:这其实是一件阴谋,策划者是叔叔和他的妻子。他们陷害那女学生是
为达到将她赶出家乡的目的。因为叔叔原先就与这学生有一段瓜葛,凡是在校的老
师同学其实早就有所察觉。这段瓜葛继续到他结婚以后,还若即若离,藕断丝连。
叔叔的妻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一晚上,叔叔说他要去学校一趟。她其实是知
道他别有用心,却只装作不知道,也不多问。等他走后有半晌工夫,她来到那学生
家中,说找学生找个东西,明日一早就要用。学生的母亲说,让她兄弟去找她回家。
叔叔的妻子就说:要找到他,累她上我家来一趟,我家有奶孩子不等在这里了,说
罢转身走了。她兄弟原以为妹妹是在要好的姐妹家玩耍,可找了几家却都说没有见
着,这一来就有些疑惑,因在平时他妹妹确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家里人也关上门揍
过几回。这样,他就回到家中,把情形一说,她父亲便和他再一次出门找了。当他
们几乎找遍了镇上的大沟小坎,终于找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就发现了最最不忍卒睹
的一幕。不料叔叔的妻子先声夺人,使得形势大变。以此来看,叔叔是个大恶不赦
的摧残女学生的流氓右派,而叔叔的妻子则是一个包庇者和帮凶,必须共同批判。
那次批判会是小镇盛大的节日,学校的操场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有一些人是从邻
近的乡镇赶来。人们在操场上等待了很长时间,开幕不断推迟。到了一点推两点,
到了两点推三点,人们耐心而焦躁地等待着,这一刻终于来到了。那是叔叔和妻子
在分别半年之后第一次见面。他们分别时是盛暑,现在已是严冬。他们两人从左右
两侧被推上学校昔日的领操台。他们被人按低了脑袋,互相只看得见膝盖以下的部
分,叔叔没穿袜子只穿了单鞋的双脚,长满了冻疮,又红又肿。当他们有时被揪了
头发抬起脑袋回答问题时,却又避开去看对方。他们感到羞愧难当,他们不曾想到
做人还会有这一课,他们想:做人有什么意思呢?有一刻,会场非常安静,能听见
鸟在天空清脆的啁啾。
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当丑闻在光天化日之下揭露的时候。冬天的阳光有些苍
白,寒气渐渐袭人。高音喇叭在人们空旷的头顶上回荡,人们耐心地聆听着,长久
地踮起脚尖或伸长脖子望那对男女。他俩成了人海中的两只飘浮的虫蚁,被捉在这
一具土台上示众。这一幕场景来源于叔叔的传闻。有了解叔叔过去的人,眼见叔叔
成了明星之后,出于感慨或是羡忌,就将这一幕景象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在叔
叔背后叽叽哝哝,窃窃私语。在传播的过程中难免走样,会有一些加油加酱,会增
添一些有助于流传的刺激性成份,就像文艺作品的商品化倾向。而由于这一场面的
丑陋、残酷与痛心,从未有人胆敢去问叔叔,当面向他核实。人们所认识的叔叔魁
伟而尊严,拥有崇高的痛苦,无法与这委琐羞辱的伤害联系起来,在他眼前,有一
丝联想都是不应该的。而我固执地选用了这一个以讹传讹的流言,为的是这提供给
叔叔后来的离婚一个最有说服力且最深刻的理由,这理由就是,他要将这小镇从他
历史上一笔勾销,而妻子是这历史的一个旁证,他必须消灭这旁证。这小镇将他一
生的尊严都亵渎了。有了这小镇,他再也无法像人那样做人了。这一段做狗做猫做
虫蚁的历史,将他一整个人的历史都破坏殆尽,为他的一生敲了丧钟,他决不允许
它的存在。
所以,在那一刻里,当高压电流在空中湍湍而过,当鸟的啁啾清脆婉转,叔叔
便丧失了神志。他茫然地只来得及想一下:这是在做什么哪!便成了一根没有意志
没有思想的木头。他站在那里,听着人海低沉的呼啸,肩背上挨着老拳,他甚至还
微笑了一下。紧接着,他觉得腿弯处遭到突兀而有力的一击,他噗通一声,趴在了
地上。这时候,他却被唤醒了,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是他妻子在叫。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在往下滴血,殷红的血在灰色的沙土上很快地积起了一滩。
妻子以惊人的力量挣脱了两个男人长大的臂膀,趴到了他跟前。他抬起眼睛看着妻
子。叔叔的眼睛这时候分外明亮,他又微笑了一下。他想:他们这会儿聚首啦!在
孤苦的囚禁中,叔叔无数遍地憧憬过和妻子聚首的情景,他想起妻子对他的般般好
处,想到过去的时光是多么美妙。然而,在这一刻里,他只想着赶紧和妻子分开。
他觉着,这样的夫妻相会太令人难堪,无法忍受。他拧过脸不去看她,脸上却挂着
那个无名的微笑。他很感激那两条大汉,他们立即从他身上一左一右拉开了妻子,
他这才轻松下来。妻子的哭骂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女人是比叔叔更能引起人残
酷虐待的欲望的,她立即挨了捧。她是那样暴跳如雷,骂不绝口,拼力挣扎,人群
中掀起波涛般的骚动,唏嘘一片。一幕戏剧到了最最激动人心的高潮处,太阳也就
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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