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方雨顺风调,向为中国富庶之地。然在许多山沟沟,百姓根本无富可言。 特别是在二十年前,农村一律编队劳动,计工分拿分红,饿不死也吃不饱。 到了七十年代后期,农村开始改革,先是分组劳动,后是包产到户。一些身上有力 气,脑子又灵活的山民们,不但能吃饱饭,还能有点积余。只有那些年老体弱或天生愚 笨之辈,苦日子仍旧见不到头。毛得富沉溺于苦海之中,感叹命运之不公。他今年只有 十九岁,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看上去就像是当年从城里下放来的知识青年。可惜 他不是知识青年,而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他只读过五年小学,就连唯一的一次上初中 的梦境也被父亲粗鲁的叫骂声破坏了。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毛得富的父母亲已经在他前面生了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最末的一个了。古人说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你看前面生的那四个家伙,个个身强体壮,粗鲁强悍。偏偏 他毛得富文质彬彬地,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天生懒惰。脾气粗野古怪的毛老汉每天吃早 饭都要将这五个小家伙一个个地看过去,那眼神像是在看他亲手栽下的五棵苞谷苗。前 面四棵有板有眼地,到了第五棵,像是害了病似地突然萎了下去,他就觉得很不顺心, 忍不住要骂声“狗拾的”,然后莫明其妙地看一眼老婆子。老婆子水平不浅,忙用眼里 的白光顶过去,不文不火地道:“狗拾该像狗,跑总跑得快吧,可他跑起来也没力。还 不是你自己没干好事?” 毛老汉很生气,在他看来,毛得富属于典型的软弱无能之辈,显然八辈子也不可能 出人头地,使毛家光宗耀祖了。更要命的是,上面三个儿子先后成家立业,纷纷独立, 与毛老汉的财政收支越来越不相干。女儿嫁出去后还真像是泼出去的水,再也难看到她 的身影了。而自己呢,更是一天比一天见老。于是,他不得不把发家致富的希望寄托在 最不中用的小儿子身上。况且,这个小儿子的婚事也越来越成问题,实在令人伤透脑筋。 毛老汉决定赶鸭子上架,决不让他在家里闲着。 毛老汉每天带着毛得富上山干活,手把手地叫他挖地锄草,在一旁唠叨不休。 毛得富越听心里越烦,手上的锄头越捏越重。他不得不敷衍了事,挖地越挖越浅, 锄草不能断根。渐渐地,他在农活方面所做的表面文章就越来越漂亮了。每天回家前, 毛老汉总要带着毛得富砍上两担柴火回家。本来,这一百多斤的柴火,像他这个十八九 岁的山里青年,挑起来实在是太轻巧了。可毛得富不行,他只能挑七八十斤,超过一百 斤对他来说简直是奴役和压迫。毛得富不能紧跟着父亲回家,他总是远远地跟在后面, 等到父亲走远了,他就卸下担子,往树林里扔掉一部分,重新捆好再挑,待快到家时, 再转到一个旮旯头把事先准备好的柴火加进去,这样才瞒过父亲。只是,有几次因为事 先准备好的柴火被人拿走了,他无计可施,这样就免不了挨几次臭骂,有时还要被用竹 笊猛抽一顿。 晚上,毛老汉夫妇还在干些家务,可毛得富早就躲到楼上睡觉去了。好在母亲心疼 他,在一旁帮他说话,毛老汉就没有上去拧着他耳朵下来同甘共苦。 毛得富名义上说是睡觉,其实他是在为自己的理想奋斗。毛得富只读过五年书,可 他爱看书,对文学有那么点钟情的意思。他最相信的一句话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 于人。他觉得自己天生就该是个吃文化饭、吃清闲饭的料,只是命运不公,暂时让他受 委屈而已。村子里所有的正书野书都被他借来看遍了。他能背得一口的古诗古文,还懂 一些天文地理,阴阳八卦。在村里可称得上是第一才子。他学着写诗,写小说,没头没 脑地往外面寄,可每一封都被退回来了,惹得村里人背后都指着他发笑。毛老汉也心疼 他浪费那八分钱邮票,想起来就咬牙切齿地痛骂不已。可毛得富似乎听不进去,仍旧我 行我素,每天晚上躲在楼上看书爬格子。后来,县城地摊上出现了许多花花绿绿的书, 毛得富每次进城都买上几本。回来看得晕乎乎地,浑身难受。他这才发现这个世上有这 么好看的文章,难怪自己以前写的都没被采用。于是,他也学着那地摊杂志上的小说动 起手来,编出一个个男男女女的故事,甚至还凭着想象,把自己不曾做过的那种事情也 写得赤裸裸地,以致于东西没写完,自己却先被煎熬得受不了了。 老天爷的确是眼瞎耳聋,断事不公。像毛得富这样斯文勤奋的文学青年,几年的辛 苦竟全部付诸流水,没有一个字因为他的苦心而变成铅字。倒是因为毛得富整天琢磨着 地摊文学,满脑子的情爱故事,脸上的肉越来越少,脑子里的坏水却越来越多,就连晚 上做梦也梦见自己在干那坏事。 很长一段时间,毛得富觉得自己真的受不了了。他看到地上行走的动物就想着那事, 甚至看到每个缝隙都会陡生出一种可怕的欲望。要是看到田野山路上行走的女人,那更 会让他无法自已。 终于有一天,村支书王麻子急匆匆地来找毛老汉,说邻村有人偷砍木头,要派几个 人去抓一抓,狠狠地罚他们一回。毛老汉便叫毛得富去。毛得富很不情愿,可听说到时 候有补贴,便乐滋滋地跟着村支书走了。 村支书早就听说邻村有人到山上盗砍杉木,然后偷偷地卖给木头贩子。今天有人亲 眼看到邻村又有一帮人上了山,便下决心要狠狠治他们一下。十来个人来到山下,支书 研究了一下地形,两人一组地让他们守着重要关口。还有个山口子,路途远些,不太可 能经过,便叫最没用的毛得富去守。 毛得富从中午守到下午四、五点钟了,还不见有半个人影经过。渐渐地,他就趴在 岩石上打起了瞌睡。过了很久,懵懵懂懂地,他听见附近有点响声,他睁开眼睛,以为 是只野兔跑过。定睛一看,是一个扎辫子的姑娘背着一根杉木鬼鬼祟祟地从树丛里钻出 来。 “不准动!”毛得富手握一把柴刀,从岩石上跳将下来,一声巨吼把姑娘吓瘫在地 上,一根杉木缓缓地在地上滑了两米,被岩石挡住了。 毛得富一脚踩在杉树上,瞧了瞧,道:“这么粗一根杉树,好卖几十块哩!一个姑 娘家,到山上偷树,真不要脸!” 姑娘身子瘫在地上,睁开眼睛看着毛得富。毛得富也仔细地打量着她。但见她脸色 苍白,头发凌乱,显得很惶恐。系着柴刀的上衣打满了补丁,肩膀上那块大补丁由于她 在树林里逃得急,已经划破了,露出了白花花的一块肉。 毛得富看得心惊肉跳,但他此时并不慌张。因为,他面前的这位姑娘并非高高在上, 而是他抓获的小偷。这就好比公安人员抓到坏蛋似地,此时的命运可是完全由他说了算。 毛得富脸上掠过一阵得意,他向姑娘走近一步,道:“马上跟我走,下面还有很多人在 等我呢!” 姑娘胆怯万分地道:“大哥,你们想怎么样?” 毛得富神气地道:“怎么样?偷东西还会怎么样?你起码要到我们村里关上一天, 罚一百块钱再回去。” 姑娘显然也是苦怕了的人,忙跪在地上道:“大哥,我求求你了,你千万别把我抓 去,我家里东西卖光也没有一百块钱啊!我哥哥快结婚了,家里实在太穷,我们才出来 砍几根木头卖。我今天是第一次,就被你们抓住了。要是被关起来,我一个姑娘家今后 怎么做人呀!” 毛得富看到姑娘这副可怜相,心里就更得意了,便自以为是地道:“怎么,你想就 这样算了?人家放人不要紧,我这个做村长的可不行哟!” 姑娘又看了一眼毛得富,道:“你们村长不是支书王麻子兼的么?怎么是你?” 毛得富心里一慌,又继续瞎编道:“我是副村长,兼民兵连长,治安方面的事归我 管。我要是把你放跑了,我怎么向村里人交代?”姑娘听说这位年轻的大哥真是个村长, 心里更慌了,忙道:“大哥,我求求你了,要是你今天放我走,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毛得富听了高兴极了,又上前仔细瞧了瞧姑娘光裸的部分,道:“你真的是什么条 件都答应?” 姑娘点头道:“那当然,我什么都答应。” 毛得富看了看渐渐昏暗的四周,一把抓住姑娘裸露的肩膀,继而扑了上去。可怜的 姑娘并没有反抗,任由毛得富胡来。遗憾的是,毛得富胡乱发泄了一通,却因经验问题 而没有成功。 毛得富对这事情显然不太满意。他想了想,道:“你想把这根木头背回去么?” 姑娘整理好衣裤,慌乱道:“不,我不要了。” 毛得富忽然体贴道:“这根木头值几十块钱哩,你花了这么大力气背到这里,不是 太可惜了么?我看这样吧,你可以把它背回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姑娘问道:“什么事?” 毛得富犹豫了一下,道:“你明天这个时候再到这里来,把我们今天没做成的事情 再做一次。” 姑娘不情愿地道:“大哥,这样不好吧?” 毛得富却又严厉地道:“有什么不好?我今天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要是你明天不 来,我还是要把你抓到村里去的!” 姑娘没办法,只得答应了他的要求。毛得富帮她把那根杉木抬到肩膀上,看着她的 背影消失了,才下山回家。 第二天,毛得富终于如愿以偿。并且,还一直要挟了她五、六天。 毛得富得寸进尺,想娶这位姑娘为妻。可邻村的这位姑娘已经了解过了,知道他家 境贫寒而且缺乏能耐,那个副村长的头衔也不太可靠,自然不肯屈从。于是就编个理由 说是已经许配人了,过几天就要过门。这才让毛得富死了这条心。 村支书王麻子等人抓住了三个盗砍林木的人,每人罚了六十块钱。他们知道毛得富 是个没用的人,见他空手回来,也并没有谁去责怪他,反而还发给他五块钱的补贴。 毛得富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写作上都毫无长进。村里别的青年都纷纷盖起新房子,买 起现代化的家用电器,有的甚至把大村坊里最漂亮的姑娘都娶过来了。可毛得富呢,一 点起色都没有。这真好比一棵苞谷苗,天生就矬人家一截。 不过,毛得富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由于他自知无能,便渐 渐练就了一套说谎和骗人的功夫。这自然是与他母亲的教化以及那些地摊文学的薰陶分 不开的。比如有人要欺负他,他自己就先抓破脸皮,然后到村支书那里去告状,诈个几 十块医药费来用用。村里几个风骚点的女人,他不付一分钱就可以乱摸几把,要是人家 不肯,他就说她跟某某有来往,说得有板有眼的,而且往往能够点中要害,让人家无可 奈何。至于那些外地人,不管是来偷木头偷水果的,还是来偷人家婆娘的,他在村里没 事就晃来荡去,可谓手到擒来,而且坚定地自称自己是副村长兼民兵连长,吓得人家屁 滚尿流,掏出钞票来供奉他老人家。 村里的很多女人一直都以为毛得富是副村长,很多人都不敢得罪他。不过,也有不 得不得罪的时候。 那年夏天,村里好不容易请到放映员来村里放场电影。村里的老老小小早就聚集在 小学操场上等着观看了。毛得富一个人躲在楼上依旧做他的情爱小说,下楼来喝开水时, 发现家里人都走光了,才想起今天晚上村里放电影。他打开门,往外一看,外面黑乎乎 地,只有陈哑巴家里还亮着一盏灯。毛得富早就嫉妒陈哑巴娶了个白嫩女人,他想要是 现在有哪个汉子在偷那婆娘就好了,他又可以趁机捞一把。于是,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 去,来到亮着灯的窗口。正巧,窗户上塑料纸有个破洞,他透过去一看,嘿,原来是那 女人正坐在一只大水盆里洗澡。女人披着长发,看不清脸孔,但身子光溜溜地,特别是 那两只肉奶子,硬挺挺地翘着,那女人还一个劲地往那地方搓揉,简直是在要毛得富的 命。毛得富还想再看点什么,可惜那个窗户上的破洞方向不对,难以满足他这一小小的 愿望。正在毛得富急得团团转时,那女人完成了洁身运动,穿上内衣,上床灭了灯。 毛得富浑身难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想去看电影,于是就围着陈哑巴的房子不 停地转。过了约半个时辰,毛得富开始钻研起如何进去与女人共寝了。走到大门口,推 了推,大门里面是拴上拴的。于是又去推厨房间的小门,嘿,原来这小门是虚掩着的。 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是一样的习惯。毛得富来过他家里多次,熟悉他家的结构与摆设。 这样,很快就摸到了那女人睡的房间,那房门是关着的,但并没有上锁。毛得富轻轻推 了进去,发现女人睡得很沉,正发出甜甜的呼吸声。 毛得富沉着地剥掉自己的外衣,钻进被窝去摸那女人,发现她的身子异常地柔软光 滑。毛得富担心女人醒来识破她。不料,那女人竟翻转身子,主动地搂住他的脖子,一 条腿就很野地搁在了他身上。 不能再犹豫了,毛得富提醒自己。他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了双方最后的遮盖物,大 行君子之事。那女人含含糊糊,温温柔柔,对毛得富配合得异常地默契。 毛得富完事之后,轻轻地抚摸着那女人,女人竟又甜甜地睡着了。 毛得富穿上衣服,又轻轻地退出陈哑巴家,回家钻到了自己的床上,不停地回味着 那美妙的时刻。 再说那陈哑巴看完电影,回到了家里。因为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电影里不再放单 纯的枪战和政治,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也已经有所描写和触动。虽然镜头不多,但也把 个陈哑巴看得蠢蠢欲动。一钻进被窝,就把婆娘的身子扳过来乱摸。女人此时睡得更沉 了,对陈哑巴的动作有些反感。 “快醒醒,今天电影很好看,来,我们来一次。”陈哑巴急不可耐地道。 “干嘛干嘛!”女人不悦地道:“今天是怎么啦,这电影就这么好看,你劲道就这 么足?!” “对,你不看真可惜了,连那种事情也放出来了呢!” 陈哑巴边说边抚摸着,显然要她赶快配合他行那事。 没想到女人早已满足,很不耐烦地道:“今天是怎么啦,电影放到一半来一次,电 影看完了还要来一次!” 陈哑巴听不明白,说:“什么?电影放到一半?” 女人推了他一把道:“你前面不是刚刚玩过一次嘛!” 陈哑巴绰号叫哑巴,可他会说话,只是平时较为沉默,而且口齿不太清楚。听老婆 这么一说,这事越加不清楚了。 于是,他拉亮电灯,逼着老婆把这事说个明白。 等他明白过来之后,气得可是不得了。陈哑巴连夜找到王麻子,把正在打鼾的王麻 子叫醒,逼着王麻子连夜对全村进行大清查。 这事并不难查,很快就查出全村今天没有去看电影的除了陈哑巴女人外,就是毛得 富一个。毛得富就是再能说能骗,这回也逃不过这一灾了。 王麻子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捆在了门口一棵栗子树上。 陈哑巴从家里操起一把卜刀要朝他劈,被众人夺走了。 最感到脸上无光的是一向死要面子而且脾气暴躁的毛老汉。他拿起一根青柴棍,死 命地往儿子身上打去。害得得富母亲在一旁吓坏了,忙劝老头子下手“轻点轻点”。毛 老汉哪里肯,还是死命地打。直到打累了,才坐在石凳上大骂不休。 村里人兴奋完了之后就渐渐散了去,村支书王麻子道:“今天让他在树上捆一夜, 明天再来解决这件事。”他一边推着陈哑巴回家,一边道:“你也不要胡来,你要胡来 自己也要吃亏,你要相信党支部。我们会解决这件事的,该关就关起来,该判刑就判刑。” 陈哑巴听到“判刑”二字,很是放心,向王麻子鞠了两个躬就回家了。 可毛得富母亲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害怕极了。待周围没了人,便上前解开绳子。毛 老汉却压低嗓门,在不停地骂道:“活该,活该!让他坐牢,让他坐牢!拉去枪毙,拉 去枪毙! 活该活该,活该活该!……” 毛得富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跪在母亲面前低声哭泣了一阵,就偷偷地朝村口走去。 下山前,他想起一位伟人的两句诗,便对母亲道:“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母亲听得半懂半不懂,知道他是想争口气的意思,便点点头,看着他在月色中一瘸一拐 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