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惺惺相惜,也是相濡以沫 事情的发展往往并不以人们的主观意愿为转移,有时候竟会沿着一条人们看不 见、摸不着、说不清的线索固执地发展下去,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牵线似的。 五八年一月,小高被划成了右派,心情极坏,几乎切断了与同学们的一切接触, 当然也包括陈祯祥在内。 寒假之前,有一天吃过晚饭,小高正从饭厅走出,正好陈祯祥也吃完饭走了出 来,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问:“到哪儿去?” “去阅览室。”小高回答。 “我也去。”她说。 两个人就默默地一起走,谁也没有说话。但是不知不觉中他们并没有走向阅览 室,而是走向了大操场。小高很勉强地挤出一点儿笑声,说:“咱们走错了。” 小陈说:“错就错吧,一起走走。” 那是个“冷月无声”的晚上,刚下过雪,很冷。大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 两个,静静地、默默地沿着跑道漫步。走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是怎么回事儿? 你才一年级,怎么也划成了右派?” 小高说:“我被人出卖了。” “被谁?” “我们班上与我最好的一位女同学。” “卑鄙!”她冲口而出,稍一迟疑,接着又宽容地说:“不过这是潮流,是时 尚,不要怪她。” 小高点了点头:“是的,我并不怪她。我的问题不是跟她一个人口头上说说, 而是白纸黑字入了公门,即便今天她不揭发我,迟早也会出问题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看过揭发你的大字报。你怎么关心那么多问题?国 际的,国内的,你都涉及到了。” 小高苦笑一声:“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本性吧!” 接着他简单谈了谈他所写的那篇文章的大致内容。她听了之后,并不表示惊讶, 却说了一句带有评论性和总结性的话:“你真幼稚!” 听了这样的评语,小高还有些不服,作为一个公民,关心国家大事,是应该的, 怎么倒是“幼稚”?难道人人都醉生梦死,只知道关心自己,才叫“高明”?不过 他当时并没有反驳,只是长吁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读过很多书?”一段时间的沉默以后,她接着问。 “在你面前,我不敢说‘读过’,只能说喜欢读书,从小就喜欢。我家里有一 部《三国演义》和一部残缺不全的《史记》。上小学的时候,《三国演义》就让我 给读烂了。《史记》当时读不太懂,但也一点儿一点儿啃。后来上了中学,接触的 书也多了,五花八门,什么书都读,文学的,历史的。不过我更喜欢读史。” “你接触的书中人物,最喜欢谁?最钦佩谁?最同情谁?” “最喜欢敢于直言犯颜的魏征,最钦佩满身才气的贾谊,最同情死于妇人之手 的淮阴侯韩信。”小高不加思索地回答。 “都是历史中人。” “是的,历史人物比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更有生气。” “这恐怕是你‘犯错误’的根源。” 小高苦笑一声,不再含蓄,开始反驳了:“关于这一点,小可不敢苟同。今天 的问题不出在主观上,而是出在客观上。” 小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两人沿着四百米的跑道走了好几个圈儿。天奇冷。小高事先没准备出来散步, 没穿大衣。她见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关心地问:“你冷了吧?” 小高咬了咬牙,愣充好汉地说:“不冷。” 她说:“把我的大衣穿上,我里边穿得多。”说着就脱掉大衣,往他身上披。 小高急忙推开:“别,别,我这么大的块儿,怎么也比你禁冻。” 小陈笑了起来:“你们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充好汉!”过了一会儿,她似 乎怕小高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又自己补充:“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也像你似 的,什么时候都要表现他的男子汉气魄,冷了说不冷,饿了说不饿。” “现在呢?他在哪儿?” “他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在部队工作。现在‘吹’了。” “为什么?” “我是右派,不能再牵连他。是我主动提出来分手的。” 小高心里在拿她和A 对比:一个怕对方是右派会牵连自己,主动出击,一个因 自己是右派怕牵连对方,主动撤退了。同样都是女人,心思却完全不同。他无法把 自己所想说出来,就不再说话。两人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 吱的响声。 他们继续散步,为打破沉默,也为解开信中的疑窦,小高问:“大字报上说你 是陈独秀的孙女儿,是真的吗?我没听说陈延年、陈乔年有后代呀!” 小陈苦笑一声:“我是陈独秀的孙女儿,那还有假!要不是他孙女儿,也许还 不会凭空飞来这样一顶‘桂冠’呢!我爷爷有四个儿子,除了延年、乔年,还有松 年、鹤年。鹤年是我父亲。” 接着,她说了说她家的大致情况:解放前她们一家人住在香港。五一年,父亲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托派”,一定要女儿回大陆来参加革命,就托一位叫郑文光 (后来成为大陆著名的科幻小说家,五七年差点儿也打成右派;1980年曾介绍我到 科学普及出版社去工作,现在和我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学生把她带回北京,投奔 在北京工作的舅舅。后来,为了表示“全家都革命”,母亲又带着两个妹妹和一个 弟弟也来到北京。她说:“爷爷的事儿,我从来没向外人说过。这一次是‘他们’ 从档案里查出来的。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托派’的孙女就必然是右派呢?” “话遇投机不觉多”,时间似乎也过得特别快,在不知不觉中,两人居然一聊 就聊了两三个钟头,手脚都已经冻僵了。天已经断黑,熄灯铃声也响过多时,他们 才不得不走回各自的宿舍。 此次长谈,奠定了两人后来发生“爱情”的基础。但在当时,充其量不过是一 种“惺惺相惜”或“相濡以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