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苦涩的重逢 难熬的二十年,一天天熬了过来。到了1979年,当年的小高已经熬成了老高, 历史也翻开了新的一页。三中全会带来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他的右派问题终于 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那年的一月,师院电召老高回京办理落实政策的有关事宜。等到一切手续办完, 他冒昧地向中文系总支书记询问了陈祯祥的情况。总支书记很痛快地告诉她说: “她昨天来的,她的右派问题也已经改正了。现在在北京房山县周口店地区大韩继 中学任教。” 真不凑巧,校方为什么不早一天通知,让他们见上一面呢? 老高从北京返回石门寨中学,犹豫再三,还是给陈祯祥写了一封信。信并不长, 写好后却没有立刻发出,而是在抽屉里放了一个星期。时隔二十年,双方都有很大 的变化,特别是思想感情的变化。该不该联系呢?如果信发出去,会不会有第一封 信那样的遭遇呢?后来他想,政治的春天和自然的春天应该同时来到,每个人的内 心都会枯木逢春,出现萌芽,就鼓起勇气把信发了出去。 信写得很简单,无非是投石问路的意思。信中大致说了说这二十年的经历及现 状,末尾写着:“要不要见面,我现在还没想好,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这是他们分手以后他写给她的第二封信。因为有第一封信的经验,此信发出后, 他没像当年那样急切地盼望回信。但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很怪,殷切盼望回信的时候, 一直没有回信;这次不抱回信的希望,发信后不到一星期,她的回信就到了。他有 点儿激动,毕竟分别了二十年了。 信中说:“于昨收到你的来信,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分别了五分之一个世纪, 咱们终于又能通信了。真是值得高兴的事……”信中也谈了她这二十年的大致情况: “你走了以后不久,我便回校学习。从新从一年级读起,所以直到六二年才毕业。 毕业后与同班同学刘邵结了婚。生有一子。‘四清’中刘受我株连,经不起批斗, 上吊自杀了。‘文革’中经人介绍与同校的一位姓傅的体育老师结了婚,生有一女 ……”信的末尾她用大字写出:“我很想见到你。我愿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 与你见面。我急切盼望与你相见。” 收到她的这封信,正好北师院电召老高去领困难补助款。他是三月十五日去京 的,出发前,他给她发了一封信,约定三月十八日上午九时在天坛公园西门售票处 相见。信中写道: “时隔二十年,你我都有很大变化,说不定谁也不认识谁了。到时候我上身穿 一件黑色皮夹克,左手拿一张《人民日报》……” 三月十八日上午八时,老高早早地来到了约定地点。一看时间尚早,天气还有 点儿冷,就到附近一家商店里去避寒。隔着玻璃橱窗搜寻外边行人中她的身影── 他的记忆中,陈祯祥的形象还是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 快到九点钟了,他出了商店,向公园售票口走去。售票口前人不多,他看到一 位留短发披着纱巾的中年妇女,正在四处张望。就径直向她走去。她一回首,也发 现了老高──尽管分隔了二十年,可是一见面彼此居然还都能够认出来。 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四目对视,沉默 了足有三分钟。彼此都有二十年的苦衷想倾诉,只是心情激动,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老高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到天坛里坐坐吧!” 他之所以把约会地点安排在天坛公园,就是想利用这里的环境,便于畅谈。不 料她却说:“还是到我家去吧!” “大韩继中学?”他惊讶地问。 “不,我的家在周口店中学。从天桥坐车去,很方便的。” “我不愿意见到你丈夫。” “他今天不在家,带学生到北京考试来了。” 他一听有这样好的机会,说了声:“好吧!”就与她一起朝天桥汽车站走去。 路上,他点着一支烟,她看了他一眼说:“也学会抽烟了?” “六四年开始抽的。我感谢这玩艺儿,是它伴随我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为健康计,少抽些吧!” “谢谢你。怕是恶习难改啦!” 到了周口店中学她的家,她就忙着点火做饭。老高说:“别麻烦了,我不吃饭。 咱们还是抓紧时间聊聊这二十年吧!” 她说:“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吃饭我心里好受吗?我做简单些,烙饼炒鸡蛋。 咱们边做边聊。” 她的家,实际上是周口店中学体育组的两间器材室。外间堆着一些体育器材, 兼作厨房,里间是卧室,有一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她在外屋做饭,老高在里屋 踱着步与她聊天。她间或也到里屋坐一会儿。 老高问:“两个孩子呢?” “都在城里上学,住姥姥家。” “你知道我最不愿看见你屋中的哪件东西吗?” “哪件?” “这个东西。”他指了指那张双人床。 “别想那么多,这是历史的误会。” “你们相处得好吗?” “一言难尽,等有时间慢慢讲给你听。”停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你真是急 性子,这么快就切入正题。咱们先不聊这个,说说别的行吗。” “好的,有一个问题我憋了二十年,今天可以问了。” “什么问题?” “五九年的十月我从劳教所给你写过一封信,你收到了吗?为什么不回信?” 她听了这话,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脸色立刻黯淡下来,眼中浸着泪花,低声说: “我料到你会问这件事的。我知道你为此恨了我二十年。我明白你当时多么需要我 的回信,可是我却没写。你无法了解二十年前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收到你那封信的。” “说说看。” “已经成为历史了,还有必要重复吗?” “是的,我想知道。” “那好。我告诉你。你走后不久,我就随下一届新生上课去了。有一天,支部 书记通知我到党委办公室去一趟。我是课间操时间去的,办公室至少有三个人。他 们递给我一封信,我一看那熟悉的字,立刻就知道是你写的。那位负责人说:‘打 开,念一念。’我拆开信,匆匆看了一遍。你的信写得很细,连我替你买牙刷、手 纸一类的事都写上了。我看完信,随手就扔给了他们,没有读。我说:要看,你们 自己看吧。他们中的一个人拿过去看了,说:‘陈祯祥,让你回校上课,是对你的 照顾,你应该珍惜这难得的机会。你必须割断与高××的一切联系。否则,后果你 知道。’在当时那样的形势下,我能怎么样?又敢怎么样呢?已经送走了一个,还 要再搭上一个吗?……” “饼煳了!”她滔滔不绝地说,忘了锅里还烙着饼。老高闻到了煳味儿,大声 提醒她。 她出去翻了饼,又回屋接着说:“你恨我吗?” 老高说:“不,当时只有失望。如果恨你,就不会有第二封信,也就不会有今 天的重逢。” “是我害了你,如果没有咱们的事,你也一起复学了。” “时也、运也、命也。怎么能说你害了我呢?我不写那篇文章就成不了右派, 成不了右派也就不会爱上你。何况‘咱们的事’本身就不是一个人的责任呢!你无 需自责。如果把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轨迹拓宽一下来看,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 我的人生轨迹比起常人来要坎坷、曲折得多,拓宽后的面就比常人的更大。也就是 说我对人生各种滋味的体验,比常人要丰富得多。有些东西是任何大学里也学不到 的。这不是阿Q 思想,这是真的。” “别说了,先吃饭,边吃边聊。” 她端上来烙饼炒鸡蛋。 面对香喷喷的饭菜,老高揶揄地说:“这还是咱们相识以来你亲手为我做的第 一顿饭呢。” “今天先凑合一顿,以后有机会多给你做几个菜。” “谢谢,机会恐怕不多。” “只要争取,会有的。” “喝酒吗?” “有啤酒喝一杯,白酒不喝。” 她打开了一瓶啤酒,每人倒了一杯,她端起酒杯说:“为我们的重逢,干!” “为我们劫后余生,干!”…… 饭后,她麻利地收拾完碗筷,又重新洗漱打扮了一番,端着一杯清水走到小高 面前说:“你也漱漱口。” 老高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过水到外边漱了口。等到进房来,她正静静地站 在屋子的中间,张开两臂等待着。情绪有些激动,加之喝了点儿酒,脸红红的。他 立刻将她揽入怀中,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她仰起头,仔细端详着老高,用手梳理他的头发,感叹地说: “都有白头发了。” 老高说:“六四年开始有的。” 她问:“六四年是怎么回事?烟是六四年开始抽的,头发也是六四年开始白的。” 老高说:“六四年的五月,教养期满,应该放我们,但却到期不放,当局又不 说明任何理由,而且一关就是十几年。” 听了这话,她立刻问:“如果当时放你出来,你会找我吗?” “当然会!六三年十二月我请假回家,就到你家找过你,可是没找到。你们什 么时候搬出市府大院的?” 她说:“六一年就搬出来了,现在妈妈住在西单。”接着她又很惋惜地说: “真是阴错阳差,两头都耽误了。六四年如果你出来,没准咱们就成功了。” “那是怎么回事?” 她说:“刘邵是六四年死的,那时候我精神极度空虚,特别想念你。” “命也!”老高慨叹了。 时间过得很快,说话间已到了下午四时,老高不得不告辞了。他们一起走到公 路旁等候公共汽车。临别时,她说:“写信!” “会的,你等着。”老高说。 分隔二十年的劫后第一次会面,就这样苦涩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