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再摆美酒做“刘郎” “重逢”好像是命运对他的垂青。思念了二十年的恋人,终于又见到了,而且 感情有增无减。老高从内心里感谢上帝的这个安排。然而,后来的结局,再次说明 了这是命运对他们的又一次嘲弄。短暂的欢乐与兴奋的背后,暗藏着不尽的抑郁与 烦恼。 时过不久,老高就收到了陈祯祥的来信。随信寄来了她亲手抄的两张歌篇。一 首是《送别》,歌中有:“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借以表达那天 她送“高君”到“大路旁”、“大树下”的心境;另一首是《祝酒歌》,歌的结尾 处有“待到理想化宏图,咱们重摆美酒再相会……”的词句。分明是借这支歌暗示 什么。 后来的书信往返就十分频繁了,差不多每周都有两封信往返。信中什么都谈。 谈过去二十年的经历,谈现在的衣食住行。有时在字里行间也流露出一些对未来的 憧憬。两个人憋了二十年的感情,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喷射出来了。那炽热的程度不 逊于岩浆。这一切都证明了她仍在深深地爱着他,他也热烈地爱着她…… 然而,老高已经不是当年的小高了,而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了;她也不是当 年的她了,而是为人妻,为人母的人了。这种谁也无法改变的现实,残酷而又痛苦 地折磨着两颗并不年轻的心。 有什么法子呢?那段时间他们只能通信,靠信中热情温馨的话语,来抚慰对方 伤痕累累的心。 他们的重逢,犹如长期在大漠中跋涉的人找到了一泓甘洌的溪水,拼命地吸呀, 吮呀,以解难熬的干渴。 有一次老高收到她的一封信,刚一开封,就有一股异香扑来。待到抖开信纸, 发现有几朵刚绽开的茉莉花,夹在其中。信中写道: “清晨,发现我的茉莉花开了。这盆花好几年没开,积蓄的营养一下子喷发出 来,今年开得异常的多,也分外的香,好像预示着什么。故不敢独享,摘几朵给你 寄去。这花香也带去了我的体香……” 仅凭书信传情,已无法满足双方感情的需求。他们寻找一切机会相会。老高准 备利用“五一”节的机会再次去京。行前给她发了一封信,告之: “我四月三十日去大韩继中学看你,望你为我安排住处。” 大韩继中学距她的家──周口店中学大约有十几里的路程,她每周回一次“家”。 他是四月三十日下午抵达大韩继中学的。因为第二天是“五一”,老师们大都 回家了,她为了等老高才没有走。见面后老高问她:“今天你不回家,怎么跟‘他’ 说的?” “直说。告诉他有个老同学来访,今天不回家了,明天去妈妈家和孩子过‘五 一’。” “他会不会怀疑什么?” “不会,他并不在乎我回不回家。我不回家,也许对他更方便。” “这话怎么讲?” “说来话长,咱们也不能一见面就谈这个问题。你刚下车,旅途劳累,先洗把 脸,然后吃饭。饭后有的是时间,咱慢慢聊。” 这顿饭她准备得很丰盛,炒了几个菜。两人相对而饮,相对而谈。 她喝了点儿啤酒,脸红红的,话也多起来:“我的第二次婚姻,从一开始就很 勉强,因之也就无幸福可谈。” “谈谈经过好吗?” “刘邵死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由于我的特殊身份,自然成了红 卫兵揪斗的对象。白天被批斗,下了班还要照顾孩子。生活实在艰难。到了六七年, 军宣队进驻学校。一位好心的军代表看到我们孤儿寡母的艰难状况,就劝我再成个 家,而且给我介绍了我校的体育老师──就是我现在这个丈夫。在当时的情况下, 我也确实需要有个人帮我一把,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他人倒是不错,但四肢发达、 头脑简单,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加之他对我的儿子不太好,我们常常为此发生 口角。没办法,我只好把儿子送到姥姥家上学去。后来我调到大韩继中学,不常回 家,他和一位女运动员关系暧昧。被我觉察后跟他闹了几次,但他死不承认。上次 咱们在天坛见面的那天,他就是陪那位运动员去报考体校……” 听了她不紧不慢的叙述,老高终于明白了她上次说的“一言难尽”和这次说的 “说来话长”的真正含义了。他的心变得沉重起来。上帝为什么对我们如此不公? 政治上的灾难一个连一个地折磨我们还不够,还要从家庭婚姻上折磨我们,这到底 是为什么? 老高叹了口气,说:“我的境况并不比你强。我现在的妻子是我在劳改农场认 识的,七一年结婚,婚后发现她是个典型的北京小市民,又是头标准的‘河东狮’。 儿子周岁以后,她就带着孩子回北京来了。从此四处飘荡,居无定所,如今在涿县 住着。只因她为我生了个儿子,所以我们还保持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 她说:“这一切都是历史造成的,无法改变的了。” “既然如此,咱改变个话题,聊点儿轻松的。” 他当时想转换话题,是不愿把那个敏感而沉重的话题继续下去。因为他十分明 白,继续聊下去也不会改变什么,反而会给双方带来无尽的烦恼。 她说:“好吧!聊什么?” 他说:“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听听,看是否可行。” “请讲,我洗耳恭听。” “三中全会以后,一切错误的问题都在拨乱反正。中央对你爷爷的评价也有所 松动。你作为他的后人,是否应该做点儿什么?” “我能做些什么呢?”她说。 “关于陈独秀问题的研究文章,最近我从报刊上读到一些,搞学术研究,你我 的功底还不够,我想为他写传。以你我两人的力量,完成这个任务,我想还是能够 胜任的。由他的后人写传不是比让旁人写更适合吗?” “这个提议非常好。可是,我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能作 些什么呢?” “写传,首先要占有大量的第一手资料,这个工作你做起来比较方便。第一, 你在北京,找资料方便;第二,你是他的孙女,采访一些有关人士也方便;第三, 可以从亲友手中找一些相关的资料;第四,可以求得你爸爸的支持,搜集国外的资 料。整理资料、动笔由我负责。你意下如何?” “太好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真遗憾,咱们要是生活在一起该多方便!” 避不开的话题,绕了一圈儿又回来了。听了她的话,老高无言以对。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不得不提出:“我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就在隔壁。隔壁的老师回北京,我把钥匙留了下来。走,我给你 去铺床。” 时间已近午夜,她铺好了床,又坐了一会儿,说:“时间不早了,你也累了, 早点儿休息吧!” 老高见她情绪有点儿异样,起身告辞的时候有些迟疑,就贸然地说了一句: “你这就走吗?”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过一会儿你到我那里去吧!稍微晚一点儿过去,这儿 的人杂。” 他说:“好的,等着我。” …… 这一夜,他们把中断了二十年的感情又牢牢地衔接在一起了。那么投入、那么 融合、那么默契……有道是“小别胜新婚”,何况他们是阔别了整整二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