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二楼晒台。宋师母从花盆里拣出几片枯叶。宋师母看见阿珊头拎着煤炉到弄堂 里去,忙叫住她:“阿珊头,嘿嘿,我们家一只闹钟发神经病一样,不到时间也会 叫的。请韩师傅看看好吧?” “宋师母,你拿下来好了。”阿珊头说。 “还有一只马桶总滴滴嗒嗒地漏水,韩师傅马桶会修吗。” “宋师母,等息息我叫他上去看看。” “谢谢你们啊。” “没有关系的。” 宋洁隔着玻璃门听到母亲的说话,宋师母一进门,宋洁就说了:“妈,你不要 老去叫楼下做这做那的,他们又不肯收钱,欠了那么多情,还也还不起。” “这有啥关系,你帮他儿子弄进区重点小学,好比一步登天!” “现在通知还没来,万一不取呢?”宋洁忧心忡忡。 电话铃响,宋洁拿起话筒:“喂,杨枫你别装,你的声音我会听不出?” 杨枫:“问你讨债来了。教育局小教部的头想请你给小学教师进修班讲一课, 宗教啦哲学啦随你讲什么。” “最近我抓紧时间写文章,没心思。”宋洁皱皱眉。 杨枫:“你可不能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呀!宋洁,你现在懂了吧?这关系网你 一撞进去就很难再钻出来的。” 宋洁叹口气:“好吧,什么时间,你通知我。” 杨枫:“关于我的担保,先生有回音吗?” 宋洁用手揉眉心:“还没有,我再写信去问。” 宋洁放下话筒,吃力地靠在沙发上:“妈呀,头痛死了。这样拉拉扯扯,我哪 里还写得进去?” 宋师母说:“楼下人家的事你算帮忙帮煞根了,通知来不来,看他们运气了。 你就关在楼上安安心心写你的文章!” 花盆里的几片落叶籁籁索索弯弯曲曲地飘到院子里。 早晨、黄昏、夜晚。日子一天天过去。 饭桌上,阿珊头对韩百龙说:“听说兴国小学已经发通知了,我们毛头的通知 怎么还不来?” 韩百龙挟着菜:“那种蹩脚小学通知是发的早,重点小学大概要到最后再发通 知的。” 阿珊头说:“要不要叫楼上的再去问问,敲定一下?” 韩百龙想想:“这几天好像没看见她,早上也不出来念洋文了。” “她会不会存心躲避我们?事体会不好吧?” “你要看见她姆妈,问问看。”韩百龙说。 阿珊头舀水、洗碗、扫院子,出出进进不时往晒台上望。阿珊头终于看见宋师 母到晒台上浇花了,她笑容满面他说:“宋师母,你的花倒是越长越好看了。” “是呀,你不在院子里生炉子嘛。”宋师母点点头。 “宋师母,这两天怎么不看见小宋同志呀?她又回公婆家去啦?” “小洁么,”宋师母盯了阿珊头一眼:“她生毛病,太吃力了,躺了好几天了。” 晚上,韩百龙回家,阿珊头告诉他:“楼上那位病了,她姆妈亲口说的。” “应该去看看。明天,你去买只童子鸡,清蒸蒸,端上去给她。”韩百龙说。 第二天中午,阿珊头把蒸好的鸡放在小篮子里,拎着走上楼梯。她住进汽车间 七八年,从没有踏过楼梯,所以现在有些惶恐。 阿珊头站在宋家门前,迟疑着,不敢摁门铃。 三楼一声门响,小佛从楼梯下来。 阿珊头高兴极了:“小佛,今天你没上班?” “姆妈有点不适意,中午我回来看看她。”小佛说:“阿珊头,你在这里作啥?” “好小佛,帮我一个忙好吧?” “什么事体介为难?” “陪我到宋家送鸡汤去,宋家姑娘病了。” “看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也只有三斧头呀。”小佛笑笑:“宋家人蛮 客气的,我来揿铃。” 铃声叮铃冬咙唱起来。 开门的正是宋洁。她见是阿珊头和小佛,怔住了。 “小宋同志,听说你病了,我家百龙叫我蒸了一只童子鸡给你补补元气。”阿 珊头说。 “我病了?”宋洁奇怪地问。 “哦哟,病了三四天,今天刚刚爬起来。”宋师母在厨房间大声说。 “那……你们进来坐吧。”宋洁恼火地朝宋师母瞪一眼,“我只能闲谈半个小 时,每天必须完成三千字。” “我们坐一息息就走了,小佛还要上班去。”阿珊头坐在沙发上东看看西看看, 客厅周围都是书橱,“小宋同志,你们家里虫多不多?我们床底下塞了一捆百龙的 旧课本,后来出了一地的蛀虫。” “常翻的书是不会蛀的。”宋洁答道,回头对小佛:“你丈夫他们地质队最近 找到稀有矿石对吗?报上报道了。” 小佛点点头。宋师母端来两杯凉茶:“阿珊头,你的鸡蒸得嫩的,谢谢了。” “小佛你男人调动的事有什么新户头吗?”阿珊头问。 “没有。”小佛神色黯然地低下头:“他说,他不愿再求爷爷告奶奶地调回上 海了,精力都耗费了。他和我商量,要不就跟他去……” “发神经病!”阿珊头骂道。 “小佛的丈夫有事业心,不愿把精力花费在无聊的关系学中,这是值得钦佩的 ;小佛为这样的人奉献爱情,宁愿牺牲城市优裕的生活条件,这是值得赞美的。” 宋洁说。 “不,我还没有答应他,我,下不了决心。”小佛说。 “当初你怎么肯嫁给他的。”宋洁想启发她。 “那是当初呀。爱情就像山脊上看到的美丽佛光,你真想跳到它中间去。可是, 一旦雾散了,光环消失了,你看清山谷中的荆棘乱石,你就没有勇气跳了。”小佛 说。 阿珊头把手往大腿上一拍:“无论如何不要调到山里去,我们老早吃过苦头了, 插队落户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来。现在再也没有这种孱头了,一只城市户口 就是无价之宝,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前途呢。” “人活在世上,总该有点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吧?”宋洁说。 “小宋同志,你不愁房子问题,不愁煤气抽水马桶,你当然有心思去追求这个 追求那个啰。像我们整天被房子孩子炉子什么的搅得乌七八糟,哪里还能追求什么 呢。”阿珊头有点愤愤不平。 几天后的上午,韩百龙把工作台推进房间,对阿珊头说:“今天我给自己放假 了。”说着瞟瞟二楼的窗户。韩百龙已经留意好几日了,宋洁的人影常在晒台上晃 动,就是不下楼来。他也开始疑心宋洁是不是躲着自己。“难道她一辈子不出门啦?” 他说,今天他决定守株待兔。 韩百龙在家也不闲,拖地板,擦锅底。 大概十点钟光景,宋洁从楼上走下来了,她以为韩百龙夫妇都不会在家,所以 脚步轻快如飞。 韩百龙用锐利无比的目光咬住宋洁的背影:“小宋同志!” 宋洁一回头,像被法海和尚的金钵罩住一般动弹不得。 “小宋同志,其他学校都发了通知,你是不是去问问区中心小学的校长,他们 的通知什么时候发?”韩百龙说。 宋洁的脚尖在地上画来画去:“韩师傅,要不,你先领毛头到新华小学报上个 名,也好心定些。” “可是,总该到区中心小学去讨个确切音讯呀!” “韩师傅,上回找那校长谈话我已经够低声下气的了,我从来没为自己的事这 么求过人。要有通知,总会发给你们的。再说,新华小学已经够好的了。”宋洁有 点不耐烦了。 韩百龙目光阴沉起来:“当然,像我们这种人的儿子,能够进新华小学是够好 的了。要是你的小囡呢?你会甘心他进新华小学吗?你必然是要他进市重点的吧? 实在是很麻烦你的了!”韩百龙脸上出现了冷漠与自信。 隔日,宋洁接到去北戴河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的通知,她打点行装准备动身。 她如释重负,总算好逃脱韩百龙的质询了。 宋师母忙着帮女儿理箱子。 “妈,以后有东西坏了,不要拿到楼下去修,还是不要太热络的好。”宋洁关 照宋师母。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