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妓女成了贞女的恩人 正疑惑时,一个细软的女声说话了:“有人在吗?” 我起身打开了门。这是一个漂亮女孩,嘴角挂着一丝浅笑,目光柔和。她的身 材很苗条,甚至有些纤细,脚下是一只行李包。 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她苍白的脸色和一身白衣提醒了我:“你……是不是那个 大出血的……” “是的,刚从医院出来。”女孩说,“听老太太说,他们被派出所抓走了?” “对,昨晚上,绑在一条绳子上拉走的。”我说。 “哦,谢谢你……我叫阿美。”她说着,提起行李包就进来了。 “你……没叫老太太把隔壁的门打开?”周晓琳的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排斥。 “如果我继续租那间房,就得替他们还半个月的房租。”阿美看我们不明白, 解释说,“房子是那两个男人出面租的,我们六个女孩不过是他们的摇钱树。” “你们凭什么当他们的摇钱树呀?”我不解地问道。 阿美重重地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从背包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才 说:“像我们,能长期在酒店里做,前提是他们把各种关卡都打开了。如果单枪匹 马,随时可能被抓……他们平时不给我们钱。他们给谁结帐,就意味着谁已经老了, 被踢开了。现在他们被抓了,我他妈算是白给他们干了半年多。” 听了阿美的话,我和周晓琳都挺吃惊的。用身体换钱,竟也这么复杂,这个世 界的组织化已经伸展到了每一个角落。 沉默了一会儿,阿美又说,“哎,你们还没找到工作吧?” 看来她不是个让人防备的人。我就把这些天来的情况告诉了她,并特别强调了 身份证被扣的事情。 “我身上也只剩几块钱了。”阿美说,“我想先在你们这里住几天,最多住五 天吧,我就有钱租房了。” “五天?你去哪儿挣够租房的钱?”我挺纳闷儿的。 她对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儿,把烟蒂丢进了门外的垃圾桶。之后,神秘地笑了 一下,毫不在乎地说:“女人有身子,世界上有男人,还怕挣不到钱?” “你不怕被抓?” 我和周晓琳异口同声。 “你们不怕被饿死?”她毫不留情。 “我们准备去找一份端盘子的工作,总不难吧?”周晓琳直了直脊背,表示比 阿美高贵。 “哈哈!在广州没身份证,白做人家也不敢要啊,老板要受重罚的!”阿美笑 道。 我和周晓琳这才彻底懵了。 阿美找来拖把,麻利地把地板拖了两遍。天气炎热干燥,地板很快便干了。她 从行李包里抽出两条长裙子,铺在地上,再用行李包当枕头,和衣躺下了。 “在医院睡不好,我得补足觉,夜里要出去,没得睡……”她说着,就闭上了 眼睛。 “要不,你睡我床上吧?反正我们现在要出去。”我觉得她蜷在地板上怪可怜 的。 “没事,我刚来时草坪都睡过。”她没有睁眼,毫不在意地说。 我和周晓琳又出去碰运气,不过今天不用再买日报了,直奔劳务市场。这个劳 务市场设在一个大院子里,几棵遮天的大榕树下人头攒动,“人”是这个市场上的 商品,确实很像我想象中的古罗马奴隶市场。 我们不好意思挤进人堆里任人挑选,就溜着墙根儿,张大眼睛,在墙上贴着的 层层叠叠的招聘广告中,寻宝样地淘洗着。招聘服务员的确实不少,我们最后选定 了两家,一家是露天酒吧,一家是海鲜酒楼,这两家招的人多,竞争不会很激烈。 露天酒吧在海珠桥附近,海鲜酒楼临近机场。一天下来,车费花了不少,结果 却和阿美说的一模一样,没有身份证,招聘者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摇着头拒之门 外了。 天准时黑了,肚子准时饿了。周晓琳身上只剩下八块钱,坚持回去煮饭吃。 刚回到住处,房东老太太就叫住了周晓琳,说她家人刚来了电话,要她回来之 后一定往家里打个电话。 老太太这里就有公用电话,周晓琳却犹豫地看着我,不肯走近电话机。我赶紧 拍了拍口袋,示意她放心去打。 周晓琳愁眉苦脸地抓起了话筒,拨了几次,才完全拨对了号码,开始说武汉话。 还没说两句,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她用手背揩了揩眼睛,竭力地在脸上堆出一层 笑,声音夸张地喜气着,像是一根快要绷断的弦。我站在旁边,望着这张哭笑交缠 的脸,眼圈很快便热了起来,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铅块,哽得酸痛。 五块钱,随着电磁波,很快流进了老太太的手里。老太太收好钱,一双突出的 眼睛鹰一样地审视着我们,不客气地说:“还没找到工作是吧?月底一定得交房租 哦!” 人一没了钱,气也就自然短了。我们垂着头,快步逃出了老太太的房间。 “女孩子挣不到钱就丢脸了!快学学阿美吧!”老太太继续说。 回到房间,我发现阿美已经不见了。她的行李包还放在屋角,估计是出去挣钱 了。 我和周晓琳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浑身瘫软,根本没有起身做饭的力气了。窗下 有一只黑色的小甲虫,正卖力地往上爬,爬了一阵,掉在了地上,接着又往上爬。 足足花了十多分钟,足足摔下来十几次,小虫子终于爬上了窗台,到达窗外。 “锁锁,现在你告诉我,什么叫尊严?”周晓琳怔怔地望着窗口,说道。 “我……现在也不知道了……”说着,我的喉头又哽住了。 “我刚才在电话里骗我妈说,我们都在高级写字楼工作,每月工资两千多块… …” “你骗她是对的……” “对了,还记得在超市看见的那条狗吗?穿金戴银的。” “我们一开始就不如那条狗,不是现在才不如!” 周晓琳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锁锁,你觉得阿美和 咱俩,谁更有尊严?” “跟没有温饱的人谈尊严,根本就是他妈的扯淡!” 深夜,阿美穿着一件白色缀花边的长裙子,妖艳着回来了。 她把挣来的两百块钱从包里掏出来,叫我们看,要请我们出去吃夜宵。我这才 记起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胃都痉挛得疲惫了。可是,因为跟她不熟,我和周晓琳 都推谢说不去了。 “不会是嫌我这钱脏吧?”她笑道。 “当然不是。”周晓琳说。 “不是的。”我也真心地说。 “那还推什么?看你们瘦成什么样了!”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们,出了门。 巷口就有一个做夜宵的大排档,光着膀子的胖师傅挥舞着大勺,笑容满面地招 呼我们。 “靓女,想吃点什么?”火光把他的脸映照得红通通的,泛着油光。他是快乐 的,底层人就是这样经营着赤裸裸的快乐。而那些高级酒楼、旋转餐厅里,上等人 也快乐着,不过他们的快乐总像包着一层钝化的膜。 阿美点了三个粉汤、三只炸鸡翅、一叠辣椒炒田螺和三瓶啤酒,总共花了三十 二块钱,算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我小口小口地吃着炸鸡翅,好像一辈子没吃过这 么美味的食物;好像就这么吃上一辈子也不会厌。周晓琳则絮叨地对阿美说着感激 话——妓女成了贞女的恩人。 一瓶啤酒下肚,我醉得晕头转向。以前和张合锐一块儿喝啤酒,三瓶都没醉过。 愁肠易感,今天的例子就是我了。 “我刚才去了一家豪华酒吧,陪男人喝酒。”阿美轻描淡写地说。 “你是怎么找到男人的?”周晓琳很好奇。 “不用找,打扮得妖艳点儿,往酒吧里一坐,骚男人就苍蝇一样围上来啦。” “就是陪男人……喝喝酒吗?”我有些疑惑。 “是呀!如果有本事讨男人喜欢,他可能会把你带出去……”她说,“不过, 我宫外孕做了手术,医生叮嘱三个月不能让男人碰,不然会影响生育的!” 我和周晓琳听了她的这番话,都臊得不行,忙低下头吃东西。 “大不了叫他们捏捏摸摸,一场酒陪下来,就能挣一二百呢。”她又说,“说 句实话吧,现在你们挣钱的门路,就剩男人这一条了!在广州没有身份证,可以说 寸步难行!” “你可不可以先借给我们一百二十块,把暂住证办下来……”周晓琳试探地问。 “不可能!”她严词拒绝,“在广州,不是亲爹亲妈,没人会借给你们钱的!” 被她这么一说,我和周晓琳都羞死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我不借钱,不过可以带你们去挣!”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唉,吃饭 的钱都没了,还有什么想不开?女人没了钱,身子还有贵贱之分吗?” 吃罢夜宵,我的肚子饱涨起来。酒足饭饱真好,如果不为明天的早餐发愁,该 是多惬意的事呀。阿美在一个小卖店里买了一盘蚊香。她说她睡地板,没蚊帐,必 须点蚊香。不然的话,浑身被蚊子咬得七零八落,皮肤不光鲜,就没男人看得上了。 回到住处,三个人都睡不着,阿美白天已经把夜里的觉睡完了。我和周晓琳睡 不着,是因为明天晚上,就不得不去开辟另一种生涯了。 直到天蒙蒙亮时,三个人才停止说话,疲惫地睡去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