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必然中的偶然 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奔驰。感觉轻飘飘的,如坠云里雾里。车很厚重,很稳当, 司机的技术娴熟得称得上是表演了,以至于到后来我分不清是车子质量好,还是司 机的技术高。我常坐的那些要把人的肠子颠断的公共汽车,跟这辆奔驰相比,真是 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一九九三年秋季,我进入大学之后,我妈对我的教育重点,非常明显地从学习 转向了交际。在我的服饰交际上的投资也明显地提高了许多,而我们住的家属区里, 几乎家家都把钱花在了房屋装修上。那时候家家的客厅都变大了,流行在装罗马柱, 墙上贴陶瓷的安琪儿,显得浪漫气派。医院的同事问起我妈为什么不花钱装修,我 妈总是但笑不语,或者说没有多余的钱。除了我和我爸,没有人真正明白我妈的远 大抱负。她总是对我和我爸说,你们不信就走着看,阿拉将来住的房子呀,肯定比 这院子里谁家的都要好!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每一步,似乎都是我妈给我设计好的。稍有偏差, 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生活。 不得不提的是,我妈积极交往的那些“豪门外围”太太们。她们大多是北方人, 比较粗糙。她们之所以跟我妈——一个小护士交往,一是我妈这个上海女人很细腻, 话说得得体,必要是会阿谀逢迎,弄得她们个个都特别有优越感。比如见到一个水 桶腰太太,穿了一件与年龄不符的高级时装的,我妈会表现得像是看见了仙女一样, 大赞她年轻了10岁,有嘉宝神韵。那种欣赏的神色一般人装不出来,但我妈可以。 还有一点,就是我妈面容身材都漂亮,又特别会穿,即使衣服价格比不上她们的贵, 但穿出来的效果也不会输给她们。所以,她们都喜欢我妈,每每出国回来,都会给 我妈带些小礼物甚至衣服鞋子。我妈对于那些国际名牌服装、鞋子、皮包、香水什 么的,也略知一二,起码比我懂得多。比如,她竟然知道玛丽莲。梦露睡觉时喜欢 用Chanel No.5 牌子的香水。还知道梦露被人问及穿着什么睡觉时,她说的是 “Nothing but a few drops of No.5 ”这句话。 对于像这样的豪门奢华生活的边角料,我妈有超凡的颖悟力和记忆力。而我就 明显地不如她。虽然嫁入豪门后,常消费世界名牌,但对于它们的英文名字和衍生 出来的、散发着无限诱惑力的传说和典故,我还是没兴趣,当然也记不好。 对于香水,我喜欢买上一瓶Vol de Nuit ,也就是非常出名的“午夜飞行”, 摆在那里当样子。我历来不喜欢用香水,只有在一些比较隆重的场合才用上一点。 购买“午夜飞行”,可能是受亦舒小说的影响,里面似乎不止一次提到午夜飞行。 只可惜的是这种香水现已停产几年了。 大一的初秋,也正是北京最美的时节。 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妈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对我说:“爱爱,刚才我和‘豪 门外围’太太们打牌。刘太太的女儿在国外读的大学,前段时间刚毕业回北京。今 晚她的男朋友要为她接风洗尘,搞个大型家庭PARTY ,热情邀你去玩呢!” 我一听就有些反感:“我跟刘太太的女儿素不相识,她怎么可能热情邀请我?” “可我跟刘太太认识呀!爱爱,人家刘太太女儿的男朋友可是有大来头的!真 正的豪门公子!刘太太的女儿我见过,人长得不但漂亮,性格还比你开朗。你的钢 琴弹得好,去了也不会尴尬嘛。想嫁入豪门,不跟上流社会接触怎么行?” 我知道这都是我妈一手安排的,很可能是她求人家刘太太给我这次机会的。我 妈的苦心让人感动,但同时强烈的自卑却包围了我。我妈宁肯叫我去给一群豪门公 子小姐弹琴助兴,也不愿失去一个接触豪门的机会! 我正想郑重拒绝,电话铃却响了,我妈一接听,脸上就堆出了大面积的笑容, 小心翼翼地对着听筒说:“唉,我这女儿没见过大场面,我正在做她的思想工作呢。” 接着,她又拿着听筒听了一会儿,脸上僵化的笑容终于舒展了,连连说“谢谢”。 放下听筒,我妈简直蹦了起来,叫道:“太好了,爱爱,刘太太说要她女儿用 车接你去呢!这回你怎么也推脱不了了吧?嗨,女儿,怎么样,阿拉的面子够大吧?” 我妈拉着我,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梳妆台前,帮我化妆梳头发配衣服。她把我 的卷发高高地盘了起来,很专业地说:“这样的发型可以显露出我长长的颈项,学 过舞蹈和没学过舞蹈的女孩子,就是这个部位长得一模一样,表达的肢体语言也是 绝对不一样的。懂行的会知道你学过舞蹈,不懂行的只能感到你与众不同的吸引力。” 打开衣柜找衣服时,我妈说:“你今天得穿长裙,弹琴的时候是很优雅的,穿 个牛仔裤是不淑女的……” “要那么淑女干什么?我又不是去相亲!”我没好气地说。 我妈竟然文绉绉地开导我:“你不是很喜欢芭比娃娃吗?芭比娃娃什么时候都 是光鲜漂 亮的。以后你不论在什么场合,都要把自己打扮得像芭比娃娃那样,光鲜漂亮 得无可挑剔……“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一辆黑色簇新的奔驰车停在了我家楼前。 没等我出门,车上就下来一个洋派女孩子。她穿着牛仔裤和薄薄的淡蓝色绒上 衣,显得很随便。我难为情地看了看自己一身的隆重,接着又看看我妈。 我妈很自信,在我耳边小声说:“宴会开始后你看她还穿不穿这套衣服!” 接着,我妈就忙不迭地走到女孩子面前,拉住她的手亲热地叫:“天韵来啦! 真麻烦你,还开车来接爱爱。”她的名字也是脱俗的,不像我,叫了个“爱爱”, 就好比一个芭比娃娃的名字,似乎命定了要依附男人生活。 我走到天韵面前,跟她拉拉手。她友好地笑道:“应该感谢我男朋友,车子是 他的!” 司机位上坐着个长相很帅的年轻人,西装领带,打扮得很齐整。他微笑着,冲 我扬了扬手,算是招呼。一点也不张扬,几乎是过于安静。他根本没准备说话,天 韵的女高音倒显然喧宾夺主了。 不过天韵没有介绍他,我也不好说什么,也冲他笑了笑。 “听我妈说你喜欢巴赫。没有谋面,我就喜欢上你了!没想到这么漂亮!今晚 PARTY 所有女孩子都得变成你的陪衬人啦!”天韵的笑意更深了。 按说天韵年龄上应该比我大几岁,但能在这种场景里说起巴赫,却泄露了她的 纯真。可“陪衬人”这三个字的恭维痕迹也太明显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一下子就 喜欢她了,没好意思当面赞她漂亮,只是对她友好地微笑。 我妈见我跟天韵一见如故,也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之后,天韵帮我打开了后门,让我坐上去,她自己则还是坐在前排。 车子滑顺地一弯,就掉过头,朝前驶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奔驰。感觉轻飘飘的,如坠云里雾里。车很厚重,很稳当, 司机的技术娴熟得称得上是表演了,以至于到后来我分不清是车子质量好,还是司 机的技术高。我常坐的那些要把人的肠子颠断的公共汽车,跟这辆奔驰相比,真是 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车子一路行驶到了北池子大街。北京有美景无数,但我推荐来北京旅游、或者 住在北京还没去过的人们,最好在春天或者夏天的午后2 时左右,一个人来北池子 大街走走。大街两侧分布着文物古迹和大量的四合院,围墙高筑,不少大门口没设 门牌号,给人一种神秘的历史感。如果你是个少女,北池子大街会使你想起浪漫的 爱情。如果你是个白发老人,它则会使你想起皇城的沉厚。午后的北池子大街是那 么幽静,道路两旁参天的国槐绿得让人心醉,只有斑驳的树影在你身上流淌…… 车子刚到XX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门口,里面就有人打开了门,模样像个男仆,四 十岁左右。这个四合院相当大,小池里游鱼可数,花圃里开满了各色菊花。古老的 庭院、门廊、朱漆栏杆、散发着奇异药香的国花……这一切的一切,使我产生了片 刻的窒息感。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这个美妙的所在,让我住上一辈 子,一个人弹上一辈子琴,都不会厌倦。 坐北朝南的主房改成了一个大客厅,里面摆放的是仿古红木家具,一律雕龙琢 凤。花架上摆放着一盆颜色深紫的菊花,没有摆黄色的和白色的。我不知道这颜色 有什么讲究,却感到这种颜色的花与这间客厅极为匹配。客厅的东北角有架黑色钢 琴,单从外观上看,都绝对不是我和同学们用的那些大路货。 客厅里已经坐上了四男三女,四个男人中有三个较为年轻,大约三十来岁,另 一个看上去有四十岁。三个女孩则个个年轻貌美。那三个年轻一些的男人身边各坐 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像是三对人。独有那个年龄较大的男人身边是空的。 天韵坐在了年龄较大的男人身边,我则坐在天韵的另一边。 天韵先把我介绍给大家,说我是她的好友。之后,天韵向我介绍了那三对男女。 最后才向我介绍到她身边的男人:“他就是我的男朋友,姓李。” 听她这么一说,我有些疑惑,目光不禁又落在他的脸上,仔细审视。他长得不 错,看上去也很让人舒服,不过跟天韵拉上这种关系似乎有些不妥。天韵怎么找了 年龄这么大的一个男人?进入这个四合院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个年轻英俊的司机是 男主角呢。 就在这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穿着整洁的保姆用盘子托来了三杯盖碗茶,轻轻 对李说:“李总,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李轻轻点点头。女人便退了出去。 李对大家能来给天韵接风洗尘表示感谢。接着,大家彼此开始客套地拉话,我 的思想却 走了神。晚宴都快开始了,可能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他们正好是四对,看来我 妈这次纯粹是想叫我来见识见识,而并不是什么“相亲”。这么一来,我反倒轻松 不少,就端起茶杯,学着李的样子,轻轻拿开杯盖,呷了一口。这不知是什么好茶, 叶子幼嫩、青翠,一条一条地躺在杯底。 我正望着茶水出神,身边的天韵说:“这是什么茶?味道真好!” 李只是偏着头朝她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我把目光定在李的身上。他皮肤白皙,穿的是黑色西装,领带是很简单的变形 虫图案。他的表情悠闲而笃定,好像能抵挡狂涛骇浪。他是耐看的、寡语的。同时, 不可否认的是,他是富有魅力的。在座的几个男人都比他年轻,比他的话多,比他 会表现自己,却独有他显得鹤立鸡群……恍然之间,我似乎有点羡慕天韵了。 接着,我发现李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个式样简洁的白金戒指,心里像是被针刺了 一下。难道他是已婚男人?不,不可能,他是天韵的男朋友,怎么可能已婚?中国 人戴戒指大都不讲究那么多,十几岁的小姑娘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的也不在少数。 大约七点半光景,女仆把大家带进四合院朝西的那间屋子,是个一式的古色古 香大餐厅。中间摆放着一长椭圆型的饭桌,九张椅子。这里看上去起码能摆十几张 椅子,今天没有用的可能撤掉了。 大家坐好之后,四个女仆开始上菜。上的是西餐,不过这样的长桌子也只能用 西餐,好在我妈带我去过几次西餐厅,起码刀叉是拿不错的。鹅肝酱配的是柠檬汁, 主菜是八分熟的牛扒,还有三文鱼、烤土豆。酒是法国原产AOC 级葡萄酒。甜点是 冰淇淋、苹果派。四个女仆的服务非常到位。——这,也许就是豪门人家繁文缛节 的一个方面吧?可是,如果你在豪门中非常快乐,这些繁文缛节显然起到的是锦上 添花的作用,使你的生活似乎冒出了五颜六色的泡沫,华贵而真实。 用餐后,大家又回到客厅,只见里面的灯光幽暗。那幽暗的灯光又不是一种纯 色,好像是五颜六色在缓慢地变化着。女仆又给大家上来了蓝山咖啡,并不是速溶 的,而是用咖啡豆精心焙制的,味道好浓。大家的谈话也变得畅快了不少。他们没 有谈时政或者时尚,竟然谈起了音乐。有的说喜欢邓丽君,有的说喜欢胡里奥。李 说他非常钟爱日本古典音乐,天韵则非常自信地谈巴赫。我一直微垂着眼睑,听他 们说,感觉自己插不上嘴。 忽然,我发现坐在我旁边的李,朝我稍欠了一下身子。他开口对我说话了,非 常纯正的北京话:“爱爱的音乐造诣比我们在座的都要深,最喜欢谁的音乐?” 我没想到他会单独问我,脸上竟发起烧来。并且,我敏感地发觉,他的话音和 语调变了,温存又饶有兴趣。我妈说北京腔不适合花前月下,看来并不是这样的。 李的这几句北京腔竟这么迷人,甜得腻得扯不开。粗犷男人动起情来,真是了不得。 ——我的眼睛垂得更低了,小声说了两个字:“巴赫。” 他听罢,呷了一口咖啡,又把杯子轻轻放下,对大家说:“今天酒喝得不少, 忍不住要献丑了。” 只见他走到钢琴前,在琴凳上坐正。我简直看呆了。身边的天韵扯了扯我的胳 膊,调皮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李弹了巴赫《法国组曲》中的第三首《萨拉班德舞曲》,节奏庄严、缓慢,带 有悲剧色彩,抒情性非常强。据说《法国组曲》和《英国组曲》是巴赫献给他第二 任妻子的,李选择这样一首曲子是不是饱含深意? 他弹得竟是如此地清新、秀美,如同天音回荡在客厅里。怎么可能?他可是一 个商人!——大多数人能拨弄几下吉他,可钢琴的黑白键却不是人人都敢碰的。李, 虽然对曲子有些生疏,可指法却依旧那么娴熟!难道他小的时候也像我一样,被妈 妈逼迫,练琴练到哭,累到病,十指尖皴裂、缠满胶布吗…… 李弹完之后,大家都由衷地报以热烈掌声。他示意我站起来,接着弹一曲。李 的琴弹得很不错,他的十指创造出来的音乐氛围就像迷药一样,使我感到有些晕晕 的,几乎没有弹琴的力气了。但是在这种场合又不能由着性子来,我还是走向钢琴, 慢慢地把十指放在琴键上,感觉了片刻,想着不如我也弹一曲巴赫吧,巴赫本身就 是一副迷药!既然在座几个喜欢巴赫的人都已经迷醉了,不如向巴赫的沼泽里再深 陷一层! 《法国组曲》优雅轻快,《英国组曲》则相对丰满、宽阔,气质多变。于是, 我整理一下思绪,弹了巴赫《英国组曲》中非常迷人、可爱的第20首《加伏特舞曲 》。 我弹完后,李最先鼓掌,欣赏地说:“不愧是专业人才,弹得真好。我刚才真 是班门弄斧了。” 我赶忙说:“不过比你弹得熟一点。你没时间练,我是天天都摸琴的。” 接下来,李问大家想跳舞,还是看片。 因为人比较少,也很难热闹起来,大家就选择看片。李有个小投影,放了个山 口百惠主演的片子《古都》。——这些,就是李喜欢的东西。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做着什么生意?他的私生活是什么样?有太太吗?要是有的话,太太是否漂亮?膝 下有无儿女……李像一个谜,深深地嵌进了我心里。 大家散的时候午夜已过。李与我握别的时候,手心里似乎出了细汗,湿洇洇的。 他没再跟天韵一块儿送我,而是安排他的司机把我送到了家。 我妈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其实目的是等我回来探听消息。我竭力保持 平淡的表情,这种事情要是被我这个啰嗦妈妈拿到一点儿蛛丝马迹,我的耳膜可有 得受了。 我妈关切地审视着我,全身上下。“玩得高兴吗?吃的什么?你弹琴了吗?还 有呀,有没有别的高干公子参加PARTY ……” 我机械地回答:“玩得高兴,吃的西餐,弹琴了。至于有没有别的高干公子, 我总不能抓住一个个问问,喂,你是高干公子吗?喂,你呢?还有你?” 我妈笑道:“这孩子!眼睛看耳朵听不就知道了?从他们的言谈话语里?” “我没那么大能耐,你当时怎么不要求天韵一块儿跟去呢?” 我妈见我不高兴了,就说:“没事,这是第一次走出去,没有实际收获也不要 紧。以后机会多着呢,放心吧,妈会给你制造的!”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好久没能入睡。怕被起夜的爸妈发现,我把台灯扭得 暗暗的,打开日记本,记下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满满写了两页,重读一遍,才发现 一个“李”字占据了太多的篇幅。除了我爸,李应该算是第一个在我心里划出刻痕 的异性。房志不能算。如果就这么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房志,他在我心里只能是个男 孩的形象。 合上日记本,我的心也算是落下来了。同时我告诫自己,从此就把李夹在日记 本里,把他变成一个遥远的记忆尘封起来。他是天韵的男朋友,他无名指上还戴着 戒指……即便这些障碍全部扫除,恐怕也没有别的可能。我怎么总觉得李是那么虚 无缥缈呢?似乎注定是我命运中的流星,绚烂但不长久。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出来了,昨夜的记忆也显得虚无。我依旧上课下课,练琴, 在校园里忙碌着。学校里常有小型舞会聚会,但除了规定要参加的,我都没太大兴 趣。李制造的那次PAYTY 太强大了,就好像吃了一次饱饭一辈子都不会饿了似的。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其间我没有得到李的消息。 北京的舞蹈俱乐部很多。我妈说我的身体也定型了,不需要花钱找老师带了。 每周六晚上去舞蹈俱乐部跳跳舞,伸展一下身体就可以了。上大学后,我妈就帮我 联系了一个舞蹈俱乐部,是她医院一个同事的妻子开办的,我进去只要半价,很便 宜,就是离家远一点。不过北京的公交非常发达,只要有时间,并不怕路程远。 这天晚上我练完舞蹈出来,站在马路旁等车。大约是九点了,每次都在这个点 儿练完,站牌下往往只有我一个人。不经意仰望天空,发现有一轮渐圆的月亮,已 是中秋时节了。在城市灯火辉煌的夜里,是不容易发现月亮的。这样的月亮让人心 驰神往。 忽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我面前。车窗打开之后,司机朝我摇摇手。这个司机 的面孔好像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司机温和地说:“他叫我送你回家。 上来吧!” 他?……啊,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李的司机!一个月都过去了,李为什么 这时候才想起找人送我?也许李觉得这个时间最适合接触我?也许他打听我的行踪 也要花时间吧?这种时候多尴尬,我刚练完舞,浑身的汗还没干透…… 因怕我被校园里的那些“穷小子”拐了心,占了身体上的“便宜”,同时也可 以使我有更多自由时间接触“豪门”,我妈坚持不让我住校,中午则可以在学校食 堂吃饭、在学生宿舍里午休。我不住校,也给李接触我造成了不便吧?李让司机去 我们学校大门口等我放学,人多眼杂,不大合适吧?因为放学回家稍微晚一点,我 妈就会盘问半天。为了少听她的唠叨,我总是早早赶回家吃晚饭。不做亏心事,不 怕鬼敲门。我妈是过来人,观察我确实不像恋爱的样子,也就罢了。恋爱的女孩子 很少能瞒过父母的,特别是初恋,何况是我妈那样的火眼金睛?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上车还是不该。 司机走下来了,绕过车子,帮我打开了右侧的后门,仍很和气地说:“他来接 你,你可以不上车。我来接你,你得给我个面子。” 司机这一句话就叫我心软了。如果我不上车,司机回去很难交代。上去吧!我 上了车, 司机又把门关上。 坐在车上,我又感到了极度的不安。虽然是司机开车,但司机背后的主角是李, 上了车,就等于认同了李。李多么聪明,自己先不来,先让司机担负被拒绝的潜在 风险。 李派司机来,是一种避重就轻的追求方式。我不知道这种追求方式有多少个女 孩子遇到过。李肯定是在追求我,这是绝对的。当时我还很小,没有一点恋爱经验, 无法想到李的身份、地位、婚姻情感状况可能给我的将来造成的不幸,甚至暂时忘 记了他无名指上的那个白金戒指,忘记了那个活生生的女孩子——李的“女朋友” 天韵。我像很多少小无知的女孩子一样,喜欢上了被重视和追求的表象。虽然还不 能说已经爱上了李,但起码不烦他,甚至有些喜欢。哪个没有恋爱过的女孩子不希 望自己喜欢的男人关注自己?而这种关注确确实实已经来了,确确实实正在进行中 …… 一路上,司机一句话也没说。我要司机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牌下停 车,这样可以造成我是坐公共汽车回家的假象。要是在家门口停车,被那些婆婆妈 妈看见告诉了我妈,那事情可要闹大了。 该下车时,司机要下来给我开车门,我忙谢了他,自己打开下了车。我还不是 豪门阔太,也没有资本在司机面前摆架子。再说,我跟司机其实就是一个社会阶层 的,或者能当上李的司机的,阶层要比我的更高一些。 我刚进门,我妈就冲我大声问道:“爱爱,今天你身上怎么飘出一股香味?” 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想起可能是李车子里的香水瓶散发出来的,因我衣服上 有汗,沾上的比较多吧。我妈的嗅觉可真够灵敏的! “怎么可能有香味?可能是洗衣粉没冲干净,留在衣服上了。” “不对呀,我这回买的是茉莉香型洗衣粉,你身上的香味也像花香,但绝对不 是茉莉香的……”我妈狐疑地说, 我强烈地意识到,我已经被我妈盯上了,在我身上捕捉到了蛛丝马迹。进入洗 澡间,我先把身上的衣服洗了,然后才开始洗澡。而往常都是颠倒过来做的。我怕 我带回来的香味在家里继续散发,连续刺激我妈的嗅觉,在她脑子里形成顽固的定 势。 练舞已经很疲惫了,我还是拿出日记本,记下了刚刚发生的事。心头快慰的同 时,巨大的压力也落在了我身上。下个星期,李还会派司机送我回家吗?如果每个 星期都如此,我妈肯定会看出破绽的。就目前情况看,我妈显然并不希望我与李交 往,也许她比我更了解李的情况?也许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不能抢别人的“男朋友”? 深陷在一种恐慌之中,我的言语就更少了。我妈总是说我这一点遗传了我爸, 闷葫芦一个,走到哪儿都吃不开。 又一个星期六到来了。入夜,我照例坐公共汽车来到舞蹈俱乐部。练舞的时候 我总是魂不守舍,害怕这次来的不是司机,而是李本人。同时,又害怕那辆黑色轿 车再也不来了。事实上,这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很恍惚,害怕这样又害怕那样。 练舞完毕,我怯生生地往公共汽车站走。站定之后,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四下张 望,就用眼睛的余光朝周边打量,对面的街角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开始启动,转了 一个大弯之后朝我驶来。我明白了,车子早来了,是在那里等着我呢。 车子照例又停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朝后排看看,隔着车窗,却什么也看不见。 司机打开前窗,对我说:“他叫我送你回去,上来吧。” 我这才断定,这回李不可能坐在车上了。没等司机下来,我就自己打开后门, 上了车。坐在车子里,我有些费解,为什么李自己不来?不知这种主角缺席的关心 还要持续多久? 司机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温和地说:“他说天晚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 又是“他”!司机为什么不直呼“李总”,或者“李先生”、“李大哥”?奇 怪的是,司机这么称呼,似乎也没让人感到不礼貌。相反,更增添了李的幽深和神 秘。 一场秋雨一层凉,下了几场雨之后,北京的秋季很快就转冷了。李八次派司机 去舞蹈俱乐部送我回家,却一次也没有出现。好在天气冷了,我练完舞就得裹上大 衣,沾染车子里的香味似乎少了,我妈也没再提起。 到了第九次,我下车时,司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后天就回来了,这次 出门时间可不短。” ……他去哪儿了?国内国外?出差了?还是有别的事情?一连串的问题涌满了 我的脑子。我知道一个也不能问,心里却一下子熨帖了。原来他出门了,不然可能 早就跟我见面了吧?在关上车门之前,我灵机一动,赶忙对司机说:“除了周末, 我中午都住在学校。” 直到车子消失,我还站在冷风中遥望着,脸上热辣辣的。我说的这句话,傻瓜 也清楚是在给李提供线索。学生宿舍有部电话,很容易就能查到号码。这回,司机 也可以回去理直气壮地交代了。 后天,后天就是下星期一。我知道接下来的两天我过不平静了! 转过身,我低着头往家走。刚闪过十字路口,一个人影挡在我面前。我吓得魂 飞魄散,以为遇到了坏人。仔细一看,竟然是我妈。我虽没做什么亏心事,心也是 虚的,因为我没有拒绝我妈不喜欢的李的追求。 我妈瞪着我,非常生气地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家属院有人看见 你好几次了,都是在这个站牌下车,可你坐的不是公共汽车!你现在就要对我讲真 话,坐的是谁的轿车?你到底是去练舞了还是去约会了?送你回来的那个人要是身 出豪门、或者高干子弟,光明正大的,你怎么会偷偷摸摸不告诉我呢?” 我很害怕我妈,我觉得这时候她像个法官。就畏缩地说:“别问了,我下次再 也不坐他的车就是了。” “说得轻巧,下次恐怕你一见他又迈不动脚了。好,你告诉我,他都占过你什 么便宜?” 我妈的表情渐渐变得很诡异,我很快意识到,她指的是身体上的便宜,比如他 有没有吻过我,有没有抱过我,有没有……我身体的最后防线,才是我妈最担心的! 她怕我的身体像花瓶一样有了裂纹就沽不到好价钱了! “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大叫了两声,拔腿就绕过我妈,朝家快步走 去。 我妈紧跟上我,又急切地问:“那个人是不是天韵的男朋友?我可丑话讲在前 头,如果你爱上了他,这辈子可有你的好果子吃!赶快悬崖勒马,跟他一刀两断!” 回到家,我又看见爸正在浴室里帮我放热水。本来一般人家是不装浴缸这种东 西的,天冷了家有暖气,用热水器也顶不住,大家都是去外面的公共浴室洗。可我 爸看我练舞后必须得好好洗个澡,就坚持装了一个。还买了个庞大的电热水器烧水, 每次我练舞回来,他就把热气腾腾的一缸水准备好了。爸说大冷的天,回来浑身的 汗都凉了,马上跳进热水缸里舒服着呢。 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我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爸妈在外面低声争执着什么,总 是妈的声音压过爸的。肯定为了我坐李的车的事,我妈这回是绝对饶不过我的。八 字还没一撇,就被我妈发现了。如果我说只是李的司机送我,我妈肯定不相信。多 可笑啊,这边闹得跟什么似的,男主角还没真正上场。 我刚走出浴室门,我妈就拿着我的大衣,披在我身上,然后把我按在沙发上坐 好。 “唉,我说,你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说?爱爱练舞回来累,先叫她睡一觉不行吗?” 我爸皱着眉头对我妈说。 “哦,你怎么不心疼我累?怎么不心疼我睡不着?现在你女儿都快掉火坑里去 了,你还打得下去呼噜!你这是真爱女儿还是害她呀!”我妈不甘示弱。 “孩子大了,你再用高压政策,效果很可能适得其反。” “啊呀!”我妈哇哇大叫起来,“闷葫芦关键时候又口若悬河啦?你这时候说 这种话不是火上加油吗?我教育孩子的时候你总是唱反调,你想想这孩子能教育好 吗?如果爱爱把我这么多年的工夫废掉了,我就找你算账!” 我爸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我妈于是反问我道:“你知道他多大年龄了吗?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吗?天韵又 是他的什么人?” “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摇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跟一个男人交往?我刚打听出来,他的年龄比你大足二 十岁,他有原配,在国外生活,也有孩子,三个还是两个我就不知道了。” “你比天韵她妈妈还了解他吗?如果天韵她妈妈也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让自己 的女儿跟他交往?她女儿不比你女儿娇贵吗?” 我妈冷笑道:“好啊,还反问我,说明你陷得不浅!天韵家不过是‘豪门外围 ’,不知要拐多少拐才能跟豪门沾点边!那种人家,论社会地位,比咱们高不了多 少,论钱财,可能还不如一个暴发户的多。那个人称李总的人,才是真正的豪门公 子!天韵能攀上他,就是做小,她们全家都笑哈哈啦。——不过,我不一样,我的 理想比他们的高,我绝对不能叫你做小,我一定要让你做原配!你以后自然明白我 的苦心……” 我,一个从没恋爱过的人,听着这样的话,我只觉得羞愤交加。站起身就跑进 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妈在外面喊:“爱爱,你可别死心眼儿不听妈的话!他不过是想玩弄你!天 韵不是个反面教材吗?对外说他是自己的男朋友,关起门来不过是个情人罢了!不 信,你明天就去问问天韵,看她知道那个李总叫什么名字不?” 这一夜,我完完全全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如果我妈是个开明的妈妈,不这么严 格地限制我的交往,我跟李的关系反而会随便一些。很可能会一块儿吃几顿饭,听 彼此弹几回琴,约会上一个季节,然后微笑着分手,以后变成朋友,需要时相互关 心照应……可是,我妈把他描绘成了想吃掉我的洪水猛兽,我妈过分的插手,似乎 无形中把我跟李的关系催化了。我的心似乎会隐隐作痛,好像已经跟李苦爱了好多 年…… 我妈越是坚持,我越是不相信他目前还处在婚姻之中。他年龄有那么大了,结 过婚有过孩子不希奇,可是,像他那么优雅高尚的一个男人,一个会轻悠悠说话、 会娴熟地弹钢琴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在那么多朋友面前明目张胆地带“女朋友”? ……可能他离婚了,我妈并不知道。或者明明知道,故意骗我,叫我像躲避瘟疫一 样躲开他? 还有,我妈怎么那么理直气壮地说天韵不知道李的名字呢?难道是李的身世神 秘,要对自己的名字保密?一个女孩子都认对方是自己的“男朋友”了,却连他的 名字都不知道,天韵那么阳光、洋派的一个女孩子,真能忍受这么多吗? 不想他吧!我狠狠心对自己说。就当从没认识过,从明天起,他的车不坐,他 要是真打电话来,就死不听。这,不就完了吗?不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吗?就是豪 门公子,也没权力对平头女孩子死缠烂打、强迫她们就范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