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别人的男朋友 当时我作为一个少女,跟一个中年男人之间有太大的鸿沟,结果几乎是百分之 百的悲剧。可是,命运却这么粗暴地把李推到了我如花的年岁里!在这一点上,我 那个精明过人的上海人妈妈大大地失算了! 周一终于到了,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这天,是李从外面回来的日子。 虽然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李了,可早上一睁开眼睛,我的心跳就开始 紊乱了。李当然不会亲自找我,或者亲自给我打电话。他可能会派他的那个司机, 把电话打到我的宿舍,或者干脆去学校找我…… 我赶快起床,乘公共汽车赶到学校。我径直回到宿舍,打开小桌的抽屉,悄悄 涂了点口红。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也可能是天生就不喜欢化妆品,我从没自己买过, 都是我妈给我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李是喜欢我的,我,难道不也一 样喜欢他吗?往嘴唇上涂口红,这不是证明了一切吗?对于李的感情,连我自己也 说不清。也许有人会说,所有的初恋都是盲目的。你遇到了梁朝伟,你就会爱上梁 朝伟,你遇到周星驰,你就会爱上周星驰,并且全都是爱得死去活来,百折不挠。 即便最终失败了,一辈子最难忘的也只有初恋情人。当时我作为一个少女,跟 一个中年男人之间有太大的鸿沟,结果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悲剧。可是,命运却这么 粗暴地把李推到了我如花的年岁里!在这一点上,我那个精明过人的上海人妈妈大 大地失算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李了?是他弹巴赫的时候?是他的司机第一 次接我的时候?是我妈发现我身上有异香的时候……不知道,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 有答案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学,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里。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我生怕李忽然出现在眼前,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教学楼前面不远处确实有个 惹眼的身影,她穿着一件式样宽松的薄呢大衣,很漂亮的降红色。不少女孩子买衣 服都喜欢贪便宜,但凡穿过名牌的,心里都非常清楚,料子做工再上乘的水货都没 法与之相比。水货只能蒙住没用过真牌子的人,就好比外地人做北京烤鸭,味道绝 对蒙骗不了经常吃全聚德的北京人。 忽然,她转过身来,竟然是天韵!我心里更紧张了,难道李派司机送我回家的 事也被天韵发现了? 天韵终于从放学的人流中寻着我了,微微笑着,朝我招手。 我赶忙走过去,惊慌地问:“你来有什么事?” “就是想来看看你,没什么事。”她笑道。 我觉得她这句话说得有些怪异,我跟她的关系似乎还没好到这种地步。那天PARTY 分手之后,她也只是跟我通过一次电话,扯的也并不是很投机。对于她,我表现得 比较被动。毕竟她的社会经济地位都比我高一些,再说,我也不是个喜欢打搅别人 的人。关键的关键,李是她的“男朋友”。 是食堂开饭时间了,既然她来看我,我起码应该请她吃顿饭。怕她吃不惯学校 食堂的饭,我提议说:“咱们去外面的馆子里吃些面点吧?我身上的零用钱并不多, 也只能请得起小吃而已。” “不了,这阵子胃口不好,不想吃饭。” 我觉得这理由不大合适,就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好?要不要去医院检 查检查?” “我……我怀孕了。” 她面有羞色地小声说。 怀孕了!我可是第一听人这么说,惊讶得不得了。在我的印象里,孕妇就跟个 病人差不多,是不能干活甚至行走太多的。 “要不你去我宿舍先坐着,想吃什么,我去校外给你买去?”我说。 “不客气。说不想吃的时候不能吃,吃了也会吐出来的。” 我好像一时被她“怀孕”这个事实魇住了,觉得怀孕的女孩子很神秘。也许, 应该称呼她为女人了,肚子里都已经有孩子了。她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吗?想 到此,我才豁然开朗:莫非她发现了李在借助司机与我联系?就专门来找我?用 “怀孕”这个事实打退我?意识到这些之后,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 什么滋味。在此之前,我还在热切地期待着李的。 她看起来还是很平静,看了看前面树林边的一张石桌,对我说:“你去把饭打 来这里吃吧,我坐在那儿等你。今天天气不错,我正好晒晒太阳。” 既然这样,看来她还有话要对我说。尽管我心里也像乱麻一般,也不好拒绝, 就说:“等会儿再去吃饭,食堂小炒部一直营业到中午两点钟呢。先聊一会儿吧。” 她也同意了,两个人就走到石桌旁。毕竟她是个有身孕的人,需要照顾。石凳 上很凉,那样坐上去对身体可不好,我就把身上背的大书包给她垫上了。她显然没 想到我会这么做,感动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了声谢谢。 她坐下来,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我注意到,她的钻戒并没戴在无名指上。从这 一点可以判断,李无名指上戴的那枚戒指跟她的关系不大,再说款式也不一样。我 的胆量也因此大了 一些,下意识地看了看她的腹部。“你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我道:“假如你爱一个男人,非常爱,但 他已经有妻子,这辈子不可能跟你结婚。你能忽略妻子名分,躲在角落里爱他一辈 子吗?” 她的这个问题使我很快联想到了李。莫非他真的还有妻子,只不过不在身边? 不然,她忽然问我这个干什么? “不知道,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优柔寡断地说。 “这个男人不但不会跟你结婚,而且并不把你当成最后一个,在你之后,他可 能很快又爱上了别人。这样,你还会躲在角落里心甘情愿爱他一辈子吗?” “可能做不到……”我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是可能,你绝对做不到!我敢断定!你可能还没恋爱过,更没经受过爱情 的大风大浪。你这样的女孩一般是黑白分明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不肯屈就, 也不肯妥协。自己的心上人稍微对自己有点怠慢,就会疑惑上三天三夜,怎么可能 受得了他三五月、甚至常年不来看望一回……” 我满脑子都被李的形象占据了,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虚幻。怎么可能!他那么 温文尔雅,那么富有魅力,心里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女人?他妻子,天韵,我。也 许还有我们谁也不知道的女人,藏在不同的地方。我心里又出现了针刺般的隐痛, 孤注一掷地问她:“你能做到藏在角落里爱他一辈子吗?” “现在还不知道……天底下想嫁入豪门的漂亮女人很多,但真正的富豪却寥寥 无几。不是每个漂亮女人都有做豪门正室的命的。如果命里不是贵人,等到白头也 都遇不到一个。我不能再等了,下一个机会不知道在哪里。女孩子一超过二十五岁, 就不值钱了,这样的梦就等于破灭了。”她的笑容有些幽怨。 “既然你也不能保证死心踏地跟他一辈子,为什么还要给他生孩子?” 她听罢竟然咯咯笑出了声:“如果我不抢在他认识你之前怀上孕,恐怕现在已 经被甩啦……我有了他的孩子,他就可以保证我一辈子的高尚生活,可能比他的结 发妻子的享受还要高,只不过没有名分而已。妻子有名分,但得有独守空房的本事, 不然会落得更惨。天底下的男女关系,看开了,也就那么回事……”。 天韵这次跟我的谈话,竟一句也没具体提到李。女孩子一般通常把自己的男朋 友或者丈夫挂在嘴边,她却没有。从她的谈话可以看出,她已经参悟透了爱情。一 个正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是没有头脑的,是不可能冷静面对“情敌”或潜在“情 敌”的。 她临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妈说过天韵不知道李叫什么名字的话,看来此时 已经没必要向天韵核实了。天韵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如果我还没像她那 样把男女关系看了个透,沾染李那样的男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要送她到校门口,她说:“不用了,校门外有车接我。” “是他吗?”我脱口而出。 天韵怔了一下,才说:“哦,不是他,是司机。他因生意上的事去了美国,可 能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在教学楼的拐角处,我与她分了手。她的步履有些沉涩,这是一个标签,标明 她身体里怀着个贵种,标明她用旁门左道俘虏了一个豪门男人。李在骗天韵,说过 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而我绝对相信司机传递给我的信息千真万确。肚子里怀上孩子 的女人,在孩子的父亲面前已失去实用价值。 我艰难地转过身,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就径直朝宿舍走。 刚踏进门,就有同学告诉我,十五分钟前有人打电话找我。 “什么人?说什么没有?”我心里一紧,问道。 “是男人,没说什么。” “多大年纪?” “听不出。” “男人的音质是什么样的?”我还是不放心。 “姑娘你恋爱了吧?他的音质很像帕瓦罗蒂!”她们笑得喷了饭。 我心里郁闷难当,根本笑不出来,就躺在床上,拿起一本杂志挡住脸。杂志上 的每个字都能看得见,就是看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怎么不去打饭?”她们又问我。 “胃口不大好。” “刚才找你的那个女的挺有来头吧?她跟你说什么了?叫你饭都不想吃了?” “没什么,她是我的一个朋友,刚从国外回来,随便扯了一阵子。” “等等吧,看看电话还会不会再打来。”她们安慰我。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电话铃又响了。我的心跳得按不住,畏怯得不敢近前。 “响三声了,还不快点儿?等他挂掉你后悔都来不及了!”她们笑道。 我这才跨前几步,拿起听筒,声音颤抖地“喂”了一声,甚至忘了说“你好”。 “你是爱爱吧?”那边问。 我听出来了,是李的司机。“是的。” “下午六点我开车在校门外等你,他吩咐的。就这样。”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李算好了,我一定会去的,就是有再 重要的事也会推掉。我心里洋溢着一份甜蜜,同时也隐隐担忧起来。下午六点约我, 肯定是吃晚饭的。我还从没单独跟一个男人在外面吃过饭,如果被我妈知道,肯定 要弄个水落石出的。再说,天韵刚刚来过,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我要是再执迷不 悟地赴会,不等于是飞蛾扑火吗? 剧烈的思想斗争,加上对我妈的恐惧,整整折腾了我一个下午,课都没上好。 下午放学后,我还是决定去赴约。本应该往家里打个电话说不回去吃饭了,又 怕被我妈刨根问底、纠缠不休,也只有先斩后奏了。 北京有一片美丽的水,水心有个小岛。它,就是著名的后海。十多年前那个地 方还没被现在的灯红酒绿和鼎盛人气所玷污。夏天常有人在那里游泳,风吹着岸上 的绿柳,显得明快而安详,冬季也有寥寥的钓鱼者点缀着湖岸。 李的司机把我带到了后海边的一条胡同里,车子停在一个四合院的朱漆门口。 我下车之后,司机就把车开走了。大门一旁挂着一张非常不起眼的酒旗,上写 了个“祥”字。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标志表明这是个店家。难道还有躲在深巷里 生怕为人知的店家?我正疑惑间,大门就开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微笑着, 礼貌地把我迎进去。他说话小声小气的,好像是怕惊醒了熟睡的孩子。这是个一进 式四合院,有影壁,院子里是古旧的青砖铺地。院落坐北朝南,种着两棵高大的海 棠树。 迎面有五间正房,房前有宽敞的门廊。正门两旁挂了两只亮堂的红灯笼,使这 个院子更古老且具东方神秘色彩。 中年男人打开厚重的门帘,一阵暖气扑面而来,还有一团红色。里面没有电灯, 四壁点着数支粗大的红烛。这种氛围使我感到了窒息,似乎掉进了一个美丽陷阱。 我看到了李,他坐在厅中央的一张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东面,朝我微笑。偌大的 厅里,也只摆放了这一张桌子。我慌张得双手不知朝哪里放,只有机械朝他微微一 笑。他穿了一件银灰色的薄毛衣,没结领带,衬衣领口微微敞开,使他显得非常容 易接近。 中年男人示意我脱掉大衣,他帮我挂在了门口的衣架上,我发现李的黑色薄呢 大衣也挂在上面。之后,中年男人又示意我坐在李的对面,就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看上去很干净的小伙子给我捧来了一杯盖碗茶。 我把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就没有勇气再把头抬起来。因为李在看着我,目 光一直没有放过我。尽管这屋子里只有他和我,但我一点也没害怕,只有羞怯。他 传递给我的是脉脉温情,而不是邪念。他是个有涵养的男人,绝对不可能用粗暴的 方式征服女人。年轻男人在心仪的女孩子面前,都会冲动,即便无法对后果负责。 而李不会,显然他已不再年轻。他把握得很好,让我这个没有恋爱过的人很有 安全感。 寂静了好一会儿,李终于开口了,是那种纯正的北京话,慢声细语地:“爱爱, 放松一点,抬起头来。是不是我这个人让你不自在?” 我盲目地摇摇头,稍微把头抬高一些,还是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 “别怕我,把我当个朋友,无话不谈的那种朋友。” 我的目光这才怯懦地爬到了他的脸上。印象中,我似乎没看清过他。他的相貌 五官,在我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大致轮廓。现在两个人离得这么近,我好像还是看不 清他。他的眼睛不大,内双眼皮,睫毛浓密,但不太长。眼光迷迷蒙蒙的,鼻子挺 直,嘴唇薄薄的,嘴角有些上翘……这些配件组合成的一张脸,不算英俊,却富有 魅力。也许,构成魅力的东西,还有他身上的书卷气和眉宇间洋溢的温存…… 然而,与他的目光相遇的刹那,我又飞快地闪躲开了,垂下了头。我有些懊恼, 恨自己不大方,没勇气。我这样似乎不是我妈所打造的那种淑女,而是一个没见过 世面的野孩子了。 在女孩子面前,他显然是有经验的,稍微放大声音说:“这次出去给你带回个 小礼物,来先看看吧。” 说着,他起身走到衣架旁,从大衣内袋里拿出一方精致的包装盒。又坐回我面 前,他打开包装盒,里面又有一只红色心型金丝绒首饰盒。我想可能是一只戒指, 像天韵手指上的那样,心就扑通扑通乱跳起来。第一次就送这么贵重的“小”礼物, 显然也只有豪门公子才能做得到。豪门公子们往往喜欢这么做,以体现他们与凡夫 俗子的不同。 可是,等他打开首饰盒,我却被真真切切地惊呆了:原来竟不是一只戒指,而 是一条色泽璀璨的钻石项链!钻石产生于亿万年前的地核深处,被火山喷发带到地 球表面,象征着恒久,也象征着爱情。我不懂钻石,也没戴过。只大约知道钻石的 价格跟它的重量、净度、颜色,切工等有关。我无法准确判断这颗钻石的重量、净 度、切工,单单它的光彩,就已经把我攫取了。我喜欢它,很单纯的喜欢,只是这 样。 李看我喜欢这个东西,他脸上也流露出欢喜。“让我亲手给你戴上吧?” 我这才从对钻石的迷恋中清醒过来,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你有顾虑?”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收不起。” 他拿着项链的手僵在了空中:“你的意思……能说清楚点吗?” 天韵的影子很快占据了我的脑海,我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笼统地说:“我还不 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不能先收你的礼物。” 他这才又说:“别把这个小礼物看得那么重,我买了它,是觉得你戴上之后会 添一些贵气。” “不行,我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不依不饶的!你不了解我妈。”我有些紧张。 我的这句话似乎打击了他,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暗淡。如果天韵的父母也不同意 天韵与之交往,天韵和他也就没有今天。看来他是在意我的,也许已经缜密地考虑 过如何将我收藏起来,不然不会第一次见面就送给我这么贵重的礼物,豪门公子的 钱也是钱,不可能随便撒在某个女人身上。 很快,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温暖的微笑,淡淡地说:“收下吧,如果你妈不要你 戴,你就收进抽屉里。等你到了八十岁,儿孙满堂时,拿出来看看,想起这世界上 还有我这么个人,想起今晚咱俩有这么一小段甜蜜……”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听着听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这一刻,我多希望 他能把我揽在胸前,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轻言细语地安慰我。虽然与他还没开始, 我好像已吃尽了天底下所有爱情的苦! 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站起身,撩开我肩上的头发,把沉甸甸的钻石项 链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怕凉吗?怕凉就放在衣领外面。”他柔声说。 我摇了摇头。 一阵细微却异常震撼的凉意袭击了我胸前的皮肤,我不由得浑身震颤了一下。 他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拿起一片纸巾,递到我的手 里。 李点了一支烟,沉默地抽了几口,又按灭了。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平静下来之后,李才对我说:“这家店只有一张餐台, 经营北京名菜,要提前预订。我做主定了北京烤肉,年轻人应该喜欢吃这个吧?” “喜欢。”我点了点头。 “这里的烤肉肯定跟你以前吃的味道不一样。这家店很讲究,烤肉用羊的什么 部位,是很讲究的……” 他的话没说完,那个小伙子就捧来一个精致的白瓷酒壶和两只同样质地的酒杯, 酒杯透明,上面釉着一枝墨梅。 “酒温好了。”小伙子说罢就把酒壶和酒杯摆放好,退了出去。 “冬天酒冷,温过再喝养胃。”李说。 “酒虽然好,我恐怕不敢喝。”我很为难。 “这家店常接待外宾,只有茅台。这种酒纯正,你少喝一点不会醉的。” 接着,小伙子就开始上菜,首先端上的是一盘烤肉。这盘烤肉单是从外表上看, 就跟外面做的不一样。李夹了一块放在我面前的碟子里,我尝了尝,果然不是一般 的美味,并且肉质细嫩,不膻不腻。 菜上齐后,小伙子给两个人斟了酒,就退立在一旁。我觉得小伙子在这里使我 有些不自在,但李似乎并没感觉到。 “前三杯酒两个人都要喝完的,不然不吉利。” 李端起酒杯,示意我也端起 来,“这第一杯酒,祝你永远美丽快乐!” 两人碰杯之后,我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小伙子又把两个杯子斟满。 “这第二句话该你说了。” 我想了想,就说:“第二杯酒祝你事业顺心,生活美满!” 到了第三杯,李说:“这杯酒要把咱们两人联系起来说,我先说:让我一直能 看见你,哪怕你有一天成了别人的。” 他的这句话,又像一阵旋风,掀起了我心头的狂涛巨浪。我没有资本满足他的 愿望,因为我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同时他也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李渴望地看着我, 等着我开口说话。我只有举起杯来,对他说道:“我会让你看见我,只要我力所能 及……” 吃完了这顿晚饭,大约是十点钟了。 那个中年男人在门口说了句:“车子已经到了。” 李应了一声,对我说:“女孩子在外面不要太晚,司机来送你,回去吧,别让 父母担心。”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非常失落。真真应了那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起 身拿起大衣穿好,望着他,希望他还能说些什么。 他拉起我的手,依依不舍,却又没有刻意挽留的意思:“你还不太了解我,我 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后跟你肯定是聚少离多。不过,不管去哪里,我心里肯 定是装着你的。只要我在北京,就会常约你见面。” 他的话说完了,我也放心了。不是吗?每个初恋少女,与情人分别的时候,都 希望定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我这是恋爱了吗?真的是吗?两只手拉在一块儿 的时间已经太长,我的脚该迈出门槛了。我稍微用了些力,才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 里抽出来。中年男人打开了厚门帘,我出了门。回头再看他的时候,被放下的门帘 一闪,便把他挡在了里面。 一坐进车子,我的心似乎就开始一点点朝冰川下滑。隔着一层衬衣,我摸了摸 胸前的那颗硬硬的钻石,更感到自己已经把自己推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再过一段 时间,我就到家了,怎么向爸妈撒谎?特别是我妈,什么谎言能瞒得过她?……还 有,下次,下下次,我该怎么跟李发展下去?两个人不会就这么相对吃上一辈子的 饭吧?越是交往深,也越是陷得深,我能像天韵那样不问爱情、心甘情愿地为他生 上一个孩子、让他养上一辈子吗?如果我做不到,为什么还期待下次的见面?他的 身上到底有什么在吸引我呢? 走到家属院里,我看到家里的客厅亮着灯光,心就慌得嘭嘭乱跳。按响门铃时, 我直觉得天旋地转,是酒的后劲上来了。我不是个能喝酒的人,今天喝得算多了。 我木立在门口,消极地等着我妈对我的审判。 门很快开了,是我爸开的。一定是我爸怕我妈发作,才抢着给我开门的。我爸 看我的眼神很惊讶,看来我脸上肯定显露出了某种不正常。我妈很快就出现在我爸 身后,冷眼看着我,并没像我爸那样吃惊,看来我出去做了什么,都在她的预料之 中。我爸赶快把我揽进门,又把我揽到沙发上,坐在他身边。 “爱爱,你也算是大人了,爸相信你是个理智的人。但是在感情面前,大多数 人都很难做到理智。爸只有一句话提醒你,有妻室的男人再好也不能碰,不会有好 结果的!” 我妈终于等不下去了,激动地问我道:“你是不是跟那个姓李的在一起?还喝 了酒!你知道跟一个图谋不轨的男人在一块喝酒的后果是什么吗?酒可是个乱性的 东西!你告诉爸妈真话,姓李的动你什么没?” 我只觉得我妈的目光像X 射线一样,把我透视个清清楚楚。我一瞬间就羞得无 地自容,深深地垂下头去。我下意识地握了握衬衣领口,生怕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会 自己跳出来。 “别逼问孩子了,她不是小孩子了。如果真是爱错了人,吃了苦头,自然会长 心眼的。” “你胡说什么!别人家的女孩子全都爱错人也不关我事,我的爱爱跟别的女孩 子不一样,她不能爱错人,在结婚之前不能出一点差错!一出差错就前功尽弃了!” 我妈走到我身边,坐下来,拉住我的手,意味深长地问我:“爱爱,告诉妈, 你还记得妈给你讲的那只裂纹的花瓶吗……” 我听得出,我妈是这么的心急如焚,是多么怕我这只花瓶在摆入豪门之前,被 别的男人弄出了裂纹。我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完完整整的一个女孩子。她有权 利塑造我,我也确实是她费尽心机调教出来的。虽然我一直觉得我妈是我跟李之间 的一个障碍,但我从未恨过她。 于是,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摇摇头说:“爸,妈,对不起!我今天只是跟 他在一起吃了饭,没有别的,什么也没有。请你们相信我!” “好,爱爱,爸妈是相信你的。你也知道了,不光是我阻拦你,你爸也不希望 你跟有妻室的男人交往,不管他有多大来头。那好,现在你就当着爸妈的面发个誓, 从今以后,再也不理睬那个姓李的!” 什么!要我当着他们的面起誓?我没想到我妈会使这一招!我只觉得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就不听使唤了。我的眼前开满鲜花,李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是他使我的 生命繁花似锦。如果抛开他的所有社会身份,他可以说是个完美的男人。他全世界 地做着生意,他喜欢古老的四合院,他喜欢日本古典音乐,他会弹钢琴,他喜欢看 山口百惠的电影……他沉稳而不轻浮,他言语不多,却字字珠玑。他会用爱笼罩我, 却不用力量征服我……如果我这是在恋爱,李,就是我的初恋情人。他那纯正好听 的北京腔,总像甘泉一样将我迷醉。他叫出的“爱爱”,跟所有人叫出的都不一样 ……我怎么舍得就这么舍弃他?他送的钻石项链还挂在我胸前,我能就这样对爸妈 起誓,从此再也不理睬他吗?我知道起誓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人,一辈子起誓的 机会又有几次?而事实上我已经对李起过誓——“我会让他看见我,只要我力所能 及!”如果我再对着爸妈起相反的誓,我还能算个正直的人吗? 我妈在一旁催逼说:“爱爱,你想想,再跟他交往下去会怎么样?好,今天他 只是跟你吃吃饭,聊聊天,因为你们刚认识。下一次还是吃吃饭,聊聊天吗?我敢 肯定,他对你的身体更好奇!只不过他现在装成谦谦君子来诱惑你心甘情愿上钩! 他一个阅人无数的中年男人,你这样的黄毛丫头一百个也玩不过!我刚才又打 电话给天韵的妈妈刘太太,旁敲侧击,问那个姓李的叫什么名字。刘太太说到现在 他都没告诉天韵。爱爱,你想想,姓李的都跟天韵发展到那种程度了,竟然连真名 实姓都不告诉她。他对女人负责吗?对你们小孩子看得比天还大的‘爱情’负责吗? 天韵相貌上不亚于你,又在国外留学,英语又说得那么流利。就那样,李还对她变 心了,你敢保证李对你永不变心?“ 我妈的这番话、天韵幽怨的面容、我爸期待的眼神,使我感到如同万箭穿心。 我妈说的都是事实,李喜欢上我,也就证明对天韵变了心。我不敢保证明天, 或者后天,我不变成现在的天韵。也许真如我妈说的那样,漂亮女孩不过是有钱人 的玩具。跟小孩子一样,买了个心爱的玩具,睡觉也搂着抱着。可不管多心爱的玩 具,玩三天也就厌倦了。……我不了解李,不了解男人,更别说豪门公子哥儿了! 我在李身上,看见的只是表象。我,一个没有恋爱过的女孩子,是看不到恋人身上 的缺点的。即便是看到了,也会固执地将之忽略,甚至将之美化。 我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爱爱,他对你说他叫什么名字了吗?” 我的脑子像炸开了一般——没有,他没有!是啊,他怎么忘记告诉我他的名字 了?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像他这么粗心吗?如果是房志那样的男孩子,怎么可 能对心爱的女孩子隐瞒自己的名字呢……我的心痛到了极点,浑身开始控制不住地 颤抖,泪水也像决堤的江河一样流了出来…… 我爸吓坏了,忙把我抱住了。我趴在他的腿上,叫了一声爸,就哇地哭出了声。 “乖女儿,不哭!女孩子谁都会遇到这种伤心事。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把 他忘光了……”我爸爱抚地轻拍着我。接着,他又对我妈说:“你就别再逼孩子发 誓了,孩子都伤心成这样了,你就把心软下来吧!” 我妈终于放过了我。我潦草地洗了洗脸,就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上。 把台灯扭到最暗,我脱掉大衣,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首饰盒,放在床前的书桌上。 之后,我把脖子上的项链解下来,放在掌心里。钻石沉甸甸的,我的心里也好 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我想起了李温暖的笑容,还有他那令人感伤的话语:“收下吧, 如果你妈不要你戴,你就收进抽屉里。等你到了八十岁,儿孙满堂时,拿出来看看, 想起这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个人,想起今晚咱俩有这么一小段甜蜜……”——看来, 我与他的这段甜蜜太短了,似乎不及昙花的寿命长。我该把这条项链收起来了,戴 着它更容易招惹是非。特别是我妈的眼睛,被瞒过今天,不会被瞒过太久的。我要 将这条项链保存得好好的,即便真的到了八十岁、儿孙满堂时才有机会拿出来看看, 我也要留着它!我把项链装进首饰盒里,锁进了书桌抽屉。 之后,我就趟在床上,盖紧被子。一闭上眼睛,李的影像就又铺天盖地地把我 包围了。李将我从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恋爱中的痴子、傻子。李也在我 纯净得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撒进了苦,卷起了惊涛骇浪。同时,我也开始怨他,为什 么主动追求我,为什么在有妻子、有天韵的情况下,还要主动追求我。这样的男人, 是多情,还是滥情?先不要提结婚了,这样的男人能把我当成最后一个吗?我真的 想从此忘记他,躲避生命中的一次爱情灾难。可是,越是想忘记,越是记得清。不 是处在苦爱中的女孩子,谁又能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 境呢! 接下来,日子还是一个一个地来了,又去了。每天中午,我都在等待李或者李 的司机的电话,可一直等到周六的中午,也没有李的一丝消息。我隐隐地庆幸着。 如果李再约我出去,我还是无法抵挡,被我妈知道,肯定又得掀起一场轩然大 波。 我安慰着自己,平静的日子也好,起码可以静静地想他。然而,往往是在不经 意的时候,巨大的失落就会吞没我,使我感到没着没落、无所适从。李没有给我留 下任何联系方式,我理解这一点。他不是连真名实姓都没跟天韵说吗?像他这样的 人,一定比凡夫俗子要多些秘密。他不是对我说过吗——“不管去哪里,我心里肯 定是装着你的。只要我在北京,就会常约你见面。”有了他这句话,我还害怕什么 呢? 好在周末的晚上我要去舞蹈俱乐部练舞,李的司机会依时来接我的。到时候我 可以旁敲侧击问问司机,看看李是不是又出门了。 周末这天傍晚,我妈照例提前做好晚饭,我抓紧时间吃好,又把舞蹈服装进背 包。正准备出门,我妈把我叫住了:“时间还早呀,爱爱,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 块儿出门。” “你出去办什么事?”我疑惑地问。 “等会儿就知道了。”她很神秘。 接着,她坐在梳妆台前麻利地盘了头发,又用亮晶晶的发卡固定。她每次出门, 对自己的妆容都是一丝不苟的。我爸总是不理解,说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费心打扮了 想给谁看。 大约十五分钟后,她光光鲜鲜地带我出门,拦住一辆出租车,跟司机小声说了 句什么,我没听到。出租车并没有朝舞蹈俱乐部的方向走。 “妈,要去哪里?” 她没有立即回答,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意识到要有什么变故发生! 可是,想得脑子都疼了,还是推测不出我妈要把我带向哪里。我的心头不禁恐 慌起来,下意识地抱紧了装着舞蹈衣的背包。 “你刚才跟司机说去哪里?是不是说错路了?”我又问。 “没错!我又给你另找了个舞蹈俱乐部。”她严肃地说。 我一听就懵了,怎么可以这样!如果今天晚上李的司机再去老地方接我,肯定 扑空了! “这个舞蹈俱乐部在北京舞蹈学院附近,离咱们家的路程跟原来那个俱乐部差 不多。不过条件比原来那个要好,费用也贵一些。但这些妈都不在乎,妈的用意, 不用说,你也应该明白的。重新找个满意的俱乐部也不容易,你的什么事不得妈去 奔忙?你要理解妈的苦衷!你悄悄改了俱乐部,姓李的就明白什么意思了。豪门公 子一般不会对女人死缠滥打。所以,你必须‘自重’,不要主动去联系他!另外, 他要是再把电话打到你宿舍,你就说父母不同意你跟他交往。用不了两次拒绝,他 就会消失了。” “自重”两个字,我妈说得很强调,我的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热。虽然我妈对我 管教很严,由于我没犯过什么大错,她也很少这么重。我明白她是多么心急如焚, 害怕我再跟李交往。也许,她意识到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如果执意跟着李,她 也是无能为力的。 下了出租车,我的腿已经软得站不稳。一路踉跄,跟我妈来到了一家新的舞蹈 俱乐部。我妈跟主管人员交代了几句,管理人员就叫我去第一舞蹈室。 “去吧,我就在大厅里看电视等你。”我妈勉强对我笑了笑。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头一下子就热了起来。从小到大,我学习钢琴和舞蹈,她 行色匆匆,拉着我的小手,带过我多少次?等过我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了。现在, 我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劳累她!她没有错,她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 里推。事实上,我自己不是也看不到我与李的将来吗…… “妈,你先回去吧。你要相信我,既然这个新地方是你帮我找的,就不会从我 口里漏出去。”我极力安慰她。 我妈的眼睛变得红红的,握住我的一只手,嘴唇哆嗦着说:“爱爱,你这么懂 事,妈很感激你!你也要相信,妈是过来人,比你见得多,妈不会害你的!” 望着我妈那依然美丽的面容,满含祈望的眼睛,我的眼前也渐渐模糊了。 送走了我妈,我去换衣间换上舞蹈衣,进入第一舞蹈室。 教练是个身材依然苗条的中年女人,平实可亲。“是张爱爱吧?天儿冷,快点 儿动动,热热身。” 我笑着点了点头,并向她问了好。之后,我就去教室后面的单杠上压腿。内心 的苦痛使我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对李的歉疚深深地折磨着我。我曾对李发过誓:我 会让他看见我,只要我力所能及!难怪人常道誓言易老!我可以说是个好人吧,可 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也不得不违背誓言了。也许,除了天生骨子里就坏的人之外, 每个违背誓言的人都是不得已吧。如果李真的对我有了爱情,猛地失去我,痛苦该 有多深重啊……恍惚之中,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腿一软,就冷不防摔在了地上。 大家都围过来,关切地扶我坐起来,问我怎么了。 教练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焦急地问:“张爱爱,你哪里不舒服?” 我竭力对大家笑了笑:“这两天感冒了,有点头晕。” “找个同学送你回去休息吧,这一节课不收费。” “不用送的,我在外面休息一会儿,一个人能走。” 我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热水,感觉好了一些,就换掉舞蹈衣,走出 了舞蹈俱乐部。北京的冬夜已经很冷了,我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忧心忡忡。我觉得 应该去原来的那个舞蹈俱乐部,等李的司机来,跟他说明我父母不同意我跟李交往, 让司机转达李,也算是我给了李一个交代。——可是,如果我这么做,就辜负了我 妈!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也是去说与李分手的事的,心里才稍微安宁一些。 于是,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来到了原来学舞的那个俱乐部门口。虽然离九点 下课的时间尚早,虽然冷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我还是定定地站在那个无比亲切 的站牌下,等着那两李的黑色奔驰车到来。好像这么惩罚自己,就能弥补对李的歉 疚。 终于,李的黑色奔驰车又停在了我的面前。 司机还是摇下车窗,温和地对我说:“他要我来接你,上来吧。” 听了这句熟悉的话,我的心堤几乎要崩溃了!我使劲咬了咬嘴唇,告诫自己再 不能心软了。 “我已经不在这里练舞了,换地方了。今天我来,就是想让你转告他,我父母 不同意我跟他交往……”话没说完,我的泪便落了下来,流在脸上,痒丝丝的。 司机迟疑了一会儿,打开车门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他走到我面前, 把信封交到我手里说:“这是他给你的信,我会把你的话转达给他,保重……” 没等他说完,我就迈开脚步,朝前疾走。我害怕再在他面前待上一秒钟,就会 整个人都崩溃掉。我不愿叫司机看见我那样,我不希望李知道后牵挂我。 “我可以再送你一次。”车子很快跟了上来。 我看也没敢看他,使劲摇摇头,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下一站,我才停了下来等公共汽车。正好赶上一辆车坏在这里,车上 的乘客都被赶下来等下一趟。因此下一辆车还没停稳,一群人就拼命往上挤,整个 车厢几乎被挤爆。 女售票员尖着嗓子叫:“刚上来的都把票拿出来,谁不是刚才那辆车上的,快 点买票!” 后面的一男一女骂了起来:“哎呦,长眼睛没,硬往脚上踩?” “嗨,踩你怎么了?你要是打的坐小轿车,花钱找人踩都找不到……” 这就是平民的生活,每日都有可能受整个世界的气。并且,这两个男女不一定 有爱情,不一定不寂寞。高尚的生活与他们无缘,他们的面容不可能总是保持平静, 他们的言行举止也不可能优雅。也许,一般的女孩子在这种逼挤的公共汽车上会很 麻木,但整日浸泡在我妈的那一套理论里,我身处底层的包围之中,总是显得格外 敏感。 回到家里,我妈就紧张地问:“你的脸色不大好?不舒服吗?” “没什么呀,我自己没感觉。” “新的舞蹈俱乐部怎么样?教练好不好?同学们的水平怎么样……” “哦,不用操那么多心了,都还好。”我搪塞道。 逃到自己的房间,我把门反锁好,又将台灯扭到最暗,把大衣口袋里的信掏出 来,拿起笔筒里的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往外掏信纸时,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 抖。 这是一张B5打印纸,上面的字也是打印出来的。 爱爱: 本想这回能在北京多住些日子,与你多见几面。不幸的是昨天马来西亚传来了 家母重危的消息,因是严重的心脏疾患,恐难有回转可能。我是家中长子,常年奔 走在外,难与母亲谋面。这回理应守在母亲的病床前,尽长子之孝道。我的外祖父 是马来西亚华裔,当年南洋数一数二的橡胶大王。我母亲不顾外祖父的强烈反对, 下嫁了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广东华侨的儿子,并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供父亲去美 国攻读商学博士。我父亲是个商业奇才,学成归来不到五年的时间,就把外祖父的 总资产翻倍。我父亲十分迷恋故土,热爱祖国。我该读小学时,他就把我送到了北 京的伯父家。我在北京读完大学后,很想在音乐或影视方面发展。可我父亲却逼迫 我去美国攻读商学博士,他说我是家中长子,理应承担起家庭的重任,也必须给下 面的两位弟弟做出表率。现在我的一部分事业在北京,你不要担心我不回来。年关 临近,即便母亲的病能够好转,因家中还有其他事务,我恐怕也得等到明年初春才 能回来。因挂牵家母,今日心情沉重,不由回想起父辈的辉煌和浪漫,希望不会让 你厌倦。好好保重,等我回来。 梦辰即日 “梦辰”!——这张洁白的平展的B5纸上,只有这两个字是用黑色水笔写成的, 因此显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刺眼。他的字不算很好,却流畅得风平浪静,像他的 人一样恬淡笃定。“梦辰”,这两个如此浪漫的字,真是他的名字吗?我盯着这两 个字看,越看越不像,到后来几乎认不得它们了。 我将信纸折好,放在书桌上,双手紧紧按住。 闭上眼睛,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这张纸上说的话,好像是个虚构的传奇故 事。“梦辰”若真是他的名字,对我似乎泄露得太轻易了。他为什么一直对天韵守 口如瓶,对我却敞开防线?难道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真的要高出天韵吗?如果真 是那样,一定高出很多很多。他不仅对我说出了他的名字,而且讲了他的家世。他 绝不是因想起父辈的辉煌和浪漫而一时冲动,把自己的家世对我和盘托出的。那么, 这封不寻常的短信,又寄托着怎样一个沉甸甸的期望呢…… 我又将信展开,仔细重读一遍。白纸黑字,字里行间的意思也非常明晰。右下 角的“梦辰”两个字,就像他的一双眼睛,盯着我看,直到我有些不好意思,才把 信放进信封,锁在抽屉里。我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关掉台灯,闭上眼睛,默念 “梦辰”这两个字,竟然觉得非常顺口…… 这一夜,我虽然没有睡好,心里却洋溢着甜蜜。虽然我与他的前路不可预测, 但他起码让我明白了:他是重视我的,他把爱情给了我。 我没有浅薄到立即把“梦辰”这两个字告诉我妈,去显示李对我的真心。因为, 除了这些,不会再有什么了。我妈是宁死也不叫我做情人的。我还是把这个美好的 名字埋在心底吧,不论将来有什么苦难降临,只要它在我心里,我就会感到安全而 温暖。不是有一首粤语老歌这样唱吗:“随时日在远飞,难舍弃,每次看见冷冬到 访的你,每年冬天,温馨细腻……”只要我心里装着梦辰,这个孤独的冬天就会变 得温馨细腻。 星期一的中午,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漫不经心地在空中飞散着,落在窗外干 枯的大杨树枝上,很快就融化了。我坐在窗前,一边吃饭,一边望着外面飞舞的雪 花出神。就在这时候,梦辰的司机打来了电话。“现在有空吗?请你现在来校门口 一趟,他有东西要我交给你。” “什么东西?”我疑惑地问。 “外面下雪了,别忘带把伞。”司机关注地叮嘱我,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 放下电话,我心里积聚起巨大的疑团。现在的梦辰,已经身在马来西亚了,还 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该不是什么遗漏的礼物吧?还是又写了一封信?我赶紧用纸 巾揩了揩嘴巴,就匆匆忙忙出了门。出了宿舍楼,才发现忘记带伞了,只好用脖子 上的羊绒围巾包住了头。 来到学校大门口,我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等我走近前,司机打开了车 窗,里面的暖气就扑了出来。 他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温和地说:“我把你转地方练舞的事跟他 说了,也把你父母的意思跟他说了。他跟我说以后不要再接你了,要我把这点零钱 交给你打的用。他还说冬天夜里冷,路上的人也少,一个女孩子坐公共汽车受罪又 不安全。” 司机这么说着,我感觉就是梦辰在对我娓娓叙说。“受罪”,这是个多么可亲 的平民化字眼!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温暖。可很快我就清醒了,可以收他的礼物, 但不可以收他的现金。这算什么呢?赤裸裸的钞票,虽然用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 我忙将信封递进车窗,摇了摇头。 司机不容商量地用手一挡,表示绝对不会再接过去。 之后,他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上一个电话号码,又递给我道:“他说如 果你有事需要帮忙,就打这个电话找我。” 之后,司机就关上车窗,车子一弯,驶上了大路。我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这 才把沉甸甸的信封和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装进大衣口袋里。 回到宿舍,剩下的半盆饭菜已经冷了,我也没有胃口接着吃。爬上床,拉起布 帘子,我悄悄打开信封,把一沓钱抽出来。这是一百张一沓的百元钞票,银行的封 条还没解开。一万块,竟然是给我坐出租车的零钱,要打多少年的出租车才能用完 呀! 我决定一分钱也不动,跟那条钻石项链一样,锁进抽屉里,一直留着,当成对 他的一份思念。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