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爱别人的男朋友(二) 心里满载着他给予的爱情与关怀,即便是两相分离,日子也过得格外滑顺。我 妈看我的生活平静,情绪稳定,以为我真的跟梦辰一刀两断了,心里也非常高兴, 准备继续帮我联络与豪门公子接触的新渠道。 转眼冬去春来,时光进入了一九九四年,我的心也跟着世界万物一起骚动起来。 可随着树上的绿色越来越绿,马路旁的花坛里也多了几分新红,我的期待也渐渐变 成了一种折磨。梦辰也该回来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音信? 这个星期天,我妈买了第一茬的韭菜和新鲜猪肉,拌了饺子馅儿,叫我和我爸 帮她包饺子,三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妈忽然说起了天韵,她在我面前极 少提到她的。 “刘太太昨天打电话来,唉声叹气的,说天韵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产了,孩子 的爸爸不知去向。刘太太还说,姓李的给天韵的钱花不完用不尽,可天韵过得可怜 哪……刘太太的嗅觉还真灵敏,旁敲侧击问我爱爱知不知道姓李的去哪儿了,我一 口就把她顶回去了,说我们爱爱不碰结过婚的男人。刘太太听了,有点不高兴。不 高兴就不高兴!爱爱要不是跟她女儿交往一次,怎么可能半路杀出个姓李的?我现 在想起来还后怕着呢,好在爱爱听话,跟他绝交了!” 我爸不以为然地说:“你对刘太太说话应该婉转点儿。女儿归宿不好的人家都 是很敏感的,你说那样的话不是刺激人家吗?再说,当初也是你自己求着刘太太, 要天韵带爱爱出去见识见识的,怎么又反过来怪人家呢?” “按说呢,我那样说话是不大合适。但她旁敲侧击问咱们爱爱知不知道姓李的 消息,这,就合适了吗?她不怕我敏感吗?谁希望自己的女儿跟一个有妇之夫交往 呀……对了,刘太太还说姓李的不光养着天韵一个情人,以前在马来西亚跟美国都 养过!我也挺可怜天韵的,大着肚子,住在一个四合院里,虽然有两三个佣人使着, 吃得好穿得好,就是不能跟李一块儿抛头露面!豪门公子家规严着呢,出席任何重 要场合都是带原配。并且豪门公子是绝对容不得女人偷情的,要是偷情被发现,就 得像狗一样被赶出家门……” 实在听不下去了!我觉得我妈的这些话俗不可耐,像大山一样朝我压过来,压 得我喘不过气。我谎称口渴,逃出厨房,倒了一杯水,来到了客厅的阳台上。 《红楼梦》中,贾琏偷情被王熙凤发现,闹到贾母面前,贾母大概说了这么一 句话,哪个年轻爷们不跟偷腥猫似的?凤丫头这是吃醋啦。王熙凤听罢,不好意思 地笑了。——每每看到这一段,我总会感到不可思议。也许,这不可思议的根源, 就在于我的身份、我的骨子里是个平民吧?也许在豪门贵族看来,这完全是顺理成 章的?难道梦辰也是另一个贾琏?难道豪门公子的爱情一定要分配成若干份,分给 不同的女人?一定是这样吗? 一家三口坐在一块儿吃饺子时,我妈每碰到包成小鱼形状的,就用筷子夹起来, 在她调制的美味酱料里蘸蘸,放在我碗里。可能北方长大的人小时候大都吃过妈妈 包的小鱼状饺子。就是在包的时候,把饺子皮对接处捏成狗牙边,再把一头捏扁像 个鱼尾巴,一个小鱼饺子就做成了。——自从我上初中以来,就没再吃过小鱼饺子 了。这次又品尝起属于童年的幸福,心头不仅感慨万千。正如人家说的,我们就是 活到八十岁,在父母眼里还是个孩子吧。只要不是精神有问题的,每个母亲都是极 爱极爱自己的孩子的,尽管每个母亲爱的方式都不一样。我妈这回又包了小鱼饺子 给我吃,一定是有深意的。 果然,我妈很快就委婉地对我说:“爱爱,上次我跟豪门外围太太们打牌,钱 太太又帮我牵了一条线。钱太太有个远房外甥,去年在北大读完研究生,一直没有 固定女朋友。钱太太说他现在虽然还不是豪门子弟,但很快就会是了。他外公在瑞 士富可敌国,现在已经老迈多病,熬不了几年了。他外公只生他妈一个女儿,并且 她妈年轻守寡,一直没再嫁,将来的遗产还不肯定是他的了?钱太太还说呀,可惜 她生了两个儿子,要是有个女儿,真舍不得把这桩好姻缘让给爱爱……我把爱爱的 照片给了钱太太一张。” “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姻缘这种东西,最是可遇不可求的。你总是对爱爱的将 来抱这么大幻想,小心到时候幻想破灭,连你自己都吃不消。人家豪门公子还由得 你去挑?如果到头来,没有一个看得上咱爱爱,你想想,这会对爱爱打击多大?我 看医院刚分来那个儿科医生就挺不错,人聪明,好心肠,工作又卖力,将来肯定成 大气候。”我爸不以为然。 “好了好了,你又来了!我告诉你,在爱爱大学毕业之前,什么医生、教师、 政府职之类的小人物呀,免谈!婚姻这事,事在人为!不像医生治病,该死的人神 医也治不活!爱爱先天条件不错,加上后天的艺术修养、温柔性格,我就不信没有 一个豪门公子看上她……” 看来我妈很快要进入程序,为我牵线搭桥,与那个准豪门公子接触了。我很害 怕,甚至可以说很恐惧。我觉得我还是一只翅膀没有长成的小鸟,无法挣脱我妈的 控制。宁死抵抗?住在学校里不再回家?这显然等于把她的心撕碎!她是个要强的 女人,是个达不到目的就会痛悔一辈子的女人。如果我——她的亲生女儿把她的梦 撕破了,可能会使她感到痛不欲生!可是,如果依了她,与另外的男人交往,那么, 我又该把梦辰放在什么地方呢?也许,最后的最后,我与梦辰的结果肯定是悲惨的。 可是,起码在眼前,我还不忍放弃他,也根本没有与别的男人交往的兴趣。 我低着头,机械地嚼着饺子,已经吃不出味道。 “爱爱,你怎么了?一直不吭声?”我妈担忧地问。 我放下筷子,鼓起勇气说:“妈,爸,我大学三年级之前不想谈恋爱,现在班 上的同学也没几个谈的。那个准豪门公子,留着以后再说吧!” 我妈听罢,立即不高兴了:“什么?留着以后再说?你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 题?豪门公子,那是抢手货,过了这个村,可没有那个店啦!” 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一点儿也不想听。我什么也没再说,起身走进卧室, 关上了门。疲惫地靠在门后,我听见我爸压低声音对我妈说:“你可要小心点儿了, 这种事情上可千万别逼孩子,爱爱要是起了逆反心理,从此厌恶男人了,那可就糟 糕了……” 也许我爸的话震动了我妈,之后她暂时没再提要我跟那个准豪门公子见面的事。 我很感激我爸,也很珍惜能安静地想念梦辰的每一个日子。虽然等待的日子总显得 漫长,但有梦辰的一条钻石项链、一封信,就足够我寄托了。少女的爱情是谦卑的, 在强大的幻想支撑下,总是显得那么容易满足。 直到四月末的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梦辰的司机才往我宿舍打来了电话。他跟 我已经熟络,说话的口吻也亲切了好多:“等急了吧?他回来了。今天休息一下, 明天中午请你吃饭。” 梦辰真是个细心的男人,非常善解人意,把约会时间由晚上改成了中午,这样 我就不用担心被爸妈知道了。我心里一热,就不由得跟司机多说了两句:“梦辰要 带我去哪里吃饭?” “还是老地方,那里只招待一桌客人,比较安全。”司机说。 怀揣着爱的梦想,以及对梦辰的渴望,这一整天里,我的心跳都有些不正常。 晚上临睡前,我打开日记本,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回想起后海一条胡同里的那 个神秘四合院,我仿佛又看见了温存体贴的梦辰。那古老的朱漆红门里,曾记取我 与梦辰的浪漫时光。北京的很多庭院里都种海棠树。那个神秘四合院里的两棵高大 的海棠树,在这妖娆的春光里,该已经花满枝头了吧?想着那两棵海棠树,我好像 真的嗅到了海棠花的香气,好像看到了那粉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繁繁复复…… 年少时的爱情多么纯真,像刚刚绽放的海棠花一尘不染。 这样写写想想,不知不觉午夜已过,我把日记本锁进抽屉。我得好好睡个觉, 明天要让梦辰看见一个像海棠花一样清新的我。 第二天,蒙蒙细雨还没有停的迹象,空气里多了些寒意,但我还是穿上了粉白 色的薄呢套裙。我觉得在梦辰面前应该这么穿,打扮成一个矜持的淑女。临出门的 时候,我妈还唠叨了几句,说我穿少了,小心着凉感冒。 中午一放学,梦辰的司机就开车来校门口接我了。后海、胡同、四合院、朱漆 大门、“祥”字酒旗……这一切的一切,早已镌刻在我的脑子里。可此时此刻,面 对着它们,我又感 到恍如隔世。 司机开车离开了,管事的中年男人撑着一把黑伞,依旧微笑着,礼貌地把伞罩 住我,迎我进去。 一进门,我的目光就被那两棵繁花似锦的海棠树夺去了!它们像两大片粉红色 的烟霞,飘在院中。微雨打落了花瓣,树下是湿洇洇的一片落红。我走到树下,忘 情地伸长手臂,想摘下一朵,可惜树冠太高,没有够着。 就在这时,只听得正房的竹帘内有个声音:“爱爱,你也喜欢海棠花?进来吧, 这屋里插了一瓶……” 我一惊,下意识地一转脸,管事的中年男人刚好把竹帘掀开,久违的梦辰就站 在帘后,眼睛里盛着掩饰不住的渴望。他穿了一套银灰色西装,头发梳得很整齐。 刚刮过脸,唇周鬓边有些发青。好像清瘦了些,眼睛里好像藏着哀伤。我怔怔地望 着他,好像面对的是分别千万年的一次重逢。过度的思念,频繁的想像,让眼前的 人显得如此陌生,陌生得不敢接近了。 他那熟悉的微笑又浮在脸上,轻声说:“来,进来,爱爱。” 我这才回过神来,朝他走去。刚走到门廊上,我就看到屋里放着一只大约三尺 高的陶瓷花瓶,里面插着高达一米以上的海棠花枝,就像是一棵小小的海棠树。 梦辰不经意地牵住了我的手,拉着我来到海棠花前,摘下了一簇,放在我手里。 我垂首看着粉红色的花瓣,又抬起头望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 真的瘦了,怎么会瘦这么多?”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低沉地说:“家母去世了,我们家大,后事料理起来 也比较耗时。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我没跟你提起过。他是我父亲在美国留学时的校 友,也是马来西亚华裔,年龄比我父亲小几岁。他家自祖辈起就很富有,他学成归 来做房地产生意,早年的成就比我父亲的大得多。我父亲中年时候,事业上曾经遭 受过一次致命挫折,多亏他倾注巨额资金挽救……打那之后,我父亲和他就成了至 交。他姓林,我们都叫他林叔叔。我父亲交代我们,对他要像对我们的亲叔叔一个 样。林叔叔是个重情的人,对我们兄妹几个,都像亲生孩子一样。他中年丧妻,念 着与贤妻的恩爱,这么多年一直未娶。他妻子只给他生育两个女儿,现在都在美国 定居。这回我回马来西亚,正碰上他生大病,我父亲就命我日夜在他床前守护,比 较劳累,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 听了他这番话,我的心头不由得沉重起来。梦辰的身世和经历是这么复杂,他 所承担的责任也一定是繁多的。也许,用“贾琏”这个人物简单地去套他是不合适 的。他是善良的,仁义的,他与“贾琏”给人的印象绝不相同。 他见我陷入沉思,反倒安慰我说:“别难过,我知道你等急了。家母年事已高, 寿终正寝,丈夫儿女都送了她最后一程,也是我们全家的安慰。” 不一会儿,那个服务的小伙子进来了,给我端来了一杯热茶。梦辰示意我面东 而坐,他则还是坐在我的对面。 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轻声说:“我知道你牵挂我了,你知道我牵挂你吗? 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好吗?父母没有为难你什么吧?” 我一听,心里就翻腾起来。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害怕我妈逼我接触别的豪 门公子,而我却不能将实情告诉他,我不想让他忧虑,不想让他有一点不快乐。 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我这段时间很好,心里只有想你这一件事。他沉默了 一阵,才缓缓地说,如果是这样,我希望这样的日子再多一些。” 小伙子开始端酒上菜了。首先上来的是贵妃鸡和黄焖鱼翅,接着又上来了一个 非常诗意的北京名菜——桃花泛。里面有虾肉、锅巴、荔枝、菠萝、番茄酱等,新 鲜别致,色泽红润,犹如春天的桃花。 当醋椒鳜鱼上来时,梦辰看着碟中肥美的鳜鱼,微笑道:“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那农耕时代的乐趣,现在很难找得到了。不过,现在刚好是春季, 今天又下着细雨,正适合吃咱们北京的这道名菜!” 梦辰已届中年,虽然公务俗务繁杂,诗人般的浪漫还能保存下来,真是不容易。 不知是被相思蚀了骨,还是今天的酒特别浓,两个人对饮了几杯之后,似乎都 有了几分醉意。 他点起一支烟后,浓重的心事也浮了上来,沉默了好久,才问我道:“爱爱, 你想去国 外学习音乐吗?“ 我很吃惊,一时回答不上来。 “音乐是没有国界的。我在美国、日本都有很好的朋友。如果你想出去,可以 选择一个,我会托他们照应你……” 其实我已经明白了!尽管梦辰去马来西亚这么久,却是一直将我放在心上的。 让我去国外学习音乐,这可能是两个人继续交往下去的唯一办法了。在北京,我们 的路已经绝了。可是,就算我想去国外学习音乐,想依照梦辰的安排去做,可又怎 么能通过我父母的那一关?我妈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因为是梦辰的安排!我爸也不 可能同意,虽然他是最爱女儿的,虽然他说过在爱情方面不干涉我的选择,但前提 是不能做已婚男人的情人! 外面的雨似乎下大了,我觉得自己被巨大的凉意包围了。我抬起头,心痛地望 着他说:“我当然愿意为你躲得远远的,可我爸妈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如果要我瞒 着他们悄悄出走,我是做不到的。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他们会痛不欲生的……” “别担心,我也不会让你跟他们不辞而别。这些天我翻来覆去考虑,决定去拜 访你的父母一趟,对他们表白我对你的真心!” “不行!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碰钉子,他们绝对不可能接纳你的!” 梦辰似乎被我这几句话打击了,有些黯然神伤。他望着我,关切地问:“你父 母是不是为难过你?你为我吃过不少苦吧?” 他的这句话触动了我心底最脆弱的部分,我的嘴唇失控地颤抖着,慌忙低下头, 不想让他看见眼里的泪。 他将半支烟按灭,右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左手,声音涩重地说:“爱爱,别 哭!我很怕看见你这样。如果我只能给你带来眼泪,我就是个罪人了,那还不如悄 悄消失……” 听他这么说,我又觉得自己犯了错,抬起头来,强送给他一个笑容。 他咬了咬下嘴唇,执着地说:“我必须去见见你的父母,告诉他们,我非常珍 惜你。虽然我是个婚姻中人,但我可以把后半生交给你一个人,实实在在守着你!” 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听着他的誓言,一时间,女孩子们会神魂颠倒,会漠视现 实。听着他的话,我竟然开始幻想父母能被他对我的爱情打动,同意把我交出去, 与他相守一辈子。幻想总是五颜六色,翻卷着华丽的泡沫。也许,我也会为他生上 一儿半女,虽然没有名分,关起门来也是一家人…… 就在两人深情凝视、默默无言之时,大门口忽然有种令人惊恐的动静,一男一 女在小声说话。 不一会儿,女声大了起来:“让我进去,我要进去找我女儿!” 啊?我听出来了,这是我妈的声音!她怎么能找到这里?怎么可能!我吓得从 凳子上跳了起来,猛地把手从梦辰手里抽出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妈已经出现在竹帘外,那个管事的中年男人为她撑着伞。中 年男人打开帘子,我妈就一闪身进来了。 我妈带进来一股湿冷的空气,扑在我身上,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梦辰一定是 见多识广的,但显然也被我妈的突然到来震惊了。他忙站起身,动了动嘴唇,却一 时语塞,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是啊,他甚至没法称呼!我妈虽然比他年龄 大些,但是站在一块儿他看上去却不比我妈年轻。他的眼神里有惊讶的成分,可能 是惊讶于我妈的美丽和年轻。她的卷发照例盘在脑后,十分精致。脸上化着雅致的 淡妆,倔强的嘴角有些上翘,生起气来也不显得冷酷。她身上穿了一套淡紫色薄呢 套裙,裙子是鱼尾状,长至膝下。长长的颈项上系着一条丁香紫丝巾,打成了漂亮 的蝴蝶结。——我妈三十一岁生我,今年整整五十岁了,岁月在她的身上几乎没留 下什么痕迹,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她的年龄似乎永远无法突破三十五岁。演艺界有 个别女星五十岁了还像三十几,保养得很好。可我妈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 辛辛苦苦上班、操持家务、养育孩子,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几乎没进行过专门的保 养。平时在家里,我还不觉得什么,可一到重要场合,我都会强烈地感觉到我妈与 别的妈妈们是不一样的。 我妈毫不留情地仔细打量梦辰,嘴唇紧闭。这时候,那个服务的小伙子搬来一 张椅子,放在我妈身边,请她坐下,但我妈根本没有坐的意思。 终于,还是梦辰先开了口:“……对不起,我正在跟爱爱商量,准备登门拜访 二老……” 我妈一听这话,牵牵嘴角,冷冷一笑:“二老?李公子,我和爱爱的爸爸可当 不起。咱俩一块走出去,指不定还被误认为是兄妹呢!你是豪门公子,面子肯定要 比凡夫俗子薄一些,所以我也就不说什么不好听的了。你是个已婚男人,年龄是爱 爱的两倍。我们爱爱可是个干干净净的好女孩,你不能给她将来,就这么跟她拉拉 扯扯,对得起她吗?” 梦辰的脸变成了微红,尴尬得简直不知所措。我看出来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 强烈的打击。他是一个豪门公子,多少女孩子高攀不上呀,遭受女方家长这样的冷 言冷语,可能是第一次吧? 他似乎攒了好大的劲,清了清喉咙,对我妈说:“我可以把后半生交给爱爱, 守护她一直到最后!” 我妈还是一点面子也不留:“不用多说了,我们爱爱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 不会做小的!我们当父母的也绝对不可能叫她做小!如果你真心喜欢爱爱,只有离 婚这一条路,然后堂堂正正把爱爱娶回家!” 我妈咄咄逼人,梦辰没了言辞,低着头,像个做错事挨骂的孩子。他这么腼腆 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得过我妈!况且,我妈使出的杀手锏实在太厉害了,梦辰也 不可能当即给出答复。离婚,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的直觉历来 很灵,我早就预感到了我跟他之间的悲剧。在我妈和梦辰面前,此时此刻,我觉得 自己在一点一点滑向绝望的悬崖!也许,今天的这一刻,就是我与梦辰缘分终了的 时候了! 我妈没有让尴尬的沉默持续太久,她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只首饰盒和一厚 一薄两只信封,重重地往饭桌上一放。 天啊!这个首饰盒里装着梦辰送我的钻石项链呀,薄信封里是他通过司机交给 我的一封信,厚信封里是他通过司机送给我的一万块钱!——我一下子明白我妈为 什么知道我在这里了!她打开了我的抽屉,偷看了我的日记。我真后悔把今天与梦 辰的约会地点写进了日记,同时也恨我妈竟如此不尊重我的隐私!看来我妈是准备 把梦辰送我的东西全还给他了,可我原本想把它们保留到八十岁、保留上一辈子的 呀! “妈,你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能私自动我的东西!”我叫了起来。沉重的打击 使我的双腿发软,一下子便跌坐在椅子里。 我妈看也不看我一眼,拉上皮包的拉链,不容商量地对梦辰说:“李公子,这 是你送给爱爱的所有东西。我明白讲给你听,我们爱爱受不起!在你离婚之前,希 望再也不要打搅爱爱!你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大家撕破脸皮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记住,爱爱是我的女儿!不是明媒正娶,别说豪门公子,就是皇帝老爷,也别想得 到她!” 完了,一切都完了!把这些东西还给梦辰,我连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了。我绝望 地看了一眼梦辰,他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眼里的绝望似乎比我的还要深。我很清 楚,我们很快就要分离了,当着我妈,彼此连一句叮咛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就像死 去的人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我没有对我妈哭求,因为我非常清楚,求也没有用。 在这样凄惨的局面里,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出来。如果能够做到,我愿 意给梦辰一个微笑,作为分离的信物,因为他不想看见我的泪,他希望我无论在何 时何地,都是宁静快乐的。但是,除了绝望和哀伤,我连这么个小小的信物也没能 留给他…… 很快,我妈就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拉向门口。管事的中年男人在外面打开了 竹帘,我妈先麻利地出了门。我被我妈拽着,匆匆回头,却见梦辰的双眼变得微微 发红。这时候,我眼里的泪再也挂不住,哗哗地在脸上流个不停。梦辰的嘴张了张, 我从他的口型看出,他想叫声我的名字——爱爱,却又像突然失声了似的,什么也 没说出来…… 我像木偶一样,被我妈操纵着上了出租车。我浑身软绵绵的,连一点反抗的力 气都没有。能怎么样呢?对着梦辰哭喊?跟妈妈扭打?即便赢了我妈,前面不还是 悬崖吗? 我妈这么唠叨的一个人,坐在出租车里竟然一路没说话。我是她的女儿,谁也 没我明白,此刻她内心是酸楚的。作为妈妈,谁不愿自己的女儿沉浸在爱情里,尽 情享受?而她,今天拆散了一对相互爱慕的人……出租车停在了我的学校门口,两 个人下了车。离下午上课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妈非要跟我一块儿进校门。雨还在下, 细如发丝,我们没撑伞。 走到一个有雨搭的宣传橱窗下,我妈停下了脚步,注释我的目光比刚才斥责梦 辰时暗淡多了。她爱抚地理顺我耳边的头发,低声说道:“爱爱,妈这回要请你原 谅,不经过你的允许偷看了你的日记,又把姓李的送你的东西全还给了他。妈知道, 这回把你的心伤得不轻,可能你一辈子都忘不掉!我看出来了,你喜欢那个姓李的, 姓李的好像也不是个花花公子。如果姓李的是单身,就算年纪大些,妈也不会阻拦 你跟他好。问题是他是个有妇之夫,不可能给你名分!现在你头脑发热,什么都不 在乎。可一辈子长着呢,等激情落下来了,名分这 个东西就会开始折磨你,足足能把你折磨上一辈子……那条钻石项链,我悄悄 拿到鉴定部门,叫专业人员估个价,你猜猜它值多少钱?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呀,他 们说起码值四五十万人民币呢!如果妈不是全心全意为着你好,要是妈有一顶点儿 私心,留下那条项链,姓李的也不可能问你要回去!四五十万,够一个普通家庭花 上一辈子了。话说回来,现在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挣不够四五十万呀。妈之所以把它 还给姓李的,就是为了让你跟他一刀两断。没什么想头了,就会慢慢淡忘,你才有 可能去交新的男朋友……“ 我听着我妈的话,渐渐明白“世俗”这两个字的力量有多么强大。爱情,浪漫, 在“世俗”这两个字面前,只是易散的云烟,易碎的晓梦。我,一个弱小的普通女 孩斗不过世俗;梦辰,一个家财万贯的豪门公子同样斗不过。对于他来说,世俗就 是婚姻、就是家庭、就是社会舆论、就是道德准则……如果他抛妻弃子与我成婚, 势必要遭到强大世俗的打压。 这时候,我似乎应该哭泣,为了夭折的初恋。但是,我的眼睛却涩涩的,根本 没有泪。我妈就是我的“世俗”,我不能把自己的软弱呈现给她。 “时间不早了,我该去上课了。你回去吧。”我说。 “爱爱,你是不是在恨我?”她很不放心地看着我。 “没有,真的没有。我今后不会再去想梦辰了,不会再给爸妈惹麻烦了,也不 会再给自己找苦吃了……” 我妈听了我的话,自己的眼睛倒先红了。“爱爱,妈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妈知道这时候你最心痛。但妈希望你能像你说的那样克制自己,时间长了,什么样 的感情都会变淡。妈希望你能坚强,千万不要被这次失败击倒,做出傻事!一辈子 长着呢,你的幸福还没有开始!” 我妈走后,我回到宿舍,背了书包朝教学楼走。我已经非常疲惫,觉得自己就 是一具行尸走肉,很想瘫在床上歇上一段时间。但由于从小受我妈教育,我一直是 个懂得自律的人。不论是身体上的病痛或者精神上的打击,只要没把我击倒,我都 不会耽误一节课,不想给老师留下坏印象,尽管坐在课堂里几乎什么也听不进。 今天下午是公共课,几个专业的学生一块儿在大阶梯教师上。我走到教室后面, 找了窗边的一个座位坐下。这间大教室刚刚落成,式样新颖,窗户很大,窗台很低。 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我的目光却落在了大玻璃窗外。窗外是一大片开花的树, 淡红色的花,浅紫色的花,纯白色的花,非常漂亮。印象中,似乎每个有名的大学 校园里都种着很多会开花的树。细雨还在飘落,一个穿着纯白色薄呢长裙的纤细女 孩,站在一棵开浅紫色花的树前,双眉紧蹙,微微垂首,对着花儿出神,全然忘记 了周遭的世界。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诗里所说的人儿,就是她这么年 轻美丽的吧?可惜她成了单飞燕。我确信这一点,她肯定跟我一样,刚刚变成一只 可怜的单飞燕!一花一世界。年少的岁月里,哪个女孩子身上没发生过动荡的故事 呢?即便是那些其貌不扬的丑小鸭,心里也总是翻卷着与爱情相关的狂涛骇浪吧? 爱情的发生都是相似的,只是痛苦的结局个个不同罢了。 好在我妈对我还保留着一丝怜悯,没有处理掉我的日记。晚上,我回到家里, 第一件事就是走进自己的房间,拉开抽屉,寻找那本日记。它好好地躺在抽屉深处, 似乎从没被人翻开过。我拿起它,找了一条包装礼物的红色缎带,牢牢地捆扎住, 绑死了。失去了梦辰,我也就不需要再往日记本上写一个字了。也许我应该烧掉它, 既然爱情已经夭折,就别留下一点线索!可是,我舍不得,我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女 人,从来都不是。留着它,也许在生命中的某一天,我还有机会将它拿给梦辰看看, 来证明我把最纯真的初爱给了他。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