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偶然中的必然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我的魂好像已被摘走了。痛,不凶猛,却绵绵不 绝。分手的结果早已盘踞在意识里了,水落石出之后,只是用血肉慢慢消化它。 迎来了一个个日子,又送走了一个个日子。我依旧像先前那样对梦辰朝思暮想, 却不似先前那样浮躁了,不总是希望与他见面,不总是分分秒秒等待着他了。爱, 已经在我心里沉潜。这,也许才是至高的境界。白娘子和许仙,林黛玉和贾宝玉, 七仙女和董永……哪一对像凡人一样白头偕老了呢?高中时候,我也曾附庸风雅地 看过文艺美学之类的书籍,现在才真的明白了,那些深深打动人心的爱情故事,为 什么总是悲剧而不是喜剧!梦辰对于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可他给我留下的,将 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幸福和忧伤。 北京的海棠花开败了,更加浓郁的绿色占领了这个世界,慰藉着在这个春天寂 寞伤心的人。我家对面楼上的三楼住着一个退休医生,老鳏夫,是个邓丽君的忠实 拥趸。每到夜里九点钟,可能看完一集电视剧,他就开始放邓的歌曲,喇叭开得大 大的。院子里的人都是一个单位的,知道他的精神不大好,也没几年寿限了,就没 人去制止他。今年春天的雨特别多,总是能听到那首揪人心肺的《泪的小雨》: “分不清是泪是雨,泪和雨忆起了你。忆起你雨中分离,泪珠儿洒满地。哭泣,你 哭泣为了分离;分离,分离后再相见不易……”莫非这春天的绵绵阴雨,也让精神 混沌的老鳏夫想起了夭折的爱情?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即便极其平凡。爱的深刻 与否,不在于当事者的财富地位和美貌,而在于你对所爱的人付出的真诚有多少。 六月上旬的一天中午,我收到了梦辰托司机送来的一封信。虽然照例没敢在学 校拆开,我也已经预料到这封信肯定不是火,而是灰!直到晚上临睡前,我才用剪 刀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剪开。这回的纸张是普通的便笺,两页,上面的字迹比起上封 信的签名来,显得零乱多了,是用黑色墨水笔写成的: 爱爱: 作为一个什么都明白了的中年人,我郑重向你道歉,求你宽恕。我的苦是自作 自受,不值得同情。你的苦却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觉得自己这回成了个罪人!不给 你写信,应该是最好的处理方式。但是,不写成这封信,我的脚实在无法迈离北京! 看到这里,可能你已经意识到了,我已经做了个彻底的懦夫,远远地逃走了。 事情已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也必须做个懦夫了!毕竟我是个什么都明白了的中年人, 如果我不这么做,不光会受到你父母的轻视,也会受到社会道德的谴责! 你肯定会怨我,这样还好!我最怕的就是你沉默不语,把所有的苦都埋在心里, 伤了你的身体。你肯定会在心里质问我,既然爱你,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把你 堂堂正正娶回家?我当然也很清楚,离婚就是对你最好的交代,是我爱你的最有力 的证明。但是,这辈子我可能没有这个机会了!你还小,可能还理解不了婚姻对我 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家与我家门当户对。我是家中长子,与名门闺秀联姻、强强 结盟几乎是必需的,至于两个人有没有爱情倒在其次。豪门子女大都深知这一点, 婚姻一般受命于父母,不敢有怨言。举个例子来说吧,邓丽君当年与豪门公子郭孔 丞非常相爱,但是郭的长辈要求邓嫁入豪门之后,必须告别舞台,并不得与圈子里 的人来往。按照一般人的想法,邓与郭都有足够的钱,既然相爱,难道就不能无视 家庭的反对,双双私奔吗?但是没有,他们生生被一股适于豪门的巨大力量分开了。 说白了,豪门婚姻是结给外人看的,是一种商业联盟。夫妻可以一辈子同床异 梦,却不能轻易将婚姻打碎。一旦打碎,就表明家庭力量削弱,凝聚力松散,不光 门楣无光,还可能招引对手乘虚而入…… 既然不能将你名媒正娶,我当然已无颜继续留在北京,不然我会每时每刻受折 磨,失控的时候可能还会去找你!我是个中年人,理应控制整个局面。你妈妈那天 说的话已相当不好听,我承认自己也不是个勇猛的男人。我不能叫你妈妈看轻我, 当然,最重要的,我不能影响你的将来。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没有权利让你深 陷在这次必定夭折的感情里。你就是我心中的一朵海棠花,在我的庭院里,静静地 开,静静地落。让我默默欣赏,默默回忆,足矣。以这样的轨迹走下去,你将来应 该能嫁个不会缺你吃穿的丈夫。嫁人之后,尽快生上一两孩子,就不会再有那么多 愁苦了。你是个好女孩,总是小心翼翼,在我面前,总是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 这,我都感觉得一清二楚。我相信,你以后无论嫁给谁,都会是个好妻子。在 此,我也祝福那个能最终娶到你的人。 被你妈妈还回来的钻石项链,我会一直好好保存着的。现在交给你,对你来说 只能是一个负担,你甚至没有合适的地盘放置它。就让我做个梦吧,希望在不打搅 你的生活的前提下,这辈子还有机会亲手把它戴在你的脖子上(注意,是在绝对不 打搅你的生活的情况下)。 看完这封信,你一定要把它烧掉。一是怕被你妈妈发现,误认为我是个还在纠 缠你的无赖。那样她会为你感到不值,也会使她更加难过。二是毁灭我的一切线索, 彻底忘记我,开 始新生活。 梦辰 即日 看到最后,我又不争气地流泪了。“看完这封信,你一定要把它烧掉”,这串 字在我的泪光里渐渐虚化,化成了一团灰色。我舍不得把它烧掉,对于一个十九岁 的少女来说,初恋情人的一点一滴都是最珍贵的,更何况我和梦辰是被迫分离的。 可是,我知道留着这封信意味着什么,我甚至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秘密地方存 放它。 正像信里写的,我也怕被我妈再次发现,也怕我妈会看轻梦辰! 等到爸妈都睡下了,我才悄悄走进客厅,拿了爸的打火机,又回到房间,关紧 门,把信烧了。躺在床上,我没有再流泪,虽然我的心非常非常疼。这是早已料定 的结果,我没有得到梦辰的人,但我知道他的心安安静静地躺在我心里。人生在世, 也许等待我的,还有很多很多的不圆满,这是强求不来的。但是,他能让我感到他 是真爱我的,这已经够了…… 22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恍恍惚惚,我的魂好像已被摘走了。痛,不凶猛,却绵绵不 绝。分手的结果早已盘踞在意识里了,水落石出之后,只是用血肉慢慢消化它。期 末复习根本无法集中精力,虽然各科成绩都过了关,但不理想。 七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放假在家,意外地接到了天韵的电话。 “我女儿今天满月!长得粉嫩、漂亮得很,你不来看看她可不行!”她没提梦 辰,好像刚出生的女儿让她忘记了一切。她不是装的,看来孩子对于女人来说分量 真重。 “我请你来我这里吃晚饭,看看孩子!”她很平静,也很幸福。 我当然是希望看看她和孩子的,怀胎十月无爱人陪伴,寂寞可想而知。可是, 我有些害怕在她的住处碰上梦辰,也害怕碰上她那一大家子人。不管怎么说,她家 也算有钱人家,即便梦辰不在,也一定会大张旗鼓为孩子庆祝满月。 天韵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忙说:“我这里除了几个保姆之外没别人。家人中 午在一块儿吃过饭了。” 我有心问问梦辰在不在,却没敢问出来。 最后,她说:“爱爱,你是个学生,千万别破费给孩子买什么东西呀。我就是 想见见你,说说话,如果要你破费,那我宁愿不见你还好。” 既然是去看孩子的,总不能空着手去。我把事情跟我妈说了,向她讨个主意。 我妈想了想,对我说:“我在王府井一家商场里看见过一个小拨浪鼓,很漂亮, 镶银的,不到一百块钱。天韵什么都不缺,送个有意思的小礼物还妥当些。” 我赶紧搭车跑到王府井,找了一个多小时,才买到了。临去天韵家时,我妈又 交代我说:“如果碰上姓李的,不要理他,不能再给他机会,特别是在天韵面前! 你就跟天韵说几句祝福话,看看孩子,就赶快回来。如果姓李的不在,你可以 跟天韵吃晚饭。“ 天韵的住处离我家比较远,坐公共汽车花的车票钱比坐出租车少不了多少,加 上天热,坐出租车会舒服一些。现在回想起这些,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但在 当时,我花钱总是会这么算计的。读书时花的是父母辛苦挣来的钱,当然舍不得。 奇怪的是,从某一天起,我的钱开始多得花不完用不尽,却不再把“钱”这个 东西当回事了。我从来都不是个拜金主义者,虽然从小被我妈灌输了嫁入豪门的思 想。也许我生性就是个重感情、轻物质的人吧?我的食欲一直不强,吃不了多少东 西,所以山珍海味在我看来,跟我妈做的家常菜差不了多少。我对衣服的要求只是 大方雅致,并不是个特别追求时尚的人。即便后来钱随便花,我也没像某些豪门中 的女人,把去巴黎挑选四季时装当做人生理想,把参加宴会该怎么穿戴当成工作。 熟悉世界名牌的女人可能会知道这句话:找不到适合服装,就穿CHANEL套装, 可能不出彩,但不会有错。我是个最害怕被衣服歪曲或者夸张了性情的人,所以买 的最多的就是CHANEL,相对喜欢它的蕾丝、珍珠等女性化装饰。我承认不是个精于 打扮的女人。未婚时候,印象中夏天总是穿浅色连衣裙,婚后则比较多地穿套装。 相比于自己的身体,我更关注自己的心。这一点跟出身阶层没有什么关系。上流社 会有交际花,平民社会也有狐狸精。 相比之下,现在我妈的衣服倒比我的多好些。反正也能买得起了,她什么牌子 的衣服都想穿穿,像是在报复年轻时的清贫。是的,我没有我妈漂亮,这是一句实 话。我婚后我妈已经年逾五旬,还是那么美丽,脸上身上没有一处因上了年纪而令 人看不顺眼的地方。每每看着她,我总是困惑自己到了五十岁上会是个什么样子。 毕竟她是我妈,我从不嫉妒她长得比我美,我一直为自己有个这么美丽的妈妈 而骄傲。后来我嫁的人容貌不是那么好,我每次怀孕,我妈都非常害怕我生女儿。 她希望我生儿子,儿子一般会遗传妈妈的长相。她还开玩笑 说,她不希望外孙女比女儿还要不漂亮,那样的话,祖孙三人一块出门她会感 到没面子。 天韵居住的四合院小巧玲珑,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累累果实已经成熟,地上 还落了三五个,非常惹人欢喜。北京的这个时节,正是桃子成熟时,市场价格很便 宜。可能天韵舍不得摘下这些桃子吃,为的是用作欣赏。 正房是个客厅,一个三十来岁的保姆抱着个婴儿用奶瓶喂奶,穿着浅蓝色家常 裙子的天韵正朝门外张望。看到我之后,她慌忙跑出来迎接。 她家里这样的氛围给我个直觉:梦辰不在。我的心一下子放下了。梦辰是我心 中新鲜的伤口!从我内心来讲,是不愿意看见天韵和她的孩子的,她们对于我的伤 口来说,无疑是一把盐!但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起码的人情世故又不能不通。 一个刚满月的小女孩,正在用力地吸着奶嘴,吃得真欢。她穿着粉红色的棉布 小衣服,小脸也是粉红的,皮肤透明,额头的小血管都看得真切。看见她的第一眼, 我心里就开始拿她跟梦辰比较,尽管小孩子的五官还没长开,跟梦辰还真有些神似。 血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我由衷地对天韵说:“真像她爸爸。” 天韵听罢,满足地笑了,并郑重地对我表示感谢。 虽然这五个字对我来说像锋利的刀子,我也不应该吝啬这句让她舒心的话。在 俗人眼中,天韵比我更可怜,尽管她为他生了个孩子。 孩子吃完了奶,天韵就把她抱过来,递给我。我吓得不敢抱,天韵笑我胆小, 让我像她那样用一只胳膊托住孩子的背,让孩子偎在胸前,孩子太小,骨头软。 我战战兢兢抱着孩子时,天韵拿起我买的小拨浪鼓,摇了几摇,又轻抚她的小 脸说:“宝宝,这是你的爱爱阿姨,给你买的小拨浪鼓,摇一摇,好听吗……” 母亲跟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管她的孩子多大年龄。此刻的天韵是这么的爱 孩子,对我也是这么的亲密。她早已看出我跟梦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可能一朝 忘个干净。可是,在她明快的表情里,我却找不到一丝暧昧。也许这是母性使然, 一个女孩做了母亲,青涩时代的芥蒂还算什么呢? ——几年之后,当我抱着自己的孩子,再想起当年的天韵,心里就变得特别的 熨帖。爱情没有对与错,而天韵肯定一辈子都会做个好母亲的,天底下的母亲都是 善良慈爱的!将男女之爱放在无私深邃的母爱面前,不过是轻如飞絮吧?我有了孩 子之后,忽然感到心胸宽广了很多。虽然天韵跟我爱的是同一个人,我的心却从此 再没排斥过她。 吃饱的孩子很快疲倦了,睡着了。 天韵叫厨房里的两个保姆摆晚饭。很精致的四个家常小菜:虾仁玉米,红烧鲤 鱼,马蹄闷鸭,烧青菜。汤有两个,天韵叫我吃虫草鸽子汤,她自己吃猪脚木瓜汤。 木瓜黄黄的,切成方块,猪脚汤熬得白白的,看上去味道不错。 “我很爱喝虫草鸽汤,但孩子一直不够奶吃。有个保姆老家是广东的,说一般 人家的女人生孩子,都喝猪脚木瓜汤,我改换了一下,有点效果,但效果不大。” 天韵解释道。 天韵哺乳期不能喝酒,保姆就给我倒了一杯红酒。我没有酒瘾,只是象征性地 啜上几口。谈话一直在外围绕,两个人都在回避谈起梦辰,但梦辰又是两个人都非 常想谈的话题! 吃到一半时候,还是我先把窗纸挑开了:“他……见过孩子了吧?” 天韵的眼神一下子变暗了,低声说:“没有。不过孩子出生之后,他给我打过 电话。嗯,还把他的名字告诉了我!”她说到这句话时显然有些激动。 我差一点儿问出来——他是叫梦辰吧?幸好又及时咽了回去。我有些尴尬,忙 说:“他应该回来看看孩子的,女人生孩子很辛苦。” 天韵放下筷子,拿起一片纸巾揩了揩嘴唇。“他忙。来不来看孩子我也不大在 乎了,反正孩子是他的。他还答应给孩子起名字。” “你很爱他吧……” “……怎么说呢?他对我一直没有年轻人那种激情,我对他也是。我们在美国 一个华人聚会上认识,很随意,不浪漫。是我先对他说想跟着他一辈子的,他说他 不能跟我结婚,并劝我最好不要孩子,以免日后想摆脱时牵挂太多。我硬是怀孕了, 他也没有极力反对……可能我的情感比较独立,在他之前也交过不少男朋友。遇到 他之后就觉得倦了,想靠岸了。不 过有一点不能否认,我喜欢成功男人,跟着他们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可能外 人大都觉得我过得很苦,我自己并没觉得苦。什么样的爱情能持续一辈子呢?特别 是生过孩子,嫁与不嫁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了。孩子是他的,他就是三年五年不来 看我,总会牵挂着孩子,跑不了的!“ 天韵对婚姻的观点与我妈恰恰相反。也许我的骨子里更传统,还是倾向于拥有 一纸婚书。我不是个特别独立的人,而丈夫总比情人要可靠得多。于是,对于天韵 的这番谈话,我没有发表意见。 天韵又往我碗里添了一勺汤,忽然异常清晰地说:“你们是有感觉的,至于感 情多深我不大清楚。我想问问你,如果没有什么阻力,你会像我一样为他生个孩子、 把一生都用来等他吗?” 我几乎想也没想,嘴里就嘣出了这样两个字:“不能!” 我低下头,很轻易地又陷入矛盾之中。没有保障的爱情本来就让我感到动荡不 安,怎么能把一个无辜的孩子再推进这种动荡里?虽然爱情还在惯性地持续着,我 还在幻想梦辰出现,幻想能与他远走高飞。但是,远走高飞之后又是什么?这又总 让我心里没底。 天韵意味深长地沉吟了一声,对我说:“既然这样,那你还是彻底忘记他吧, 找个能结婚的人好。非凡的爱情是需要胆略的,你的性格太柔弱,玩不起有花样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消沉。每每爸妈不在家,我就玩命弹琴。我确认自己 已经走上了一条忘却之路,也相信日子这么过下去,梦辰将会在我心里慢慢沉淀。 生离死别尚且能被岁月平复,何况是一场破碎的初恋呢? 8 月上旬的一天上午,下着小雨,爸妈都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中实在感到 憋闷,就去了一趟新华书店。中午则去医院找我妈,跟她一块儿吃了午饭。 从我妈的医院出来,正值午后。小雨已经变成了微雨,还在不急不忙地下,北 京的暑气被消散了好多。我忽然想起了北池子大街,这个时节,国槐花不知开得多 么繁盛了!我必须去那条街上走一走!心里也是非常清醒的,明明知道去了只有坏 处没有好处。当然不会那么赶巧碰上梦辰,但对于忘记他这项工作来说,显然极具 破坏性。可是,就像人家说的,冥冥之中就像有一只巨手,在背后推着我,想转身 都不可能。 紫禁城城高池阔,北池子大街是紧挨着紫禁城的一条幽僻街巷。这是一条典型 的北京街道,两旁的房屋都是青灰色的,在金瓦红墙的紫禁城下显得温存而柔顺。 它为何如此幽静?中午时分总是鲜有车辆经过?可能是因为这条街上没有商业 味道吧?连一个小卖部也没有。 天空仍是阴沉沉的,北池子大街地面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透,密密麻麻地落满了 国槐花瓣。抬头望去,大街两旁高达数十米的国槐树形成了两道翠绿的屏障,每棵 树都顶着硕大的翠绿与淡黄交错的冠。直到今天,现在我还记得那天穿的衣服,一 条粉白色的短袖连衣裙,稍微夸张的娃娃领,领边上镶着不易察觉的小花边。脚上 是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我很爱白颜色的鞋子,后来去到南方生活,白鞋子显得更 适合,更漂亮。高大的国槐在稍嫌灰暗的色调里,显得更加挺拔而孤傲。挺拔和孤 傲应该是属于阳刚的,却是我的至爱。尽管在别人眼里,我纤细而沉默,阴柔的成 分居多。来回走了两趟,我的双脚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我带到了XX胡同。我想梦辰, 实在太想梦辰了,我希望奇迹出现,能在这个古老幽静的胡同里碰上他。 可是,快要走到梦辰的四合院门口了,胡同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是啊,天下 的机缘怎么可能都叫我碰上呢?我跟梦辰的缘分已尽,真真切切地过去了。这么想 着,我的脚步反而不那么怯懦了。四合院的大门紧闭着,里面寂静无声,似乎整个 世界都寂静无声。我断定里面没有人,起码没有主人。我站在门前,望着相对于华 贵的朱漆大门显得有些朴拙的两只铜制门环,目光渐渐失去焦点,脑子里的思维也 渐渐发散开来…… 我没有撑伞,门前的一棵国槐树亦是繁华满枝,每每有夹裹着微雨的凉风吹过, 花瓣就会雨一样落个满身。国槐花不是洋槐花,不少人会对它产生误会。国槐花的 香气没有洋槐花的浓郁,花儿呈淡黄色,没有洋槐花的洁白,花瓣也不比洋槐花的 大而饱满。它的单薄和暗淡就像我的青春,在不为人知的时空里独自憔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轻微的刹车声。我心里一惊,尴尬地转过身,发现一辆 香槟色的 轿车已经在我面前停下。 凭借我当时少得可怜的名车知识,我只能认出这辆车的牌子是宝马。众所周知, 奔驰也是名车。奔驰与宝马有何显著区别呢?奔驰无疑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可能 国人眼中最好的车子就是奔驰了。开奔驰的男人,会被人们看做是成功男人,被人 艳羡和尊重。并且,在奔驰车的广告中,人们也能强烈地感觉到厂家的理念。而宝 马似乎是专给爱车人造的,开起来有得意、过瘾和刺激的感觉,可以充分享受驾驶 的乐趣。也许这就是奔驰的主人常设司机,而宝马的驾驶员常是主人自己的缘故吧? 由于天色暗,我看不清车窗里的人是谁。我真怕里面坐着梦辰!我害怕把这样 幽怨的寻觅暴露给他,尽管关在屋子里我可以为他痛哭不止。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迈 开脚步,准备从这个门前逃走。然而,这个胡同里实在太幽静了,连个遮挡视线的 人影也没有。还没走两步,车里的人就下来了。 他看上去不到六十岁,眉宇间流露出一缕英气,这缕英气支撑着他,显得很年 轻。很快,我的脑子里出现了梦辰的影像,面前的这个男人与梦辰的气质是不同的。 梦辰身上洋溢着的是沉静和儒雅,让他显得比面前这个年龄更大的男人还老成。 这个男人中等身材,偏瘦,皮肤红润,脸上及手上都没有这个年龄层的人常有 的“老人斑”。他的整张脸看上去当然不如梦辰的舒服,但是也不让人反感。老, 总是与丑联系在一起,老而不丑是所有上年纪人的追求。是的,他一点也谈不上丑, 挺耐看的。浅蓝色短袖T 恤和茧白色的休闲长裤,倒使他显得比梦辰更有活力。何 况,他是从车子的驾驶座上下来的,爱车的人总是活力充沛的。 他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我当然不好再硬着头皮逃跑,就木偶般地站住了。 “这位小姐,你是来找梦辰的吧?我们梦辰总能吸引到最优秀的女孩子!”他 的口音可不是梦辰的北京腔,带有典型广东口音的普通话。 我不禁一惊:“梦辰?你知道他?” “哈哈!当然,岂止知道?你想打听他什么吧?我会知无不言!”他的口齿竟 这么伶俐,还有些幽默味道。 我意识到自己失了口,忙撒了一句谎:“不好意思,谢谢你。我不认识梦辰!” 他轻轻摇摇头,咄咄逼人地说:“不会吧?不认识梦辰怎么会站在这个门前若 有所思?” 我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忙搪塞道:“只是太喜欢这个四合院了,就停 下来看看。” “真的吗?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四合院?”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于是就郑重地点点 头道:“确实,我很喜欢。” “很好!你真的喜欢,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北池子大街有很多四合院,其中像这个一进式带有一片花园的并不是绝无仅有, 有的甚至还带有小池塘和地下室,价位每平方超过万元。这个四合院面积不算很大, 大约有500 平方左右,很关键的一点,它是独门独户,旁边又没有高层建筑,院内 情景不会被他人一览无余。再加上高品质的装修,买下来的时价恐怕要上千万人民 币。——这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奢望的,随便就许诺送这么贵重礼物的人,需要有 多大的身家做底子呀。并且,我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陌生的女孩子。虽然我真心 喜欢这个四合院是前提,但再有钱的人,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把钱往外撒吧?也许这 个四合院对于他来说,就相当于一支冰淇淋对一个普通人的价值?如果一个可爱的 女孩说,我很喜欢吃冰淇淋,一般人都会随手买上一支,满足自己的施舍欲?当年 我还没有钱,根本想不通!千万人民币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啊,我简直想都想不出来。 于是,我开始有些怕他,怕他是想用这座四合院开路,高调追求我。再说,我 怎么能接受他的馈赠?我甚至连他是谁还不知道! 于是,我竭力使自己从惊愕中平静下来,对他说:“希望这是个玩笑。一是我 们素不相识,二来我也不会接受无缘无故的礼物。” “如果是梦辰要送给你这个四合院,你会接受吗?如果可以,我会让他代我送 给你。” “我不是说过我不认识梦……辰吗?” 就在这时候,四合院的门忽然开了,可能里面的人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声。那个 四十岁左右的男仆站在门旁,对着我面前的这个老年男人恭敬地叫了一声“林先生”。 林,这个姓氏好熟悉,像是听谁说过,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当时的北京,还 不像南方的一些城市,开放后称呼中产阶层以上的男士一般都是“先生”。这个男 仆称呼他为林先生,我感觉意思上更多的是因为他上了年纪,是一种尊称。 林郑重地对我说:“梦辰叫我林叔叔,你要是不介意,也随着他叫我林叔叔吧!” 他这么一说,我才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他就是梦辰跟我说过的那个林叔叔! 我不禁感慨起来,这个世界真小啊。我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早到和晚到半个 小时,也就不会碰上他了。林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好意思再强调自己不认 识梦辰了。看来他压根儿就没相信我的话,我的脸不禁微微有些发热。 我感到非常难为情,硬着头皮对他说:“我还是叫你林先生吧。” “好,都可以!到了家门口,不进来坐坐不合适。来,进来喝杯茶,陪我这个 寂寞老头聊聊天。”他显得很高兴。 “谢谢!这次就不了,我还有些事。” “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你不想跟我一同聊聊梦辰吗?” 说着,他非常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亲切。他毕竟是过 来人,我自以为埋得很深的东西,可能他一眼就看破了。“聊聊梦辰”——这对我 来说是个多大的诱惑啊。我的头脑一热,不知不觉地就被他带进了门。 24 院子里多了一颗石榴树,挂满了鸡蛋大的果实。 “这是北京一个做房地产的朋友送的,送来的时候种在大花盆里,我叫人移到 院子里,好在移活了。”林说。 “石榴比较好种,果实能吃,也是吉木,北京好多庭院里都种呢。”我只好搭 讪。 “等这些石榴熟了我一定请你来吃。”说罢,他又改口道:“也可能是你请我 来吃哦,说不定那时候这个四合院已过户到你名下啦。” 看来他是当真了!我不解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过,在这一瞬间, 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虚荣心。梦辰送我钻石项链时,因为无从估计它的价值,我 没有为之震撼。再说,梦辰送我的项链代表爱情。而林要送我的四合院,不过是一 个顺口说出的“小礼物”呀!就算他喜欢我,也跟爱情毫无关系。因为连他自己也 看出来了,我是爱梦辰的。再说,他还要我随着梦辰一样叫他林叔叔呢。一个年龄 是我两倍的梦辰爱上我,已经不为世人所容了,何况一个年龄是我三倍的男人?就 算给他爱的机会,估计他也没那么大胆量。 我这么想着,觉得很放心。同时,我也隐隐感到,与林交谈起来,要比跟梦辰 交谈得更随意,也更融洽。彼此之间有爱情的男女才会时时拘谨吧?我与林之间有 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最多是他喜欢我这个年轻女孩子,他也不让我厌烦。我们之 间的纽带是梦辰,没有梦辰,这辈子我不可能与他碰面,更不可能与他交谈。 一个女仆端来两杯白菊花茶和几只精致的小点心。在我的记忆中,当时的北京 很少人喝这种茶,恐怕现在喝的也不多。后来我去南方生活过一段时间,喝这种茶 的人就非常多了,只不过这种茶也是有等级之分的。 “经常逛书店吗?”林看见了我包里的新书。 “平时基本上一个月去一次,假期里去的多一些。” “喜欢看什么书?” “比较喜欢看文学名著,还有一些艺术家的传记之类。” 他笑道:“咱们两个人的爱好还是有重合点的。我年轻时基本上把中外文学名 著读遍了,英文的一定不读译本。现在不行了,偶尔会读一些历史类书籍。这人呢, 越老就越想往回看啦!” “你一点儿也不老,我没感觉到你老!”我并非言不由衷。 他听了之后很高兴,微微扬起眉毛道:“你真会说话,说得我想送你轿车了。” 我也笑了笑。他真有意思,有钱人都有馈赠癖吗?或者他太久没送东西给女孩 子了? 他看我笑了,显得很高兴,呷了一口茶道:“我讲话是算数的,说是叫你来坐 坐,给你讲讲梦辰的事情,是不会食言的。好了,言归正传!从你刚才站在这门口 的神色来看,你对梦辰肯定是一往情深的。我的车子在胡同口停了足足有十几分钟, 你都没察觉,可见有多专注。进这个胡同十几分钟了,你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感觉到脸上开始发烧。 “梦辰跟我说起过你……” “梦辰都说我什么了?”我很吃惊。 “也只是提过一次,只说蛮好的,身材修长,气质文雅,能弹能舞。梦辰的言 语少得可怜,在我面前提到女孩子,还是第一次。”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那个女孩子就是我呢?” “那你说我猜对了吗?肯定不可能有第二个!学过舞蹈的女孩子,站姿都跟一 般的女孩子不一样……” 我惭愧地低下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说真的,可能除了我的沉静与众不同一些, 其他方面我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我们系里漂亮女孩子多了去,我之所以还能被 人一眼就从女孩子堆中分辨出来,可能就是那份一直坚守的沉默吧。 “平常人因为接触不到豪门人家,大都以为男子多么潇洒,豪门女子多么漂亮, 实际上并不完全是,有的甚至可以说丑陋。美貌这种东西并不像金钱一样,是富豪 们的专利。梦辰的妻子就相貌平平,身上的披挂也都是飞到巴黎买的,价值连城, 还是不能把她打扮出豪门贵妇的气质来。她自知才貌上配不上梦辰,心里一直不快 乐,加上又是个闷葫芦,一天说不到两句话,一说话就是怨气冲天。你想,梦辰的 日子会好过吗?好在她生养了一双儿女,梦辰心里才稍感安慰……”林又说。 我心中的旧伤又添了新创,开始隐隐作痛。原来豪门公子的快乐,似乎比不上 那些一人吃饱全家人不饿的流浪汉。 “我最了解梦辰的心,他对你的感情一定是:恨不相逢未娶时。男女是要讲缘 分的,你们就是典型的有缘无分。都早点解脱好,不然会苦上一辈子的。” “恨不相逢未娶时”!就是这句话,击痛了我的软弱之处,泪就这么在一个陌 生人面前不争气地在眼里打转。我害怕在林面前控制不住,这一刻,我真有控制不 住,就要崩溃的感觉!我得走了,何必把自己的痛苦暴露在林的面前,难道要让林 去跟梦辰说,再让梦辰为我痛苦一层、牵挂一层吗?如果梦辰能得到我的消息,我 也应该在每一条消息里尽量充填快乐,让他知道我一直活得很好,让他不要对我有 过多的挂牵。 于是,我站起身,轻声对林说:“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我该回去了。” 林微蹙着眉头,似乎很担心我的状态。“你要放宽心,一个人的一辈子不会只 有一次爱情,绝对不会的。你要相信我的话,你肯定还会碰到心仪的男人!” 我机械地说着谢谢,嘴角却在失控地痉挛。 林让一个女仆拿了一张名片,接过之后,亲手递给我:“想梦辰的时候打电话 给我,我没别的用,起码可以陪着你想他。” 这是多么幽默的一句话!它驱散了我心中的不少阴霾。我接过名片,发现它很 奇怪,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几个北京的电话号码,没有单位名称,也没有什么头衔。 他的名字挺阳刚的,叫林雍泰。 林雍泰很会把握时机,在我把他的名片装进背包时,他问我道:“小姐叫什么 名字?能不能把联系电话给我?我今后会经常住在北京,因为投资了房地产。这也 是梦辰的主意,说现在来北京做房地产前景比较好。”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名字当然可以告诉他,但我家的电话号码绝对不能告诉他。 我妈对我整天疑神疑鬼的,如果发现我与年纪这么大的男人交往,不疯掉才怪。 尽管我跟林雍泰什么也没有,也必须防备着些,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我 就把宿舍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并告诉他我只有中午在宿舍休息。 最后,他有些调皮地笑了笑:“爱爱,很有意思的名字。嗯,我可能会经常约 你出来吃饭,希望你不会觉得没面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会呢?” “我不是年轻大帅哥呀!不过我很安全,暗恋你的那些男生们对我会比较放心。” 他一脸孩子般纯真的笑容,把我也逗得笑了出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