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城故这地方虽然不大,但由于一直是抗日的大后方,中国的西北大学搬迁到这 里,学校里云集着东北、华北及各地的流亡学生、教师,再加上当地的中学,使这 小小的城故,别有一番景致。近日来,抗日战争的胜利沸腾着每个人,特别是流亡 学生的心,他们集会、演戏大肆庆祝,刚刚插班到城故女子中学的吕莲,立刻加入 了他们的行列。西北大学和女子中学联合组织的剧社,活泼好动的吕莲被吸收进去, 演文明戏。 吕莲一口南方话,时常引得周围北方学生发笑。一个叫李宏民的大学生,在排 练空隙,主动教吕莲说北方话,纠正她的发音。不久,他们的话剧要公演了,吕莲 多么想邀请她的父母来看啊! 母亲盼月到城故后又怀了孕,行动不便,吕莲就跑到团部去找父亲。 勤务兵认识吕莲,他把吕莲领进了屋,“报告团长,小姐来了。” “莲儿,进来。”吕志涛笑着迎接女儿。他最近心情特别好,一家人团聚,女 儿生得如此可人,妻子盼月又怀了孕,说不定能生个男丁,为吕家传宗接代。 “父亲,今天晚上,我们的话剧公演,我想请您光临!”小吕莲有点撒娇地看 着父亲,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水凌凌的葡萄。 “女儿的邀请我一定得去,”吕志涛也学着女儿,拖长了声音,“不过,我要 是去,你们这些学生娃不害怕吗?”? “我们剧社呀,有好多西北大学的学生,他们从北平一直演到这里,什么世面 没见过!”“不过……”小吕莲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您可千万别说是我父亲, 否则,同学们都不理我了。“ 吕志涛听后哈哈大笑,“原来我是个可怕的父亲!“ 吕莲用她纤细的手指捂住父亲的嘴,“不许您这样说!” 晚上,女子中学的操场上异常热闹,台上灯火辉煌,台下人影攒动,吕莲从戏 台边偷眼一看,第一排坐着校长和城故的知名人士,父亲也坐在他们中间。 剧目一个个演下去,台上不时发出热烈的掌声。最后一个剧目:《放下你的鞭 子》,吕莲上场了。这是抗战时期的老剧目,为什么今天还上演呢?原来是变换了 台词的。 吕莲饰演的小姑娘在街头卖艺,由于饥饿昏倒了,饰演老父亲的李宏民举鞭要 打,被看热闹的人拦住了,有人问:“现在抗战胜利了,你们怎么还不回老家啊?” 那老父亲哭诉道:“抗战胜利了,我们父女回了家,可是,国民党的军队来了,他 们抓丁、抢粮,还说我们通共产党,我们穷人哪有活路啊!”这时,所有的演员都 到台上,一起高呼:“反对内战!打倒国民党!”一时间,传单像雪花一样从天而 降,口号声响彻了操场。 晚上,吕莲高高兴兴回到家,连蹦带跳地进了屋,迎面见父亲面沉似水,坐在 厅堂上等着她。 “站住!”吕莲第一次听到父亲这么严厉,禁不住问:“父亲,怎么啦?” “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是国民党、共产党!”吕志涛走过来,压低了声音, “若不是你母亲要生了,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你!”吕莲有些害怕,父亲头一次教训 她,但她见父亲又软了下来,她的心又放松了。吕志涛虽然声音很低,但用命令的 口气说:“不许再参加剧团,学校也不要去了,我给你请个家庭教师。” 吕莲脑瓜一转,知道对作军人的父亲不能硬来,马上撒娇地说:“好父亲,就 听您的,剧社不参加了,学校还是要去的,再有一个月就毕业,我考过试,拿到毕 业文凭,就再也不去了,好吗?”吕志涛见女儿乖巧的样子,无奈地点了点头。 吕志涛日思夜想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夫人盼月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了却了他 心中的一块病。他在家身为长子,从小受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教育,现在 家庭、事业都不再有遗憾,四十多岁,身为团长,在城故这地方也算是叱咤风云的 人物,他心里舒坦,脸上风光,哪里还顾得上去团部,在家忙着雇佣人,找奶妈, 摆酒、庆贺,也很少过问住在学校里面的女儿——吕莲。 一天晚上,吕莲在宿舍复习完功课,想到该回家看看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便 向家里走去。快到家门口时,一人骑马飞驰而过,她急忙闪在一边,那人在自己家 门前勒马跳下,大步跑进了屋。 “是父亲的勤务兵”,吕莲认出了那个人,“什么事情这么急呢?” 她跑进了家门,又蹑手蹑脚跟了进去,在父亲的门口停了下来,只听勤务兵急 切地说:“报告团长,旅部密令,明天行动!” 接着是打开信笺的声音,只听父亲喃喃地念着:“密捕下列学生:于立章、刘 文举、李宏民、×××、×××……” 听到李宏民三个字后吕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差点喊出声来,但她的 机敏告诉她,一刻不能停留,她飞速跑出大门,躲在附近一条黑胡同里。不一会, 只见勤务兵飞马而过,自己家“呯”地关上了大门,待片刻的宁静之后,她转过头, 拼命向李宏民的宿舍跑去。 李宏民等学生当夜离开城故,吕莲吓得多日没敢回家,直到有一天,母亲盼月 出现在宿舍门口。 “母亲!”吕莲上前搂住了盼月的脖子,“你怎么出来了?” “还说呢,也不回家看看弟弟!”母亲啧怪地说。 “弟弟,他好吗?” “好,胖乎乎的,奶妈带着呢,你父亲叫他吕军。” “噢,父亲……他一定很高兴吧!”吕莲的心紧张起来。 “高兴嘛,倒是高兴,可是这几日,不知怎么了,总是阴沉着脸,还问过我几 次,你回来过没有?” “我这些天功课很忙,就要考试,哪里有空回家。“吕莲忙抢着说:母亲,下 星期天,我的毕业典礼,你和父亲一定要来参加呀!” “是嘛,我的莲儿高中毕业了,”盼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抚摸着女儿的短 发,“准备报考哪一所大学呀!” “还没想好呢!”吕莲摇晃着母亲的肩,撒娇似地说。 “好了,你快复习吧,我要回家看你的弟弟的。”盼月给了女儿一个微笑,转 身匆匆走了,吕莲的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星期天到了,女子中学的操场上布置一新,台上悬挂着“毕业典礼”四个大字。 学生们都穿着干净整洁的学生装,在校门口迎接家长的到来。吕莲远远看见,母亲 在不远处下了黄包车,向学校走来,她连忙迎上前去。 “父亲怎么没来?”她问母亲。 “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也许是公事繁忙。”盼月今天的心情非常好,她拉着女 儿的手,“不要管他,我们进去吧。” 盼月被女儿安排在贵宾席上,她抬头看看台上的大字,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毕 业典礼,那时候,她也是这么年轻,这么无忧无虑,转眼间,年近四十,日落花黄, 本来就柔弱的她,熬过了八年多盼夫的岁月,现在终于盼到了头,丈夫回来了,女 儿长大了,自己已为吕家生了儿子,她笑得合不拢嘴,远远地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 女儿,心里乐开了花。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长久的,一生一世的别离正在等待 着她:就在她们母女高高兴兴走出校门的时候,家里的佣人慌慌张张跑过来,“太 太,老爷部队转移,来不及等你们,带走了奶妈和军儿!” “转移到什么地方?”盼月眼前一黑挣扎着问。 “没说,只说过几天派人来接你们。” 一连几天,枪声、炮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伤兵、部队像疯了一样开过城故, 向后撤离。吕莲和母亲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失去了爱子的盼月两眼发直,呆呆地 坐着,嘴里反复地念叨:“他会回来的,会回来接我们的……”直到有一天,解放 军到了城故,吕莲和同学们上街扭秧歌,欢迎解放军,回到家里,仍见母亲这样喃 喃地说着,她已经不吃不喝神志恍惚了。 “母亲,我送您回外公家,好吗?”吕莲看着头发蓬乱、目光呆滞的母亲,心 如刀绞,“要不您跟我去北京,李宏民来信了,让我去北京找他。” 吕莲只得托佣人照顾母亲,并告诉佣人,她找到工作就会寄钱回来,送母亲进 医院。 北京的秋天,天高云淡,秋高气爽,古老而雄伟,美丽而壮观。人们沉浸在新 中国诞生的喜悦之中,青年学生参军,参干,各行各业,百废待兴。吕莲在“中国 民主同盟中央委员会”的院落里找到了李宏民,他此时,任组织组副组长,刚刚陪 同民盟主席沈钧儒先生去中央开会回来。 李宏民这个山东小伙子,三十来岁,有着一副结实的身板,中等个,宽肩膀, 二目有神,五官端正,他十几岁离开老家,去青岛读书,当时青岛外国人很多,学 堂里教授数理化一律用英语讲课,因此李宏民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每逢学堂里搞 活动,他总是单人表演英国人两口子吵架,十分生动。给别人补习英语,也成了他 谋生的手段。后来,抗战开始了,他和同学一起去了后方,考取了西北大学。在学 校里,他和进步学生一起演戏,还参加了沈钧儒先生发起的中国民主同盟。就在解 放前夕,他差一点被捕,幸亏吕莲报信,他和几个进步学生连夜逃了出来,到了北 京,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他的身份从地下转入公开,现在,已经是沈钧儒先生的得 力助手了。此时,他看见曾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吕莲婷婷玉立站在门口,一种清新、 怜爱的感情油然而生,他急步走过去,用结实的大手握住了吕莲纤细白嫩的小手。 “你……长大了,”四目相对,李宏民不知说什么才好。自从这个来自西子湖 畔的姑娘,说着好听的南方话,进入他们剧社的时候,李宏民就仿佛有一种西施再 现的感觉,但她绝不是病西施,而是健康、美丽、活泼的西施,她的一投足、一笑 一颦,都是那么清新、可爱。她纯得像西湖里的莲蓬,婷婷玉立,落落大方,又像 那白嫩的莲子,爽口宜人。他每天都在细细地欣赏她、品味她,而直到她冒着生命 危险,背叛了自己的父亲,半夜里给他送信的时候,他才真正认识了她。她是一个 值得让人爱一辈子的姑娘,就在他离开城故的那天夜里,他就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 如果将来能够见面,他一定要爱她!现在,她就站在他的面前,看着她白皙的面孔, 红润的面颊,乌黑的眉毛和闪亮的眼睛,啊!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正像一朵含苞 欲放的荷花。 “扑哧,”吕莲看着李宏民百感交集的表情,反而调皮地笑了,“我早就长大 了,都十八岁了,该参加工作了。” “噢,”李宏民回到现实之中,“对,现在北京各大部都需要人,先在招待所 住下,明天,我领你去报考。” “太好了!”吕莲拍着手跳起来。 “先别高兴太早,”李宏民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参军、参干都是供给制,很 苦的,不挣工资,你能吃得消吗?” “没问题,”吕莲作了个敬礼的动作,“别小看人!” 吕莲顺利地考进了中国林业部的会计科,当她穿上列宁服,坐到办公桌前,拿 起算盘的时候,才真正感到,自己的的确确长大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