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中国成立一年多,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李宏民、吕莲都报名参加了 中央土改团,奔赴湖南参加土改,他们被编在一个小组,李宏民任组长。 到湖南的第一天,上级发给李宏民一把盒子枪,他学当地农民的模样,剃光了 黝黑的分头,卷起裤角,挎上枪,投入到土改的斗争。吕莲,腰扎皮带,身穿列宁 装,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他们和贫苦农民吃住在一起,一起劳动,一起斗地主, 一起分田地,虽然大多数土改队员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但他们凭着坚定的共产主 义信念,投身到这场斗争中去,把火热青春,献给新中国的每一项事业。 一天,土改队从邻村开会回来,天已漆黑,小组五六个人走在山路上。忙了一 天,大家又饿又累,走着走着,有些走不动了。 忽然,路边一声口哨,紧接着石块铺天盖地飞了过来,几个队员应声倒下,吕 莲刚要喊,李宏民一下子扑倒在她的身上,压低了声音说:“别出声!”此刻,吕 莲感到李宏民沉重急促的呼吸,也听到石头打在他身上的“噼啪”响声。不一会响 声没有了,几个人走上前来,一个人粗声粗气地说:“他妈的,我毙了他们!” “别”,另一个尖一点的声音制止他,“抓活的!听说,还有个女的!二哥说了, 抓她回去做老婆。” 吕莲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那几个人越走越近,眼看快走到跟前了。这时,她感 到李宏民的手在轻轻挪动,突然,李宏民大喝一声,在黑暗中蹦了起来,“不许动!” 随着喊声,向空中放了一枪,那个粗声粗气的人大喊:“不好啦,有枪!快跑!” 土匪跑了,吕莲爬起来,为队友们包扎伤口,她敬佩地看着李宏民,看着他手 中的枪,心里热乎乎的,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当地农民判断,是邻村地主王二的表弟干的,肯定是王二报信,说土 改队要从这里经过,他们立刻把这一情况报告了当地政府。 土改任务完成了,吕莲趁回北京前的休息时间,去陕西看望母亲,李宏民也一 同前往。 吴盼月被安排在城故的一家医院里,是李宏民通过民盟中央和当地联系的,他 出钱又雇人照顾,然而精神近乎失常的吴盼月已经多日不吃不喝了。 “母亲!”吕莲看到了瘦脱了相的母亲止不住扑了过去,搂着母亲,失声痛哭。 “是莲儿吗?”母亲居然很清醒,“是我,母亲,”吕莲惊喜地看着母亲, “我是来接您去北京的,我现在是国家干部,能养活您!” “乖女儿,”母亲抚摸着女儿的面颊,露出一丝欣慰,“这位……”她伸出干 枯的手,指指李宏民。 “他就是李宏民。”吕莲一字一字地说。 母亲轻轻地点点头,艰难地伸出手,拉住了李宏民,“我把莲儿交给你了,你 ……”她突然气喘起来,呼吸变得急促,但她挣扎着,嘴蠕动着,眼睛盯盯地看着 李宏民,“你……要好好……照顾……她。”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的眼睛慢 慢闭上,手也松了下来,急促的呼吸慢慢停止了。“母亲!”吕莲扑在母亲身上嚎 啕大哭起来。 他们二人安葬了吴盼月,怀着沉重的心情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一路上,李宏 民对吕莲百般照顾,吕莲虽然还沉浸在痛苦之中,但她已经把李宏民作为了自己的 亲人,是的,他已经是她在世上的惟一亲人了,因为她写往吴江进的信已经退回, 说二位外公早已去逝了。 一九五二年的春天,就在吕莲当选为“全国青年突击手”的这一年,她和李宏 民结了婚,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叫李爱平。他们希望爱平能像千千万万个新中国 出生的儿童一样,无忧无虑,幸福成长,前途一片光明。 小爱平出生在一对国家干部的家庭,上着民盟机关幼儿园,虽然她还不懂事, 可满眼看到的是爸爸、妈妈、阿姨的笑脸,满耳听到的是周围人们的夸赞:“这小 姑娘多漂亮、多聪明,将来一定会超过她的爸爸、妈妈!”小爱平一天天在蜜罐中 幸福地长大,到了四岁,出落得像一朵美丽的花蕾,团团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 的小嘴儿,人见人爱。她是幼儿园大班的班长,老师让她领着小朋友们作操、唱歌、 跳舞,老师说她比别的小朋友都聪明,学什么都比别人学得快,记得牢,而且能歌 善舞,有着极好的天赋。 吕莲这个年轻的妈妈在林业部会计科工作六、七年了,她业务熟练,待人诚恳。 科里大多数会计都比她年龄大,所以比较难做的事情她都会主动去做,经常自己加 班,大家曾给过她很高的荣誉,选她当全国青年突击手,所以她一定要有个先进的 形象。这天下班后,科里开会,学习报纸上的文章,题目是“工人农民说话了。” 科长读完了报纸,让大家都针对报纸的文章发言,并且动员说:“现在报纸上 展开了讨论,我们也要好好讨论,看这里有没有白专道路,只突出业务,不突出政 治的现象呢?有没有剥削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残余呢?有没有右倾机会主义的思 想和言论呢?”一时间,大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都闷着头不发言。一天、两天、 天天开这样的闷头会。 这天快下班,刚好一个出差人员找吕莲报销差旅费,吕莲忙着接待这个人,没 想到误了开会的时间。 这报销工作,本来也是别人的事,可是那人不熟悉地理,每次报销,查地图、 查文件,效率低,还经常出错,弄得出差人员很不满意。谁知吕莲地理学得特别好, 记忆力也强,别人不知道的线路一问她便知,她成了科里的活地图,她还从小学过 英语、日语,出国回来的人报销也难不倒她。因此科长就把报销差旅费的工作交给 了她,出差的人也都乐意找她办事,一来二去,“活地图”这个雅号也在部里传开 了。 吕莲报销完,急忙走进会场,发现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感到很奇怪。 大家仍然默不作声,快散会的时候,只听科长说:“明天,我们要专门讨论吕莲的 问题,她的白专道路,右倾思想,是有根源的,那就是她父亲,国民党的团长,并 且去了台湾!” 吕莲只觉得五雷轰顶。这些年,她一直被同事、被领导夸赞着、表扬着,怎么 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还有父亲,怎么去了台湾?她不知怎样回到家,怎么见到了 焦急等待的李宏民。 李宏民在民盟机关里也是天天开会,他不敢想将有什么风暴降临,今天,一个 很有资历的民主人士被扣上了大右派的帽子,要送去劳动改造。他庆幸自己没有多 说什么,也担心妻子在单位里会不会遇到麻烦。 吕莲红肿着眼泡推门进来,李宏民感到了一丝不安。 “宏民,他们说我父亲去了台湾!”吕莲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向李宏民哭 诉。 “是的,他们到中央组织部查过了,我们领导告诉我的。” “那怎么办呢?他们还说我白专道路,右倾思想……”吕莲说不下去了。 李宏民扶着心爱的妻子,看着她委屈的样子,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他们沉 默着,沉默了许久,最后,李宏民说:“吕莲,咱们要相信党、相信组织、相信群 众,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都得虚心听取别人的批评。” 一九五七年的初冬,吕莲,这个二十六岁的女会计、四岁女儿的母亲、曾荣获 全国青年突击手的年轻干部,在林业部会计科被打成了右派,送往东北劳动改造。 这天,北京的天气阴冷阴冷,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花,为了不刺伤孩子的稚嫩 的心,李宏民把女儿送进了幼儿园,只身一人,去火车站为吕莲送行。 夕日婷婷玉立,谈笑风生的吕莲,今天,穿一身黑布棉衣,头戴狗皮帽子,脚 穿棉胶鞋,默不作声机械地上了火车,她没有感觉到李宏民的存在,她的心里只有 孤独,委屈和痛苦,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积极地、满腔热情地参干、工作,怎么 落得这样的结果。 李爱平在机关幼儿园里天真无邪地长大,她不知道从哪一天,她的记忆里消失 了妈妈。有时候,幼儿园的老师们会问她的爸爸,“她妈妈怎么不来接她?”她听 到爸爸说,“她妈妈在外地工作。”于是,当别的大人问她时,她也会这样回答。 她从小班升到中班、大班,又上了小学,她仍然是班长,仍然领着同学们做操、唱 歌、跳舞、学习,仍然比别的同学都聪明,仍然在各个方面都有着极好的天赋。当 她读到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已经是全校师生公认的最聪明,最全面发展的学生了。 她在给妈妈的信中这样写道,“妈妈,我开学初作文比赛得到了第一名,今天,数 学竞赛又得了第一名,老师说,以我的成绩,一定能考上北京最好的中学——‘师 大女附中’,然后是‘北大’、‘哥伦比亚’我将来要像居里夫人那样,做个科学 家,或者像冰心,杨沫,当个作家,可是我还是很喜欢到少年宫去学跳舞、唱歌, 辅导员说,等我小学毕业,就可以保送我去总政文工团或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我现 在真是不知去哪里才好呢!“她那副自信的样子,再配上两根一翘一翘的刷子辫儿, 圆圆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的轮廓分明的嘴唇,真让同学们 羡慕极了,他们把她围在中间,跟她玩,跟她学习,她成了同学们的主心骨,好像 有了她,同学们就有了榜样,有了活力,才玩得开心,才什么难题都做的出,因为 在课堂上,每逢老师提出再难的问题,即使全班同学都答不出来,还有她——李爱 平呢! 这天,她连蹦带跳地回到家,爸爸已经做好了饭在等着她。吃过饭,爸爸说: “爱平,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说吧!”爱平调皮地眨眨眼睛。 “爸爸问你,这么多年,你想妈妈吗?” “想呀!当然想呀!”爱平脱口而出。“但是,她不是在外地工作吗?”爱平 虽然想过妈妈,但是在同学们中间,她像个骄傲的公主,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有什 么缺憾,她的妈妈在外地工作,这不是很正常吗?她可以给妈妈写信,寄照片啊! “我要调到你妈妈那里去,咱们一起去。” “什么,去东北!”“爱平先是很诧异,但立刻蹦了起来,噢,我可以坐火车 了,我可以见到妈妈!” 一九六五年的初冬,爱平生平第一次坐上去去往东北的长途火车,老师,同学 都来为爱平送行。 几个小姑娘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爱平,你会想我们吗?以后老师出的难题, 谁来回答呢?” 爱平咧开了小嘴,自信的眼睛挑了挑,“你们写信给我,我来回答呀!” “那你不考师大女附中了?”“不上总政了?”“不上音乐学院附中啦?”另 外几个同学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问。 “我到了那边也能考!”爱平一一拉着大家的手。 “还有,学校开联欢会,咱们班没人出节目啦!”又一个同学说。 “好了,好了,”老师抚摸着爱平的头,对大家说:“李爱平是全面发展的学 生,她到了哪里都是最优秀的,我们希望她常给我们来信好吗?” “对,给我们来信!” 汽笛响了,爱平跳上火车,她见爸爸也告别了难舍难离的同事们,向车门走来。 他们再一次向车下招手、招手。车开了,“轰隆、轰隆,”首都北京渐渐远去,东 北边疆小城——江城,在招唤着李宏民、招唤着李爱平,因为那是吕莲——他们的 亲人,生活的地方。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