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工厂里,业余毛主席著作学习小组,早来的工人们正在闲聊,马增贤走了进来。 这个车间领料员今天显得特别精神,左臂上戴着一块鲜红的袖标,他径直走到平时 是辅导员李宏民的讲台上,努力清了清嗓子,又使劲拍了拍桌案,闲聊的工人不觉 抬起了头。 “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马增贤挥舞手臂,一连串说了两句最 新词语,立即吸引了工人们的注意力。 “从今天起,我们贫下中农要占领这个阵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的现 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工人们不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疑惑地听着马增贤的讲演。 “李宏民,他有什么资格领我们学毛著?他是地主狗崽子!”马增贤喊了起来, “他为什么放着北京不呆,到我们这来?大家想一想!”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人家出身地主不假,但人家一参加革命就写在 自传里的。” “从北京到这来,不是支援边疆吗?” “不对!”马增贤大吼一声。“民主党派不是革命派,只有共产党才是革命派! 他到我们边疆来,是要搞破坏,他会英语,是来里通外国,是吴晗、邓拓派来的! 还有,你们知道吗,他的老婆,是个摘帽右派,他的老丈人,是国民党军官,去了 台湾!” 工人们吃惊地瞪大眼睛,他们真正感到问题的严重了,他们和马增贤一起激动 起来。 马增贤声音更加激昂:“战友们,我们不能再受他的蒙蔽了,他们地主阶级过 去骑在我们头上,现在还当官作老爷,连他们的狗崽子也受优待,我的女儿和他崽 子一个班,今天,我们要造他的反!造一切资产阶级当权派的反!” 工人们跟他一起挥舞拳头,高呼口号。 “告诉大家,”马增贤带着胜利的微笑,“我们红色造反团已经决定,从今天 起,让李宏民停职反省!” 工人们又呼呼拉拉议论起来。 李宏民照例很晚回家,吕莲在焦急地等待着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吕莲 不安地问。 “锅炉坏了,我陪工人一起修修。”李宏民摘下手套,露出两只油黑的大手。 “你这人,”吕莲皱起了眉头,“不在学习班好好反省,修的哪门子锅炉?你 会修吗!” “不会修,帮着拿工具也好,”李宏民分辨,“再说,我怎么没好好反省,我 的出身、社会关系,都是在参加革命时写得清清楚楚的,我父亲在我八岁时就死了, 我十几岁离开老家,在外求学、参加革命,土改时,老家就没人了,我不告诉组织, 谁会知道。” “你觉得说清楚了,人家信吗?我这个右派,当初是怎么当的?劳改了五、六 年,帽子也摘了,今天,还不是又停了我的工作,让我下车间了,到喷漆车间蹭腻 子,我这咳嗽病怎么受得了!” “什么!”李宏民有些惊讶,看着妻子痛苦的表情,一时不知拿什么话来安慰。 “我说你不该领孩子到东北来嘛!”吕莲摘下眼镜,眼泪从红肿的眼睛里滚落 下来,“你这种人,到工人堆里来,谁能理解!” 睡在炕头的爱平,听着妈妈的埋怨,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从懂事开始, 她,这个骄傲的小公主、被人称赞的小天才、受人羡慕的小童星,今天,十三岁的 今天,才感到了茫然。原来自己的出身不是革命干部,而是地主;妈妈来东北不是 工作,而是劳改;爸爸从北京来不是支援边疆,而是要搞破坏……这些,她不敢相 信,却必须得相信,她觉得爸爸、妈妈是好人,外人却不这样看待他们,她觉得自 己是个好学生,可是同学们已经鄙视她了。 学校停课了,考中学的事情没有人再提,偶尔到校,便是由辅导员领着去参加 厂里的批判会。每一次大会,都有人被揪出来,在口号声中揪到台上示众,然后挂 上牌子送到牛棚里,反省、劳改。曲珍的爸爸,曲科长,说是当过叛徒,被揪出来 了;年轻的梁老师,只因为是厂长的二婚妻子,就被当作走资派的小老婆,破坏别 人家庭的祸首,揪到台上,站在丈夫身边陪绑。 多么好的老师啊,她是爱平到东北后唯一的班主任,爱平多么想去安慰安慰她 啊!那天散会后,趁着夜色,爱平悄悄来到梁老师家。 梁老师伏在桌案上写检查,头发蓬乱,眼镜红肿,见爱平来了,先是苦笑一下, 然后,声音很低但很坚决地说:“赶快走,不许再到这里来!” 这些天,一向爱说爱笑的爱平变得少言寡语了。今天,辅导员又组织她们来参 加批判会,同学们说着、笑着、交谈着,只有她和曲珍,默默地低着头,表面上是 静静的,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不安地等待着。 还是马秀英的爸爸马增贤——厂革命委员会主任主持会议,学校的政治辅导员 ——激昂的男高音领着呼口号。 今天的气氛不同往常,台上挂着一条崭新的横幅标语“清理阶级队伍”,台下 站了一排已经挂了牌子的当权派和牛鬼蛇神,一阵口号过后,马增贤做主要发言。 他先总结了这一段时间抓革命的成果,然后调子一转,抖然抛出一个炮炸性的问题 :“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在我们的阶级队伍里,还隐藏着一个大特务!”他 把“大特务”三个字提得特别高,随之,喊出了一个使人震惊的名字,“李宏民, 就是吴晗、邓拓派来的大特务!” “把大特务李宏民揪出来!” “打倒李宏民!” 嘶哑的声音在高音喇叭里震颤,人们有的伸长脖子,有的踮起脚跟,几个穿大 头鞋、扎大皮带的治安队员扒开人群,不由分说拽出一个人来,拉到台上,没等那 人站定,一块绑着铁丝的特大木牌“哐”的一声套在脖子上,几只大手按住脑袋, 拽起胳膊,腰立刻下沉,整个身体变成了喷气式飞机。 是爸爸!爱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多么熟悉的身影,天天在一起生活的,最最 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工农兵的爸爸,一瞬间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到底是敌人 呢,还是爸爸?他的腰弯得那么低,他的脖子挂着那么沉重的牌子,旁边几个治安 队员不时的按他、踢他、打他,爱平紧张地注视着,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忽然,她想到了妈妈,妈妈自从下到喷漆车间,咳嗽越来越重了,大夫说转成 了肺心病,这几天正躺在家里没上班,得马上告诉她。她捂着脸,低着头,挤出了 会场,飞快向家跑去。 跑上三楼,家门敞开着,爱平冲进去刚要喊妈妈,立刻愣住了,五、六个治安 队员正在翻箱倒柜,书本散了一地,火炕也扒开了,满屋烟雾弥漫,妈妈坐在角落 里,不住地咳嗽。 相册、粮票和爸爸的日记本成了抄家的战利品,因为再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东 西了。一个治安队员突然发现了爱平的玩具钢琴,“铛铛”敲了两下,“这是什么! 发报机?” “不是,是我的小钢琴,是我从北京带来的。”看到自己心爱的玩具要被拿走, 爱平分辩。 “没你说话的份!”一个领头的恶狠狠地瞪了爱平一眼,冲那个队员说:“拿 走!” “留下我的东西!”爱平不知哪来的劲儿,上去就抢,妈妈急得大喊:“爱平, 听话!” “去你妈的,狗崽子!”那领头的骂着,把爱平一推,拿起小钢琴就走,爱平 倒退几步,一屁股摔倒,正坐在冒着黑烟的炕上。 眼睁睁看着治安队员抱着“战利品”大摇大摆地出了门,爱平真是又急又气, 她看着乱七八糟的家,想着挨斗的爸爸,真想大哭一场,可是看看妈妈,她并没有 流泪,而是默默地弄来了泥土,把扒开的炕一点点补上。 夜深了,外面的高音喇叭停止了呼喊,静悄悄的,楼里的人家早已睡了,躺在 自家热乎乎的炕上睡了,可是爱平和妈妈却没有吃、没有睡,她们眼巴巴地盼望着 一家之主——李宏民归来。 漆黑的夜,寒冷又漫长,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爱平和妈妈的心。吕莲搂着女儿 蜷缩在炕角上,一言不发。爱平感到妈妈的手像冰一样凉,一阵阵咳嗽像是要把五 脏六腑震出来。忽然,妈妈抽搐了一下,松开了搂着爱平的手,“妈妈,你怎么了!” 爱平急忙打开灯,只见妈妈头歪向一边,嘴角有一丝丝血迹。 “妈妈!妈妈!”爱平摇晃着妈妈,“我去找医生!” 爱平不知怎么滚下的楼梯,撒腿往卫生所跑去。漆黑的夜,西北风不住地嚎叫, 爱平深一脚浅一脚跑到了厂卫生所,用力砸门。里面哪里有人,漆黑的大门上,爱 平摸到了一把冰凉的锁。 怎么办,爱平急得团团转,她忽然想起曲珍的妈妈是卫生所的护士,只有上她 家了。 不知哪来的胆量,爱平摸到了曲珍家,砸了好一阵门,终于,屋里灯开了。 曲珍的妈妈闻讯,背上急救包,跟爱平一起向她家走去。远远地,看见了家里 昏暗的灯光,爱平三步两步跑上了楼,推开门,“妈妈,大夫来了!”她兴奋地喊。 妈妈仍旧躺在炕角上,连动也没动。 曲珍的妈妈,以最敏捷的动作,在妈妈的胸口部位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她放下 针,扒开妈妈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又用耳朵贴在妈妈的心脏上,听了听,最后, 试了试妈妈的呼吸,摇了摇头:“已经过世了。”她叹了口气说。 “过世了”?爱平简直难以相信,妈妈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留下,静静地走了? 她只有三十几岁啊,爱平和她只团聚了一年!难道,就因为她是右派,她的父亲去 了台湾,上天就要判她的死刑吗?爱平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人生的尽头。在这漆 黑的寒夜里,妈妈走了,爸爸不知关在什么地方,天哪,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刚草草安葬了妈妈,治安队传来了命令,把李宏民的粮票、工作服送到治安队 来。 一天傍晚,爱平抱着工作服,揣了粮票,来到了治安队。 “放在这,赶快走!”戴红袖标的治安队员大声说。 “我找爸爸有事。”爱平胆怯地说。 “不行!”治安队员一拍桌子站起来,拽起爱平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 爱平拎出了门,“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不行,爱平要把妈妈的事告诉爸爸,她在远处窥视着守得严严的牛棚,一点办 法也没有。 忽然门开了,治安队员押着一排黑帮走了出来,夜色里,黑帮们一个个低头走 路,老实,顺从。 爱平尾随队伍来到食堂,这时,工人们早已开过饭,透过雪亮的窗户,爱平看 到,空荡荡的食堂里,黑帮们围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治安队员进到伙房里,和食 堂的女工说笑谈天。 爱平用头巾挡住半边脸,推开门,径直走到黑帮的桌前。 “爸爸”,她向低头坐着的熟悉的身影低声喊,听到喊声,那人慢慢地、费了 很大气力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迟钝地抬起了沉重的头。 刹那间雪亮的灯光下,爱平看见,一条深深的红印镶嵌在爸爸的脖子上,紧接 着,两只呆滞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无神地对视着她。 “妈妈……死了。”爱平压低声音,痛苦地说出了四个字。那人眼睛猛地颤动 了一下,紧紧地盯着女儿,不一会,却又昏暗下来,变得像刚才一样无神,似乎什 么也没有听到。 “爸爸,妈妈死了!”爱平向泥塑木雕般的爸爸大吼一声,然后,失望地转过 身,跑出了食堂。 那还是自己的爸爸吗?她真想大哭一场,仅仅几天,她已经不认识他了。几天 来,激烈的批斗会、疯狂的抄家、妈妈的死亡,她幼小的心灵早已不堪重负,她不 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却看遍了世态炎凉,尝尽了酸甜苦辣,她已经没有眼泪了, 她没有了家庭,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幸福,没有了希望,在她眼里,只有残酷、痛 苦和黑暗,还有更多的疑惑。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