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磋砣的岁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阳台下面的处女地,白了,黑了,黑 了,又白了,小姑娘李爱平,在东北的冰雪严寒之中慢慢长大了。 尽管这四年,她是这样度过的:三年前,从治安队里搀回了断了胳膊、肋骨并 得了严重心脏病的爸爸,每天为爸爸打针、吃药、疗伤。等爸爸稍加好转,去翻砂 车间劳动改造,她便白天劈柴、运煤、买粮、做饭;晚上,为劳改回来的爸爸缝补、 浆洗衣裳……但她,毕竟在一天天长大,十七岁的姑娘,无论怎样也掩饰不住青春 的年华,褪了色的学生装,透出了丰满的曲线,齐耳的短发,衬出了红润的面颊, 她那双亮亮的,妩媚动人的大眼睛变得更加迷人,轮廓清晰的嘴唇变得更加丰满, 红润,虽然她的眉宇间总有着女孩子少有的淡淡忧伤,但她却出落得像一朵出水的 芙蓉,又像一枝雪里的梅花,婷婷玉立,楚楚动人。她的性格完全变了,小时候爱 说爱笑的她,现在变得几乎像一个哑巴。这四年,她虽然还在原来的学校,也没正 经上过一天文化课,却被称作一名初中学生,眼看着就要毕业分配了。 学校宣布:这届学生有三个面向:升学、军垦、就业。升学,爱平别想,每班 保送两个上师范学校,都是根红苗壮,像马秀英那样的革命后代;军垦,虽然放宽 了政审要求,但李宏民的问题没有定论,肯定不会合格;那么,面临她的就只有就 业了。第一批就业,是家庭没有问题的,分到各种事业单位,保密工厂。第二批, 由街道办事处向普通厂矿分配的,才包括爱平这样的学生。尽管这样,爱平仍然松 了一口气,背着沉重包袱的、抬不起头的学生生涯就要结束了,无论分配到哪个工 厂,再苦再累,她都可以堂堂正正作一个工人,她要有个工作,要挣钱养活自己, 因为爸爸每月只开三十块钱生活费。她再没有小时候的幻想,也没有任何奢望,在 这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能当个工人,挣口饭吃,便是她最大的愿望。 街道办事处的门口,挤满了全市各个学校的兴致勃勃的学生。不一会儿,爱平 领到了一份分配工作的介绍信,上面写着“江城机械厂”。 这么巧分到爸爸的工厂?爱平有些诧异。看看曲珍的介绍信,也是分到那里, 一打听才知道,各个工厂都要求优先招收自己的家属,所以办事处就按照招工单位 的要求分配。 爱平和曲珍随着报到的人们来到机械厂劳资科,负责人一一收下介绍信,通知 下午来检查身体。“李爱平!曲珍!”负责人喊着她们的名字,“你们两人退回办 事处。” 没等她们弄明白,负责人在她们的介绍信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啪”地盖上了 公章。 “政审不合格”,她俩看着这几个字,呆住了。当工人也要政审吗?她们头一 回听说,看看负责人,看看其它几个春风满面的学生,她们的脸红了。“不是照顾 家属吗?”曲珍向那人争辩。“照顾也照顾不到你们头上。”负责人脸上露出一丝 冷笑。 离开机械厂,走到没人的地方,她俩禁不住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走,咱们回 办事处去!”曲珍拉起爱平,“我就不信,国家分配咱们就业,就没有地方要!” 回到办事处,她们果然又领到了介绍信,管分配的人说,纺织厂大量招收女工, 政审不会很严的。 她们怀着兴奋得心情来到纺织厂,果然,跟其它人一样,马上被领去检查身体。 爱平拿着体检表,逐项逐项地检查:身高:一米六四,体重:五十一公斤,视 力:一点五,没有色盲,没有鼻炎,心肺正常,听力正常,甚至,还由一个男大夫 检查了有没有痔疮…… 当她满怀信心,把体检表交到劳资科的时候,看见负责人正在翻阅一摞档案。 不一会儿,负责人开始喊名字,被喊到的,第二天就正式上班。 被喊到的学生,蹦着,跳着,笑着离开了劳资科,等到最后,却没有她俩的名 字。 曲珍焦急地问负责人:“怎么没有我们?” 负责人看看曲珍,又看看爱平,找出档案和表格,说:“曲珍体检不合格,一 米五十五的个子,怎么够得着机台?”“你嘛……,”那人慢慢地说:“我们是想 留下你的,可惜你的政审,实在通不过。” 折腾了一上午,两人仍然拿着被退回的介绍信。她们默默走在路上,天已晌午, 路上匆匆忙忙走着回家吃午饭的人们,路边,一辆马车停在副食商店门口,几个人 正往商店里面扛冻猪肉,半扇半扇赤裸裸的白条猪,有大、有小、有肥、有瘦,一 个个蓝色的印章,清清楚楚把它们分成了等:一等、二等、三等,“我是几等?” 爱平不觉停住了,“我有好的身体,我有聪明的头脑,可我,连猪都不如吗?”她 问自己,“猪,可以凭着身上的肉,分成一二三等,让人来挑,让人来捡,我呢, 空长了身高、重量,想作一个工人,想出大力都找不到地方。” 下午,爱平和曲珍十分窘迫地找到了办事处的负责人——一位残腿的大叔,据 说,这位残废军人,心地很善良的。 听了她们的叙述,大叔想了想,然后不慌不忙地说:“这样吧,还有两个指标, 是东山脚下新建的电线厂,那路远,条件差,没有人爱去,如果你们看行,我就给 你们开。” “当然!只怕……”两人看着热心的大叔,不好再说下去。那大叔立刻明白了, 他拿出介绍信,问:“你们有什么特长吗?我写在上面,一定有用。” 爱平一下子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特长,在家空呆了四、五年,什么都忘了, “会写文章。”话到嘴边就后悔了,谁会用她这种人写文章呢? “会不会文艺、体育呀?”大叔慈祥地问。 “会的,会的!”曲珍忙指着爱平说:“她是北京少年宫舞蹈组的,还会唱歌。” “好”大叔立刻在爱平的介绍信上写了“擅长文艺”四个字。 “你呢?”曲珍脸红了,“我也演过节目,不过……” “那你家有没有认识人?”“认识人倒有,”曲珍小小的眼睛闪了闪,“那个 厂的劳资科长,是俺爸爸的老战友,以前常来俺家的。” “那就最好了!”大叔把介绍信交给她们,“快去吧,晚了名额就满了。” 她俩答应一声,顾不得说谢谢,转身向外面跑去。 这个工厂的确很远,路坑坑洼洼十分难走。她们借了两台自行车,边走边打听, 终于到了东山脚下,太阳已经偏西,她们在一排低矮的平房里找到了劳资科,推门 进去,曲珍一下就认出了她的刘大叔。 这位刘大叔大约四十多岁,正和坐在对面的一个姑娘研究档案,看见曲珍进来, 有点惊讶,“小丫头,你怎么来了?” “找工作嘛,”曲珍有几分撒娇,“我爸让我找你。” “哟,下了台也没忘记老战友!”刘大叔开着玩笑,转身对那姑娘说:“小孙, 收下这丫头吧。”曲珍立刻蹦了起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她拉着爱平走到刘大 叔面前,也递上了介绍信。 “今天怎么了,刘科长,”那个叫小孙的姑娘打趣地说:“最后一天,您老战 友的女儿来了,还来了这么个标准人儿……”她自知在这种场合打趣不太合适,伸 了伸舌头停住了口。刘大叔上下打量爱平,满意地点点头,“你还真别说,”他笑 着对小孙说:“咱这地方,招了这么多天工,差不多都是外单位挑剩的,还就这个 够标准,不用体检了吧?”他对小孙说,又像是问爱平,爱平忙说:“我有体检表, 都合格的。” “那就收下,小孙,明天你到办事处把她俩的档案取来。”听到档案,爱平心 “格登”一下,敏感的神经立刻提醒了她,“科长,”她脱口而出,“您不必拿我 的档案了,我的政审不合格。” “你怎么能断定?”小孙奇怪地问。 “我爸爸还没定案,”爱平毫不隐瞒,“我已经走过两个单位了。”那姑娘和 刘大叔对视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曲珍在一边急了,她拉着刘大叔的胳膊,撒着娇,“大叔,收下她吧,她擅长 文艺,不信,你看介绍信!” “是吗?”小孙立刻拿过介绍信,发现上面的字,“科长,她真的擅长文艺, 办事处写的。”她满怀希望地看着刘大叔。刘大叔皱起了眉头,显然很为难,“可 是小孙,新工人的档案要经过党委审查,如果像老曲那样定了案,还好说……” 几个人都束手无策勒。 “我去找党委书记!”爱平不知哪来的劲,突然说,三个人一时都愣住了,在 这求生存的关键时刻,还能指望谁呢?“我要生存!我要工作!”爱平心里只有这 些话,一瞬间,她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没有了女孩子的腼腆,没有了狗崽子的 自悲,她只想祈求,只想呐喊:“给我一份工作!我要做一个工人!”刘大叔看着 这女孩子刚毅的面孔,深深地点了点头。 爱平立刻找到了党委书记办公室,忍住强烈的心跳,咬咬牙,敲了门,没等里 面回答,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写字台前,坐着一位瘦小枯干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褪色的干部服,正和对面 一个男青年说话,见一个陌生人走进来,两人停住了谈话。 “请问您是党委书记吗?”爱平向中年人单刀直入。中年人看着她,不解地问 :“是,你有什么事?”“书记,我是分配到你们厂的学生,我想请问书记,您是 领导、是党的干部,您说,如果一个人的体检合格,又擅长文艺,只因家庭有问题, 就连做一个工人的资格都没有吗?” “你是说……”党委书记被这一堆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旁边那个男青年也 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没容党委书记回答,爱平又继续说:“毛主席不是说过,要有成份、不唯成份 吗?不是说,我们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吗?为什么不给我们一条出路呢!”她越说 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觉得委屈,最后,她止不住哭了。 这是她四年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四年来第一次哭。这些年,她忍受过多少白 眼,多少冷嘲热讽,多少歧视,多少漫骂,但是,那是在学校,她是个毫无反抗能 力的学生。现在,走上了社会,她要抬起头,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她相信党的政 策,更相信工人阶级,她要工作,要生存,有什么错呢?难道工人阶级就这样把她 拒之门外吗?难道她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吗?此时此刻,积攒在她胸中的委 屈像一座火山,就要喷发,她要说,她要一吐为快,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即使是 不收,也要说!要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说清楚,她到底有什么错! 悲愤的哭诉使党委书记震惊。招工的框框是党委定的,是不容更改的,也是这 些年一贯执行的,合格的留下,不合格的打发走,从来没遇到过麻烦。今天,一个 政审不合格的女孩子,居然这么大胆地闯进门来,说了这么多没人敢说的话,真是 太使他意外了。他完全可以怕怕桌子,大吼一声:“出去!”可是,也曾挨过批斗 的他,面对这个端庄、秀美,饱受委屈而抽泣不止的女孩子,怎么能做的出来呢? 他本能地想上前抚慰她,答应收下她,但那样做,不是带头违反党委的决议吗? 正当他踌躇犹豫的时候,旁边的义务听众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那年轻人拽了 拽书记的衣角,压低了声音,试探的口气说:“书记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 来全不费工夫,你让我们演《智取威虎山》,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常宝吗”“胡 说!”书记有点生气,但眼睛却看看爱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书记不支持,别说我们宣传队拿不出节目来!”那年轻人故意把手里的小本 子一丢,摆出一副不干了的架式。 书记看看那年轻人,又看看在一边抽泣的爱平,故意清了清嗓子,宣布似地说 :“这样吧,这位新工人,你先到文艺队试一试,行不行可就看你的了!” 意外的结果使爱平破涕为笑,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被收下了,称作“新工人”, 可又说:“试一试”。试就试吧,爱平横下一条心,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