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文艺宣传队里聚集了二十来个青年男女,除了爱平和曲珍是新工人,其余都是 从车间抽上来的,乔师傅——党委书记办公室里的年轻人,是这个宣传队的队长。 穿上一身灰色队服,整天吹、拉、弹、唱、跳,宣传队里每一个人都是非常开 心的。特别是曲珍,市委组织部已经向机械厂下了调令,把停职反省的曲科长—— 曲珍的爸爸,调到别的单位去当二把手,她哪能不高兴呢?她蹦蹦跳跳的,一会儿 和演员一起练跳舞,一会儿到乐队里去学弹琴,整日无忧无虑的,欢快的曲子哼个 没完,没多久,大家便顺着她的姓,给她一个美丽的雅号:“小曲儿”。 和小曲儿形影不离的文静的姑娘爱平是大家最不理解的。她貌似高傲,不苟言 笑,可如果接触到她,会感到她很谦虚,很好交。她唱得好,跳得也好,可分给她 主要角色,她总是推让,说自己演不好。她长得比谁都俊俏,可她从来不打扮,更 不和别的女演员一起,比谁的衣服、鞋子好。除了排练,她常常是沉默寡言,别人 看不透她,就像她身上罩着一层暗纱。“李爱平太孤僻。”宣传队的人背地议论她, 然而,队长——乔师傅却比谁都了解她。 在工厂里,人们习惯把比自己先入厂的人叫作师傅。这位乔师傅,其实不过二 十五六岁。他长着瘦高的个子,头照常人的略小一些。和他的身高似乎不成比例, 颧骨突出,五官离得很近,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然而,他很有才,也有组织能力, 无论是乐队还是演员,都把他当大哥哥一样敬重,都服他的管理。 排练的时候,他对演员、乐队都要求很严,休息的时候,他和大家一起说笑、 聊天。大家最爱听他讲故事,特别是小曲儿和几个女演员,一歇下来就喊:“乔师 傅,讲个故事。” 他讲的故事之所以受欢迎,一方面因为他讲得有声有色,另一方面,就是因为 他讲的都是老故事。所谓老故事,就是那些被禁止的、一般小青年没看过的书和电 影,什么《斯巴达克斯》《流浪者》《两亩地》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复活》 《安娜·卡列妮娜》等等,有些电影,由于爱平小,没有看过,而书,她家里原来 都有,只是有的被抄走,有的被撕毁,爱平只偷着看了残缺不全的几本。每当乔师 傅讲故事的时候,大家都静静地听,有时讲到爱情,大家的兴趣就更浓。乔师傅的 声音很深沉,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知为什么,每当爱平无意间抬起头来,她的目光 总会碰到乔师傅那两道深沉的、却像火一样的目光,她便立刻又低下头去。 说来也巧,乔师傅的家,就在离机械厂不远的前两条街上。冬天夜幕降临得很 早,每天下班,工人们在市中心下了厂子的通勤车,向着人烟越来越少的机械厂走 时,最后就只剩下乔师傅,小曲儿和爱平三个人。第一个到达的是乔师傅家,但他 从不进屋,而是像个大哥哥似地说:“天晚了,我送送你们。”于是,他颀长的身 影伴随着两个女孩子在昏暗的路灯下晃动。小曲儿总是蹦蹦跳跳地向乔师傅问这问 那,乔师傅呢,俨然像个大哥哥,耐心地解答。他们有时说厂子的过去,有时说宣 传队的事情,也说到乔师傅的过去。爱平总是在一边默默地走,默默地听。小曲儿 的家到了,不远处便是爱平的家。“不用送了。”爱平总是说。“走吧,送你到门 口。”乔师傅总是坚持。于是,他们又默默地走一段,最后,走到了爱平家的楼下。 “你上去,我在楼下听着。”乔师傅总是这样安排。于是,爱平三步并两步跑上楼, 打开门,然后马上到阳台上,向着楼下黑暗中颀长的身影喊:“我到了。”“再见。” 楼下传来深沉的声音,颀长的身影在黑暗中渐渐消失。 一个星期六,下班很早,走到乔师傅家,他提议,请她俩进屋坐坐。 这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平房,院里一大一小两间屋,大屋里,有一个精神矍铄的 老人,是乔师傅的爸爸,小屋便是乔师傅的小天地。 他让她们看他自制的录音机,声音满好的。“谁来唱个歌?”“我先唱。”小 曲儿立刻跃跃欲试。乔师傅调好按钮,小曲儿认真唱起来。唱完了,乔师傅把带倒 回去,然后放出来,效果还真不错。爱平暗自佩服,没想到乔师傅会组装录音机, 真是多才多艺!“爱平唱一个。”乔师傅说。爱平从来没玩过录音机,清了清嗓子, 准备好好唱一个。“等会儿,我伴奏。”乔师傅打断她,找出一只口琴,试了几下, 然后,吹出了优扬的前奏。 乔师傅在宣传队里拉京胡,有时也拉二胡,今天吹起口琴来,更是婉转动听。 在他的伴奏下,爱平轻松地唱着,比在厂子里唱得欢快、自然。在厂里唱时,她是 强装笑脸,而在这里,她卸下了身上的负担,忘记了心中的苦闷,唱得十分动情。 “唱得不错,”乔师傅称赞她,“有点郭兰英的味道。”爱平一下子羞红了脸。 “哎,这些家具是谁的?”小曲儿突然有了新发现。爱平这才注意到,小屋的 一边,摆着木箱、木柜、桌子和椅子,都是刚刚做好的,没刷油漆,“是我的,” 乔师傅笑了笑,“我爸爸催我做的。”“你自己做的,真了不起!”小曲儿欣赏着, “如果刷上浅黄色的油漆,会显得更亮堂。”“刷紫檀色也好,显得庄重。”爱平 也边欣赏边说。“你喜欢紫檀色吗?”乔师傅突然问。爱平只不过随便说说,被这 一问,不知该怎样回答,她看看乔师傅,却碰到他认真的、火辣辣的目光,只觉一 阵心跳,她马上避开了他。 一个星期天,小曲儿招爱平去乔师傅家玩,爱平迟疑了一下,同意了。 从心里说,爱平和小曲儿一样,很喜欢去乔师傅家,乔师傅多才多艺,使她佩 服,乔师傅又和蔼可亲,使她温暖,在那里,她可以唱,可以笑,可以不受拘束地 说话,可以不像在厂里那样处处小心。孤僻了几年的她,在那里稍稍恢复了原状, 她多么希望有一个这样的大哥哥,每天都和自己在一起,谈天、说笑,那样,她就 可以从孤独中走出来,忘记心中的悲哀,可是,她又有点不敢去,她怕乔师傅提起 她入厂时的一幕,也怕乔师傅那深沉的火辣辣的目光。 一进乔师傅的小屋,爱平立刻看到,乔师傅在给家具刷油漆,一件件家具分散 摆开,清一色刷成了紫檀色。 “你喜欢紫檀色吗?”上次的问话仍然回响在耳边,是自己多心了,还是偶尔 的巧合?爱平感到脸在乎乎地发热。 “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乔师傅见她们来了,立刻打招呼,停下了手里的活。 “那俺们先玩录音机行吗?”小曲儿问。“不了,乔师傅您忙吧。”爱平特别突出 了您字,对小曲儿说:“咱们回家吧,别耽误乔师傅干活。”说着,拉着小曲儿就 往外走。“你这是怎么啦?”走到大街上,小曲儿不解地问,“好不容易来了,你 怎么转身就走?” “没看乔师傅忙着嘛,”爱平一副懂事的样子,“人家忙着做家具,准备结婚, 咱们老掺和什么?”小曲儿无耐地吐了吐舌头。 文艺宣传队向全厂职工的汇报演出终于来临了。第一个节目,便是革命现代京 剧《智取威虎山》片断。 今天,爱平穿了件墨绿色大襟夹袄,外套一件白毛羊皮坎肩,一条橙黄色的大 围巾被当作腰带束在坎肩外面。短短的头发梳到脑后,结结实实地绑了一条又粗又 长的大辫子,装油、浓抹,使原来就十分妩媚的脸庞更加动人。看她那圆圆的面孔、 闪亮的大眼睛和微微鼓起的面颊,真和板戏里的小常宝差不多呢。 “紧张么?”乔师傅拿着京胡,低声问。“没事。”爱平镇定地点了点头。她 把那又粗又长的辫子小心翼翼盘在头上,然后,用一顶长毛狗皮帽子罩好,定了定 神,走上了台。幕布徐徐拉开,一间破草房和一老一少两个猎人出现在舞台上,喧 闹的会场静了一些,“开演了。”台下人们在议论。 台上,解放军来了,向猎户讲述革命道理,激发了猎户对土匪的仇恨,于是, 小猎人——女扮男装的小常宝丢掉了头上的帽子,露出了女子的容貌,向亲人解放 军控诉土匪的罪状: “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掠走爹娘……”高亢的 叫板,随着伴奏的旋律飞出爱平的喉咙,刹时,震动了全场,会场立刻变得鸦雀无 声,人们睁大了眼睛仔细观看。 “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爹逃回,我娘却跳涧身亡!”爱平继续演唱,凄 凉的唱腔,有如大雁哀鸣,在会场上回荡。 “哪来的演员?”“唱得好,演得也像!”观众中有人低声议论。此刻,爱平 已经完全进入剧情,她在演小常宝,可她却在唱自己,她的眼前,出现了爸爸的被 揪,妈妈的身亡,这些埋藏在心底的悲伤、哀怨,已经憋在心头四五年了,她可以 把心中的悲哀、世间的不平统统唱出来,可以把压在心底的岩浆,统统喷发出来, 她要控诉,要呐喊,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娘啊!”随着长长的哭腔,爱平的 声音颤抖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下 来。 观众屏住了呼吸,千百双眼睛盯着台上出色的演员,很多人受到感染,伤心地 抽泣。 悲哀的拖腔过后,爱平的声音猛地一顿,她擦去眼泪,挺起胸膛,激昂的叫板 震动了全场:“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只盼着能在人前把话讲,只 盼着早日还我女儿装,只盼,讨清八年血泪账,恨不能生翅膀,持猎枪,飞上山岗 杀尽豺狼!”一连串的快板,一句比一句清脆,一句比一句高昂,字字都掷地有声, 拖腔延续了很长很长……她那心底的火山彻底喷发。余音未尽,雷鸣般的掌声轰然 而起,几百个观众站立起来,热烈鼓掌,震耳发聩。 卸完妆,厂子招待宣传队在食堂汇餐,党委书记和各级领导都来了。“演得不 错嘛,小常宝。”党委书记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向爱平伸出了手。“我演得不好 ……”爱平不好意思地说,怯怯地伸出自己的手。这些年,没有人和她握过手,特 别是领导,党委书记的大手握住了她的白嫩的小手,有力地摇了摇,“好好干,小 鬼,”他看着脸羞得通红的爱平,温和地说,“小小年纪,不要背包袱嘛。”这句 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话,像一股清泉流进了爱平的心,她深情地看着这位使人尊敬 的领导和长辈,坚定地点了点头。 汇餐完毕,坐在送人的大卡车上,能把人冻成冰棍。车开起来,刺骨的西北风 在耳边呼啸,队员们蜷缩着挤在一起,头都不敢抬,忽然,一件厚厚的大衣把爱平 和小曲儿罩了起来,呼啸的北风立刻无声无息,暖融融的感觉充满了全身。“谢谢 老天爷,是谁这么好?”小曲儿紧抓着爱平的手,牙关还在打颤。“是啊,谢天谢 地!”爱平也感慨万分,她搂过小曲儿,两人紧紧依偎着,蜷缩在厚厚的大衣里。 终于到了市中心,车停了。大家立刻站起来,像经过一场劫难似的,搓手、跺 脚,争着跳下卡车。爱平把大衣递给下了车的小曲儿,最后一个跳下去,没等她站 稳,一双像死人一样冰凉的手接住了她,这是乔师傅的,此刻,他那颀长的身影在 夜色中更加单薄、细长。 “你的大衣!”爱平惊呼,从小曲儿手中一把夺过大衣,披在乔师傅的身上。 “我不冷,”乔师傅使劲跺着脚,“一会儿就暖和了。”嘴里说着,牙关却在打颤。 这天的夜特别黑,特别冷,三个人默默走在路上,急急地迈着步子。明天,宣 传队放假休息,休息后,是继续演出还是解散,还不一定,多数队员希望继续演出, 可爱平却盼望早点结束,下车间。“今天,党委书记已经承认我演得好了,也就是 收下我了,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工人,体会当工人阶级一员的滋味,不管活多脏、多 累,我都会好好干,我要让工人师傅们像今天演出那样喜欢我,承认我,接纳我。 “直到走进爱平家的漆黑的楼道,她还在美美地想着。 “我上去了,乔师傅。”爱平像往常一样,对着黑暗中的乔师傅说。“等一等 ……爱平,”乔师傅不知为什么止住了,声音吱吱唔唔的,“我有话……跟你说,” 爱平站定,疑惑地看着乔师傅,黑暗中,她感到他的眼睛在放光,声音在颤抖。 “也许……我不该现在对你说,”乔师傅平日深沉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但 我迟早要说的……”。 “说什么呢?”爱平模模糊糊像有所预感,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可以 作……朋友吗?”乔师傅显然费了很大气力,“我是说……你明白吗?” 爱平屏住了呼吸,不敢想下去。 “当然,我不要你马上回答,“乔师傅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比你大八岁,从 各方面来说,不太适合你,不过,爱平,在这样的环境里,想找到一个真正了解、 关心你的人,太难了!让我永远保护你、爱护你好吗?你年纪小,我可以等,多少 年都行,只要你愿意”。 一个出乎预料而又在预料之中的问题突然降临了,爱平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她还不到十八岁,她不知道什么叫恋爱,也没有想过要去恋爱。尽管她看过小说, 听过故事,对爱情也有过美好的向往,可她没有想过和他,会是眼前的情景。“你 爸爸不是给你找对象了吗?爱平不知为什么脱口而出。“是的,我爸爸、我姐姐都 给我介绍过,可我没一点兴趣,特别是遇到了你。”他停了停,继续说下去,“在 没遇到你之前,我对生活已经失去了信心,你不知道,我读书的时候是学校的大队 长,中学是团总支书,六五年,全国第一批上山下乡,咱们市就是我带头下去的。 那时候,我打着大旗,领着几十个人,去了农村,我们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是累, 有的女同志病倒了,死在那里,有的男同学受伤了,成了终身残废。后来,同学们 开始悄悄回城了,可我,还坚持着,那时,有个女青年,是为我留下的,我却全然 不知,一年一年过去了,当时下去的,只剩我一个人,我回城探亲的时候,才发现, 没有下去的同学,有的大学毕了业,有的当了领导,可我们这些人,却是两手空空。 我是最后一个被家里逼回来的,想起当年轰轰烈烈的场面,多么光荣、自豪,可是, 跟我下去的同学都怨我、恨我,他们说,如果不是我出风头,他们哪会混得这么惨 ……于是,我像个罪人似地活着,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是你,重新唤起了我对生 活的渴望,你的单纯、你的真挚,还有你的痛苦,都在呼唤着我,呼唤我来关心你, 帮助你,保护你。从你出现在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里,这种责任感就在我心中油然而 生,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聪明、美丽、却又遭受如此不幸的女孩,让我替你分担 好吗?让我给你快乐幸福好吗?” 感人肺腑、震人心灵的话停住了,爱平听到了乔师傅紧张的呼吸,她第一次知 道了一个男人的感情,知道了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的坎坷经历和心中的秘密。 这个时候,爱平能不动情吗?她本来就是一个充满激情、富于感伤的姑娘,她可以 投入眼前这期盼的臂膀,去体会一下被爱的幸福,让爱情医治她心灵的创伤。可是 她不能,这是终生大事,一辈子只有一次,她还没来得及考虑,也没有想现在考虑。 她刚刚入厂,刚刚当上工人,这是她朝思暮想、据理力争才得到的,她相信,在工 厂里,绝不会像在学校那样,虽然她的家庭不如别人,可她要凭着自己的工作,自 己的聪明才智,做得和别人一样。如果这个时候考虑个人问题,岂不让人耻笑?党 委书记会怎样看他,劳资科刘大叔会怎样看她,还有小曲儿……她不敢往下想了, 理智告诉她要立刻决断,尽管,她认定乔师傅是难得的好人。“乔师傅,”她强压 着内心的感情,镇定地开了口:“我多么希望你能作我的大哥哥!我不想伤你的心, 但我必须向你说清楚,我刚入厂,不想考虑这个问题,而你,已经二十五岁了,所 以,千万不要等,你的家人在替你着急,我也希望你早日找到理想的伴侣。” 半天,对方没有声音。爱平知道,她这几句话,多么无情,丝毫没留余地,对 于深沉的坎坷的乔师傅会有多么大的打击!她这样做,会完完全全刺伤他,可是, 她又能怎样做呢?她现在还不想结婚,难道让他等吗?不能对别人不负责任。终于, 乔师傅苦笑一声,向爱平伸出了颤抖的手,“好吧,你说得对,”他用力握了握爱 平的手,“再见吧,爱平。”乔师傅低声说,声音有些颤抖。 望着乔师傅颀长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爱平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怅然所失的感 觉。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