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恨不得承认自己是个光说不练的窝囊废。 班羽哀怨地躲在廊柱后,盯着前方厢房的门,很想一鼓作气上前敲门,但脚却 像黏上了地,说什么也迈不开。 她逞什么强啊?穿成这样,离他远远的都来不及了,还自己送上门?都是爹爹 啦,养出她不服输的个性,这下好了,看她要怎么收尾。 班羽懊恼地用额头抵着柱子,心里挣扎不已。她很想让他看看自己难得这么美 的样子,却又怕被拆穿真卖身分,踌躇再踌躇,最后她还是只能打退堂鼓。窝囊废 就窝囊废吧,反正碧红知道她是女的,她也不用再装什么男子气概,溜到暗道瞄上 一眼就赶快离开吧。 班羽转身要走,却突然被人一把拉住。 “什么时候‘欢喜楼’来了这么美的姑娘?早说嘛,不过没关系,再来一次也 无所谓,我挺得住。”喝到步履蹒跚的酒客粗鲁地将她扯进怀中,朝他刚刚才踏出 的房间拖去。 “我不是,你放开我!”浓厚的酒味呛得她头晕,班羽气急败坏地挣扎。 “窑子的女人还装什么清高啊?放心吧,大爷我不会亏待你的。”醉归醉,男 人力量却大得很,一手钳制住她,一手还有空掏钱袋。 “王八蛋,放开!”为什么娘要阻止她学武?瞧她现在遇上了麻烦,却连自保 的能力都没有。班羽拳打脚踢仍挣不开,感觉那男人的手在她身上乱摸,急怒之下, 她狠狠咬上那人的手臂。 “贱人!你咬我?!”男人哀嚎,手用力一甩,当场将纤细的她甩了出去。 原以为会摔到眼冒金星,班羽闭眼,结果撞上的却是一堵厚实的人墙,而非坚 硬的地板。 怎么回事?她惊愕抬头,看清扶住她的人,心陡然漏跳了一拍——怎么会是聂 安怀? “你没事吧……”关怀的语句在看到她的脸时,倏然中断,黑眸错愕地瞠大。 “班……”才吐出一个字,他又猛然停住,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她。 虽然只是简短的音节,却让班羽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她还来不及反应,那个 心有不甘的男人已又朝她冲来。 “看上你是抬举你,跩什么跩?过来!”男人醉到失了理智,对聂安怀视若无 睹,抡起拳头就要揍她。 情况危急,班羽也顾不得被认出来了,本能地靠向熟悉的怀抱里躲,紧紧攀住 聂安怀的手臂不放。 “救我,别丢下我……”惊慌抽细的语气完全不须作伪,不曾被男人如此纠缠 过,这样的情况吓坏了她。 毋须她开口,聂安怀也不可能坐视不管,侧身将她护在后方,伸臂轻易挡下那 个男人的攻击。 “这位姑娘不想跟你走,你别勉强她。”即使面对一个醉汉,聂安怀仍维持着 基本的礼仪。 “在这种地方,只要有钱,大爷我想买谁都可以!”没将外表斯文的他放在眼 里,男人又冲上去,结果眼前一花,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手臂已传来剧痛。 “哎唷,啊——”原来他的手臂被聂安怀扭到了背后,痛得他连站都站不直。 “你罢不罢手?”沈敛的面容没因那连串痛喊而有丝毫动摇,聂安怀缓声问道, 深湛的眸子冷得像块黑玉。 躲在他身后的班羽瞥见他的侧脸,既觉得陌生,又被他俊冷的魅力紧紧攫住了 注意,这又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另外一面,无情、冷静,面对她时的温和完全不复存 在。 “我不敢了,快放手,快、快……”男人不住求饶,手一被松开,只能软坐在 地上喘气,不见方才嚣张的气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这场争端引起了骚动,众人纷纷推门外望。 班羽回神,怕被认出她不是“欢喜楼”的人,低头紧靠着他,扯动他的衣袖, 小小声地说道:“让我到你房里躲躲好不好?” 不想和青楼的人有太多牵扯,聂安怀直觉就要回拒,但对上那双若有所求的澄 澈水眸,他顿住了,拒绝的话到了喉头却说不出口。 那双眼,太熟悉了,而他向来就拒绝不了这一双眼眸…… “你要见死不救吗?”见他不说话,平时蛮横惯了,班羽抿起唇,哀怨又恼怒 地瞪着他。 那似曾相识却又娇媚动人的神态让聂安怀心一震,下意识地只想满足她的冀求, 不愿让失望的黯然沾染了她的眸子。 “来吧。” 他侧身让她进房,而后目光转为沈冷,掠过在场众人,一对上他的视线,大家 无不乖乖摸着鼻子躲回自己的房里,没人敢多间,就连那个始作俑者的醉客,也悄 悄地开溜了,连吭也不敢吭一声。 敛回视线,聂安怀因思忖而微微拧眉。这么做不就好了?他根本没必要让那名 女子进房。 但心念转了又转,叫她离开的话仍然没有说出口,反而带着期待的心情踏进房 间,想看看这名女子和他的义弟到底相似到什么程度。 听到关门声,班羽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像平常一样懒懒散散地倚坐着。 “谢谢你。”她挤了个类似羞怯的笑容。还好她有些紧张,僵硬的神情可以解 释成是余悸犹存,他应该不会起疑的。 “姑娘没事吧?”聂安怀没和她同坐一张桌旁,而是走到窗边的椅子坐下,不 着痕迹地打量她。她……真的很像。 班羽摇头,却猛然想起自己现在应该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赶紧又低垂螓首。 “我……还有点怕。”发现有一绺发丝松脱,她手忙脚乱地把它塞了回去。 “外面的人已经散去了,别担心。”聂安怀为她倒了杯热茶,然后又退回原位。 “你应该也是这楼里的人吧?” 若不是亲眼看见,很难相信这么清灵无瑕的姑娘竟出身青楼,她就像班羽一样, 散发着一股无邪的气质,让人自然而然对她产生好感。 “不……也算啦。”想到否认会有问题,班羽又连忙改口。“你呢?也是楼里 的客人吗?会不会也……”她停了口,斜睇他一眼。 “不,也算。”被她逗笑,聂安怀学她回答。或许是她和班羽长得像吧,或许 是那单纯中又带着大胆直率的气质,向来避免和女子调笑的他,难得有种冲动,揶 揄就这么脱口而出。“刚刚才救了你,我应该不会想再引起另一场骚动。” 那笑……好温柔。班羽有些看傻了眼,心无法控制地急跳了起来。不像平常对 她的笑,都淡淡的,宠溺中还会带着莫可奈何,现在的他,像是散扬出所有的魅力, 让人……心慌。 他没认出她吗?应该是吧,否则她绝对看不到他这一面的。班羽暗自窃喜,但 想到他在女孩子面前居然还有这种她没见过的表情,她的心又酸到冒泡。 “不要学我说话。”她不悦瞪他。“是就是,上妓院的男人还会有什么目的? 你点的花娘呢?”这房里没有别人,榻上的被褥也都整整齐齐的,让她好纳闷。 那略带娇蛮的神情衬上那粉雕玉琢的五官,让人忍不住想逗逗她,聂安怀笑得 更开心了。 “那出现在青楼的女人又……”意识到这样的言词过火了些,聂安怀停下,转 为回答她的问题:“我是来等人的,没点花娘,所以算是客人,也不算客人。” 对兄弟不好意思坦承的真相,在一个娇娇俏俏的姑娘面前,就这么轻易地说了 出口。 他真的只是陪她来的……喜悦在心口泛开,班羽想忍住,却还是扬起了笑。知 道他不是为了女色而来,她不气了,反而还心疼他一个人在这里枯坐。 “我是伺候花娘的小婢,还在见习中,所以算是楼里的人,也不算楼里的人。” 早在刚刚他还没进来时她就已经想好了解释,将这些日子听到的事拿来套在自己身 上。 见习?这表示成为花娘之后,她就没资格推拒像今天这样的纠缠了吗?想到清 纯的她将会走上这条路,再迎上她那张巧笑倩兮的丽容,他的胸口不禁一紧。 “你怎么会进到这儿?”因心生怜惜,聂安怀不禁放柔了声调。她看起来应该 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该沦落到这种地方。 “父亲经商失败,家道中落,连饭都没得吃,只好把我卖进来了。”班羽难过 低语。这是她问碧红时,碧红告诉她的身世,那时候她才知道,青楼里的女人有绝 大多数都是身不由己,比起她们,她已经幸福太多了。 “……要我帮你吗?”心念甫动,话已脱口而出。对上她震惊圆睁的眼,聂安 怀自己也觉得很诧异。“别误会,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家里需要很多仆婢,或 许你会愿意屈就。”怕她将他当成了轻佻男子,他尴尬地补充。 买下一个人不是小事,他怎会就这么冲动地说出口?但只要一想到她再继续待 在这里的悲惨未来,他就忍不住想把她带离这里。 以为他要买女人回家,班羽已经怒气上涌,听到他的解释,心里还存着疑惑, 但望进他真诚的眼里,她决定相信他的话。 “我家里需要我拿钱回去,只有在这里赚的钱才足够养家,就算赎了身到最后 还是会再被卖回来,这是我的命,我离不开这里了。”她曾提议要帮碧红赎身,碧 红笑了笑,用这些话拒绝了她。“别管我了,为什么你家有很多仆婢?”明明对他 极为了解,但为了装陌生,又为了转移话题,她还是开口问道。 认为她可能有难言之隐,聂安怀体贴地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心情仍因她的身世 而有些低落。怕被她发现会引起她的自怜,他微笑扬唇,把一切情绪都掩去。 “家父是恭王爷,在下聂安怀。”对于显赫的名声他并没有大肆宣扬,只是淡 淡带过。 “王爷耶,好大哦。”班羽皱了皱鼻,对他有问必答的态度感到有趣。看来他 真的没认出她,不然早就板起脸骂她了,哪还会陪她演戏啊?“你为什么要坐那么 远?这样讲话很累。”平常压低嗓子惯了,要恢复到原来的声调已经有点吃力,隔 这么远害她还要再放大音量,喉咙开始痛了。 “没关系,我坐这里就好。”她的大方让聂安怀莞尔,并未说出他这么做是为 了尊重她。 班羽一直都是女扮男装,压根儿不懂他的顾虑,男人没对她守过男女之别,她 也不曾对女人保持过距离,何况对象还是她从小熟识的聂安怀?她主动过去,在他 旁边的椅子坐下。 “这样说话不是方便多了吗?”发现自己又习惯性地坐没坐相,她赶紧坐直身 子、双腿并拢。呼,她要小心,露出马脚就不好了。 “你不怕我?”聂安怀不禁好奇问道。刚刚她才被人侵袭,对陌生的他应该会 心存畏惧才是。 “不怕。”班羽对他漾起灿烂的笑。她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不可能会欺负 她。“我信任你。” 那抹笑容映进了眼,聂安怀心弦一震,明明觉得那抹笑和班羽好像,却又觉得 她笑得又甜又媚,甜得几乎将他的心融化。 “别这么容易信任人,对男人最好带点防心。”虽然她的信赖让他感动,但为 了她好,他还是得教她。 “你也是吗?”她眨了眨眼,看向他。 他是因为不喜欢她靠得太近,还是……他也像其它男人一样,会对她动了邪念? 心念一起,她不由得屏住了呼息,心跳得好快。 被那片澄澈的眸光紧锁,一时间,聂安怀竟无法回答。 他该说她可以信任他,但他却没有办法保证自己是值得信赖的。尤其是当她眼 睫轻扬,带着点无措又纯然无辜地看着他,他的体内就像有把闷闷的火在烧,烧得 他心浮气躁。 “是吗?”没得到答案,班羽紧张地润了润唇,又问了次。 聂安怀喉头一紧,更答不出来了,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盯着她的唇,感觉体内那 把火越烧越猛烈。 叩、叩—— 门上传来的轻敲划破了这诡魅的氛围,解救了他。 “我去看是谁。”聂安怀起身朝房门走去,暗自吁了口气。天,他在做什么? 她才刚说他能够信任,他就像只饿狼似地直瞪着她! 平复了情绪,他拉开门,看到一名艳丽的女子站在那儿。 “想必您应该就是恭小王爷了吧?奴家碧红,过来是想问问……”碧红话还没 说完,就被闻声冲来的班羽打断了。 “小姐,我马上就回去了。”她在聂安怀身后拚命对碧红眨眼,暗示她配合。 “原来你真在这儿呀。”碧红随即会意,勾唇扬笑。因为班羽去得太久,她因 为担心便过来探探状况,想不到事情还挺顺利的嘛。 听到她的自称,聂安怀才知道原来班羽一直挂在嘴边的人就是她,更没想到他 所救的姑娘就是她的婢女。既然她人都到了这里,是不是代表班羽已经离开? “请问谨小王爷还在你那儿吗?”花娘勾人,这原本就是她们的职责,但想到 班羽被她迷得晕头转向,聂安怀虽然仍维持礼数,但护友心切让他口气沈冷许多。 “他离开了。”怕他去她房里找人,碧红主动帮班羽圆了谎。 既然人都走了,他也没必要多待。“那……”聂安怀回头正准备告辞,这才发 现他至今连她姓什么都不晓得,而要和她分别,竟让他觉得有些不舍。但,问了又 如何?若能成功劝阻班羽,他也不会再踏进这里了。 班羽等着他继续,但他却又不说了。他到底想说什么?干么欲言又止?她咬唇, 用埋怨的眼神催促他。 “小绿,还不过来?你这个懒偷得未免太久了点。”两人对视的情景让碧红暗 笑,根本就是郎有情、妹有意的样子嘛,她等不及要好好逼问班羽刚刚发生了什么 事。 班羽愣了下,才会意过来是在叫她,小绿原本就是服侍碧红的婢女,就算聂安 怀问了楼里的人,也不容易露出破绽。 “哦。”班羽慢吞吞地踱了过去。 她还想再跟他多聊一会儿的,她很喜欢刚刚和他相处的感觉,他不像平常那么 寡言,也不会动不动就喝止她,看着她的眼神也跟平常不太一样,会让她心慌意乱, 却又全身暖暖的。 跟着碧红出了房间,班羽走了几步,倏地停下。不,她不要就这样结束!她回 身奔了回去,一把推开他正要掩上的门。 “如果你再到这儿,我能不能来找你?”不顾他因她突如其来的举止而惊讶的 神情,她急急问道。 燃着火焰的灿亮眸子望进了他的眼,聂安怀失了神,忘了自己不爱踏进这种风 月场所,甚至说服自己允下了承诺—— “可以,如果我有再过来的话。” 他看到她笑了,笑得好开心,将所有光芒都凝聚在她那张丽容上。 她转身要走,却又停下脚步,眨动盈盈水眸凝睇着他,就像班羽对他有所央求 时那样地看着他,不同的是,她粉嫩的双颊赧上红晕,微带羞怯的脸庞充满了妩媚 又诱人的神采。 “你觉得……我美吗?”虽然这样问很怪,但这是她第一次扮女装,她还是很 希望能得到他的称赞。 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聂安怀一愣。 没有姑娘会这样直接问,而他也从不曾给过机会让任何姑娘熟到可以这样问他。 但他却想回答她,想再看到她宛如灿阳的绝美笑靥。 “美,很美。”向来鄙夷班羽随口用来和女人调笑的轻佻言词,竟这么轻易地 就对她说出。 然后,他看到他期待的那朵笑花,再次在她唇畔艳丽地绽开。 他的心魂,就此沦陷。 以往怕聂安怀叨念,班羽都是偷偷跑去青楼,让他没法子阻止,他所得到的消 息都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 “我要去‘欢喜楼’。”结果这次,即使今天是不用进宫上课的日子,她仍特 地跑到恭王府,眼睛巴巴地瞅着他,心因为期待他的反应而扑通直跳。 跟她去吧,说他也要跟,快!她昨天还因他的坚持气到半死,今天却在心头不 住默祷。她好想再跟他多聊一些,再看他对女子装束的她,多扬起一些温柔慑人的 笑。 “你能不能不去?”聂安怀眼中染上愠色,既怒班羽的沉迷,也怒自己的意志 不坚。 他应该要想尽办法阻止班羽才对,但只要想到这样他就见不到小绿姑娘,毫无 魄力的制止言词连他自己都觉得唾弃,甚至还有些担心班羽会突然转了性被他说服。 班羽闻言变了脸色。他昨天不是还答应会再和她见面的吗?结果都是在敷衍她! “不、能!我一定要去。”班羽气极,扭头就走。 算了,反正聂安怀说她美应该也只是在应付她而已,她不在乎,不在乎!心里 逞强地这么想着,眼眶却忍不住发热。 亏她昨晚还高兴到作梦都会笑…… 结果身后跟来的脚步声和他无奈的低叹,让她的心情从谷底瞬间飞至了云端— — “我陪你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