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看完大夫,班羽整个人都傻了。 怕女儿身的秘密被拆穿,小时候只要她病了,都是被扮成女童带到京城郊外找 大夫。也幸好她身强体壮,长大后很少生病,要不是最近反胃的状况一直都没好转, 她也不会穿成女装再去找那位大夫。 比记忆中老上许多的大夫在把过脉后,连她要叙述自己哪里不舒服都懒得听, 就用短短几句话将她当场震住—— “那是自然现象,你有身孕了,这安胎养神的药方拿去抓药,诊疗费是三两银 子,下一位——” 她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城里都不晓得,一路上恍恍惚惚,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 己进到了“欢喜楼”,而尚未着装打扮的碧红一脸担虑地看着她。 她从不曾在日间去过那儿,也从不曾直接以女子装扮踏进,幸好是小绿看到她 在门前赶快将她带了进来,才没被人看见。 她异于平常的突然出现,加上那惨白失神的模样,差点没把碧红吓坏,听到她 转述这个消息,碧红也无言了。 “那药丸很有效,怎么会……”再多懊恼都改变不了事实,碧红只能强迫自己 定下心,帮忙思索对策。 班羽已经完全六神无主,只能怔怔坐在那儿,手下意识按在小腹上。她还以为 自己是近来过得悠闲,所以心宽体胖了,没想到是因为怀孕而放粗了腰围。她怎么 会没发现?她的癸水两个月没来,她却粗心到没有留意。 直至华灯初上,“欢喜楼”都开门了,她们还没商讨出一个所以然,而祸不单 行,再晚一些,她们又得到惊人的通报——聂安怀现在人已到了“欢喜楼”,正在 那间房间候着。 班羽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能告诉他这件事!她不怕他怀疑她的清白,问题是他若知道她怀了他的孩 子,一定会坚持要将她娶回家,而这却是她最不想面对的结局。 “不……我不能见他……”她无助低喃,只想躲起来。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做, 她没办法面对他。 “不行,你若不出现,他起疑在楼里四处找人,你的事反而会被当场拆穿。” 知道她的顾虑,碧红劝她。“你先把他打发走,我们再慢慢商量要怎么做,快点, 先把这一关撑过去。” 即使班羽慌得想逃,仍不得不强忍恐惧踏进那间房间。 看到她进房,聂安怀的表情瞬间从喜悦僵凝成担虑。 “怎么了?你人不舒服吗?”他赶紧带她坐下,怕神色虚弱的她下一瞬就会晕 倒。 班羽身上仍穿着就医时朴素的女装,她没有心思也没有心情换装,她该庆幸她 惨白的脸色引走了他所有的注意,让他没注意到她服饰上的异样,但在面临怀孕的 重大意外下,她也什么都顾不得了。 “嗯,你早点走吧,我没办法陪你。”她木然点头,没有余力再去假装。 “没关系,你休息,我照顾你。”聂安怀哪里放得下心让她独自一人?拉开被 褥就要带她躺下。 “你别管我好不好?”班羽甩开他的手,咬唇忍住已泛上眼眶的泪水。 “怎么了?”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脾气,聂安怀不但没动怒,还蹲在她面前关心 地柔声问道。“真的很不舒服的话,我去请大夫过来?” 他的温柔让她的心更痛,她闭上了眼。 为什么?她该开心怀了他的孩子,偏偏此时她却只感到慌乱难过,只能隐瞒一 切。他若知道她和班羽是同一人,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会高兴两者兼得,还是会难 过两者兼失? 她深吸口气,张开眼,闪耀着泪光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 “如果班羽和我,你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 选了班羽,就表示他爱她不够深,选了她,就表示班羽将不复存在,不管任何 一个答案,她都会心如刀割,但她还是必须问,否则……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 这怪异的问题让聂安怀一头雾水,偏她又认真无比,一时之间,他不知该怎么 回答。 “对我而言,两个人都很重要。”以为她是身体不舒服在耍小脾气,聂安怀温 柔地抚过她的额。“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早点歇息,我守着你。” “别搪塞我,我要你回答我。”班羽哽咽摇头,坚持要逼出一个答案。“只能 选一个,他还是我?” “他是他,你是你,两个人又怎能相提并论?”聂安怀懊恼拧眉。她之前都会 怪他太纵容班羽,最近已经好一阵子没跟他提了,怎么今天又突然执着起来?是吃 醋吗?怕班羽分走他太多心神?“我最近是真的忙,所以没办法常常过来,这跟班 羽并没有关系。”怕她有所误会,他赶紧解释。 “一定有孰重孰轻的!”一直得不到答案,承受不住的班羽突然握拳大喊。 “如果我们两个都掉进了河,你要救谁?你要谁死?”她需要他帮她下决定啊!到 底要谁?她到底应该是谁? “小绿,你冷静点……”聂安怀试着安抚她,她激动的神态让他好担心。 “说呀——”她不断拨开他一直尝试接近她的手,泪流满面。“你如果不下决 定,任何一个你都得不到。说呀,告诉我呀!” 这些日子聂安怀忙到焦头烂额,原以为可以在她怀里得到慰藉,没想到反而将 他逼到更加喘不过气的深渊。 “我不回答你这个问题!”被逼急了,聂安怀倏地起身。“那你又要怎么回答 我?不肯让我为你赎身、不肯嫁给我,我在你心里又占了什么样的地位?我不懂你 在坚持什么,你告诉我呀!” 他受够了!班羽说他重色轻友,她又要逼他做出取舍,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两 个人对他都一样重要,为什么他们就是容不下对方? 他的大吼吼回了她的神智,也震碎了她的心。 班羽浑身一僵,脸上的狂乱神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哀伤。 她回答不出来,这是否代表着他们根本不适合在一起?她痛苦,他也受尽折磨,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到这种地步? “你走吧,”她别过头,任由泪水滂沱而下。“我们暂时先别见面。” 聂安怀心疼地看着她,却无能为力。他知道他伤害了她,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为 何伤害了她。或许暂时的分开冷静,对彼此都有益处。 “你再好好想想,等过一阵子我再来找你。”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才转身 离开。 门一关上,班羽就趴在榻上痛哭,哭得声嘶力竭,却依然无法释去一丝一毫的 心痛。 “爹……” 谨王爷正准备就寝,却见白日就出门不见人影的班羽进房来找他,还哭得眼肿 鼻子红,吓得大惊失色。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快跟爹爹说,快呀!”谨王爷握住她的肩头急吼。自 从班羽懂事后,他就没再看她哭过,突然半夜来找他,还哭成这样,教他怎能不紧 张? “相公,冷静点。”王爷夫人看出情况有异,努力将他拉开。“你先听羽儿说。” “你快说呀,别闷不吭声!”谨王爷催促,差点又想把她抓起来摇。 “爹,娘……”班羽深吸口气,抬起头看向他们。“孩儿怀孕了。” 谨王爷当场愣住,一时之间竟听不懂她的话。怀孕?班羽让人怀孕了吗?不对, 班羽的花心全是假的,她是女的,又怎能让姑娘家怀孕……等等!她说什么?她怀 孕了?怀孕的人是她?! 心思转了好大一圈才终于反应过来,谨王爷先是白了脸,然后又瞬间气到胀红, 扬手就要朝她挥去,比他早一步恢复神智的王爷夫人抢先挡在班羽面前。 “你会打死她的!” 那声厉喝喊得他的手掌硬生生转向,转为击向一旁的桌子,狂猛的力道当场将 实心的桌子劈成两半。 “为什么?是谁干的?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谨王爷狂怒嘶吼,暴 躁地在房里来回踱步,完全不敢停下来,怕一面对班羽自己又会忍不住失控。 “我不能说。”班羽此话一出,谨王爷的脚步顿时停住。 “你说什么?”谨王爷眦目瞪着她,不敢相信耳里听到的话。 “我不能说。”班羽还是摇头。 “事关你的清白、你的未来,你还为那个混蛋掩护什么?你肚子里的是个孩子 呀,生下来就丢不掉,不是一句不能说就能解决的!”谨王爷心痛又心急,对这件 事还是难以接受。 他以为她女扮男装扮得很成功,完全不用担心她会被人拐走,没想到,女孩儿 家最让父母担虑的隐忧还是发生了。 亏他还在想着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恢复女儿身,考虑要在什么适当的时机才能弄 得两全其美,如今,都太迟了。 “羽儿,你爹说的没有错。”王爷夫人柔声相劝。“告诉娘好吗?让爹娘为你 做主。” 班羽迎视母亲的眼,再看向痛心疾首的父亲,虽然泪水早已滑落,仍坚定地重 复:“孩儿真的不能说。” 如果被爹知道这是聂安怀的孩子,爹绝对会马上冲过去杀了他。更何况他们两 老的恩怨至今尚未干休,说出实情只会让状况更难收拾。 她基至曾想不告而别,逃到没人认识她的天涯海角,最后是舍不得爹娘因她神 伤难过,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告诉爹娘这件事,就算他们决定 放弃她这个女儿,她也不会有怨言。 “如果您们觉得孩儿会败坏门风,孩儿……也可以离开……”说到最后,班羽 已泣不成声。 “说什么傻话?爹娘怎么可能将你赶出家门?”王爷夫人心疼地将她拥住。 “是爹娘不好,要是当年没撒这漫天大谎,事情也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了。” 见妻子将错全怪到他头上,谨王爷正想动怒,但看到女儿哭得伤心的模样,气 势又顿时整个馁了下来。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但……又怎能一直拖下去?当班羽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 起来,到时就谁都瞒不过了。 谨王爷深深地叹了口气。 “班羽,你离开吧。” 当聂安怀辗转从父亲口中得到消息,班羽已离家在即,震惊不已的他立刻赶到 谨王府去。 “班羽……”当班羽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削瘦憔悴的神情,让他难过到无法言 语。 才一段时间不见,班羽竟落拓到这个样子,他宁可被他作弄到啼笑皆非,气得 冷静尽失,也不愿见他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谨王爷因为痛心班羽没有长进,决定将他送到外地交由亲戚磨练,好让他没办 法再吃喝玩乐,明天就要启程离乡。 能将他傲人的活力生气全都毁去,足以想见这个惩罚对他有多难以承受。 “真好,你还来得及见我最后一面。”班羽淡淡一笑,却比哭还令人不忍卒睹。 “我要离开了,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最多只是一、两年的光景,你很快就可以回来了。”聂安怀哑着 声音安慰。 听到他的劝慰,一直低着头的班羽扬起苦涩的笑。“是吗?怎么我觉得自己再 也回不来了……” “班羽!”那消极的语音让聂安怀心里一悚,用力捉住他的手臂。“我不准你 放弃,你要努力,让伯父能重拾信心答应让你回来,我相信你做得到的!” 班羽低垂的视线看向他的执握,然后缓缓挪移,移上他的胸膛、喉头,最后是 他的脸,紧紧地凝视着他,那双盈满情绪的深幽黑眸,竟让聂安怀看不透彻。 “帮我照顾我两个弟弟,我这个做大哥的,一直都没有做好榜样,再帮我这最 后一个忙吧,前一段日子我让你伤神了,对不住。” 似叹息,似诀别,将聂安怀的胸口整个揪紧。不知为何,他竟想起数日前小绿 曾经问过他的话,全身血液顿时冻结。 不,他不想看到如此丧志的班羽,他该是神采飞扬的,他该是为所欲为的! “你要回来,不然我绝不答应你,你要回来!”他的执握收得更紧,紧得像要 将他永远留住。 “你弄痛我了。”班羽低笑,笑声里却只有惆怅,没有欢愉,不着痕迹地回避 了他的要求。“我东西还没整理完,不能陪你聊了,明天别来送我,我不喜欢那种 离别的场面。”他轻轻挣开他的手。 “班羽……”心头翻腾着不安,让聂安怀不想就此分别,然而班羽只是举手挥 了挥,头也不回地走了。 翌日,班羽离开了,天还没亮时,就搭乘马车悄悄离开,让人连跟他话别的机 会都没有。 在班羽离开之后,聂安怀的喜悦似乎也随着被一并带走。 前一段时间他们虽然不常见面,但至少知道彼此都安然地待在京城里,不像现 在,人在遥远的异乡,让人不禁为他担心。 加上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一直横亘脑海挥之不去,聂安怀更是放心不下,班羽 才刚离京没多久,他就已在打算要赶紧将手边的事情告一落段,前去探望班羽的状 况,给他鼓励和信心。 然而,这个念头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班羽离开的四日后,消息传回—— 他所搭乘的马车在行经山道时失事翻覆,班羽当场身亡。 白挽飘动,燃香弥漫,装有班羽的棺木运回京城,亲友长辈纷纷前来吊唁。 聂安怀踏进灵堂,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他一直不愿相信,一直怀抱希望等待着谨王府能再放出消息,说那全都是误传, 班羽安然无恙,正准备赶回家里报平安。 然而,等到的却是一具棺木,让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再也看不到班羽闪动淘气的促狭笑脸了?再也听不到班羽恼怒任性的攻诘言词 了?他多想牺牲所有,只求能换回让他头痛不已的他,但……这却全都只能是奢望 …… 领他前来的恭王爷朝谨王爷一颔首,身为丧家的谨王爷也神色哀凄地回礼,死 者为大,再深的恩怨也得暂置一旁,献上道别让亡人一路好走。 恭王爷接过燃香,正要分一半给聂安怀,却见他神色恍惚地直往前走去。 “安怀,你做什么?”恭王爷拧眉低唤。 聂安怀却犹似未闻,仍直直地往前走,目光紧锁在祭桌之后的棺木,旁若无人 地往前走。 “安怀!”见他仿佛中了邪似的,恭王爷顾不得压低音量,急忙上前拉住他。 “我要见班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聂安怀沙哑喃道,力气大到让恭王 爷拉不住。 谨王爷也察觉到这场骚动,以为他们父子不识相前来搅局,怒气冲冲地冲了过 来。 “做什么?闲杂人等不准进到里头!” 自知理亏,恭王爷没有回呛,只是拚命拉着儿子。“安怀,别丢脸了,快……” “不!”谁知平常孝顺听话的儿子竟用力将他甩开,发了疯似地硬闯。“我不 信他死了,我要见他,我不信——” 谨王爷脸色一变,赶忙上前,武人出身的他老当益壮,加上聂安怀心神涣散, 几个过招就将他压跪在地。 “你跟班羽仇恨有多深?就连死也不放他安心吗?你好歹也是他的义兄啊,做 做样子、平平静静地上个香很困难吗?非得把场面闹得这么难看不可?!”谨王爷 边吼边强力将他的臂膀往后拗。 肩上的剧痛疼得他冷汗直冒,但更痛的是心口深沉的绝望。他再也无法漠视了, 连谨王爷都这么说了,要他怎么告诉自己班羽还活着?聂安怀痛苦闭眼,不挣不动 的模样令人动容。 “你轻一点,他痛失故友难免行事欠缺考虑了些,你就不能体谅……”恭王爷 心疼儿子,上前斥喝,却突然忆起痛失爱子的对方才是最需要被体谅的人,他顿时 无言,难过地叹了口气。 谨王爷狠瞪他一眼,最后还是放手了,见聂安怀还是跪在那儿,剽悍的脸上闪 过一抹奇异的神色。 “安怀你该不会……”一开口他就立刻又停住,用若无其事的态度粉饰太平。 不,不可能,班羽尽得他的真传也恨透了聂家,不可能。 失神的聂安怀没听到那句话,正被父亲托起,他闭眼沈敛情绪,再睁开时,神 情已冷静了许多。 “小侄失态了,请谨王爷见谅。”他先向谨王爷赔罪,而后重新接过燃香,走 到祭桌前,面对班羽的牌位将燃香高举过头。 你错了,你不是麻烦,是因为有你,我才有了督促自己进步的力量,这样我才 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这个义弟。如今,你却走了,在我们关系渐行渐远后,就这么 突然撒手离开,你还真定忍心…… 闭眼默哀的聂安怀背脊一僵,牙关咬得死紧,直至那阵情绪过了,才又开始在 心里对他开口—— 放心吧,即使你没回来,即使你没做到承诺,我还是会代你负起长兄之责,只 是……别走得太安心,别走得太干脆,记得偶尔回来看看,回来看看我这个什么都 还来不及为你做的兄长…… 三鞠躬后,他将香插进了香炉,终于接受了班羽不幸离世的事实。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