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禹绫坐在椅上,专心绣着东西,好不容易大功告成,她将手上的衣物抖开,望 着那件加了圈狐毛领围的背心,她漾起了温柔的笑。 虽然相公总说他不怕冷,但天气逐渐入了冬,她还是会担心他受寒,于是将自 己的狐裘裁了一小段下来,加到这件他最常穿的兽皮背心上,知道他一定会反对, 所以她只敢趁他不在时偷偷弄。 她应该要觉得庆幸,因为他带着马群去交货,已经离家好多天了,但她宁可苦 恼要怎么瞒他,而不要用这么久没他在身边的寂寞,来交换这种不用躲躲藏藏的肆 无忌惮。 怎么办?她好想他,夜里少了他,即使烧暖了炕,她还是觉得冷,即使小叔说 了什么趣事,她还是笑不开怀,每天总扳着手指头数上好多次,算着他返家的日子, 仿佛这样天数就可以缩短似的。 其实,她该担心的另有其事。 他这次离家是去和老爷交易,就算老爷依循惯例派了人代替他前去,也一定会 询问她的状况。 虽然他之前就曾提到老爹写给他的信里,有说收到“她”寄回去的家书,当时 她含糊带过,让他以为是她写的,但她心里明白应该是人在他处的小姐怕东窗事发, 捎信回去假报平安,好让一切能继续掩盖下去。 因为距离远见不到面,所以即使换了人也很难被发现,但要是相公和杜家派来 的人聊起,从中找到了破绽,那一切不就都揭穿了吗? 但奇怪的是,这个不安只占据了她心头的一小角,其余绝大部分全被对他的挂 虑填满。 他这一路平安吗?会不会遇到危险?一忙起来就奋勇向前的他会记得要歇息吗? 这些忐忑从他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心里绕,即使他出门前用再坚定的笑语给 她承诺,都安抚不了。 发现自己陷得这么深,她好怕。 不知为何,打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场骗局迟早会被拆穿,而到时候,她就该 将他还回去,交出这个不属于她的位置。 所以,她一直将感情抓得牢牢的,告诉自己,她并不是爱上他,也不是在乎他, 她只是在尽本分,拿了他的好处,她本来就该给予回馈。 但有时候,在她意志变得软弱的时候,会有一抹心音浮起--事情瞒得这么顺 利,你又何需杞人忧天?再不然,去跟相公坦诚吧,他对你那么好,就算知道真相, 他不可能会舍得弃你于不顾的,好歹也可以捞个小妾当当,这是你好不容易才到手 的幸福,你该费尽心思好好抓住才是呀。 那个美景蛊惑着她,让她开始动摇,觉得事情会否极泰来,觉得这里就是她的 归宿……然而下一刻,那些奢望会被认命的理智狠狠打碎。 这些年来,她再清楚不过了,她没有那个命,上天从不曾厚爱过她,不属于她 的,一定会夺走。 与其要尝到失去的痛苦,她宁可一开始就不要怀抱期待,这样当什么都没有时, 她还是可以很快乐。 禹绫深吸口气,将脑中的纷杂思绪全然摒去,不停默念--她不在乎,她不在 乎。 她会这么担心,全是怕他这一趟若出了事,马场遭受损失,也会影响到她攒私 房钱的多寡。其实她反倒要乐观其成才是,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她就可以名正言 顺地接下这个马场,她就…… 再多的坚强,再多的故作无情都没办法再让她想下去,禹绫将脸埋进手中的背 心,纤细的肩头因强忍恐惧而颤抖,完全接受不了那样的结果。 笨禹绫,快回到那个贪财狡诈的你呀,良心不重要,你要的只是钱,钱,能挖 多少就挖多少,这才是你的目的啊。 好不容易,终于将那翻腾的心思压制下来,心力耗竭的她吁了口长气。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变得丑陋恶毒,他是那么好的人,她不该为了那些不属于她 的钱财在心里诅咒他,即使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她都不允许。 不愿承认自己已无法自拔,她找到了理由,也用此自我说服。 她不会对他有所依恋的,只要上天要她还,她一定会毫不恋栈地归还回去,对 她而言,他只是一棵摇钱树罢了,而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在尽本分而已,她 自己很清楚。 视线落到手中的背心,禹绫轻轻抚过那圈狐毛。 相公若是知道她将他特地买给她的狐裘分给了他,会骂她吗?还是心疼不已? 想到那张霸气的脸上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可爱的表情,她就好期待。 她已经想好对策了,她会说那件狐裘太长,裁下这一截才会合身,然后再一脸 无辜地对他撒娇,他一定很快就会乖乖收下的。 自以为已巩固了心神的她并不晓得,她脸上温柔绽放的爱恋甜笑谁也骗不了。 想念他的气息,她将那件背心再度抱进怀里,良久,直到她觉得惶然的心已被 抚平了,这才起身将它收进木箱,等着他回来要给他惊喜。 见天色不早,禹绫打算去看看厨房是否已开始准备晚膳,当她踏出房门,已恢 复成大伙儿眼中开朗天真的她。 穿过院落时,她听到后院传来嘈杂声。 怎么回事?她疑惑地朝声响来源走去,却看到此时应该还在马场的长云回到了 家,而家中的男丁都被她召到了后院,人人手中不是持棒就是拿棍。 “快,给我快一点。”神色焦急的袁长云大声吆喝,催促他们两人一骑迅速冲 出家门。 那杀气腾腾的阵仗让禹绫心一凛,她赶紧上前,及时拦住已准备策马离去的袁 长云。 “发生什么事?” “大哥他们在五十里外遇到山贼,派人跑回马场求救,长地已经带人先去了。” 袁长云咬牙切齿,要不是她得回来找更多人前去支援,她早就一马当先冲去砍人了。 “大嫂,你让开。” 怎么会?他明明还有两天才会回来的啊。禹绫脸色瞬间惨白,不顾被马蹄践踏 的危险,攫住袁长云的缰绳急急追问:“你大哥呢?他要不要紧?” “没见到人我怎么知道?”袁长云怒吼,“你快让开,别耽误我去救人。” 知道自己只会碍事,禹绫强忍心慌退开,殿后的袁长云一离去,方才杂乱的后 院一片寂静,诡异的情景却反而更令人恐慌。 大哥他们在五十里外遇到山贼…… 这几个字化为血腥恐怖的画面占据了她的脑海,禹绫全身冰冷,拼命要自己别 乱想。 不会的,相公那么孔武有力,山贼见了他就怕,一定会先从别人下手,不会笨 到一开始就挑上最厉害的他,他不会有事的…… 她握紧发颤的手,在心里不断地祈求,即使她知道她这种希望由他人代为受苦 的想法很恶劣,但只要能护得他周全,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家里剩下的婢女也闻声过来,全都紧张地聚在庭院议论纷纷地等着。 禹绫坐立难安,她们的安慰她全都听不进去,焦灼的视线直盯着敞开的大门, 期盼能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安然无恙地出现。 终于,在暮色快要将天际完全笼罩时,有快马自远处奔近。 “快去准备热水和药箱。”纵马直接冲进庭院的是发散衣乱的袁长地,一进门 就扯开喉咙喊。“大哥受伤了。” 这个坏消息震得禹绫脑海一片空白,虚弱的身子几乎站不住,她闭了闭眼,用 力咬唇,不允许自己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倒下。 “你们两个去烧热水,你去找药箱,剩下的人跟我来。”她镇定指挥,娇小的 身子散发出不容忽视的强烈气势,让一群慌了手脚的人有所依循,随着她的指示四 散忙碌。 在她带着人将她和袁长风寝房的门拆了,好让他们可以直接将他搬进房里时, 其余的人总算回来了。 情况比她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在众人的簇拥下,袁长风是自己走进来的。 虽然他神色惨白,虽然他胸前渲染开的血痕令人怵目惊心,但至少他还能踩着 缓慢的步伐,一步步自己走进来。 他只来得及对她歉疚一笑,就被推进了房里。 从和他对上眼,禹绫就瞪他,在她退到一旁让别人帮他脱衣疗伤,她还是瞪他, 听到他们说他是为了保护同伴才受伤,她更是瞪他,瞪瞪瞪,瞪得像是恨不得再上 前砍他一刀。 “我没事,你们都回去休息吧。”袁长风忍到包扎完毕才开口赶人,她的表情 让他担心极了。 在其他人都还来不及回应时,有人酸溜溜地开口了,“当然没事,这点小伤怎 么伤得了你这个大英雄呢?” 大家循声望去,无不傻眼--向来笑脸迎人的娇小主母此时插着腰,脸色凶狠, 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们那个高大昂藏的主子,活像他是做错事被痛骂的顽劣孩童。 “还要回来搬救兵,这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就自己解决啊,累得大家跟着 你人仰马翻,你好意思吗?”禹绫继续语出攻诘,每个字都又狠又重。 她知道她该做的是温声慰藉,但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那些话像有自己的意识 般,源源不绝的涌了出来。 “大嫂,你怎么能这样说?”崇拜兄长的袁长地第一个跳了出来。 “就是啊,薄情寡义的南方女人。”其余的人见状也纷纷附和,义愤填膺地帮 忙反呛。 “我哪有说错?”面对那一个个比她高大许多的彪形大汉,她仍毫不退缩, “要是他照顾得了自己,他会受伤吗?你们需要全部挤在这儿吗?” “你,亏我平常还尊尊敬敬地喊你一声大嫂。”袁长风气到想要揍人,却被沉 声喝住。 “长地,出去,带他们离开。”斜倚炕上的袁长风一出声,即使只是平稳的声 调,仍将房里沸腾的不满情绪抑压下来。 “可是……”袁长地还想解释,但对上兄长冷凝的眼,他顿时哑口,转向姐姐 寻求支援,“你平常不是最会反她的吗?怎么最要紧的时候都不见你说句话?” 袁长云毕竟是女孩子家,心眼比起其他人细了些,加上对禹绫的了解,她察觉 到了一些端倪,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 她看了不动声色的兄长一眼,知道这不是他们该插手的时刻,需要安慰或是要 给予安慰的人,也并不是表面所见的那样,她叹了口气,拖了弟弟往外走。 “你别吵了你。”回头见其他人还站着,袁长云板起脸喝道:“你们还杵着干 么?该裹伤的去裹伤,该回家里休息的就赶快滚回去,快点。” 被这一喝,众人虽然仍因有所不满而抱怨嘀咕,但总算是听话地开始信外头移 动。 “你敢把大哥丢给这个狠心女人?”袁长地还没发觉不对,跳脚直喊。 “闭、嘴,出去再跟你说啦。”袁长云赏他一个爆栗,硬拖着他出房,还指挥 那些大汉将房门装上后才离开。 从妹妹的举动中,袁长风知道她也察觉到了,对她的体谅感激在心,他放心地 将安抚众人的责任交给她。 因为,目前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过来。”他朝还在瞪他的禹绫伸出手,柔声轻唤。 “我不要。”禹绫怒目相视,倔强地站在原地。“你笨成这样,我才不想理你。” 跟他们一样骂她恶毒啊,她不在乎,她现在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只想找人狠狠地 吵一架。 “过来。”他没生气,也没放大音量,仍是这轻轻柔柔的两个字,深邃多情的 目光一直紧锁着她。 “我不要。”她低头回避了他的凝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势也跟着削弱,但她 仍然嘴硬地回道。 她还在生气,叫她过去她就得过去吗?把她当什么?禹绫不愿承认自己的软化, 还在心里忿忿地想。 “过来。” 依旧是这两个字,温醇的嗓音里却充满了诱哄,逼得她陷入挣扎,红嫩的唇瓣 咬了又咬,仍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上前缓缓地将手交给了他。 她小手的冰冷拧痛了他的心,袁长风将她带进怀里。 “我会压到你的伤……”刚刚还厉声骂着他伤得不够重的她,此时却慌得不敢 把丝毫的重量放在他身上。 “不碍事的。”他轻哄,再度将她揽靠入怀。“别怕,我不要紧,这只是皮肉 伤而已,听,我的心跳很强壮不是吗?我的身体比你还暖,我很好,不要怕,很快 就会好的,别怕,别怕--” 禹绫将耳朵紧贴住他,听到他稳健的心跳透过胸膛一下又一下地撞着她,紧绷 的情绪倏地松懈下来,转为一股热潮泛上眼眶,她急忙抿唇忍住。 她不想要这样,她已经变得太在乎了,她好怕,怕会失去他,怕这么失控的自 己,所以只能用愤怒掩盖一切,结果却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为什么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误解她?这样她就不会那么爱他,但他却是温柔地将 她拥进怀里,轻声哄着要她别怕,这样教她怎能再管住自己的心? 她一直告诉自己对他没有感情,她和他之间,只是给予及索取的单纯关系,就 算他对她再怎么好,她也不会动摇,可以在必须离开的时候,潇洒地扬长而去。 但她却骗不了他,也骗不了自己。 忆起听到他遭逢意外时的心痛如绞,禹绫咬唇咬得更重,她好不容易才筑起的 坚强无谓这么轻易地就被毁去,教她要怎么办?她真的不想要这样…… 袁长风一手揽在她腰间,另一手轻抚着她的背,用他的温柔帮她缓和情绪。 “我好想你,所以尽量赶回来,想要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却变成了惊吓。” 他自我解嘲,想让她心情好些。 但他并不晓得,他的倾诉都成了伤她至极的痛,他的深情也让她无力负荷,禹 绫埋首他的胸前,用尽所有的意志忍住哽咽,不准眼泪掉下。 她不哭的,再苦她都不哭的,只要一软弱,她就再也坚强不起来,她不能哭, 她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将所有的自责与痛苦全都一起深埋进心里。 她知道上天不会对她太好,这份幸福?一定会夺走,所以她不能深陷,她要知 足,能拥有他多久是多久,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尽己所能地回报他的付出。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会痛吗?”当她抬头时,她允许自己流露出爱恋的神情,因为这是他现在所 需要的。而不是她爱他。 绝不是。 看到她回到那个贴心熟悉的她,袁长风悄悄地松了口气,虽然她的神色还是有 些苍白,眼神还是有些慌乱,但他已不能祈求更多了。 被刀划开了皮肉,当然会痛,但他不想对她说谎,也不想再让任何惊慌染上了 她的丽容,即使只是一瞬而过,方才刚踏进家门时,她那张毫无血色的惨白仍深深 震慑了他,一次就够了,她现在需要的是遗忘一切。 “再靠着我一会儿。”他没有回答,而是将她再拥回怀里,让她舒适地靠着他 的肩窝。 这种被她依赖的感觉,让他几乎耐不住分离的苦,想插翅飞回她的身边,这是 他的力量来源,少了她的依偎,他变得脆弱不堪。 “嗯。”禹绫化为听话的小女人,避开了他的伤,蜷缩在他充满安全感的怀抱 里。 算她自欺欺人吧,她不要想了,她只想好好地品味这一刻,多留下一些和他相 处的回忆,这样若有朝一日她必须将他拱手让人时,她才撑得住那些没有他的漫漫 长夜。 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