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进傅家庭院,时芬提起自己的小包包,跟在毅爵身后。 院子整理得很美,昂贵的树种花草,把一方土地布置得像天堂。恍惚间,时 芬觉得自己来过这里,说不上口的熟悉感觉,沉甸甸的压在心间。 走进屋里,几个佣仆看见她,流露出一股不自然神情,他们的眼神让时芬很 不自在,她频频低头看自己,想着是哪里不对。 紧紧跟住毅爵,她不让自己落单。 走上二楼、三楼,最后,她被安置在一个房间。 打开厚重窗帘,这里有多久没人住了?满天的灰尘随着窗帘打开,在几方透 进房内的光线中飞舞。 轻咳两声,时芬没有抱怨。她想,毅爵临时决定带她回家,仆佣自然没想到 要事先把屋子整理起来。 拉开覆在家具上的白布,熟悉感又贴上心间。 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来过这里,甚至是这里的一分子……“毅爵……”她 带着满眼疑问。 心虚了吗?他噙着一丝冷笑,望住时芬。 “怎样,不喜欢这个房间?我以为你会喜欢,这里的东西没有其他人动过。”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还演戏?扬扬眉,他不置可否。 “要不要我找人来把这里整理干净?” “不用了,我自己动手就好。”他的态度很诡异,她跌入一团迷雾。 “好,你休息。我的房间在二楼,有事的话下来找我,晚餐时,我会把你介 绍给家人。” 她在他的话中嗅到恨意,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深刻的恨。他恨她吗?说不 出的恐惧压迫在心间,她不能呼吸了。 为什么?她不晓得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害怕毅爵或这里? 环顾周遭,没有道理啊!她没道理要排斥这样一个装潢高雅的房间,可她就 是觉得身在这里,她好、好……痛苦…… “毅爵……” 她小跑步,冲到他身边,紧紧的,自他背后圈住他的腰。她知道自己很莫名 其妙、知道自己的恐慌毫无理由,但她就是害怕啊!拉开她的手,他面对她。 “你怎么了?” 她的苍白、她的凄然,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没有温存动作、没有怜惜,只 是冷冷询问。 “我……你……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别走……” 一个邪气笑容,他轻佻说:“原来你想要这个?” 接着,他俯身,将她搂进怀里,他的唇舌恣意在她口中索取津蜜,他的大手 顺着她的曲线抚上她每寸肌肤。 她挣扎推开他,懊恼地说:“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算 了,你回房吧!我把这里整理整理。” 没反弹,投出一抹深意后,他顺着她的意思离开房间。 时芬环顾周围,给自己打气,“谈时芬,勇敢一点,晚上他要把你介绍给他 的家人,你当然会有一点恐慌、当然会有一点手足无措,放心,你会克服的。” 她先从浴室里面提来一桶水,将大大小小家具擦洗得千干净净,换上仆人送 来的新床单和棉被,再打开行李,把衣服整理好,准备放进衣柜。 咦?白上衣、牛仔裤、护士服……这是谁的衣服?之前谁住过这个房间?为 什么没把东西带走? 时芬摇摇头,纳闷,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橱一角,和先前的分开。 走向书桌,拿出自己的笔记型电脑和文具,准备放进抽屉,拉开抽屉,蓝色 的日记簿孤伶伶躺在里面。 不是好奇,纯粹出自下意识,她拿出日记本,打开锁扣,翻读。 < 一九九九年五月三日 亲爱的妈妈: 第一次,我对自己不确定,不确定他的行为,不确定自己的想法。 我喜欢他吗?不!我的理想对象从不是一个严峻刻板、自我中心、霸气无礼 的大男人,更何况,目前我最重要的工作是将小颖推上舞台,而不是谈情说爱, 时间对我是宝贵的东西,我必须尽全力完成你的愿望。 但总有那么一些些解释不来的期待,期待他在上班前、上楼探望母亲时,见 上一面;期待他在下班后,带来一壶好咖啡,坐在我的床沿,他做他的事,我看 我的书,我仍甚少交谈,但气氛融洽得让人心喜。 昨天夜里,他很晚才回家,我坐在窗前等待,等待什么?当时我并不清楚, 直到他车声响起,不定的心才安互下来,我在心中默数他的脚步,数着、数着… …抬眉,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笑容,我已经忘记多久,我没有发自内心翼正快 乐过。 他没敲门就进来,他从不理会孤男寡女这套论调,尽管夜已深。 他送给我一个玻璃球,摇一摇,就会漫天飞雪,绿色的圣诞树、白色的雪人, 把浓浓的圣诞气氛全装进玻璃球心。 我晓得,在不是圣诞节的现在,很少人卖这个,我问他为什么送我这个? 他说:“你不是说,所有节日中是喜欢圣诞节?” 是的,我天喜欢圣诞节了,喜欢那个有你、有外婆、有“他”和火鸡大餐的 圣诞节,那年我收到一个好大的黄色绒布狗,每天我都趴在它身上,压压躺躺, 我在它身上做白日梦、在它身上唱歌、在它身上祈祷,祈祷“他”快快成为我的 爸爸,让我们全家人在一起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 于是,前天他问起时,我告诉他,我最喜欢圣诞节,没想到他居然会记起我 的话,并把“圣诞节”送到我手中。 这是否代表他对我用心、他喜欢我? 不过,平心说,我真的很难想像他会喜欢我,这样一个冷漠的男人,一个对 亲妹妹都没有热情的男人,会拥有“喜欢”这类情绪? 或许是我想大多吧!或许他对我,只是……一时无聊…> 时芬念得专注认真,她的眼睛一页一页往下看,无数的猜疑在心中产生。 这个女人是谁?她的存在对毅爵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毅爵将自己安排在她的 房间里? 随着日记越往下翻,她的心情越沉重。 “她”在报复一个不能走路的病人,“她”在猜测毅爵是否喜欢自己,“她” 是谁?为什么自己对她的遭遇觉得好熟悉?为什么读着日记,她像在翻读自己的 心情? 一重重迷雾挡在眼前,时芬快要窒息…… 不,她不要待在这里,她要下楼找毅爵,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 走出房门,踩过厚厚地毯……是的,她来过这里,只不过在什么时候,她已 经忘记。 停下脚步,右手边一堵厚厚的门,引诱着她去开启。 手微微颤抖,旋开门把,门推开,她看见一个憔悴的妇人,她在呻吟、哀嚎, 苦苦求着穿蓝色芭蕾舞衣的女孩放过她……然后,女孩的脸一点一点转向门边。 她是谁、是谁啊?揉揉眼睛,时芬想看清看明…… 天!时芬的心脏被猛敲几下,她狂乱地往楼梯方向跑。 不是她,那个女孩绝不是她,她没来过这里、没见过这样一个憔悴妇人、她 没有害过人……不!不是她,绝对不是她……毅爵……毅爵在哪里?他一定知道 …… 紊乱的脚步声被厚厚的长毛地毯吸收,偌大的长廊里沉默安静,只有她惊惶 的身影,跌跌撞撞不复平静。 “这是怎么一回事!?管家说你把溱方带回家。”傅易安沉着脸问儿子。 “我不能把她带回来吗?四年前,不也是我把她带进这个家门。” “是你自己说过不会再管她的事,也是你要求她永远别出现在你眼前,你为 什么还要花费精神把她找回来?” “不是我把她找回来,是她主动走到我面前,很显然,她并不想结束四年前 的一切。” 她想继续?好吧!那么这次的结局就由他来设定。 “你错了,她并不想继续四年前的事。” “是吗?那么她的表现未免太主动。”嘲讽挂上嘴角,冷酷在毅爵身上现形。 “主动?你在说什么?她根本就不认得你,她怎么会想主动?” “你说她不认得我?为什么?在这件事情当中,你扮演什么角色?”毅爵的 口气转而寒严。 “想知道我扮演什么角色?我以为四年前你就会问了,可是当时你并没有, 我认定你和溱方之间不会再有后续,没想到你居然又把她带回家中,你对她的伤 害还不够吗?” “我只想知道你在她面前扮演什么角色?你对她做了什么?”删除父亲的怒 气,他只要听自己想知道的部分。 “我扮演一个补偿者,为曾加诸在她身上的不公平给予弥补,我找催眠大师 把她人生前面的不堪回忆抹煞掉,我给她一个家庭、一群亲人。 好不容易,她学会了快乐、学会了轻松生活,你又把她带进你的世界,儿子, 说话不算话的人是你啊!“ “你凭什么认定,在这些年当中,你的魔术在她身上生效?她或许早已恢复 记忆,或许是想利用你创造出来的神话,演出下一场戏。” 找魔术师来控制一个女人的心智?他不会天真的去相信,谁会因此而失去记 忆。 “毅爵,你怎么存在那么多偏见?你怎认为她是在演戏?” 对!他就是认定她在演戏,否则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巧合? 他停车,她出现;她讨好他,她和他在森林度过一夜,要是她分明无心,又 或者她根本对他不复记忆,她的主动所为何来? 她的目的不过是要他再一次将她带进傅家,至于,她想重新赢得他的注意力, 或是和江善薇团聚,他都不会让她顺心如意。 “毅爵,你要弄清楚,她是谈时芬,不是穆溱方。”傅易安说。 “在我眼里;谈时芬、穆溱方都是同一个人,不管她多擅长演戏,被欺骗过 的人,都能轻易识破诡计。” 门外一阵凌乱敲门声响起,他猜测她来了。 拉开门,一个身影迫不及待投进他怀里,她脸上布满惊恐,浑身颤抖,她紧 紧锁住他的身体,害怕…… “毅爵,我看到一本日记本,看到一个生病妇人,对于这里的一切一切我觉 得熟悉,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我想它或许和我遗忘的那段有关,如果你知道些 什么,请你不要隐瞒我。”她在他怀里说话。 她退缩了?还是想亲手布下结局? 不!结局已有了入选版本,她想编撰的部分——被判出局。“有什么事,等 吃过晚饭再说,‘我们’的家人在餐桌上等了。”毅爵诡谲地笑起。 望着他的表情,思颖的心纠结成团。他对她的恐慌蛮不在意,甚至是在…… 欣赏她的焦虑?怎么会……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想法、心情? 退后两步,头痛欲裂,她想甩去脑中的纷纷乱乱,没想到越甩越痛,千百个 小人在她额间敲敲打打,她好难过。 “不对,统统不对……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她捧住自己的头,那里快 裂开了,谁来救救她? “时芬,你还好吗?我找医生来好吗?”傅易安关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困 难抬头,傅易安的脸在她眼前放大。 “易安伯伯,你怎会在这边?你认识毅爵吗?” “要演戏、要叙旧,餐桌会是个好地方。”他残忍地拉起她的手臂,施着她 往楼下走。 “毅爵,不要,你会后悔的。”傅易安追在后面说。 “后悔?我从不做后悔的事。”除了爱上穆溱方之外。跨开大步,他挟持她, 好戏上场,看倌仔细看了—— 当时芬被按坐在餐椅上时,全家人都震惊极了! 江善薇挪着不方便的步履,走到她身旁位置,爱怜地抚着她的手背。“时芬, 你还好吗?” 肯定是不好的吧,从她在毅爵身后出现那刻起,她就知道她不会好了。她多 想光明正大护卫在女儿身前,为她挡去所有不利,为她曾做过的一切罪恶赎罪, 可是她心有余力不足。 “时芬姐,你怎么会在台北?”没注意到陡变的气氛,思颖跳到她身边,搂 住她的脖子。 思念啊思念……她想了姐姐好多年,在英国时想、在台湾时想,想她过得好 不好、想谈家人会不会善待她,终于再见面了,没想过会是在这个场景。 “小颖、品帧、易安伯伯、薇姨,你们为什么在这边?是怎么回事,有人能 告诉我吗?” 时芬努力克制激昂的情绪,吸气再吸气,但愿在几次吸气之后,她能弄通一 切。 “就是、就是……”思颖词穷,她不晓得该怎么向姐姐解释眼前。“时芬, 你先冷静下来。”品帧说。 “我不冷静吗?我并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吼叫、没有发狂,我只是想知道, 为什么一群不该认识的人,会住在一起?”她不懂,品帧为什么要求她冷静? 环顾家人,原来他们都知道她在哪里,只有他一个人被蒙骗。“你从来就不 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你一向冷静沉稳,为了目的你可以当蛰伏的蝎子,趁敌人不 注意时,跳出来咬一口。”毅爵用冰冷的语调说话。 “你很了解我?我们不过认识十五天。”时芬望着他冷冽的眸子,不明白他 的态度、不明白他的转变是为了什么? “穆溱方,你还要多久时间才肯脱掉你的面具?”他的不屑很明显。 “你说我是穆溱方?为什么?我长得很像她,像到让你觉得我该负担她所有 的错误?” 他没听见吗?薇姨、易安伯伯、小颖、品帧,他们全喊她时芬啊!再不然, 她还有一大群家人可以证明,她是谈时芬,不是他提过好几次的穆溱方。 “好吧!你坚持的话,请你解释背后那两道旧疤。” “旧疤……” 没错,她背上是有两道旧疤,但她说过,她有一段不复记忆的过往,疤是属 于那段她不知道的过去啊!在欢爱过后,他问她,她据实回答了呀!为什么他要 在一群人面前提起,他想让所有人都晓得他们关系匪浅吗? 他眼底的无情,在在说明一个事实——他根本就不相信她,他认定了她是穆 溱方,而她从头到尾都在对他说谎。 “毅爵,够了!我早说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易安斥吼。是吗?要是 他看见她有多主动,大概也会认同他的想法。 “怎么样,还是打死不承认,你已经记起过去一切?你的勇气呢?以前咬着 牙看见鞭子,仍不畏惧地大声说:”我付得起代价‘的穆溱方跑哪里去了?比较 起当时的你,现在的谈时芬简直没种。“毅爵轻视她。 他的恨很明确,反倒是她不确定了,她到底是谁啊?是穆溱方,还是谈时芬? 她明明有家人,为什么他硬要指派她演穆溱方。好吧!他要她承认自己是穆 溱方,她认了,那么谁可以告诉她,为什么穆溱方三个字能激出他全数恨意? “爵哥,请你不要过分,她现在是快乐的谈时芬,不是过去的穆溱方,不管 你高兴也好、生气也罢,她已经走出过去那段伤心,,走不出来的人是你,请你 不要再把她带回过去。”思颖跳出来为姐姐说话。从前姐照顾她、维护她,现在 是换她挺身照顾姐的时候。 她现在是快乐的谈时芬,不是过去的穆溱方……连思颖都这么讲,换句话说, 她真的是穆溱方了? 头痛越来越剧烈,一些既热悉又陌生的片段跳上她脑间,他们的争执成了巨 斧,敲破记忆藩篱,将那些久远的、痛苦的、不堪的过往,重现在她眼前…… 妈妈喜欢看你跳舞,你跳舞送妈妈到天堂好吗? 六年前,你不肯为我工作,现在有合约在手,你不能再拒绝我的工作。 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你喜欢思颖,对不对?请答应我,好好照顾她,她的生命是属于芭蕾的,请 帮她站上舞台…… 思颖、溱方,一条错纵复杂的线将她们两人系在一起,不该存在的爱情、不 该出现的生命……她为什么要强逼思颖出外?她为什么要对一个无助的薇姨做尽 卑劣…… “毅爵,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她一马吧!她的罪由我来代受,可以吗?” 江善薇舍不得女儿皱眉头。在那样一番精心安排之后,她才刚学会笑,怎么好日 子没几天,她又搅进这团混乱? 画面一幕幕闪进她脑间,她不顾头痛,想努力串起它们……他的肃厉、他的 无情、他的昭彰恨意……薇姨在害怕什么?思颖的愤慨所为何来? 她无助又茫然,她多想抛弃这一切,只单单记取这十五天中,她对他的爱。 餐厅的门被打开,管家领着依瞳进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 “依瞳,来这边坐下。”毅爵走到依瞳身旁,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将她安置 在自己身旁。 望着他的动作,时芬愣住。他从来不曾对自己这般温柔,他的笑总是带着嘲 弄,蓦地,她恍然大悟,他和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分,从未快乐过。 对啊!他从没说过爱她,从头到尾都是她在一厢情愿。 “依瞳,我来跟你介绍,她叫溱方,是我另一个妹妹。溱方,你应该叫依瞳 一声大嫂,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他的话一字一句敲进时芬耳里,脸倏地苍白。 妹妹!?未婚妻!?结婚!? 为什么,他指派她当妹妹?那么那些日子,他们做的事情是什么?那不是情 人间才会做的事吗? 她以为他不快乐,以为自己以爱为名,有足够能力打开他的心胸,哪晓得… …是假的…… 她懂了,一切都是假的,他不爱她,他恨她,因为在她是穆溱方的时候对不 起他,然后他找上她、向她追回所有的负欠……问题是,她爱他啊! 从初见开始,从为他递上一碗梅子鸡开始,她的爱情就萌芽了呀! 他们看牛、他们说话、他们在森林中漫步、他们做了所有浪漫情事,这很明 显了,不是吗?他们之间的是爱情,不是兄妹情。 可是……他说他有未婚妻了,他说他们将会走入婚姻,他否认他们中间的曾 经,所以,他们的欢爱不算数了,他们的相互依偎不算数了,他们的拥抱亲吻统 统不算数了…… 不管她是穆溱方也好,是谈时芬也罢,他已经在众人面前宜布,她在他心里 什么都不是。 爱情,再见;一厢情愿,再见……她要努力记得,自己是他最憎恨的女人。 不要哭,勇敢的穆溱方不哭,没种的谈时芬更不能哭,如果他的目的是要你 难堪,你应该合合宜宜吃完这顿饭,然后大方离去。 吞下泪水,她逼自己不落泪,她不能教人看扁。 头痛持续、心酸加剧,她的心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四分五裂。 “张嫂,上菜。溱方,拿筷子吃饭。”毅爵的声音打入她耳膜。 吃饭,对!她应该吃饭。她应该忘记,她曾经多么努力爱他,妄想抚平他心 中的缺憾,她应该假装那十五天只是一场虚幻,庄生蝴蝶,实实处虚,她只是分 不清自己在梦中或是现实。伸出手,手抖得太厉害,筷子握不住,连连掉落。 不要怕、不要慌,勇敢、你要勇敢啊!她一次次试着去握住筷子,没成功, 在一次过度用力后,筷子掉到地面。 “张嫂,帮溱方换上汤匙,看见大嫂,她紧张得连饭都不会吃了。” 毅爵的讽刺扎进她心底,握紧拳头,狠狠咬住下唇,力道很猛,她需要肉体 的痛楚替她驱逐心痛。 听着!不管你是穆溱方或谈时芬都好,你不能示弱,捧起饭碗,在“大嫂” 面前吃完这碗饭。她怒斥自己。 拿过汤匙,挖起一大口白饭,她没成功将饭塞进嘴巴里面,反而让唇上的鲜 血和着泪水落进碗里,斑斑点点的血红渗进雪白的米粒上,看得人怵目惊心。 “欺人太甚!姐,不要吃了。”思颖用力一拍桌子,夺下溱方手中的碗。 “我恨你们!姐,我们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再也不要和这里有任何关系。” 拉起溱方,思颖扶着她离开餐厅。 品帧在她们之后起身,向毅爵投过一个不苟同眼神。 “不要让偏见掩盖你的真心。”品帧跟着离开餐厅。几百年前,他就作了选 择——有思颖的地方就有他。 植物都枯萎了,两部脚踏车倚在墙边,破旧得不堪使用,门上的铁锈更严重 了,紧紧卡住,非要两人合力才推得开。品帧伸手推纱门,纱门应声掉下采,破 败是这幢旧屋的写照。她们都没想过会再回到这里。 走进屋内,落地镜子照出来人面容。 “我来过这里。”溱方点点头,向自己确定。 “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这里是我的练舞场,后面是厨房,我们常围在镜 子前面吃饭,右手边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外婆的、一间是我们两人共用的,从小 到大,我们睡在同一张床,姐,我们晚上一起睡,好吗?” 点点头,心未静,毅爵和他的未婚妻还在心底,一刀刀刨出她的真心,看得 见的地方,似乎平静;看不见的内心,鲜血淋漓。 思颖拉起溱方往房间走去,“姐,我们去看看我们的房间。”“小颖,我想 知道真相。”溱方阻止她的动作,笃定地向她要求。 “你今天受够了,先休息一晚,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该。”品帧代替思颖回答。 “我不想等到明天,我要马上知道。”思颖和品帧对望。 “姐……我……”这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我来说。小颖,你去把房间整理一下,你们两个人都需要休息。”品帧接 手难题。思颖感激地看他一眼,回房。 叹口气,他搬出两张椅子,稍稍擦拭,准备今晚的长谈。 “溱方,你想起多少事情了?” “不多,全是一些无法衔接的片段。”她实说,不过那些片段已经足够让她 痛心疾首。“很难消化吗?” “不管难不难,我都必须消化,不是吗?” “是的,如果你想回到从前的话。好吧!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谈起。我 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姑姑坟前,不过那时候你喊她母亲,你逼小颖在寒风当中跳 芭蕾……” 故事开始,他把她们的身世纠葛、恩怨情仇巨细靡遗说出,她的报复、思颖 的无辜、毅爵的情爱和傅易安的愧疚,一条条列的清清楚楚。 故事结合起她脑中的片片段段,她想起的部分更多了,回忆像潮水,一波波 袭向她,霍地,她理解毅爵的怨恨。是她,始作俑者是她。“后来呢?”她抖着 声问。 “又慈被送进医院,你让毅爵带进房间里面,没有人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 义父进房时,你受伤昏迷,他把你送医,医生说你背上的两道伤不重,严重的是 你流产导致血崩。 你怀孕了,是毅爵的孩子吧。你失血过多,整个人陷入昏迷状态,义父找了 毅爵谈,他坚持和你划清界线…… 你知道的,他是个多么骄傲的男人,怎能忍受你把他的爱情踩在脚底下,于 是,他用恨你来打压自己的爱情,在这件事情过后,他变得更冷漠、更难以亲近, 他把自己封锁在自己的空间里,不准谁越雷池一步,他绝口不提你、不提可笑爱 情。“”懂了,今夜是我咎由自取。“ 没想过物换星移,再度遇见他,她仍然选择爱他;更没想。到,他们之间的 爱情,终要有人受害,不是他就是她。 “义父知道,从小你就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爸爸、妈妈、兄弟姐妹。 于是他找来他的老朋友谈伯伯,当时,他们有个念大学的女儿出车祸过世,为了 安慰谈妈妈,也为了补偿你,他们替你进行催眠。” “所以我醒来,成了谈时芬,一个有童年纪录的快乐女孩。难怪,不论我多 么努力,都无法将那些童时厢片和自己联想在一块。”她无奈,从梦里醒来,才 晓得幸福只是虚幻。 “不管如何,你不能否认谈家人,是拿你当真正的女儿看待。”点头,她心 潮翻涌,分不清那是心疼或是痛。 “姐。”思颖从房间出来,捧着几本日记本,走到她跟前,“这是你写的日 记,如果你想看的话……” “谢谢。”接过日记簿,她迟疑着要不要打开。 “对不起,我想独处。” “嗯,房间我已经整理好。我会在外婆房里,有事喊我。” “谢谢。”她走入房里,关起门扇,环顾四周。没错,这是她的房间,第一 次,她在这里把自己交给毅爵,虽然她忘记当时,她是为了计谋或是出自真心, 那……不重要了不是吗? 想起毅爵,心酸楚得厉害,可是她无法不想他。泪潸然……打开日记本,一 页页翻、一本本看……旧时事件件翻上心头,当记忆围墙打破,过往回到心头, 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震撼了她的思绪…… 这就是她的真面目,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难怪他要恨、要怒…… 最让她痛苦难当的是,几个连结画面,她想起日记里头没有记录的那段,想 起她被毅爵带进房里,发生过的那场激烈战争。 天!她和毅爵是兄妹!他没说错,他们是血缘相近的兄妹,居然是兄妹、果 然是兄妹呵! 四年前,她错了一次,没想到,四年后她又做错,错了、错了,她真的错得 好离谱。在那场痛苦里,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忘记了,她只记得孩子在肚子里头抗议,抗议她不够爱惜这条新生命,鲜血 汩汩自她身体流出,和着温热的泪水,她痛着,也清楚孩子和自己一样痛苦,她 不哭喊,只是用着悲怆的心情,看着生命消逝。 她从没想过要存活下来,从没想过让孩子在幽冥中孤独,她预计要陪他的, 可是,她活着、她遗忘孩子的存在,她用另一崭新的面孔迎接生命的另一段。 她必须承认,在这段新生活里,她快乐无忧,她违反了原本性格,让阳光照 进她阴暗腐朽的心中。她怪他吗?不!不能怪!思颖说:“她已经走出过去那段 伤心,走不出来的人是你,请你不要再把她带回过去。” 不是吗?他从没有走出那段过去,即使她给足了理由,让他恨她,他仍然没 有走出去……错在她,错都在她啊! 她闯入他的生命,毁灭他对爱情的信心,尔后,再碰面,他是有权利报复的。 他没错,错在她…… 想起他的痛,她愿意代他痛;想起他的伤,她多希望这些伤在自己身上;但 她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是——祈求上苍,让那位依瞳小姐,给他足够的幸 福,走出这场磨难。 从夜深到天明,从月升到星辰西落,从晨曦扬起到蓝天高挂……泪流尽,她 合上最后一本日记。 她无力笑开。如果生命只有痛楚和悲哀,为什么还要写日记,让伤恸一直存 在?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