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时那秀云说话了:你怎么不放下呢,你觉得抱着舒服呀。 李怀珠说,那你替我放去吧。 那秀云:为什么叫我放去?你放去怎么啦? 李怀珠:你放去嘛,你放去嘛,你替我去放一趟嘛。 李怀珠说话的口气有点可笑的撒娇的样子,那秀云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说,好, 我放去,我放去。好我的姑奶奶,越伺候越蹬鼻子上脸呀,一步路都不想走了。 那秀云从李怀珠的怀里接过夹农就出去了,可是不到两三分钟也抱着孩子回来 了。她一进门就说,好你个李怀珠,你骗我,你这么坏呀! 她说话的口气有点怪,脸色也呈现出异常。 我觉得奇怪,问,出什么事了? 那秀云说,哎呀,丑死啦,丑死啦! 我说,什么事嘛,你说嘛。 那秀云想说又没说,瞟一眼李怀珠才说:你问她,你问她。 我看见李怀珠的脸上有一种诡秘的笑容,就问:怀珠,到底有什么事,你说不 说?搞得神秘兮兮的干什么? 这时候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的问出什么事了。李怀珠被逼不过,说,我也不知 道出什么事了,你自己看去,咱房子闹鬼啦! 看她还是不愿说,我就扭身出了门。我想自己去看看吧,我就不信闹什么鬼。 我噔噔噔几步就走到门口了,推了一下门,可是门没有推开,像是有人用铁锨 把顶上了,顶得还很紧。事情还真有点蹊跷,我就不推了。我们房子的门板上有一 个节子掉了以后露出的椭圆形的孔,我从孔上往里看了一眼。 一看就把我惊了一跳,我呀地叫了一声跑了回来。还真是闹鬼了:豆维柯在炕 上躺着,全身赤裸,宋有义刚刚从她身上下来,正往她身上拉被子。宋有义也是赤 身裸体的。 我进了门就大骂起来:好个不要脸得豆维柯,大白天…… 全屋的人都惊了,问出什么事了。我说,宋有义和豆维柯搞破鞋啦。真不要脸 …… 人们都静了一下,继而嗡的一声像蛤蟆吵坑一样议论起来:我早说过豆维柯不 是好东西…… 宋有义也不是好东西…… 这时站在窗前的张香淑喊起来:你们看呀,宋有义出来了! 有的人往窗前挤过去,更多的人拉开门挤着往外看:宋有义正急急地绕过水井, 走到小院外边去。有两个人大声地骂起来:流氓!不要脸!宋有义走到第一个猪圈 旁边,他似乎听见骂他的声音了,扭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的脸色苍白。 宋有义和豆维柯关系异常,我们早就有所觉察。女右派们搬到猪圈以后,工作 地点集中了,离其他人远了,来的少了,就宋有义天天到养猪场来。他一来就扎到 我们的宿舍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豆维柯说话。豆维柯馇猪食,他就围着锅转;豆 维柯喂猪,他就围着豆维柯管的猪圈转。有时候上着班他就把豆维柯叫走了,说是 叫豆维柯帮他写什么材料。对于这些,我们都没当回事,因为我们知道,豆维柯从 初到夹边沟农场就靠拢组织表现积极:写思想汇报,巴结管教干部,在管教干部跟 前殷勤极了。 这我们是理解的:右派嘛,不就是想早点摘帽吗!可是不久就有这样的话传出 来:宋有义叫她不是去场部的办公室,而是跑到没有人烟的沙窝子里去了。一男一 女跑到沙窝子里去干什么,事情不是明摆着吗!但是谁也不敢公开地议论他们的事。 宋有义是教导员,权力大,想批斗谁就批斗谁,谁都害怕。 但是这次不同了,所有的女右派都看见了宋有义和豆维柯私通,而且是在光天 化日之下。大家公开地议论他们,把这事在全农场传播开来…… 结果是风波骤起,大祸临头。 四五天后的一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宋有义打发那个管我们的农业队的带工 队长(夹边沟农场的劳教分予分为农业大队和基建大队,大队下边设若干分队,分 队长由劳教分子担任。此分队长的任务是带领本趴劳教分子劳动,故,人称带工队 长。也叫拐棍。)来通知那秀云,叫她集合全体女右派到场部去开会。我们排着队 走到场部时那个农业队的全体劳教分子已经在第一栋办公室门前的空地上坐好了。 我们全组人刚坐下,宋有义就从办公室走出来训起话来。他说,有些右派分子 思想反动、反革命立场坚定,从来到农场就不好好接受无产阶级的劳动改造,还到 处造谣,惹是生非,搬弄是非,想把劳教农场搞乱!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对这样 的人,领导是不能姑息迁就的,必须严厉惩治!说到这里,他突然喊道:李怀珠, 张香淑,你们两个人站起来!李怀珠哆嗦了一下站了起来,张香淑的脸刷地变得惨 白,也站了起来。宋有义问她们:你们知道犯了什么罪吗?两个人都回答:我们是 资产阶级右派。宋有义说,我问的是现在,也就是这两天,你们又犯了什么罪!李 怀珠知道,这是要她承认她造谣惑众了,但她不知怎么说好,沉默着没言语;倒是 张香淑说话了:宋队长,我不知我犯什么罪了,我老老实实劳动改造……宋有义大 吼一声:不老实,你们两个不老实。给我铐起来! 说着话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副手铐哗的一声扔在地上。 农业队上来几个积极分子就把李怀珠和张香淑铐起来了。铐的是背铐。背铐你 知道吗?就是一只手在前,从肩膀上拉过来往下拉,另一只手从背后往上拉,用一 副手铐在后背上把两只手铐起来。人们把这种铐人的方法叫苏秦背剑,是最厉害最 残酷的一种铐人的方法。 两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那一年李怀珠26岁,张香淑23岁——叫人用背铐铐了 起来,铐的时候我就听见她们的胳膊关节和筋咯巴咯巴地响声,她们的喉咙发出凄 惨的断了气一般的惨叫声。那几个男人一松手,两人就身不由己地趴在地上了。 这时宋有义又问:你们还造谣惑众吗?两个人被铐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疼得 嗷嗷地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宋有义又喊,给我关起来!那几个男人就把她们拖 到办公室旁的一间空房里去了。拖她们的时候,她们根本就不能走路,身体蜷成了 小小的一团,头不由自主的往后仰着,像是后背上有根筋抽着他们的头。 她们的脸色惨白惨白,泪水从她们脸上流过,豆粒大的汗珠在脖子上滚动。她 们的腿可怜地蜷着,悬在空中。 宋有义又训了一阵话,然后宣布散会。 散会后我和那秀云没有立即回宿舍去。我们俩惊呆了!我们在想,为什么要铐 起李怀珠和张香淑来呢,要说散布谣言还是我和那秀云散布的多,该把我们两个人 铐起来才对,李怀珠和张香淑是两个内向性格平时就不爱说话的人! 站了一会儿,我们就想明白了:宋有义是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想封住右派 们的嘴,但他知道我和那秀云是从公安厅来的右派,顾虑我们有什么社会关系,不 敢随意处置我们,就只好拿两个胆小怕事的人开刀! 后来我们俩转身要走了,旁边站着的农业队带工队长走到我们跟前小声说,你 们两个人可是要注意呀。明天就轮到你们两个人了。 张香淑和李怀珠第二天早晨才被宋有义放出来。她们像是瘫了一样,躺在地上 动不了,农业队的几个右派把她们抬回猪圈来,然后就在炕上躺着。她们自己说的, 她们的胳膊一铐起来,扯得全身都疼,跪在地上动弹不成。后来就趴在地上了,一 直趴到天亮。张香淑那两天正好来月经,铐起来后月经流得特别多,把裤子浸透了, 把趴的地方浸湿了。 张香淑是南方人。兰州生物制品厂的技术员。 头天昕了农业队带工队长的话,我和那秀云就很紧张,张香淑一说,我们俩的 魂都吓掉了,心想千万别再开大会呀,别真把我和那秀云铐起来。谁知事情很巧, 第二天下午我们正在猪圈刷洗猪食槽,看见一辆吉普车开进夹边沟农场来了。过了 半个多小时。张掖地区公安处处长黄钲走到猪圈来了。她看见我和那秀云,问,你 们的生活情况还好吗?我们俩几乎齐声大哭起来:好什么呀,宋有义要整我们。黄 钲很惊讶,问我们出什么事了。我们哭着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黄钲安慰了我们几 句,说不会的,他那是吓唬你们。我们说不是吓唬,是真的,是他的亲信带工队长 说的。黄钲青着脸回场部去了。他找到农场的党委书记很严肃地说,真是胡来,对 妇女怎么能动铐子?还是背铐! 我告诉你们,那秀云和戚淑英不许你们开批斗会。过几天我就把她们调走。真 不像话,自己的屁股不干净,还打人家的屁股,真的是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了!听人 说,农场党委书记原先是陇东一个地区的法院院长。有一天他正和别人下象棋,手 下的干部拿来一份文件叫他划圈圈,说省高院已经批准了前些天报上去的关于几个 犯人的审判决定,那个人枪毙,那个人劳改。他拿过文件划了圈之后接着下棋,结 果一个判了劳改的人被处决了,判了处决的人被送去劳改了。为此免了他的院长职 务,后来又调到夹边沟农场当书记来了。 过了几天,我、那秀云和其他六七个人就被夹边沟农场的马车送到酒泉城郊农 场去了;城郊农场是个劳改农场;一个右派医生给我们讲了几天医学知识。学习期 间我们听说酒泉劳改分局医院要我们去当卫生员,可是学习结束之后,劳改医院把 张香淑、杜可等四五个人要走了,嫌毛应星、李怀珠、那秀云和我岁数大,把我们 四个人送到了高台县境内的高台农场。高台农场,是个劳改农场,还有一部分刑满 就业人员。 在高台农场,毛应星和李怀珠种菜,我和那秀云当统计员,以刑满就业者对待 我们。每月发三十元钱的工资。 真是因祸得福呀!我们离开夹边沟农场不久,夹边沟农场的口粮就减少到二十 斤,每天都有人饿死。更为甚者是到了六零年九月,劳教分子们调往高台县境内离 着高台农场仅十多公里的明水乡组建新农场,口粮减到了十四斤,还没有房子住。 劳教分子饥寒交迫,死亡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