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火车车厢的门一个个打开了,车厢里灯火通明,列车员下了车站在门口。这是 上车的好时机,但我趴着没动。我没有车票,怕走到门口列车员不叫上车,也怕像 我一样躲藏在黑暗处的追捕者扑上来把我抓住。后来,列车员上车了,车门关上了, 有个提信号灯的人往车头车尾摇了几下,火车呜地鸣了一声笛,就听咣瞠瞠一阵响, 车开动了。这时我才从黑暗里一跃而起,急忙忙跑上路基,一下子扑在列车门口的 台阶上,我的一只手抓住了门旁的铁扶手。我估计车站值班员没有看见我。他要是 看见了,给车头发个信号,车就会停下。那是我最害怕的,我就跑不了啦。可是车 并没有停,而是加速了,越驶越快,一眨眼的功夫驶过了扳道房。过了扳道房我就 放心了。我挣扎着在台阶上站了起来,手紧紧地抓住铁扶手,把身体贴在门上。门 是锁着的。也看不见列车员,我就开始用拳头砸门。 在呼啸的从巴丹吉林沙漠刮来的寒风中,在列车卷起的风声中,在列车咣当咣 当的响声里,我的拳头砸在门上的声音太微弱了。列车员已经走进车厢去了,或者 是到他的乘务员室休息去了,根本就听不见我砸门的声音——再说,我也不敢胡来, 真要是把玻璃砸碎了,我就是进去了,也没钱赔人家,那就麻烦啦。 但是,我必须砸门,砸到列车员听见。我不能总在门口站着:我已经冻僵了, 我的手抓不住扶手了,时间一长我会坚持不住的,就会掉下车去摔死,或者卷进车 轮下边碎尸万段。 我砸呀砸呀,终于,有一位穿越车厢的旅客看见了我。他走到门口看了看我, 隔着玻璃喊了声什么,走进车厢去了。不一会儿,他领着列车员走过来了。列车员 打开了门。这是名男列车员,他气哼哼的从胸前抓住了我的衣裳,一把将我拉进车 里。他关上了门这才开始训我:你怎么趴在门上!你想死呀,不想活啦!训完了又 问我有车票吗?我说我买了车票。我装出掏车票的样子来,这个口袋摸摸,那个口 袋摸摸。我穿的是一件小棉袄,外边套了一件华达呢的中山装,是我存着没穿过的 新制服。 我的样子并不像一个逃犯的样子,并且由于逃跑前收拾过头发刮过脸,所以尽 管我投掏出车票来,但他对我的态度还是客气的,他把我叫到了乘务员室,没再说 什么就关上门出去了。我在心理上觉得已经离开劳教农场了,有所宽心,再说经过 这么一番剧烈的折腾。我虚弱的身体已经累垮了,他一走我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睡了一会儿,突然我的脑门上一痛,我醒了,看见面前站着一名乘警。是因为 身体太虚弱太疲惫了,虽然面前站了一位警察,但我的眼皮睁不开,又沉重地合上 了。 结果是我的脑门又疼了一下,而且比第一次痛得厉害。我再次挣扎着睁开眼睛, 看见那警察笑着说,嘿,你还睡得挺香呀!醒一醒,醒一醒!说着话,那警察又在 我的前额上弹了个脑嘣儿。我赶紧坐起来,接着又站起来。这时我清醒了,知道遇 到麻烦了,但我嘴里咕噜着说出一句话来,显示出我不怕他对他毫不在意的意思。 做啥呀,你把我打痛了? 那警察似是一怔,但又笑了说,打痛了?你还觉着痛呀?我还当你没醒呢。喂, 车票呢,拿出来看看。 我知道骗不过他的,就说,车票,哪还有钱买车票?我两天没吃饭了,你们要 有吃的,先给我点吃的吧。 警察眨巴着眼睛看我片刻,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我是陕西扶凤县委组织部的秘书,到明水农场搞外调的。 有证件吗? 证件?什么证件?我在来明水的路上连挎包一起叫贼偷了,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了,饿了两天了。 那警察将信将疑,又停顿了片刻,才又问我叫什么名字,还问扶凤县的县长是 谁,县委书记叫什么名字。这一切我都对答如流。当然了,我的姓名是假的,除此 之外,县长县委书记都是真的,因为前几天扶凤县的一位干部来看望他的在明水劳 教的右派亲戚,说话时我听下了,且都烂记于心。 那位警察问了几句,看问不出什么破绽来——可能他也不清楚扶凤县在哪里, 县长县委书记叫什么——但他对我的疑虑并投消除,说,叫贼偷了你就该给县上发 电报嘛,怎么半夜里扒车? 我说,好我的警察同志,你知道明水农场是干啥的吗?那是劳教农场,饭都吃 不上了,饿死人,我还能在那里坐着等汇款吗? 我跟他说话,口气很随便,叫他觉不出我有什么慌张和胆怯。这一来他不好再 说什么了,跟我说话的口气也变了,说,不管怎么说,你不买车票是不行的。你先 到车厢里坐着去吧,到了张掖就下车。前边是临泽,小站,你下了车不方便。到张 掖下车,你去张掖地委请他们帮你解决一下吧。你总不能饿着肚子回陕西去吧? 我知道,硬赖着坐车不符合我的“身份”,会露出破绽来,便顺水推舟说,那 好那好,我计划就是在张掖下车的,到张掖县委去请他们帮助解决一下我的困难… … 到目前为止,我的逃跑还是很顺利的,我认为自己骗过了乘警。可是车到张掖 火车站,他把十几名无票乘客撵了过来,叫他们和我一起下了车。下了车我想独自 走开,再混上车去,但却被他喝住了。他和车站上的一位警察说了几句话,那位警 察就很严厉地对我们十几个人吼道,过来过来,到这边来!我还想像在列车上一样 对这位警察讲些我早就编好的瞎话,但这位警察连听都不听,大声喝道,走!往前 走!这边! 没有办法,我只好跟着那群人走,进了一座黑乎乎的院子。 进了院子我就发现坏事了:院子里黑压压都是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些人 叽叽喳喳说话,有四川口音有河南口音,而且我们的身后还有人被赶进来。一间大 房子亮着灯,那位警察叫我们往那间房子走,说是叫我们登记。走到门口,我看见 房间中央放了两张桌子,坐着两名警察。我在心里立即做出决定不能登记:这是个 收容所。1958年的春天,还投有宣布我为极右分子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之前我就 听人说,公安局派出所把外地流窜来兰的无业游民送进收容所,集体押上火车送往 河西走廊的赤金农场、蘑菇滩农场强制劳动,每月发二十四元工资。我可是不能脱 离虎口又进狼窝。 那位警察把我们领到房门口叫大家排好队就又走了。我正好排在最后边灯光照 不到的地方,我找个机会就离开队列混进院子里的人群里。我在人群里走了走,搞 清楚这些人都是从河南、山东、四川等省来的农民,盲流,他们想到新疆去谋生, 但在张掖被赶下了火车。我看见院墙不高,也就一人高,便对两名站在我身旁的四 川姑娘说:你们怎么不跑?一个姑娘说,天亮了管饭,等吃完饭再说。我说我现在 就要跑,请你们帮帮忙。我用双手扒住墙头,两个姑娘从下边推我,我翻过墙头跑 了,跑到候车室去。 候车室里偶尔有警察走动,但我很镇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书,装成候车的样子。 我自信自己的穿着举止不像个盲流,也不像逃犯。 警察还真带出去了几个人,却没来盘问我。我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太阳出来了,外边开始暖和一点了,我走出候车室。经过一夜的折腾, 我的肚子饿得扁扁的,又饥又乏,我得想办法搞点吃的。离车站很近就是通往张掖 县的马路,有几家饭馆,还有烧饼铺,门口的玻璃柜里码着很多烧饼,但是我没有 钱也没有粮票买烧饼。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手里提的一个布兜,布兜 里装着我心爱的两本书。我从兰州到夹边沟带着它们,从夹边沟迁移明水还保存着 它们。在明水很多人把书撕掉烧火取暖了,我没舍得烧。我从草滩上捡牛粪取暖。 可现在我决定卖掉它们。我需要食品:我已经饿得双腿发软、眼冒金星了,如 果不补充点营养,我就要倒在街头了。 我把两本书从布兜里拿出来,双手托着沿街走动,寻找买主。我寻找在我看来 是念过书的人。我认为,那些不识字的人引车卖浆者流是不会买我的书的。当然, 卖给搞医的人最好,但我无法辨认出这种人来。遇到像是识字的人,我就走过去问, 我这里有两本好书,你要不要?有的人瞅我一眼就走过去了,看都不看书一眼。有 的人站住了,看一眼书,或者接过去翻一下又合上,递给我:没用,我不是搞医的。 一上午我也没有卖出书去。到了下午,我几乎都绝望了:我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脚步蹒跚,快要走不动路了。我觉得麻烦了,我非得倒毙在张掖火车站的街口上不 可了。我想,与其倒在街上,还不如到候车室坐着去。在候车室倒毙,铁路工作人 员可能还要管一管,说不定在我气息奄奄之际给我一点吃的,或者把我送到收容所 去。这时候我突然就改变了昨夜的想法,进收容所就进收容所,总是要给口饭吃的, 饿不死。我的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昨夜那两个四川姑娘说的话:吃完饭再说——她 们比我有主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