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走近火车站了,快要走完那段马路了,这时我发现两个蓄着长胡子的老人在 一间房门口晒太阳。我看得出来,这是两位有文化的老人。他们的穿着和脸色气度 表现出他们不是引车卖浆者流。我想再试一次我的运气,便走近他们,以谦恭的口 气说,老爷爷,我这里有两本好书,你们买下好不好?两位老人看了看我,接过书 去了。他们两人交换着翻了翻书,不说书好书坏,问我,你是哪里来的?我告诉他 们,我是陕北人,家庭是中医世家;由于家乡遭了灾,想到新疆去谋生,到张掖没 盘缠了,不得不把这两本书卖了。其中一位老人说,陕西也遭灾了吗?另一位老人 站起来说,娃娃,你把这两本书留下,我给你买两个烧饼。 在火车站的附近转悠了一天,我已经了解到饥饿在张掖地区的惨烈,——街头 上卧着饿倒了的人——知道食品在张掖地区同样的金贵,所以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那两本书一本是《针灸大全》,一本是《针灸学》,要是放到现在,就是称斤 卖也能买三四个烧饼。 老人在一家国营饭馆里买了两块半斤的烧饼,还给我要了一碗开水放在桌子上, 就走了。我稀哩呼噜就把两块烧饼吃了,开水也喝光了。我自己又要了一碗开水也 喝干了。 二碗开水和两块烧饼下肚,我的身体立即就发热了,觉得又有了力气。我又回 到候车室,开始想办法上火车。 可是一下午一整夜我也没上得了火车。现在回忆起来,兰州往西的这一段铁路 上当时总共就跑着两三趟列车,一趟快车,一趟慢车……可能还有开往上海去的一 趟快车吧………我也记不清了,反正车不多。每一列往东的列车进站,我都跑到站 台上去,但是上不了车。车一进站,列车员就站在门口查票。没票的人不叫上车。 我亲眼看见没票又想上车的几个背着包袱的河南农民叫站台上的铁路警察带走 了。 我就没敢靠前。 第二天白天我也没能上火车。 好在这个白天我从候车室外的台阶上拾到一张废票,等到半夜里我曾乘坐过的 那趟列车进站又要开动的时候,我手里捏着废票跑到车门口去,口里喊着不要关门 不要关门,朝着列车员晃了晃票,装出很急的样子上了车。 一进了车厢,我就跑到另一节车厢去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东张西望一阵子, 看没有人注意我我就钻进座椅下边去了。 肚子是空的,又不用上厕所,我一直在椅子下边蜷缩着到了兰州。 在兰州的事我就不说了吧,昨天已经说过了。在姐姐家只待了一夜,好好吃了 两顿饭,一顿是我妈做的酸汤疙瘩,一顿是我姐姐擀下的长面,然后就接过我姐给 的四十元钱,趁着夜色赶到火车站,用买好的车票上了火车,一帆风顺地到了西安。 临出门姐姐还给了我四盒香烟。我说我不吸烟,姐姐说不吸也拿上吧,回老家 的路关口重重,说不定用得上。姐姐说,兰州的职工一月发一张票,可以买四盒烟 ;这是供给姐夫的,再想多要一盒也没有。 从西安去铜川仍是坐火车,买票要介绍信。这一关我过得很容易。因为是持票 坐车,在兰州去西安的列车上我和一位去铜川的旅客说话,混熟了;他用他的介绍 信替我买了一张车票。 只是他到铜川就不走了,从铜川去延安的汽车票可是成了最难过的一关。这里 买车票不光是要介绍信,还要登记发号,轮到你的号才能买票。当时的情况是汽车 站人山人海,登记了的已经有七百多人,而每天只发三辆卡车,一卡车只能坐三十 几个人。 我可是愁死了,怎么才能到延安呀!啥时间才能到延安!我坐在候车室里发愁, 苦思冥想,这一关怎么过呀!正在那里发愁,我身旁走过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又像 是汽车站职工,又像是公安派出所的便衣,他朝着我身旁坐着的一个小伙子说,把 票拿出来,查票。那小伙子把车票拿出来了,他又叫小伙子掏证明。小伙子没有证 明,他说没有证明你怎么买的票?车票没收!他还把小伙子赶了出去,不叫他在候 车室坐着。我当时吓了一跳,心想这个汽车站怎么这样严格,随便没收人家的车票? 这要是查着我怎么办?会不会把我当坏人交到派出所去?可是仔细看看之后, 我又有点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汽车站工作人员了。他贼头贼脑地转了一圈,再也没查 别人的票,就出了,候车室。我突然想,这是不是个歹徒或者本地的地痞流氓,专 门欺负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我灵机一动就站起来跟上了他。他出了候车室进了一家 饭馆,我也就进了那家饭馆。他坐在一张饭桌旁边,我也走过去坐在那张桌子旁。 为了显得自然,我掏出一颗烟吸起来,并且斜着眼睛看他。我不知道他对于我有什 么看法,抱着什么心理,他也斜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他说,你是哪里来的?我 说兰州来的。他又问在哪儿工作?我回答兰州中医门诊部。他停顿了一下又问,兰 州的香烟供应紧张不紧张?我回答紧张。一名职工一个月供应四盒。但我又补充了 一句:我是医生,比别人多搞两条烟没问题。这时他说话的口气变了,求我的口气 说,你的烟让给我一盒好不好?我说那有什么关系,不就是盒烟吗?我掏出一盒烟 给他,他要掏钱给我。我把他的手推开了。我说,烟钱就算了。我不要了;我从外 边回来,在铜川人生地不熟买不到车票,你帮我买张车票行不行?他问我去哪儿, 我说铜川。 他似乎很小心,四面环顾了一下,把没收的那张票掏了出来,说,我这里有一 张替别人买的车票,就先让给你吧。我大喜过望,接过车票给了他钱,并且把四盒 香烟除了我吸的那一颗全都给了他。 意想不到地搞到了一张那么难买的车票,啊呀,我心里那个高兴呀,就没法说 了:我尾随他的目的就是搞到那张车票,我竟然如愿以偿啦!第二天早晨我正大光 明地上了汽车到了延安。 又过了一关! 到了延安。可是从延安到绥德的这一关又怎么过呀,汽车站还是挤挤攘攘的, 又要介绍信,又要登记。没办法,我只好坐在候车室外边的台阶上等机会。真是老 天有眼,前世修行得好呀,机会叫我等来了:一个票贩子手里拿着一张车票走到我 跟前,偷偷地说,有绥德的票要不要?我说要,多少钱?他说五块。 我说绥德的票不是二块五么?他说高价票,五块,五块。我毫不犹豫,一把将 车票抢到手里了。可我身上这时候只剩下七八块钱了,——那时候到处都卖的是高 价饭,我的钱快花光了,到绥德后离家还有一百三十里路,还不通汽车,我没钱怎 么办呀——我就对他说,我身上只剩四块钱了,就给你三块钱吧,剩下一块钱我喝 碗水。他说不行不行,就是五块。我说就给你三块,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你 要是不卖我就喊了!我看得出来,票贩子倒卖票也是偷偷摸摸地,害怕被人抓住, 我就这样威胁他。他还真害怕,小声央求我说,别喊别喊,你给我四块吧。我说就 三块,多一块也不行。他只好同意了。哎呀,人在走投无路地情况下啥事都能做出 来——我把票贩子坑了一下! 第二天我就到绥德了。到绥德我就更困难了,身上只剩下四元钱了,可是前边 还有一百三十里路要走——不通汽车——要吃饭,要住店。再困难也得走呀,这天 夜里我住宿在一家大车店里,花了一元钱,早晨起来连早饭都没敢吃就上了路。 出了绥德走了五六里路,我是又饿又累,有点走不动了。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 老汉。看老汉的样子也是赶了夜路的,头上用一块布包得严严的,只露着两只眼睛, 肩上挎着鼓鼓囊囊的毛褡裢,露出糜子面的馍馍。老汉看出我是个走远路的人,就 迎上来说,哎呀,你是不是昨天从延安来的汽车上下来的人?我说是的。他说,昨 天晚上汽车站给我们乡上打电话,说我的儿子从延安坐车过来,在绥德汽车站饿倒 了,你看见没有?我说看见了。 有一堆人在汽车站上围着看,有个从青海来的小伙子倒在路上走不动了。你的 儿子是不是在青海工作?老汉说就是。他还活着吗?我说还活着。听说活着,老汉 立即数落起我来了:哎呀,你们这些在外头工作的人,心怎那么狠呀,到家门口了, 看见人饿倒了,就给上些吃的嘛,救人一命嘛……我说,老大爷,你不要埋怨我, 我的情况还没有你的儿子好。你可以背了甜馍馍去看他,我前边还有一百三十里路 要走。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就没有一颗粮食沾过牙。老汉听说我是饿着肚子赶路, 立即就放下褡裢,拿出六七个糜面馍馍往我的怀里塞,那个热情呀!然后就匆匆告 别往绥德城里去了。 我就是靠着老汉给的那几个馍馍充饥,走了四天,整整走了四天,回到了我的 老家——佳县高钟家洼村。我先在叔叔家住了一个月,调养身体,等身体好一点后 才回到自家的家里,打开生了锈的锁子………整整休息了一个冬天,天气热起来了, 身体也缓过来一些了,我就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 以后的事明天我们再谈吧,你看天都快黑了。高吉义先生讲完了他逃离夹边沟 农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