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认识谢景生 第一次见谢景生,是我大二的夏天。我刚游泳回来,与在沙发上端坐的他打个 照面,立刻忍俊不禁。 正值8 月,户外差不多有50℃,室内蒸笼一样,电风扇开到最大一档,呼呼吹 出来的,都是热风。他却西装革履,衬衣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见我笑不可抑,他微露窘态。母亲立时叱责我:“这么没礼貌。”又转身对他 抱怨,“我这个老三,比不了衣朱、衣紫。不爱学习,长得也一般,还早恋,也不 知那男孩看上她什么了,你看头发乱糟糟的就在外面跑。” 谢景生十分得体地答:“怎么会。我刚才还想,林伯伯林伯母这三个女儿,怎 么个个都是七彩美女花,秀外慧中,真是羡煞天下人。” 我一听,马屁拍得如此精彩花哨,老爸老妈简直要一直飘到云彩里去了。更是 乐得嘴都合不拢。 直到他淡淡说出粉红薯条的故事。 初踏上美国土地的第一个感觉竟是:原来天堂也会下雪。12月的纽约,大雪纷 飞,冰冷刺骨,他数着袋中仅有的20美元,敲每一家中国餐馆的门:“这里要人吗?” 老板上下打量他,微微沉吟,他心一急,忙道:“您不要看我瘦,我什么都可 以干。”一眼看见旁边有个盛满水的大锅,抢前一步,双手用力一拎。 在众人的惊呼之前,他的双手已迅速知觉沸油的热度,却不能脱手,只能缓缓 搁下,慌忙检视,十指上,早已水泡大大小小,红肿透明,痛不可当。却只忍痛, 道:“没事,没事。”旁人也就笑说:像pink-yam(粉红薯条)呢。 席间一片沉寂,谢景生忽然神色一定,愕然瞪视。自他镜片的反光里我看见自 己的影子,已泪流满面,占据他瞳孔的全部。 此后谢景生视我一如小妹。哪怕是我与家里最纠缠不清的日子。 母亲一直觉得我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那时,大姐、二姐每个月都寄托福参考书、各大学资料回来,并在每一个昂贵 的国际长途电话里谆谆叮嘱我,要苦练外语,尤其是口语,争取早一点考过托福, 无论我选择去四季如秋的加拿大或者人间天堂的美国,她们都可以为我担保。 她们寄回的照片里,大姐的背景是枫叶、雪、壁炉中的火焰;二姐的背景是高 楼、跑车、熙熙攘攘的人群。 平日里,家里大吵小吵,母亲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是,我知道,世界很大,好男孩比比皆是,但是属于我的,只有这一个呀。 最后,母亲对谢景生控诉我的种种劣迹。 而谢景生只温和聆听,然后说:“林伯母,衣鱼的一生还长,她要走的道路, 我们只能建议。我出国10年,见过太多自暴自弃的人生,在餐馆里一混十几年,从 一个地下室到另一个地下室,拿不到一张文凭。国外生活艰苦,必须有坚忍不拔的 意志和让我们支撑下去的目标,心不甘情不愿被推上这条路的人,是走不下去的。 而到那时,回头已晚。” 母亲沉默半晌,忽然怆然泪下,道:“衣朱、衣紫,都不肯说她们到底有多苦 啊……” 从此不再为难我。 那时只觉谢景生凡事都袒护我,便在他面前哭过又哭。 多半是为了龙心。 刚上大学的时候,是鲤鱼跃过龙门的刹那,金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只是摆脱身世包袱,龙心顷刻高飞,在演讲台上赢取掌声,在教室里成为教授 宠儿,在竞选中争夺学生会主席。 而我并不曾想过,我与龙心之间的距离会无限延伸,必得要眼泪、纠纷、磨砺、 痛楚才可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