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谢景生的爱情故事 我的后悔,是心头的一辆压路车,以低沉的声音轰轰开来,缓慢而坚实,所向 披靡,无坚不摧。 我伏在书桌上,许久许久。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谢景生静静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爱过一个人。” 我不响,亦不回身。 “她是我大学邻系的同学。有一年圣诞节玩游戏,在纸箱里摸纸条,凡是同一 种颜色的就排在一组。我和她,是唯一两个摸到黑色的人。她是安徽人,同学们就 起哄,叫我们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不肯唱,她却大大方方,又唱董永,又 唱七仙女。” 他沉默下来,仿佛就此终结,前尘旧事只是起哄般地不经意。良久,我终于忍 不住:“后来呢?” 他声音里淡淡的是笑意,也是感叹:“哪里还有后来呢。我出国的时候,她哭 了,我只有一遍遍对她说,我一定会回来。我想,她也知道,我说的是谎言。通过 几封信,可是我三个月搬了四次家,后来便渐渐失去音信。前几年我偶然到刚出国 时住过的宿舍去,没想到那老太太还认得我,门房地上一个大袋子,全是她的信。” 如此千回百转,我不禁动容,急切转身,问:“她写了什么?” 谢景生微微笑了:“我没有看。” “为什么?” “因为,”他又笑了,那样的,成年人的,一切都发生了,有它自在合理的逻 辑性,因而无从解释亦不必言说的笑,“因为,无论我怎样日思夜想,都想不起她 的长相。” 我禁不住“啊”一声。 那应该也是一个暮色里吧。事事皆一样,却又分明事事不同,连记忆带往事悉 数被抹去,仿佛她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些信,他是怎样处理的呢?我想问。可是,那不重要吧? “你真的爱过她吗?”我问。 谢景生轻轻答:“有一度,我以为,她是我的全世界。又有一度,以为我永远 不会忘记她。” 我试探地问:“是你,负了她?” 谢景生有点尴尬了:“谈不上吧。我回国以后,见过她一次,她结婚了,小孩 6 岁。同学们把我们拉到一起,两个人都半天不敢认,还是她先喊出我的名字。” 久别重逢,并非近情而怯,也没有凝噎无语,竟恍如,从未相识? 若从未相识,又谈何永远?若原本陌路,又有什么夙缘? 我的惶惑全在谢景生眼里,他说:“世界太大了,纽约有雨,加州有落叶,伦 敦的晴天只像眨一眨眼睛般疾驰。生命中所有的人都可以被抛在太平洋后面,但你 还是接着活下去,而且寻找自己的未来和快乐。” 他顿了一下,又说:“衣鱼,爱情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事。” 每个字都是一只执拗的手,在撼动我。我的问,那样迫切,仿佛想寻找一份稳 定:“谢大哥,我该怎么办?” “衣鱼,你也知道你家里人希望你能出国。我个人的观点呢,不必把出国当做 镀金求财的一条路,却可以走一走万里路,读一读万卷书,到那时,你就不必问任 何人该怎么办了。” 我低声:“但我怕吃苦,我不喜欢洗盘子,我怕像大姐二姐那么苦。” 他笑了,趋前一步,在我用力执着椅背的手上轻轻拍了一下:“谁喜欢洗盘子 呢?你不比衣朱、衣紫当年举目无亲,你有两个姐姐呢,还有我。你信不信任我呢?” 我问:“你不是回国发展吗?” “可以回来,还可以再去呀。” 我茫然转身,窗帘半挑,突然是这样圆白迷人的月逼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