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说话
我无端猜想,生活在一个幅员辽阔、历史悠久的大国的优点之一,就是你总能
回过脸就看到不同的东西:她的一部分在有趣地萌动、开花、结果;另一部分在无
聊地僵滞、坚持、等死。这一点不像撮尔小国,那么一目了然、相对明确。大国神
秘的美,在于总是可以有所期待,无法了解全部。生活在一个大国中,所慢慢滋养
于你那种谨慎、包容感和复杂情绪,如同同时看到生命的四季,看到拉开距离后的
“马拉松”的末程,需要谦逊的态度、宽阔的耐心和韧性,需要在做出判断前就准
备好没完没了的修正、补充、否定、否定之否定。
在这样一个国度里,人们所犯的最常见的错误之一,就是被表象和局部所迷惑。
尤其是进入了所谓信息时代的今天,世界好像日益被分为两极:舞台与观众、中心
与边缘、看与被看、有声与无声、生产与消费……影像、文字、声音、比特,所有
这些元素构成的话语,日益集中和垄断在一个由巨型物质、精密技术和密密麻麻的
发言规则所构筑的狭窄区域内。我们几乎要被这个充分发育的大嗓门吞噬掉,无声
世界的隐秘创造,往往被距离、帏幕和圈子内的行规、习俗、禁忌所遮蔽、淹没、
阉割——在这时,对真实的探寻特别需要纵声一跳,走出布满聚光的舞台,走到室
外,在偏僻的旷野寻找新力量的生长。
在今天,文学创作是一种更为稀薄、广阔而缓慢的存在。如果不是“炒剩饭”
的话,文学的发现应该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使。由修正文化公司主持编辑、中国
工人出版社出版的这套《修正文库? “新寓言小说”丛书》正是体现了这种努力:
在中心之外,在人群深处,在稀薄、广阔而缓慢的偏僻旷野,发现、搜集、联络和
展示文学的萌动。在这简短的序文里,有必要用黑体字标出他们的名字和作品,他
们是:卢一萍(新疆)的《我的绝代佳人》;赵郭明(内蒙)的《纸房子》;陆秉
文(上海)的《迷宫》;任晓雯(上海)的《疯长的紫色》;黄长松(湖南)的《
白日梦》;裴志海(江苏)的《吹个泡泡糖逗你玩》;一人(江西)的《死者王二
》;文沁可人(吉林)《公元前的战鼓》;鬼金(辽宁)《有欲望,也有爱情》。
对于文坛和读者来说,他们基本是新鲜到陌生的名字,还来不及打扮自己就蜂
拥而至,如同阿Q 嘴里蹦出了:“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虽衣衫不整,但也
略成声势。
我相信,这一哨人马并无特别约定的统一目标。他们的厚重、佻薄、怪诞、刻
毒、幽默、纯熟和生涩,就这样被集合在一起。这样一个临时搭台的“集体节目”,
仅仅是为了相互取暖和壮胆。老实说,虽然我不是每一本都读完,虽然我也并不是
每一本都喜欢——对有些作品甚至有很大的保留乃至反对,但那种扑面而来的力度
和热量,让我暗示自己的包容态度。
尽管小说命运已经大面积地被影像文化所覆盖,小说的阅读与写作保留在一个
日渐缩小的范围内。然而,它内部过程一点也没有缺失和停滞。文学写作的探索仍
然永无止境。一茬茬、一波波如扑灯的飞蛾,这永入一直前的牺牲,如同生生不息
的青春力量,如同宿命与基因。这二十多年中国小说的丰富与发展,很大程度上就
是一部小说文体的流变史。在先锋小说日渐远去、隐入青山的时候,又一批堂? 吉
诃德军团浮出地面。这些新世纪的愁容骑士,怀抱古老然而真纯的理想,准备开始
新的历险和漫游了。
在这篇短序中,一一用寥寥数语来勾画、概括我杂乱、复杂的粗读印象,对这
此生活于文学底层的青年,不是一种公平和负责任的态度。恕我远处僻境、浅陋无
知,在这些作品中,除了卢一萍比较熟悉外,其他作者仅有个别的通话记录。我们
的民族有一个交往伦理,就是初次相见的朋友,需要更多的慎重和尊重。如此,我
只想说,文学写作在今天还有别样的存在,在不为人知的秘境,还有这样一些默默
拉扯文字的人家,如同远离红尘的、被无形有形的崇山峻岭重重阻塞的、印第安人
的营地和篝火,还没有被信息社会强大的自动程序完全删除。
呈现在你面前的这一片文学景观,在“今天”,本身就是一个“寓言”,一种
写作本身的深层结构,它告诉你:“无中生有”是一个基本常识,只要你转过身来,
把目光从舞台投向最后排的观众,那里也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的别样的节目。而且,
我想说,如果你想让别人听到你的台词,最好大声一点。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