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要说世上还真有好人。门房老头见我在雨中发呆,便招呼我进来。进了门,把
我吓一跳,敢情这位驼背老头身高还没有一米五,斜眼,吊眉,脸上的皱纹就像是
树的枝丫,得了,巴黎圣母院的那个卡西莫多上这来了。老头冲我直乐:“小子,
等心上人啊?”
这是哪门子的事啊?只不过尾生抱柱,守信不去,这个信字嘛,多多少少还是
我们这类没钱无势者要守的。虽然我是一条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常放狗屁,
但狗叫了一声就是一声,总不能平白说瞎话,愣说没叫吧。再说,最起码我也得给
可敬的李大姐一个交待。我苦起脸:“老人家好,你刚有没有见着一个姑娘进去?”
老人摇摇头:“小子,这么冷的天,还有哪家姑娘会出来溜达?你也死了心,
早点回去,要不给她家打个电话问问吧。”老人忽然想起什么:“公园在那头有个
缺口,很多人从那进,啊,这样瞎灯黑火的,一个姑娘在里面那可不妙。不过天底
下好像没有这么胆大的姑娘吧?也说不准,姑娘若是不清楚死了人的事,反而会以
为这是浪漫,现在的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我还是帮你去找找看。”老人说着话,
就开始拿雨具。
“那可不好意思,老人家,你说话挺有学问的嘛。还是我自己去看看,若是没
有我就出来。”
“也成。给你,电筒。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里面连路灯都不会亮了。”老
人嘟囔着:“小子,小心点。来,这里有根木棒,拿在手上,以备个万一。”
妈妈的,这是去阎罗殿?我接过东西,真恨不得把李大姐揪出来,打得她两眼
翻白,嘴巴再也张不开。这雀斑姑娘到底是来了还是没来?我看见门房靠里桌子上
那台电话,暗暗骂了自己十几遍,为何就不晓得问问李大姐她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抖抖索索出了门房,数着步子,约好是在公园大门二百米处的那张石椅边,我的步
子跨幅大约有七十CM,也就是说我得往前面走上三百步。这里可真黑,估计这姑娘
没这大胆,否则她真可以出演阴阳路系列,靠吓死别人不赔命来大发利市。可不怕
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她就真在里面等着,那岂不是让人家姑娘伤心绝望?去看看,
心里也踏实些,虽然俺可与王母娘娘赌一亿元,她肯定不在。天啊,脖子后怎么会
这么冷,不会是死去的那对男女来找我伸冤吧?拜托,我不是法官,我只是个可怜
的王二。我下意识回过头,天空正陷入一片隐隐绰绰中,头顶的树叶看不清轮廓,
但它们都在哗拉拉响,这里阴森森。我忙拿起木棒在地上敲着,这些响声能让人感
觉安全一点,我瞪大眼,顺着电筒的光打量周围,白天这里人声沸腾,现在却是此
般萧瑟。黑暗的力量确实让人惊心。
到了,没有,石椅上空空荡荡,明知是如此结果,我还是长长吁出口气,有点
失望,没有女人在等我。但说实话,若真有个女人正坐在这里,我恐怕自己会立刻
尖叫起来,能有这么大胆在这里一直安静坐着的女人,不是鬼会是什么?我扭转身,
撒丫子就跑,我听见我的心脏在猛力撞击胸膛,我还真怕它下一刻就从嗓子眼里蹦
出来。
回到门房,感觉像是回到天堂,我搓着手,连摇头。
老人点点头,说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下次换个地方吧,这里死过人,
阴气就重。”
雀斑姑娘没来,也不可能去找她兴师问罪,我注意到老人身边有个小小的火盆,
便把手伸过去,手有些僵,暖和一下,也再想想是回家还是去酒吧。
“老人家,你心肠挺好的嘛。怎么原来没有见你?对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就不
怕?”
老人的影子在地上慢慢蠕动:“我都死过好几回的人,有什么怕的?再说鬼魂
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只会是人心啊。”
我傻了眼,这个老者说话未免也太有水平吧?我嗫蠕着嘴唇,一股寒意慢慢浸
透四肢。
老人拿起根小木棒拨弄着火盆里的木碳:“小子,我也年轻过,我还是个五十
年代响当当的大学生。嗨,还不是喝酒喝成这样。对了,天冷,你要不要来一口?”
老人从桌上递过个锈迹斑斑的水壶。我摇了摇手,我喝酒,但这种酒打死我也不敢
喝,谁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世上只有酒才会让心里暖和些,可酒也把我变成了这个样。”老人拔开壶
嘴,深深啜饮了口:“小子,今天我们也是有缘,我给你讲些故事,有没有兴趣听?
这些东西憋在我肚子里太久,太难受了。”
我就像是被魇住了般,想动,想跑,想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我的四肢却没
有了一丝力气,老人的目光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绝望,死寂,冰凉,我呆呆地看着,
里面似乎还有泪水闪动。
“鬼并不可怕,我见过鬼,我过去是个医生,后来酒喝多了,握不稳手术刀去
了太平间,就见到了更多的鬼。鬼大多是善良的,就算它们有冤,它们也只会去找
害它的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话太对了。小子,你一定很奇怪我这么个
医生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又怎么来到这里帮人看门吧。”老人又喝了口酒,脸开始
酡红:“我一喝酒,脸就红,你别嫌我废话多,要是不爱听就吱一声。”
我没有作声,整个的心神仿佛都被老人的目光所扼住,我看见他粗大的喉结在
迟缓地滚动。也许冥冥中就已注定,我今夜非得来到此处,遇上这位老人,听他的
故事,看他眼睛里那无穷无尽的悲哀。我把手伸过去,从老人手里接过酒壶,也喝
下一口酒。这酒真冲,又辣又苦。
老人慢慢说着话,他的声音充满一种奇怪的韵律,沙哑的,疲倦的,却也是令
人无法拒绝的。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跟随着老人的话语,我走入一个难以置信的
空间。
老人有过一个爱人,是同事,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一次,他的爱人生了
病,很危险,必须动手术,便指名道姓要老人来做这个手术,老人那时的专业水平
在医院里不做第二人想。但手术失败了,人力并不能回天,爱人安详地死去了。从
此老人再也无法握住那柄手术刀,他开始失魂落魄,开始喝酒,开始颤抖……无论
他睁开眼还是闭上眼,他总也能看见爱人那张死去的脸。
老人说着话,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滚下,他真的老了。这个故事很普通,我默默
地听着,我知道事情并不会是想像中这么简单。
老人爱他,他也爱老人,那时老人已经有个妻子,而他也有了妻子,他们都是
男人,他们的爱是同性之爱,这在那个时代是要蹲号子的。老人的眼泪流得更多了,
他仰起脖,又灌下口酒,继续说着。
老人的妻子开始还以为这些仅仅是因为手术失败带来的愧疚,但后来,她看到
了老人与他之间的通信。老人很小心地把它们藏在只有自己有钥匙的箱子里,可老
人的妻子却找来把老虎钳把锁拧开。她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也无法忍受,她提出离婚,他望着那撒了一地的信件,点头同意。他本来以为事
情就会这样平静过去,他仍然可以去找来一个女人做他的妻子,过正常的生活,但
关于他的传言开始沸沸扬扬,他最后弄清楚了传言的源头在于与他离了婚的那女人
身上,于是,他杀了她,他是医生,谙熟各种药物,他很小心地让她的死看起来就
像是一次意外,那些正是三十几年前的事,到处乱得很,有谁会去关心一个普通女
人的死?那时的大街上经常都可看到被枪子打穿了的尸体。
谣言并不是证据,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在那个时代很快就消失不见,老人活了
下来,没有死,只是活,他并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活,活着也许就
是活着本身的意义。老人不停地说着话,口涎从嘴边淌下,我的脸越来越白,眼前
这位老人,这位丑陋至极的老人竟然是个杀人凶手?他不怕我说出去?他为何就敢
说给我听?他是个大学生,知道追诉时效期限最长不超过二十年。
他还一定知道就算我真个跑去报案,他也完全可以说是酒后胡言,三十多年前
的事,那死人怕早已化成灰。老人喝着酒,说着话,目光穿过我的身体停留在一个
遥遥不可测的空间,我知道他说的这些全是真的,颈后的毛发,一根根竖起,这些
冰凉的寒意只会来自心里面。老人说着话,不停说着,他只是想说给人听,这些东
西把他折磨得太久太久。……
老人说完了,屋子里一片死寂。我没看他的眼,他也没看我的脸,良久,他又
才说道:“小子,雨停了,走吧。”
雨停了,但天空阴沉,没有一粒星光,没有一点希望。我默默站起身,走出门
房,风迎面吹来,还是这般冷,我一哆嗦,把脑袋猛地往墙壁上一撞,他妈的,今
天晚上真是活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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