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滚回你们亚洲去! 数学测验的结果是海海分到高年级的数学班,就是那个长狼眼女孩的那个班, 显然海海程度太高,她的程度太低,差了三岁的他们分到了一起。他一进教室, 就听见她的欢呼:“海,这么巧,我们在一个班啊。”他兴奋地一时不知如何反 应,她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然后他看见她张开双臂,迈着下流而优雅的侉步向 他走来。 每枝花朵都有绽放的刹那;每个少女都有美丽的瞬间,就是那一刹那的怒放。 董海看见了那空前绝后的美丽,突然一阵的颤栗,感觉有一股电流从他身上通过。 那种热血沸腾中带些伤痛、无奈、绝望,带些全力以赴又力所不能及的焦虑。它 们一潮接着一潮地涌来。如许多这个年纪的小男生对成熟美丽的女子贯有的倾慕, 那种最陈旧却又最新鲜的倾慕。海在心里把他们的身高对比了一下。她并不比自 己高,只是她的成熟劲儿使她显得大只罢了。 这时她已经走到他面前了,他幸福地有点颤栗,脸上像醉了般的红润高昂。 结果是她经过他期待的脸,走到艾丽雅的面前。艾丽雅也尖声欢呼:“嗨,雯妮 莎。” 现在知道她的名字了。雯- 妮- 莎,分三个音节。每发一个音节都是一个吐 纳。它是海海来美国最早学会的词汇之一。 现在也知道她的阳光灿烂不是对他盛开的,她怎么会冲他张开双臂信步走来 呢?自作多情了吧,心里有了些忧郁,他突然想:被这样一个成熟丰满女性手臂 拥入怀中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立刻被自己的突发奇想吓了一跳。天啊,自己都在 想什么呀?董海制止住自己,静静地找了个角落坐下,开始专心听课。 白净的海海非常内向,不喜欢出风头,却也会因为雯妮莎的在场,表现出有 些失态的活跃。 数学老师每讲一个公式就问一句:“大家有什么问题吗?”班上立刻有同学 提问,海在心里嘲笑:这么简单的问题还好意思问,好意思当众问,好意思耽误 集体的时间?海偶尔也会提问,次数不多,却很有质量。那都不是在提问,是自 我表示,目的是把全班同学听迷惘,把老师听激动,直说“That is great ”。 美国老师的表扬总是很夸张,动不动就说“That is great ”,海想,这要 翻译成中文是“那真伟大”,这个级别也太高了。他从省城领了物理竞赛的奖杯 回来,班主任也不过拍拍他的肩说:“不错不错。”这翻译成英文是“不怎么差”。 这时,老师在黑板上列出一道题,问有谁愿意上去解答。几个同学举手,海 海不抢着举手,而是冷眼观察他的新同学们的情况,有谁比他聪明,有谁比他成 绩更好。几个同学上去都解错了,海海这时放心了,看来他的美国同学们的水平 不过如此,他且可以伸伸腿,扭扭腰了。这时觉得是时候出手了。海海才懒洋洋 地举手,微微冷笑地走上黑板解题,三步化成一步,一下子就解出来。中间故意 省去几个步骤,让同学们彻底昏迷过去,让数学老师惊喜,大叹:“That is great.” 当然海海不在乎自己的回答是不是“伟大”,他是要引起雯妮莎的注意。后 来发现他们的化学课、物理课都在一起上。海海想他们真有缘份,不过后来海海 渐渐明白不是他们真有缘份,而是那几门课都是她的弱项,而她的弱项又都是他 的特强项。在没有英语辅助的情况下,就能进高年级的课堂。 不是所有的课程都像数字考试那样如鱼得水,大部分的课程,董海、董丁就 像两个聋哑人只知道老师的嘴在动。一句也听不懂,一句也不会说。比如生理课 的老师突然提问:“海——董,请你讲出人体的部位,哪里是心脏?哪里胃?” 按照中国学校的规矩,学生得站着回答老师问题,于是董海“噔”地从座位 上站起来,老师温和地笑笑:“你不需要站起来,可以坐着说。”海重新坐回座 位,却什么也不会说,就像一个病得严重的婴儿,知道哪儿痛,就是没有表达的 能力。其实这些他都会,在国内都学过,只是用英语说,对他非常吃力。他想: 你们美国学校教的东西这么浅,还能考倒我吗?他又想:等我英语流利了,还不 震住你们。 接下来的英语课,双胞胎更是听天书了。老师布置了作业,兄妹俩莫明其妙 地互相对看。艾丽雅用她好懂的英语替兄妹俩翻译,是写一篇作文,写理想中的 男朋友或者丈夫(女朋友或者妻子)。兄妹俩傻了眼,老师叫写这些?!如果在 中国,这个老师肯定要失业了。在中国老师的作文题目都是《最难忘的一个人》 或者《最受感动的一件事》。更让他们傻眼的是,他们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写 作文?不过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补习老师,就是他们公寓的房东。 放学回家,父母例行地问了他们学校的情况。作业做好了吗?学校里发生了 什么?老师表扬你们了吗?父母永远只会这样问,永远就是这几句话。 兄妹俩谈了新学校的新环境。比如可以坐着提问、发言;放学不需要留下来 打扫卫生;没有早操和眼保健操;女生画眼线,男生染头发等等。他们就像婴儿 第一次品尝到母乳之外的滋味,一时还说不好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适应还是 不适应,只是觉得非常新鲜。不过从他们的语气来看,女儿比儿子更适应变化。 丁丁说:“妈妈,当美国孩子好幸福啊,老师对我们都很好,不敢骂我们, 连批评都不敢哦,从来都是表扬。还有课堂上同学们要去厕所也不需要跟老师打 招呼。特别自由。” 海海说:“当美国老师好可怜哦,当我们把作业交给他,他反而要对我们说 thank you.太不可思议了。在中国当老师就很威风了,学生们都很畏惧他们。这 里也没有班长,没有科代表,没有学习委员,你说有点事找谁说去?” 丁丁说:“在美国最好的一点就是没人管你。” 海海接道:“最差的一点也是没人管你。” 潘凤霞听两个孩子的反应,听出天壤之别来,她纳闷这两个孩子去的是同一 所学校吗? 丁丁说她虽然什么都没听懂,但是老师仍然表扬她,她又说她从小到大从来 没有受过这么多的鼓励和表扬,中国的老师和父母这方面都特糟,都不知道像美 国人这样进行赏识教育。她告诉父母她刚刚被评为“文体型人才”。潘凤霞知道 后很娇情地说:“那咱们可是要靠实力的,不走吃青春饭这条路。”海海在一边 又鄙视又容忍地摇摇头,其实母亲没有明白人家的意思,或者丁丁有意无意没讲 清楚。“文体型人才”老师给的定义是可以当社工、家庭婚姻咨询顾问什么的, 海海想来想去,这也就相当于中国街道办的妇女干部。可惜丁丁不知道这点,还 真打算进军好莱坞了。不过人家还称之为“人才”,而且挺真心的,至少表面上 看起来是这样。 海海谈的多是他的水土不服:“这哪里是学校?哪像在为前途做准备?就是 超大龄的幼儿园嘛,老师哄着大家偶尔学点知识。这里的课程太轻松、太浅了。 我虽然什么都听不懂,但还是很快将他们拿下了。我都能教他们了。” “那你们不是最棒的了?” “那也不是。我们马上就要交一篇作文,我们就不行了。” “写什么呀?” “写你心目中理想的对象是什么样子。” “天啊,你们学校怎么叫你们写这些,这不是小小年纪就不叫孩子学好嘛。” 潘凤霞撇着嘴说。 海海说:“那也得写。作业。” 丁丁补充说:“这些才有意思、才有用呢,国内学的那些政治思想课才是没 用的,把人都教得没有思想了。” 周末下午兄妹俩儿都在家里准备作文。海海搬出一本大大的汉英字典,望着 白纸一筹莫展,心里和笔头一点方向都没有。突然纸上浮出一张丰满性感的嘴唇, 无意识地微微嘟起,顺意就摆出一个完美的造型。海海还不明确它来自何人,一 会儿又出现一双蓝绿色的狼眼,毛茸茸的,像电波那样发射,电得他心里发毛。 这双狼眼一出现,他就知道他再也逃不过去了。这个美丽的少女带着虚幻的、神 秘的面纱,向他走来,她的背景是一个层层叠叠的舞台,四周附着鸟语花香。 当然他的英语完全刻画不出这一刻的美好,他的英语是非常幼稚的,只能靠 着字典,语法加词汇地一点一点拼凑出句子,一笔一笔地挤压出一篇作文。 这时,房东老头懒散地在公寓门口晒太阳,董勇一家人正从YARD SALE 搬回 来一台大电视。他们所有的空余时间全部贡献给YARD SALE 了。这家人肯吃苦, 肯做事,渐渐这个家就布置起来了,已经没有什么空间荒废了。他们觉得自己的 生活就是随着空间填塞而有了希望。他们已经在希望着快点存够钱去买一个自己 的房子,再把那个房子填塞一次。当然那一次的填塞是要有质量的了。 房东老头望着这漂漂亮亮的一家新移民,想这真是热爱生活的一家人。他们 以最原始的手段聚累财富,原始到像淘金的中国矿工一样用箩筐这种最简单的方 式来寻找金子,同时意识到那是可怕的生命——脸上含着那种最有忍受力的、谦 恭的微笑,表面上不断地退让,暗地里不动声色地在开始他们静悄悄的吞噬。等 你意识过来,他们已经子子孙孙,已经吞噬得漫山遍野了。 “你们发展得真他妈的快。”房东老头说,随手帮他们把电视搬进屋。 “谢谢。”潘凤霞心里想,我们中国人就是会过日子,美国人就是不会过日 子。住了一辈子的公寓,也不去想法子攒够钱买房子。可怜啊。与此同时,夫妇 二人暗下决心,他们一定要是这个公寓里第一个搬出去的,第一个买房子的。 老头问:“你们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潘凤霞说:“像我们这样的只能在餐馆里劳动了。我们两口子以前都是县剧 团的,会的东西在这里最不实用了。那你呢?住在这里多久了?有这样一栋公寓 应该收入不错吧?” “不不不,这个公寓不是我的,我只是看房子的。” 原来他不是房东啊。潘凤霞问:“那你是干什么的?” 房东老头说:“我是作家。” 董勇和潘凤霞挤巴挤巴眼,意思是:替人家管这栋破公寓这已经够惨的了, 这还不够,他还混成了作家。作家?在美国还有比这个更让人放心不下的工作吗? 一个说:“还作家呢?可能就坐在家里吧。” 另一个说:“看来这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他们在美国讲中文特别放肆,反正别人听不懂。 老头问正拿着一本字典写作文的海海:“你爸爸妈妈在说什么?” 海海翻译:“你是林子里最会唱歌的鸟。” 海海想:捧捧场让人家高兴也算是善良之举吧。果然,老头心满意足地点点 头。 当时,董家夫妇正在做晚饭。出于礼貌,仅仅出于礼貌,他们很敷衍地问已 经变成作家的老头:“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好呀。”他马上答应下来,让董家夫妇来不及收回随口溜出的客套。 潘凤霞对侯永皱眉头:“天啦,他真的要在我们这里吃饭啊?!” 老头问丁丁:“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非常荣幸。”丁丁说,然后转向父母,“你们中国人真虚伪。不想 请就别开口。” 父母俩对望:“什么你们中国人,你不是中国人吗?” “我是中国人,可我不是你们那种中国人。” “我们以为他会拒绝嘛。” “你请人家了,人家答应这是对你们的尊重。”丁丁说,然后又转过脸来对 老头说,“父母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谢谢。随便吃就行。”老头说,又对海海说,“让我看看你的作文吧。你 知道我是作家。” 老头一看就乐了,海海的作文《我理想中的女孩》是这么写: 我现在还是一个中学生,谈恋爱还太早了,现在应该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业 上。我觉得在中学期间努力地培养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比匆匆忙忙谈恋爱更为 重要的多。道理很简单——你优秀了自然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你。 不过我还是可以谈谈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我喜欢的女孩子是美貌、智慧和善 良于一身。我希望她有胸的同时也有脑,有胸有脑的同时也有心。有一颗善良的 心。我希望她能像大姐姐一样地照顾我,也能像一个小妹妹一样地崇拜我。我快 乐的时候可以与我一起快乐,我难过的时候可以分担我的难过。在事业上是我的 左膀右臂,在生活中是我的贤内助。还有,我希望她会做很好吃、很好吃的中国 菜,因为那是我的最爱。 老头已经笑得不能自己。海海将“美貌、智慧和善良于一身”写成了“把美 貌、智慧和善良都放在一个身子里”,“左膀右臂”写成了“我的左胳膊加右胳 膊”,“贤内助”写成了“藏在里面的好助手”,还有“有胸有脑,有脑有心”, 更把老头看得昏迷一片。 “有那么可笑吗?”海海有点不高兴地说,“不要你看了。” 老头也感觉到自己的一阵狂笑有点不礼貌,伤了男孩的自尊,连忙说:“写 得很有趣。” 海海不放心地问:“真的吗?” “可不是,瞧把我笑的。非常具有娱乐性,我相信也会给你的老师带去快乐 的。” 海海有点泄气地说:“这是表扬吗?” “可以这么说,只是你要是按着这个条件来找可能有点困难。” “你这样认为吗?” “可不是,所以我到现在还是独身啊。这种女人你只能从文学作品里找。” 董家兄妹的英语也就是从老头那开的窍。双胞胎的第一篇英语作文是老头帮 助完成的。帮加上一个the ,再去掉一个a ,加一个s ,兄妹们怎么念怎么不顺 口时,这篇作文才算完成。 就在老头帮海海看作文的那会儿工夫,董家夫妇迅速地做出一番盘算,迅速 地得出结论,以后把孩子送到老头那去学英文。老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老头乐 意是因为他太喜欢这对双胞胎兄妹了,讲一口蹩脚的英语,满嘴的语法错误,要 命的发音,他听着就想乐,太有兴趣去纠正这家兄妹了。董家夫妇想,可怜的作 家老头,被人揩了油还以为占了便宜。 以后他们常请老头来家里吃饭。一来是可怜老头,他也不是真穷,只是浑身 上下渗透着寒酸的气质。二来是希望他能帮着辅导两个孩子的作文,他们夫妇都 不懂英语,管他是不是作家,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老头只知道中国人的筷子是直 的,不知道中国人的肠子又弯又长。 以后,兄妹俩放学就会去老头家呆一会儿。兄妹俩去老头家不是学英语,更 不是看老头,而是看老头家的猫。老头家里有一条非常聪明的猫,它会数数,你 伸一个指头出来它就叫一声,伸两个指头它叫两声,能从一数到五。兄妹俩觉得 老头太平常无奇,不配拥有这么一只神奇的猫。兄妹俩心里暗自为老头编了一些 故事,比如老头曾经是个海盗,或者是个土匪,总之他们不希望老头整天坐着公 寓门口晒太阳、看报纸,更不希望他是作家,他们觉得太平庸了。洛杉矶缺什么 也不缺作家啊。 海海尽量不去观察老头那间充满旧书、旧报和他这个旧人所散发出的陈货气 息的旧居。它是寒碜、陈腐的。海海想老头大概是那样一种人:对自己的才华有 着过高的估计与期望,对自己的物质生活过分的刻薄,以为这种清苦就能榨出一 个功成名就。海海担心这样观察下去自己难免会去同情这个性情激烈和怪僻的老 头,而作家是最不需要同情的。老头已经活出了自我宣言,这些正是作家顶要追 求的。 丁丁在和猫玩,老头问:“你们喜欢猫吗?” 丁丁故意嬉皮笑脸地逗老头:“喜欢,它的味道不错。” 老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脸上顿时出现惊恐,等明白过来也笑了,承认自己 被吓着了。 “你有很多书哩。你都读过吗?”董海指指书架。 “谁读它们。它们只是装饰品,为了让客人他妈的有个好印象。” “客人?”海海笑着重复这个词,意思是你有什么客人?住在这里这么长时 间,也不曾看见他有亲威朋友来看过他。 “你就是我的客人。”老头笑。 “你真的是作家?” “很他妈的不幸,是的,我是。” “你现在在写什么?” 他有点烦扰地回答:“写作品呗。”就像用一句外行话打发一个外行人的外 行问话,这样对方就可以闭嘴了。 “那是写什么的?” “等我写好了你们可以看的。” 兄妹俩说:“英语的二十六个字母分开我们全都认识,合起来就全不认识了。” 其实兄妹俩是对老头的书不抱好感,他们想:你的脏字像满嘴唾液一样丰富,动 不动就带一个F 字,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 老头的英语并没有很快地在他们的作文课上表现出来,却很快就将老头的满 口脏话学会了,而且派上了用场。 兄妹两人初来乍到,没有什么朋友,在学校里相依为命。他们总是一起上学 放学,一起到图书馆、运动场。像冬天里的两只同类小动物挤着靠着在取暧,在 互相保护免受另类的袭击。 这天他们经过整理得很规矩,绿得很欣欣向荣的草地,准备到运动场玩一会 儿。老远就听到笑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虽然是那种单调一致的尖叫:“太棒了”、 “酷”,却是一片欢息之声,兄妹俩心情随着他们的单调的尖叫声丰富起来,他 们抱着想法,今天也许可以交到几个朋友。那种少年人气息使他们得到片刻的归 属感,直到几个美国少年的到来,他们才知道一切只是个假像。 一个白种学生看了他们一眼,扭头对另几个白种学生说:“他们不属于这里。” 又一个白种男生对他们说:“离开,你们不属于这里。” “什么?” “你们听到了,我们叫你们离开,你们来得太晚了。” 丁丁别过脸困惑地看哥哥,意思是说明明是我们先到的,怎么不能呆在这里 呢? 兄妹俩刚来美国一个多月,这一串的音符到了他们耳朵还是一串的音符,只 是听懂表面的意思,完全不懂它的含义。他们努力翻阅脑海里的英语语法与词汇, 这句话还是无法被真正消化,但是也感觉到这句话没有那么单纯,它暗指着什么? 他们苦在估不透它。 海海挺着他细长的脖子,用他结巴的英语,文质彬彬与他们据理力争道: “不,是我们先到这里的。” “不,你们是最后到的,你们比黑人来的还晚。滚回你们亚洲去,中国也好, 越南也好,日本也好。总之离开这里。” 直到他们吐出更直白、更清晰,更完美的句子时,董家兄妹才猛然理解了上 下文,像是智障的孩子顿时智能上有了突破性的成长。现在才真正地听懂,产生 意义了,听懂了就该有反应。 兄妹俩的反应是两秒钟的沉默。 海海性格秀气得像个小姑娘,让人看了都替他受罪。只会去揪自己的裤腿, 忍受着自己的手足无措,忍受着自己和他们一切人。他永远只会风度很好地想这 帮人不讲文明礼貌,我不能与他们一般见识。他还想只要不回嘴,他们骂完也就 完了。 丁丁一向比较泼辣,可这儿人生地不熟,也不敢乱说、乱动。像初进城的乡 下女孩,在家乡再厉害,刚到一个新地方浑身上下都是一个知趣,生怕自己一不 小心冒犯了什么。加上她的英语还没到可以与人争辩的地步,再一紧张,英语水 平就急速下降。只是她黑眼睛里闪动的刀光一亮一亮的,她就是用这双眼睛狠狠 地回敬一下,一副柔弱的狰狞。她想,等她来这个国家久了,英语好了,她丁丁 才不像眼下这样无能呢。 正是因为中国人惯有的沉默与缄口,让这些孩子更加肆无忌惮。 其中一个男生向他们伸出愤怒的中指,说:“Fuck off,son of bitch(婊 子养的)。” 作家老头常说这两句,丁丁知道是脏话,气得脸发青,模仿了一遍,却因为 一时紧张,把“fuck off”说成了“fuck out”,把“son of bitch(婊子养的)” 说成“sun of beach(海滩的太阳)”。 那帮人马已经笑得人仰马翻,就像顶严肃的一场国际谈判,突然出现了个小 丑节目。“先学好英语再开口的。上帝啊,真受不了。” 丁丁越挫越勇,身子向前赳赳然一送一送,把从作家老头那学到最脏的话温 习了一遍,就是关于人类繁殖下代那回事。当然现场又学了几个新的脏词。 这件事情带给他们忧郁憋气的一天,他们没跟任何人讲,甚至没对父母讲。 他们不太想说,说什么呀?说自己被欺负、被排斥,那不是承认自己是弱者吗?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他们希望自己往理想的方向发展。再说 他们能向谁说呢?他们的英语都不好,又没有亲威朋友,父母又这么忙。父母都 在餐馆打工,一周工作七天,每天晚上十点半回来,他们已经睡了,等他们起床 上学,父母还在睡觉。 这天晚上董勇回来看见两个孩子还在客厅里,亮着个灯,在沙发上发呆,见 董勇回来,丁丁像安家的狗见到主人回来那样一跃而起,兴奋地说:“爸爸,我 们在等你。” “你们等我干什么?不知道我要工作吗?”董勇的心情看上去不好,“睡觉 去。” “爸爸,”丁丁想了想,说,“我们想要一点钱。” 董勇一听更生气了,这么晚了不睡觉,就是为了向他要钱。他没好气地说: “要多少钱?” 丁丁显然策划已久,出口就是一个不过分、可行性很强的数字:“我要十块 钱。” 海海也跟着说:“我也要十块钱。” 董勇看了两个孩子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了他们,打发道:“一 人五块,现在快去睡觉。” 两个孩子拿了钱,像喂了好饲料的马一样,温存而厚道地离开。 孩子刚走,董勇一想,孩子也挺可怜的,等到这么晚就为了要十块钱。每天 到家的时候孩子都已经睡觉了,也没机会说说话。于是就跟进房间想哄哄他们, 正好看见海海和丁丁正坐在一起算钱,董勇发现他们手上已经存了一个十块钱, 火气又上来了: “你们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你们有钱了还向我要?家里已经很困难了,你们 不但不知道替父母分忧,还给我们添堵。” 孪生兄妹交换了一个秘密的眼神,丁丁扭过兴高采烈的小脸:“爸爸,你一 个小时能赚多少钱吗?” “你问这个干吗?你还想从我这索取啊?!” “爸,你回答嘛。”海海问,“一个小时有二十块钱吗?” “哪有那么多。你以为你是餐馆老板?你给呀?” 丁丁取出二十块钱,递给董勇,认真乖巧地说:“爸爸,这是二十块钱,你 明天可以早一小时回来陪我和哥哥吗?” 董勇的眼睛一下就涨红了。什么苦都可以扛,心都能硬下来,就是孩子一煽 情,他的心就软得不行。孪生兄妹瞅着热泪横飞的父亲,又相互望了望,愣住了。 像是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爸爸以后一定多陪陪你们。”董勇一把将他的一双儿女搂入怀。他现在有 的是时间陪两个孩子了。 今天他失去了工作。董勇以前在台上演才子相公,两只水袖或舞或甩,最多 拿把扇子或本书,手上轻惯了,餐馆老板哪里容他在餐馆里当甩手掌柜,老板勾 了勾食指,示意董勇过来训话:“你以为你是公子哥啊。手上不能空着,出来时 端菜,进去时收盘子。没事就擦擦酱油瓶。眼里要有活儿。这些我都跟你说过两 百遍了,你每次都虚心听取,下次再犯。你到底是人脑还是猪脑?”董勇忍着不 发作,心里又开始背《百忍歌》,后来就因为把盘子端高了点,老板骂得更难听 了:“你是在喂奶吗?” 这次,董勇没有忍住,于是老板就听见他尊严的一声:“我不做了。”接下 来看见他很有姿态地甩下围裙。一个大老爷儿们当众受此侮辱,哪里受得了?何 况董勇是才子佳人演多了的人,有时候真把自己当才子相公看。 “你说什么?”餐馆老板没有意识后果会这样严重。老板瞪大个眼看着董勇, 目光满是困惑,那意思是:你这么缺钱,怎么还要这么自尊? “结账吧。” “不做了?好,你出去了想回来做也没得做了。”老板都替他难过,看了一 眼门外,他是替董勇看,他替董勇绝望:知道吗?出去了并不是立刻可以找到事 做的,可你和你的妻儿是立刻需要饭吃的。 董勇已经迈出门口了,他的背影就是回答:出去了就根本不想回来。 就在董勇对孩子说“以后爸爸会有时间陪你们”的时候,潘凤霞也下班回来 了。潘凤霞一边揉搓肩膀一边说:“累死我了。这中餐馆老板不把人当人使。来, 帮妈妈捏两把。今天学校怎么样?” 丁丁刚想说运动场的事,潘凤霞又说:“我整个人都累散架了,妈妈爸爸这 么辛苦可全是为了你们。” 丁丁到舌尖的话又吞了回来。 “老师表扬你们了吗?” “有。” “那就好。那妈妈一下子就不再觉得累了。” 潘凤霞的脸吃力地撑出一个笑容来,那个笑显然是收敛了自己的苦楚,好像 在说,她的苦难都是不算数的,只要你们好。 兄妹俩看到一个最具忍耐精神的中国母亲:苦难又自虐的笑容,一股子为了 家庭前仆后继的英勇,同时谢绝平等的心甘情愿。她让你感觉到她的一生都是为 你付出,你这辈子欠定了她。她非常擅长让你内疚,让你对她的牺牲内疚。这能 使两个孩子考了A-都感到对不起父母。 海海不敢看她,不知道如何对父母说他的少年心事。记得小时候有什么委屈, 回来对父母说,他们只会说,男孩子不哭,没出息。他渐渐明白:这个文化不鼓 励他们表达自己的负面情绪。于是他越来越安静了,直到没有声音。 “作业都做完了吗?” “做完了。” “那复习了吗?” “也复习了。” “那预习了吗?” “也预习了。” “那就找一点题来练习一下。” “也练习了。 “那就睡觉去。”潘凤霞说完,拖着疲惫的身子操持家务。 董海点点头,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记住:这是别人的国家,我们要比本地的同学更努力才能出人头地。爸爸 妈妈的期望可全在你身上了。所以你们要懂事,要好好读书,听到没有?” 海海又点点头,嘴上没话,心里也没话了。 “海海真乖。” 董海真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乖孩子的概念就在于听话,听父母师长的话,不 违拗。当他知道自己的形象与父母心目中的乖儿子有出入时,他会为父母心目中 的那个海海为标准,且向他靠扰。比如他想去打篮球,他妈妈说,还是去做几道 数学题比较有帮助。他就把打篮球的那点想法收起来,乖乖坐到书桌前。再比如 他想学画画,可父母认为当个医生或者工程师比较实惠,于是他咬着拳头,渐渐 收起想当个画家的那个想法。他知道父母在美国很不容易,都是为了他们,他从 来不敢违抗父母的意愿,刻苦读书,辛苦回报着父母为他们移民付出的巨大牺牲。 只是想到自己付出自信、甚至自尊的代价来讨好成年人,去做一个“乖孩子”, 心情有一点沮丧且阴暗,为自己不能不屈服于强权而反感自己。 兄妹俩闷闷不乐地回房间睡觉,丁丁走到一半,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对父母 说:“我们今天在学校被人骂了。” “骂什么了?” “他们叫我们滚回亚洲去。” 潘凤霞也听闻美国校园有些暴力事件、种族问题,她详细地询问了事件的经 过,也感觉到孩子们受了委屈,可能觉得事情也不是很严重,小孩子之间的矛盾 能严重到哪里去?中国人的承受力还担不了这点小事吗?也可能觉得自己的力不 从心,她一个英语都说不清楚的中国母亲能拿它怎么样?而且家里的事情已经够 多、够烦的了,哪儿有心绪理睬孩子课业以外的诉苦。总之思来想去她最后是对 孩子们说: “那以后就避免与他们冲突,不要理他们,避开他们。凡事要忍耐,在别人 的国家更是忍字当先。忍字就是心头一把刀。” 海海把母亲的话听进去了,以后行为做事更加小心谨慎,畏首畏尾。 丁丁突然站起来,嘴角开始发紧,翻着她冷傲的单眼皮,当场就义愤填膺道 :“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凡事都要忍?越忍越让人欺负。中国人为什么不能生气? 越老实越让人看不起。中国人除了会忍还会什么?人家打你左脸还把右脸拿出来 给人家打?这样忍下去,我总有一天会被压抑出问题来的。我真讨厌自己是中国 人,有这些软弱的品质。” 一直一声不吭的董勇突然一蹬脚站起来说:“对,我女儿说得对。中国人就 知道忍,从最早的卖猪仔开始,中国人就开始忍。人家挡住左边的路,中国人从 右边走;人家挡住右边的路,中国人从左边走。被人提起辫子吊在树上,中国人 还想忍一忍就过去了。结果忍死了。” 然后就趁全家人被他的演讲吸引住的机会,他告诉潘凤霞他今天炒了老板。 他说:“来美国这么久就今天最痛快。你没看见我炒老板的样子,他都呆了,不 知道拿我怎么办。他就这么小看一个人的尊严与志气。要知道树活一层皮,人活 一张脸。” 丁丁显然是将董勇的话听了进去,以后更加我行我素。 潘凤霞闲浅地听了,不给任何表示,叫两个孩子先是睡觉。董勇把拿回来的 钱给了潘凤霞。潘凤霞看了一眼说:“你们老板也真是的,就给你这么少的一点 钱。” 表面上替董勇鸣不平,董勇知道这话得这么听:董勇你可真好意思,大老爷 们就赚这么一点钱啊。 晚上他想跟老婆亲热一下。他一只手去揽潘凤霞的腰,一只手去撩拨她的头 发,伸个舌头在她耳坠上舔。他们都知道如何响应对方,如何刺激对方。今天她 不去响应,说困了,很困了。他不放弃,又去摸她的身体。可他的手到哪里,她 的手也跟到哪里去阻止。潘凤霞用手打了他的手一下。这一下反而让董勇欲火攻 心,他一下就把潘凤霞压到了身下。潘凤霞明显地感到力不能敌,发狠地说: “董勇你要干什么?你要强奸吗?” 董勇一下子就索然无趣,起身一边披衣服,一边说:“好家伙,强奸都出来 了。你这样的老婆,不把老公搞出阳萎才怪呢。”说完就点着烟坐在椅子上。 “不许在家里抽烟。没听说呀:二手烟的危害更大。” 潘凤霞抓起烟灰缸扔向董勇。她本不想砸准他,却偏偏砸准了他。董勇一蹬 脚站了起来,很想过去与她理论,什么叫二手烟的危害更大?这可能吗?他就不 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信这鬼话?就像十三亿中国人民一度虔诚地相信长城是在 月球上唯一能看见的地球上的建筑物,这就好像一百米之外能看见一根冰棍—— 这可能吗? 潘凤霞又说:“不要发那么大的动静,要保证我的睡眠,我明天还要打工呢。 我不像你那么潇洒,说不干就不做。这房租怎么办?孩子吃什么?我们吃什么?” 董勇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寂寞得很,完全没有了理论的兴致,趿着拖鞋走开 了。这时有一点明白为什么一点烟味也值得大张旗鼓一番:现在她是家庭收入的 支柱,她当然要这样主导家庭的局面。不然家庭主干的地位怎么显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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