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国中学的性教育课 董海非常安静,像许多亚裔学生一样,虽然拿了一串串的A ,可是内向而腼 腆,从不争风头,很少参加学校课业以外的活动,比如干部的竞选,比如时事辩 论赛,所以很难被记住。等到中学毕业的时候,人手一册带相片的通迅录,有人 眯着眼睛像追溯历史人物那样,说,这个亚裔好像有点面熟。中学生就是这样: 一旦你不去争风头,风头也把你忽略了。他们看出谁不重要,就会从注意力中将 谁模糊掉。董海就被淡忘在同学们的视线外,而且运动场事件后,海海就更加不 说话了。 海海虽然寡言少语,但内心活动很丰富,时刻审察着自己在精神面貌上与这 里的不和谐。比如美国同学之间随便聊天,一个眼神,一个玩笑,就会有很多信 息,很多感情在里面。随便说一个词,双方可能就会对这个词的内涵与外延追溯 到他们小学的一件往事,而他完全体会不到那种情感,也不是说同学们就不欢迎 他,可是他和他们的交流达不到那种默契。 再比如,在这里很正常的事情在中国学校简直是大逆不道,在中国学校顶正 常的事情在这里会显得很反常。有一次他为老师擦黑板,这在中国课堂再正常、 理当如此的行为,却让老师很奇怪地看着他,上前惺惺然对他说:“谢谢,不过 这是我的工作。”美国同学更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讨好老师。 美国学生管这种同学叫teacher ‘s pet ,中文应该翻译成老师的小宠物,海海 想其实就是跟走狗的意思差不多。 而这些不同或者差异都还是可以接受的,直到健康卫生课的那一幕。就当董 海认定自己绝对不会是新学校受注目的焦点时,原本他也就打算这样一直消失在 同学的视线里,好好读他的书,过完他不被关注的中学时光,突然在健康卫生课 上,这个叫“海董”的中国男生出了风头。 健康卫生课老师放了一部片子给学生看。影片一出场就是一对男女青年的约 会,交流着一些感情。然后就开始亲吻抚摸,再然后就到床上进行交流去了。 董海的脸涨得红红的,十四岁的董海虽然开始对性很好奇,可是当众看这种 影片还是有点扛不住。就在这节骨眼上也就不再真人示范了,改成卡通了。董海 换了口气,想学校毕竟还是学校,没有太过分。卡通片里出现精子与卵子结合的 情景。这之后再次回到真人秀。女主角发现怀孕了,最后只能和男主角结婚。婚 后两人对生养孩子没有准备,没有经验。两人彼此埋怨,最后婚姻破裂。 影片看完后,董海迷惑极了——影片宣传的是什么呀?它是在说他们的不幸 福是因为没有科学地避孕造成的吗?那贞操呢?难道这个不该是谈论的重点吗? 其实这种困惑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从海海踏上这块国土就开始困惑。比如 中学生会在走廊里公开的手拉手和亲吻,他就看见一对恋人在走廊里把对方的口 腔一扫而空。他想这在中国还得了,没有被开除,也是要记大过的。从小到大, 老师、家长耳提面命的都是早恋的危害性。作为一个中学生,尤其一个小县城的 中学生,中学阶段最为重要的事情就是读书,就是考学。把精力和时间放在恋爱 上,必然使学习上的精力和时间受损,那不值得,如果因为了感情上的那点小事 而影响了一生的前途,将来一定会后悔的。老师一再强调,恋爱一定要等上了大 学。他来美国不久,还不曾从中恢复过来。虽然他很看不惯美国校园的西洋景, 但在内心深处,他感谢这种环境,还是觉得有趣,因为这样的事情应该发生在美 国。这种自由之风大大减轻了他学习的压力。他想起以前国内中学老师讲的一句 话:看到别的同学玩,不要去效仿,而要在心里偷笑:玩吧,你们多玩一个小时, 我就赢了一个小时的学习时间。他不知道国内的教育会如此渗透地影响到他的美 国校园生活,想:没有出息的人们,你们只知道玩,只知道交女朋友,将来看我 如何比你们强吧。 海海在教室的一角,挺着细长的脖子把自己困惑得不行,课程还在继续。惯 例到了学生提问的时间,一个满脸雀斑的女生问:“保险套是否百分之百保险?” 另外几个同学也是问防止性病、爱滋病传染的问题,比如一个男生问:“避孕套 应该比避孕药更安全,除了能避孕,还能防性病。是这样吗?”这时另一个男生 抢答:“话虽如此,但是避孕套的感觉不舒服,就像戴个气球。”学生大大方方 地提问,老师也坦坦荡荡地回答,就像谈论一道新学的数学公式。这时老师注意 到一个东方男生的一脸不入戏,她点了男生的名字,问他想说什么? 一个有异国口音的男声表述道:“他们不应该那么随便就有性行为。” 不错,是那个叫“海董”新生的声音。 话一出口,董海就有点后悔,因为班上有了一片怪笑。他虽然已经学会像美 国同学那样坐着回答问题,而他的思维方式,仍然充满了异国情调。美国同学们 好好地领略了这个叫海董的新生从形到神给他们带来的异样的、不可理喻的作风。 一种原则上的误差。与他们的时代、风气脱节的神态。 老师也呆了一下,她一时拿不出一个恰当的态度。老师很好地掩饰了她的吃 惊,表达她对海的尊敬,就像所有善良、正派的美国教师对残剩的道德心存敬意, 当然也可能有属于“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 )的装饰成分。 “我很抱歉地说,这是一个已经存在于这个国家的现象。从保守国家来的人 可能是会吃惊。我不能告诉你们应该做什么,但是教你们正确而起码的常识却是 我的职责。一旦涉及价值观念的灌输,自然少不了一番旷日持久的激烈辩论。我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立场宣扬某种道德价值观,我只是将性教育作为处理由性所 引起的社会或个人问题的工具,并将它教授给你们。” 这时下课铃响了,老师沉重地看了海海一眼,有点忧心忡忡。她似乎在抱歉 这个文化污染了一个纯洁的中国少年;又似乎在说,她只能这样。这里的社会风 气如此,你不这样并不代表你好,或者你对,你只是不同。这种不同在我这里是 讨不到表扬的。 课后,班上的几个男同学在窃窃私语影片太浅显了,一点可学之处都没有。 这时看见海背着大书包,竖着白衬衫的衣领,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男同学们提着 一边的嘴角漫笑道: “你应该转学到教会学校去。” “FOB (刚下船的),你还生活在上上个世纪吧。” 海海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场面,他只是抿着嘴,越抿越紧,没了嘴唇,做出 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样子。装听不懂也成了真听不懂,装傻也成了真傻。其实只 是想蒙混过关,或赢得一点时间来考虑对策。英语不灵光也不全是坏事,反而替 他挡了许多风雨。所以他在美国的形象远比他在中国来的憨厚。 这时妹妹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搭救拉走,嘴里嘟囔:“好丢人啊。出这种风头。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可以不是你的妹妹。”再有人看过来,丁丁就把头埋得低 低的,那意思是:虽然我们是孪生,但我们不一样。 这时,一群女孩子迎面走来,擦身而过,再走远。非常神气、炫耀、优越。 她们是校园热切目光所捕捉的尤物,笼罩在校园一大片的注目礼中。丁丁猛地收 住脚,自己和她们在学校的形象、地位天壤之别。她往边上退了退,使劲盯着她 们看,丁丁感到一种柔软的压迫。 海海到图书馆是去做一件事情,他要继续研究刚才课堂上的内容。他查了查 资料,结果发现美国青少年百分之九十五在十七岁之前已有性经验;男生发生第 一次性交行为平均年龄为十五六岁,少女为十七八岁。这还不包括性交以前的口 交和身体接触。这数字在不同族裔的学生中也有所不同,黑人学生平均在十二岁 半便初尝性的滋味。 这个数据让海海差点跌破眼镜,那难怪同学们会笑成那样了。海海愤愤地想 :看看这个文化有多堕落吧。可是在这愤愤情绪的后面,海海顿时有一种失落, 一种被压制的柔软,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情绪,有点觉得比同龄的美国孩子落 后了,非主流了,非大众了。 此后几天,海感觉大家的眼神怪怪的。他感觉自己的名字,淋漓着新鲜温热 的唾液在汪汪一片湿润的唇舌间滚来滚去。那些眼神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 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 刚上完体育课,海海发现他的眼镜不见了,叫丁丁帮着找。兄妹俩蹲在运动 场上惊慌地四处搜寻着,这时就听见一阵阵的嘲笑声,随着笑声望去,几个华裔 女生站成一小圈聊天,看见这对双胞胎兄妹满地找眼镜,彼此交换一个神秘的眼 神,然后鬼鬼祟祟肩并肩地更紧密。她们一边说,一边瞟两眼兄妹俩,指指点点, 然后大笑。说什么已经变得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她们说的方式、气焰和氛围。 吐出来的不再是单纯字句,而是一股一股杀伤力很强的毒气流。 丁丁说:“肯定是被她们藏起来了。她们又在说我们坏话了。” 在这个浑身不适,需要极度妥协、忍耐的时候,海就这样紧紧地搓自己的裤 腿。这也是一个不适的动作,需要全副精力去做。他就这样以一个小不适去缓解 一种更大的不适,去抵拼自己在这个校园文化下的不得当、不谐调。他生性敏感, 没有一刻不体味到他与这里之间的不适状态,只能这样紧抓着自己的裤腿去分散、 承受压力。 丁丁先忍不住,走过去用中文说:“你们在说我们吗?” “你说什么?我们听不懂。”她们其中几个明明听得懂中文,只是装不懂罢 了。她们用英语制造一种高贵。 “你们是不是在说我们?”丁丁只能改用英语。 “你听见什么了吗?” “没有,但是我知道你们在说我们。你们这样是不对的。你们伤害了我们。 这是不公平的。”丁丁刚来美国不久,也已经学会了美国孩子那几句著名的口头 禅,比如你们伤害了我,比如这是不公平的。 “你在说什么呀?我们什么都没做。不要太敏感了,绿豆眼、红豆眼。” 她们还给兄妹俩起两个绰号! 海海也走过来了,他本是想把妹妹拉走,这时却听见几个亚洲女生笑着说: “嗨,中国男人。”其中一个女生还用母指与食指架成“L ”形顶成头顶,这是 他们对LOSER (输者)的招呼。 董海慢慢地也悟出味来: 他做不做那档子事,对这个社会风气没有任何贡献、破坏或参与。他扯着脖 子与人谈贞操是一个很蠢的场面,只会让大家觉得他莫明其妙、古怪虚伪,甚至 无能——一个女人都搞不到,还好意思到这里讨表扬? 中国文化中男人那种不近女色的正派,在这个文化中是不受认同的,甚至是 被嘲笑的。在这里一个人如果没有人追求,没有人喜欢,尤其一个男生找不到女 朋友,只能说明他毫无魅力。看一些好莱坞的影片,发现亚洲男人在好莱坞的电 影里都是一些非常可笑而卑下的角色,比如他不小心碰了女人的胸脯,然后吓得 缩回来;有女人调逗他,他也是木纳得一动不动。海以前是把他们当作正人君子 来欣赏的,现在他却觉得这种所谓的坐怀不乱是好莱坞在讽刺亚洲男人不够阳刚, 不像男人。 现在几个女孩当众戏谑他,更是证实了这种不阳刚。海一向不理睬这些流言 蜚语,最多就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又理直气壮又理屈词穷地在心里回敬:难怪孔 子说小人与女人难养也。可是这几个亚洲女生的气焰太嚣张了,他狠狠地说了一 句: “没有爱国精神。” 董海想说的是:把亚洲男人讲成这个样子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拼命地巴 结白种人,特别是白种男人,就能漂白你们黄皮肤吗?亚洲男人在西方社会处境 的尴尬,亚洲女人绝对逃不了干系,你们这种做法无异于助纣为虐。 “什么?你在说什么?” 这回她们是真听不懂了。这几个华裔女生都是四五岁就来美国了,或者是美 国出生的。都是香蕉人,外黄内白。“爱国”这个词对她们本来就陌生,真谈爱 国,爱的当然是美利坚合众国。因为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他们都会朗诵到一 句话:我美丽的、自由的国土……所以这几个少女困惑地追问: “这个跟爱国有什么关系?” 这倒把海给问愣住了,是呀,他们有什么共同语言?海郁闷地走开,那张女 性小巧的嘴唇下撇得更加严重,显出他不屑再辩解,他气息奄奄的容忍。这时忽 然看见观众中一张同情的面孔,是艾丽雅。他不希望在这种时候见到自己喜欢的 女孩子,但他还想对她笑一下,表示他并不和这些无知、肤浅的同龄人一般见识, 他们懂什么。而海没有做到自己希望的坚强与老练,让艾丽雅看到的恰是他企图 掩藏的冲天的委屈。 “其实你真的不需要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你这样,不是拿别人的错误在惩罚 自己吗?”学生腔来了,几缕摩挲薄薄的头发飘过来缠绕她的脸庞,艾丽雅被自 己的学生腔弄得心里一片慷慨陈词,继续发表演讲,“我们到学校上学就好像到 麦当劳买汉堡包,你难道会在乎排队买汉堡包的人喜不喜欢你?领了汉堡走人就 完了。” “这些道理我也懂,可是我就是在乎别人的看法。” “海,你根本不须理会他们。他们的骄傲不堪一击。今天美国科技业,尤其 电脑业那些成功人士,多数是在中学被那些打篮球、橄榄球的男生讥笑为NERD (书呆子)的人,也没有女孩子喜欢。可是现在怎么样了呢?这些书呆子都成为 亿万富翁了,身边美女如云。那些当年嘲笑他们的同学,当年在麦当劳打工,今 天还在麦当劳打工。他们只能在电视上看到这些亿万富翁。你没听过一句名言吗 ——这个天下是我们书呆子的天下?”艾丽雅的说教已经有纵深的趋势。这些理 论是她被这样教导的,也是她的亲身经历,于是讲起来,更加的声色俱全,肺俯 之感,“海,不要试图牺牲自己的优秀和理念来换取廉价的友谊。我上幼儿园老 师要我们画画。我画了一幅画,老师给了0 分。他说水池里怎么可以有鸟呢?我 说就是有,我看见了。我拉老师到水池边,老师看见了水池里的鸟的倒影。他很 感动,给0 前加了一个10,就是100 分。他说,以后你认为自己是对的就要坚持。 海,这是一所很普通的中学,将来到了哈佛,像我们这样的书呆子多了,我们就 不会孤独了,而是如鱼得水。” 学生腔的艾丽雅一定就管这些叫真理。学生腔的海海被学生腔的艾丽雅打动 了:“慢点,我得拿支笔记下来。” 想想,艾丽雅和海海真是般配,全都是这么学生腔,而且这样将学生腔当回 事,除了对方,谁受得了他们。 “艾丽雅,谢谢你。” “我们是好朋友呀。”艾丽雅说完就笑着走了。 海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不免朝她看去。她大大方方地转过头来,向他淡淡 一笑,很有分寸,眉眼开朗得很。 他想,女孩子见了世面,有了自信,就是这么大方得体。他又想,她大概就 是女生们说的那种“完美女孩”,毫无邪恶思想,说话细声细气,善良仁慈,每 个人都想跟她在一起。她是学校人缘最好的亚裔女生。人缘好的女生多半是这种 特别真诚、却不是特别出色的;太出色的女生让男生不敢想入非非,也让女生防 范嫉妒。像她这样就好,把自己运用到极致,一点也不浪费她的聪明、美貌和性 情,就连她的那一点平庸也被她恰到好处地运用成亲和力。 艾丽雅的学生腔只是让海海从理论上释怀。看着艾丽雅走远,头也不回,她 越是坚定,他越觉得这番慷慨陈词隔靴搔痒——虽是一股甘甜的泉源,却远水解 不了近渴。而真正带海海走出现实窘境的却是那个叫雯妮莎的少女。而此时雯妮 莎还只是若隐若现的一个影子,却已如同沙盘上的小橡皮人,具着丰富而莫测的 暗示性。 海海只是在自认为安全又隐蔽的地方,暗暗地、怯生生地欣赏着她,用心灵、 用目光静静地爱着她,却不奢望实质地拥有她。他甚至不期望她回望他,他吃不 消她那大胆而横行霸道的目光。就让他远远地、不被惊动地观察与暗恋吧。秘密 地观察,秘密地思念,秘密地恋爱。秘密的情感只能秘密地进行。 海海的心事,这时是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莫明其妙地 高兴,又莫明其妙地难过。这种无望的爱是他的伤感,也是他的欢乐。因为无望, 无法得到回报,从此他伤心难过;也因为无望,便不期待回报,从此他也没有因 为无回报而产生的伤心。 兄妹俩本来不太被注意,现在则备受注目,只是这种注目让他们的处境更加 卑微,甚至是受戏谑的。身边充斥着暗号、纸条和充满意味的眼神,像陈腐的空 气般令人窒息,像上课的钟声一样令人讨厌,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不 像“滚回亚洲去”那么真刀真枪,带着对决的性质。如果再来一声“滚回亚洲去”, 便可上升到校园暴力这一档,或者进入种族歧视这个大帽子。它不是,却暗渡陈 仓、自行其事,生命力无比旺盛。 这段时期,兄妹俩感觉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两人都吁了口气;少年人的那 种吁气,无奈不甘中藏着一个揭竿再起的念头,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海海毕竟 是个男生,而且自认比同龄人深刻的那一种,做人行事的原则总讲一些城府。丁 丁才不管那么多,敢想敢作、敢爱敢恨。可结果是殊途同归的,都是渴望受欢迎、 被认同。终于双胞胎的情绪在同一个周末暴发了:突然哥哥自己修剪头发,妹妹 自己修剪衣服。 海海内心也渴望受认同,表面上却摆出大量的姿态向自己、向别人否定这个 追求,装得满不在乎、追求淡泊。虽然掌握着大量的哲理来疏导自己,像什么优 秀不是免费的,它的代价包括高山流水和曲高和寡,什么OUTSTANDING 就是STAND OUT (出色就是出列)。但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同样是希望挤身于受欢迎 的行列,就是像班上那个叫彼得的又高又帅又会玩的男生。 丁丁的表现更加直接一点,每天都是一副雄心勃勃又气急败坏的样子。她又 看见那群神气自信的五人党。她们一样的身材,一样的神情,一样的走路姿势: 昂扬下巴,抬平肩膀,肩不动,用腰肢带动臀部扭动,从后面看这五个女孩子的 臀部一扭一扭的,像水波一样。她们就是年级里最有权力最受注目的五人党—— 代表时尚漂亮、受欢迎,和有最多男朋友的那一群女生。 这样一群气势磅礴的女孩子,无疑使丁丁这个开始注重视觉效果的十四岁少 女倾倒,她对她们的公然打扮吃惊极了,也羡慕极了。她的心已经被收服了,而 且唤醒了。她想起自己在国内就是那种爱美、爱显现的女孩子,却老是被老师数 落、管制。她曾经把头发染成淡黄色,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讽刺她:“今天 咱们班上来了一个黄头发的外国人,大家用掌声欢迎她。”老师批评她“崇洋媚 外”,而且命令必须把头发染回来,否则就不让进学校。中国老师的脾气很大, 动不动就把父母叫到学校训话。丁丁现在感觉中国硬试教育对学生人性的摧残。 丁丁在用“人性”“摧残”这几顶大帽子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过分,她想既然 老师可以把臭美染头发上纲上线到“崇洋媚外”,那么她也可以还他们一个大帽 子。现在丁丁觉得她本来就是那群气势磅礴的女孩子中的一员,以前只不过被迫 掩盖了起来,现在她终于可以张扬,就是像五人党那样。某种意义上讲她更像珍 妮,而不是丁丁。因为珍妮是自由的,随心所欲。 丁丁一天到晚琢磨的就是如何才能受欢迎。丁丁将自己不受欢迎归咎于自己 的保守。这里中学女生就开始擦口红,画眼线,都是中国中学校园要记过的行为。 在中国如果哪个女生突然打扮成熟,老师会笑笑地讥讽地看着她。没等老师开口, 女生已经被那目光击垮了。有时候老师会很嘲讽地说:“好成熟哦。”那是对中 学女生莫大的侮辱,成熟就意识不纯洁了,变坏了,而美国女生将“成熟”视为 恭维。现在丁丁认为自己可以合情合理地追求这种成熟了,她认为自己衣服虽然 也很漂亮,却过于保守。这明显地与五人党的风格不符。与五人党的风格不符就 是与潮流不符。 于是丁丁再一次坐在客厅的沙发等爸爸。说来也有意思,她每次等董勇都是 碰上董勇丢工作的时候。 董勇又出门找工作了。凡挂着牌子“HELP WANTED ”,都进去问,他想只要 听到个“要”字,那什么都有了着落。可一连数天都没有听到这个字。最后董勇 又厚着脸皮回到餐馆,当他这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像小姑娘一样红着脸、端着肩, 向餐馆老板索回工作时,董勇感觉自己的自尊正扭曲地痛着。餐馆老板非常重感 情地拍拍他的肩,一个浪子突然意识到错误,作为过来人的老板得原谅他。可是 没几天,董勇又没了工作。这次不是他炒了老板,而是老板炒了他。今天在厨房 切菜时不小心切到了手指,血流满了砧板,老板吓得连忙叫他回家休息,其实就 是不要再来了。 董勇沮丧地回到家,看见女儿小样兮兮地坐在灯下等他。“又在等爸爸啊?” 他本期望女儿说些暖心的话。丁丁上来就说:“是的。我的生日快到了,爸爸我 想跟你要点钱去买新衣服。” 董勇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事跟你妈说去。爸爸现在做不了主。” 潘凤霞回家了,揉着肩道:“真累,真想不干了”。董勇在厨房切菜做饭。 丁丁又跑过来说:“妈,我要买衣服。我要买衣服。我要买衣服。” “叫什么叫?你妈又没聋。” “我要买衣服。同学们都笑我们是FOB.” “什么意思?” “刚下船的。” “刚下船的,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们土。” “家里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出来了,你们再等几个月吧,等家里经济好些, 再带你们去买衣服。” “不,我现在就要。我的生日快到了,我想要新衣服做礼物。” “生日快到了?那可以考虑一下。海海,你也想买衣服做生日礼物吗?” “你们给妹妹买衣服就好了。我不需要。女孩子就是爱臭美。” “那你要什么生日礼物?” 海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我想回国去。” “怎么了?”潘凤霞突然停下手上的活,扭过头,嘴唇上鼓着燎泡。 “我不喜欢这里。”海海竟然轻描淡写。 “为什么?”母亲还是那样小心地微笑。 “我怀念中国。” 这么一句简单陈述的同时,海海的心理活动又进行上了: 在美国的这些日子,我非常怀念在中国的时光,想念中国的同学、老师,因 为只有他们才能证实我的鹤立鸡群。人人都说中国的硬式教育有多糟糕,多么要 不得,可我喜欢中国学校的规矩与气氛,准确地讲是因为它比较适合我这种读死 书的学生。我也知道中国学校有许多东西是很糟糕的,怎么讲?用一个比较大的 词,就是压抑人性,比如成山成海的作业,没完没了的考试,比如老师不尽人情 的批评,甚至粗暴的教育方式。可是我不怕,学业繁重恰恰是我施展才能的机会 ;老师批评的只是那些调皮捣蛋的差学生,从来不说我,因为我的成绩一直是最 好的,也一直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在课堂上老师每问一个问题,会不由自主地 看一眼我,看看我的反应,甚至有点征求我意思的意思。那种感觉真好。就是因 为成绩特别好,我被封为学校的“四大才子”之一,班上几个最漂亮的女生都挺 崇拜我的。想想那时我在国内多如鱼得水呀,多风光得意啊,老师宠着我,同学 们佩服我,女孩子们喜欢我。现在我在这里的学校,所有的优势都不见了,劣势 却加倍明显。我的成绩照样很好,但并不因此被崇拜,反而被他们说成NERD(书 虫)。美国中学并不像中国那样重视成绩,大家顶多说一声,那是个成绩很好的 人。这种褒奖中多少带着一点贬义与嘲笑。我并不擅长的东西,比如打球,比如 社交,这些劣势更加突出。美国女孩不会喜欢我这种类型的男孩子,美国女生喜 欢的都是什么橄榄球队员,就是那种四肢健美发达的男生。就是我们班上那个叫 彼得那样的男生。 海海发现:自己以前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到了这边会变得一文不值。现在他越 来越明白这种文化差异了,就把自己看做是这个文化差异的受害者,被遗弃的, 像个边角料。以前他是那个世界的中心,现在成了这个世界裁剩的边角料。 海海的内心进行了这么一大段独白,可是说出口的永远是简短的句式。他说 :“我可能并不适合美国的教育制度。” 可这样的一句话就已经把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听晕过去了。 “美国的教育制度怎么了?”潘凤霞紧张而认真地问,“中国教一加一等于 二,这里难道不是这样教的吗?” 海海又轻蔑又宽容地笑笑,说:“美国的教育制度太松了,太不注重成绩了。 别看美国如此强大,但是每年都需要从世界各地引进人才。美国再这样下去,不 出五十年肯定要垮。” 潘凤霞觉得他就像当年学潮中做演讲的五四青年,有副目空一切,自己都对 自己肃然起敬的样子。她只是很欣赏地看着他,轻轻点着头,尽管很多时间没有 点对地方,但是潘凤霞觉得听不懂就挺好的。 海海见他妈妈蠢里蠢气地瞪着他,似懂非懂的样子。他的慷慨陈词一下子没 了,母亲自己的教育是不完整的,她所能做的就是把孩子带着可以给他们完整教 育的地方。那么他对她吼什么?海海想到这一层,也就想明白了,想伤心了。 “好了,你们都进屋做作业去。”潘凤霞把两个孩子打发走,转身大声地冲 厨房说,“饭做好了吗?” “快了。”董勇背对着潘凤霞说。 “不是跟你说了吗?以后吃饭要简单一点。中国人就是这样,做饭用去两个 小时,吃饭只用两分钟。美国人是做饭两分钟,吃上两个小时。中国人还说什么 民以食为天,看看中国人的那点境界吧。吃饭就像做运动、睡眠一样,目的不是 用来享受的,是为了健康的需要。”潘凤霞一边说,一边向厨房走,“董勇,你 要与时俱进。” 董勇坚持给她一个背影。潘凤霞走上前,董勇就转过身,她看到的只是一墙 孤单的背脊。 “你怎么了?”她更好奇了,想扳过他,又板不过他。 “没事。”他说。 “随便你。”说完转身要走,就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猛地转到他面前,才 看见他的手上缠着纱布。 她尖叫:“怎么了?董勇,发生什么事了?” 董勇一带而过:“被菜刀切到了。今天切菜时心情有点乱就切到自己手指头 了。不过不要紧,已经上了药,包过了。” 潘凤霞打开纱布,看见食指上深深的切口,被削下了小指甲盖那么大小的一 块。潘凤霞倒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摇了半天的头。她很心疼、很心疼地把董勇 拉到椅子上,揽入怀中,拍拍他的肩,捋捋他乱卷而激动的头发,亲亲他的额头。 动作轻巧而娴熟。 她问:“疼吗?” 他说:“刚开始快把我疼晕了。” 她问:“现在还疼吗?” 他说:“现在不疼了。” 她说:“那你怎么不说?” 他说:“嗨,小事。” 她小声地在他耳朵嘘道:“没事了没事了。”那股子热气进了他的耳朵和后 颈,像在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潘凤霞像一只张开翅膀的母鸡,一身的勇气与 母爱,现在需要她保护的不仅是她的一双子女,而且还包括她的丈夫。弱小身躯 的她总在救死扶伤,她觉得自己很壮烈。 他说餐馆老板说这几天他就不用去了,让他在家休息几天。她说没事,那就 在家里休息几天。他又说其实就是把他给炒了。她有片刻的迟疑,一会儿后说不 急,她现在赚的钱还能维持一阵子。他还想说什么,她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嘘嘘 地让他安静。 他还想说的是:今天餐馆老板给了他三百块钱买“营养品”,但他没要,老 板还是硬塞给他。结果回家的路上被几个黑人给抢了,他们冲着他喊BUCK,他不 知道BUCK就是钱,他们又喊MONEY ,他这才听懂,赶紧把钱都给了他。他现在也 不知道该后悔要那三百钱,还是该感谢那三百块钱救了他,否则可能今天就回不 来了。 他抬头看她,看到她眼中母性的悲壮和过剩的悲天悯人,那种刚柔并存的母 性光辉。他还感觉到潘凤霞湿热的泪水,可是她的泪水并没有真正滋润到他的心 田,他心里的苦她并不懂,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懂。他的整个存在就是一个伤痛。 所以这个伤痛变得并不存在,又变得无处不在。他急躁而无奈地按捺自己,等潘 凤霞完成她母性的使命,他好离开这个造型,去真正地安抚自己内心的苦楚。 这个母鸡护小鸡的造型对他们双方都是一个障碍。障碍在当天晚上就表现出 来了。那个造型就像一个阴影笼罩着他们;它沉重而陌生地躺在他们中间。她的 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存和渴望,这反而让他如履薄冰。 他不行了。他在床上已经不行了。 先是潘凤霞去拉扯他,这拉扯里有很强的要求与暗示。董勇也配合动作性地 抱住潘凤霞。两个人都很努力地让对方满意,像操练似地颠三倒四做着一些动作。 越来越像例行公事,同时,越来越没有欲望。 这曾经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他们以前就跟玩似的,精力旺盛,率性行事。白 天在台上演梁祝,晚上回家在被窝里接着演梁祝。他非常细致周到,很会讨女人 欢心,把她的感觉看得很重,能呼唤起她的全部激情。每次完事,她都感觉灵魂 出窍,飘了起来,肉体的敏感使整个人微微地抽搐。董勇自己则会得意地说: “这是我的强项。” 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潘凤霞沮丧而狠狠地说:“你是真的不行了?还是跟我不行了?” “我跟谁都不行了。”董勇自我嘲讽道,“我发现男人承认了这一点后很舒 服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