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第二天是周末,潘凤霞给他们父子理发。他们没来美国时就听说美国理发贵, 带了全套的理发工具。等潘凤霞理完头,这对父子也能成了双胞胎。不过一想到 出去理发要花钱,他们就宁愿省钱当双胞胎了。 潘凤霞看着她儿子,那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还没发育成熟,哪里都单 单薄薄。这块头在亚洲可能还算是中等,可跟美国孩子一比就显得又瘦又小。他 没能像他父亲那么壮实,而且也看不出来有一天能像他父亲那么壮实。 她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他。她说:“等我们将来上了哈佛,妈妈就不会这么辛 苦了。” “是我,不是我们。”海海略带不耐烦地纠正。 潘凤霞没脾气地笑笑,美滋滋地接受意见。她从来不说“能考上吗?”“有 信心吗?”,在她看来,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像她这样没受过太多教育的母亲, 越是迷信哈佛。好像美国也就因为有了哈佛才值得她来,才值得她带儿子来。 “等你们都当了医生律师了,妈妈不用去给别人打工了。” “谁要当医生律师了?”海海又是闷气的一声。 “那当工程师也行。” 他有点埋怨母亲,他喜欢的东西为什么她也喜欢,搞得他想作对都不可能。 其实就算他们喜欢的不一样,他也是无力反抗父母的。 “爸爸妈妈可全是为了你们活着啊。” 海海想:这真是奇了怪了,我还以为我是为你们活着呢。 “你要记住,爸爸妈妈来美国全是为了你们。你想啊,爸爸妈妈在国内哪里 会需要到餐馆里打工啊。我们以前可是唱戏的,台下多少人捧着,现在跑来给别 人端盘子、洗碗。理解那种心理反差吗?所以你们一定要有出息,千万不能辜负 了我们。” 她认为这些是孩子们应该聆听且牢记的,可是海海远没有她希望的虔诚,有 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记住了没?” “记住什么?” “记住什么?记住不要老是玩玩玩,玩能玩出个科学家来吗?不要把时间把 荒废掉,将来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海海觉得冤,可不是吗?他觉得自己都快成鱼了,因为它们是最勤劳的动物, 终日勤劳奔波游着,休息还一只眼睁开。就算是木鱼也得被和尚从早到晚敲。他 抗议示威道: “我什么时候玩过了?” 潘凤霞立刻比他还伤心,哭天抹地道:“现在说说你都不行了。妈妈真是白 辛苦了,在美国这么辛苦,父母省吃俭用,都是为了谁?都是图什么?可能我对 你太严了,那只是因为这个世界是严酷的。我只是希望你对这个世界有所准备。” 儿子让她心碎。她不要孩子偿还她,但孩子得知道他们欠了她。四十岁的潘 凤霞立刻变成了十四岁,她与儿子赌气;看谁先和好?看谁先软下来? 海海知道这无止境的负疚之旅又开始了。他只好按捺住自己,不再多言,否 则妈妈只会越演越烈。他有点怜悯、有点鄙夷、有点哄骗地说:“好了,好了, 知道了。” “知道错了?”潘凤霞不依不饶地说。 海海皱着眉“嗯”了一声,木讷地把脸转向另一边。像是屈打成招,被迫地 接受某种罪名。他也惯了。他还能怎样?总是自己的母亲。十四的儿子开始成大, 知道得把母亲把女士来谦让。 潘凤霞立刻像占了上风一样:“我原谅你。你现在正在青春期,正在愤青, 我不同你计较。等我到了更年期,你也得原谅我。” “为什么?” “因为女人到了更年期脾气也很古怪。” “那你什么时候到更年期?” “大概还有十来年吧。” “那时我得搬得远点。”海海脸上突然来了个坏笑。 潘凤霞温存地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海海的头随势一偏。潘凤霞又说:“别 动。不然剪到耳朵了。”潘凤霞圆着嘴型“嘘”着让他老实下来,像是告诫一个 调皮捣蛋的孩子老实一点,别给辛苦的长辈添更多的麻烦。 海海果然老实下来,不动,也不说话,木木地坐在那里。潘凤霞放心地一笑, 开始梳理他的头发,顺理前,她先把他的头发揉乱,再抹平。像一个小女孩儿兴 致勃勃地逗弄小猫小狗的毛发。 散漫的光线从他身边斜斜地打下,使他的身影模糊起来,一个大脑袋小身子 的影子打在墙上。海海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影子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快了,快了。”潘凤霞敷衍地应道。 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全是心理活动。他父亲也这样,但是有表情,儿 子连表情也省略了。他只是耐心地按捺住自己,急躁地等妈妈剪完它,他好马上 破坏它。 “好了,看看吧。”潘凤霞举着镜子殷勤地说。 海海看也不看,“噌”地站起来,墙上的影子倏地变高变大了,似乎一瞬间 从孩子跨到了成人。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这时已经轮到董勇坐在含有儿子体温的椅子上,等着剃头。董勇的头发油油 的,很长时间没洗了,同时他正抽着烟,他又在室内抽烟,而且不征求别人的同 意。来了美国,她突然很有维权的意识,觉得这些真正的文明她从来没有在这个 没有进步的中国男人那享受到,是她作为女人的一大失败。她突然没有兴致给他 剪头发。 “妈妈,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买衣服啊?”这时丁丁又跑出来。 “以后再说吧。” “昨天你不是答应了吗?” “昨天是昨天,今天情况变了。” “什么情况?” “你爸爸丢了工作。” 丁丁声泪俱下道:“我要买衣服,我不想再穿这些中国的衣服了。来美国这 么久了从来没有买过一件美国的衣服。” “怎么了?这些衣服怎么了?我看很漂亮嘛。” 董勇坐在椅子上,顶着修剪了一半的阴阳头说:“就算在美国买衣服,还不 是买中国生产的衣服,所以不要瞎崇洋媚外。” “那我也要。” 夫妇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说:“你说这养儿育女都图个什么吧。就图这个?!” “要钱买衣服是不是?”潘凤霞突然抓起董勇受伤的手指伸到女儿面前: “看到没有——你爸爸为了赚钱养活你们把自己的手指都切了。” 董勇的手指被潘凤霞的拳头攥着,只留那损伤的食指在外面。董勇想收回来, 潘凤霞不肯,暗中使了力攥得更紧。那种苦肉计让他生厌。潘凤霞这样在孩子面 前展示自己的伤口,将他在这个家里残存的那点尊严全剥下来了。 丁丁果然立刻半是惊吓半是恶心地大叫一声“爸爸”。 潘凤霞正中下怀说:“你们一定要懂事。你们知道,现在家里很困难,爸爸 没有了工作,家里全靠妈妈的那点小费。要知道现在连下个月的房租还没有凑齐。 所以你们一定要懂事,要争气。不要找麻烦。” “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很想有一些新衣服。” 潘凤霞用手拍拍女儿的肩,她的手火热火热,让丁丁觉得自己再发牢骚就是 不懂事了:“你要学你哥哥,你哥多听话啊,从来不提这种过分的要求。” 正说着,海海就从房间出来了,潘凤霞扭过头看了一眼,接着再次扭过头来, 长久地盯着海海。海海的乖宝宝头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逼她发火的那种鸡冠乱 发。 原来他回自己房间后,四处找剪子,最后他拿起一把剪子,是剪衣服用的, 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个齐整的头型使海海太符合中国好孩子的形象,他下意识破 坏的也就是那个固有的形象。天性中的内向、木讷本来是可以被掩饰的,来到一 个新环境,甚至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他从第一天就以这个与周围不协调的头型出 现,他也就开始了他孤独少年的秋天。 潘凤霞还没来得及发火,丁丁大叫:“哇塞,哥你今天好有形啊。”又冲母 亲挤眉弄眼道,“我是要好好学学我哥。” 潘凤霞有点理屈却自找台阶说:“这种发式最不需要技术了,我闭着眼睛也 能剪出来。”她的意思是不把儿子的反叛宣言当回事儿。 海海瞅了母亲一眼,意思是那你怎么不给我剪这样的头。 “你这样蓬头垢面地怎么去上学?” “以前那个像西瓜瓢的头发才没法去学校呢。”海海突然顶起嘴来,他感觉 那个叫“雯妮莎”的美国少女在暗中支持着他。 潘凤霞叹了口气,想,他们正在愤青——处于把正常当作不正常的东西来仇 恨,把极端当作平常来接受的年纪。 海海说不清楚这个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从搬到这里开始,也可 能是从进入这所中学开始,还可能更早,从中国就开始了,只是没有被觉察出来, 更可能是从母亲给他剪了这个可笑的头开始。他不记得他以前是否反抗过这个老 土的头式,海海想他一定反抗过,但是母亲叫他听话,别动,不然就剪到耳朵了。 同时,她半闭眼帘,一边温存着摇头,一边拧正他的头,然后她暖洋洋的呼吸吹 在他头上,她的目光也暖洋洋地打在他的头上。海海就安静了下来。一直有一份 温存而压抑的爱伴随着他的成长,他不是没闹过,再闹也终是抵不过这份温情又 抑制的母爱。他不愿意再想,一想全是被压抑得钝钝的成长故事。他倒也看开了, 习惯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就是那么回事。他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十几年 下来,他竟有了几十岁人的那种心灰意冷。 现在那种反抗的意识到了美国却又死灰复燃了,似乎一个沉睡的孩子从梦中 惊醒,再也无法入眠。他再不想当那个乖小孩了。他新来初到也已经嗅出另一种 文化气息:他的那种中国乖孩子形象在这个文化下,是不被认同的,甚至是被嘲 笑的。这个可笑的发型就是一个例证,当他拿起剪子的那一刻,突然有种自我更 正的觉醒。越想越为自己心疼,想起自己的成长都是才华、性情被压抑的故事。 比如他是一个左撇子,父母在他七岁那年强行把他拧正,那实在是很痛心的经历。 为什么不能用左手写字?这个问题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当时父母给他的答复是 因为大家都用右手写字,他到美国发现了好多的左撇子,突然心血来潮试图用左 手写字,已经不能办到了。再比如他记得老师每年给他的学期评语永远是“优秀”、 “思想健康”,现在他越来越不明白,什么叫做“思想健康”?表现出来的东西 能完全叫做“思想”吗?他的思想如何又凭什么由别人来评定? 父母正为海海的新发型发愁,丁丁又叫: “爸妈,你们如果不给我买新衣服,我也要学哥哥那样自己改衣服了。” “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嚷着要买衣服,一个自己剪头发。你们要造反吗?” 潘凤霞气鼓鼓地说。 董勇劝她:“好了,孩子到这年纪就是这个样子。要新衣服也是正常的,就 答应了吧,想别人家的孩子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如果不是你丢了工作,我当然可以答应她。” 董勇想,说到底,潘凤霞气的不是孩子,还是他。 “行,我给我女儿买,我这个月烟不抽了,行了吧,大不了,我卖血去,行 了吧?”董勇一蹬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扯剪头发的围衣,大叫地说。 吵到了最后又成了夫妻之争,丁丁莫明其妙地看着父母:“为什么每次从我 这都可以吵到你们那去?” 最后趁着两个孩子十五岁生日,父母俩一商量决定带双胞胎去商场。 潘凤霞挑了件服装,她认为适当地表现了青少年朝气蓬勃的精神面貌,丁丁 翻了下白眼球,用中文叫了声“天啊”,又用英语叫了声“耶稣基督”,扭头就 走。丁丁的追随潮流是照本宣科的,照谁的本?当然是五人党的本。对于新环境 的潮流,丁丁尚未形成自己的见解,更无法创造发明,只是忠心耿耿地追随,就 连她们随意的一个扎头发的方式也让她反复练习了几次。比如五人党成员刚刚跑 完步,将两只球鞋用一根鞋带串着挂在脖间;或者她们将短袖衫穿着长袖外面, 露出两色的袖子,丁丁都当作一种时髦效法,也不追究所以然,全盘接受。 她从她们身上得到新的审美尺度,以前的审美观瞬间被纠正了。丁丁根据新 的审美标准,挑了一件窄小无比的小背心套上,露出上个月刚刚形成的双乳间浅 显的细沟。她把两个乳房往中间推了推,试图挤出个更深的沟槽。自己站在镜子 前自我陶醉,这样一幅画面出现了:她与五人党肩并肩地穿过校园,梳一样的发 式,穿一样的服装。她想如果能与学校最受欢迎的女生交上朋友,那么她也会受 欢迎。 “这件衣服不能买,买了也不能穿。”董勇一声大叫,把还陶醉在新形象里 的丁丁给叫醒了,“这是什么混帐国家,让中学生小小年纪就这么不学好,整天 把‘性感’这种词挂在嘴边。” “我就要买这件衣服。” “天啊,你这个小暴露狂,你们学校难道允许你们穿这样衣服吗?”潘凤霞 问。 “当然。”丁丁说,她心里想,学校何止允许他们穿这种衣服,学校还允许 他们做爱。“爸爸妈妈,你们要与时俱进,不然会被人叫做‘刚下船的’。” “对不起,就算在船上呆着,也不能穿这种衣服。如果你现在就穿这种衣服, 你知道你会长成什么人吗?” “什么人?” “妓女。” 丁丁翻着白眼,一副懒得辩驳的没力气没脾气的样子,突然说起英语:“闭 嘴。” “你不要在我们面前讲英语。特德行,特让人讨厌。” “我就知道你们今天带我买衣服,免不了一大堆的教训。好像担心我太快乐 了,总要说几句把我搞不快乐了,你们才快乐。你们就是认为中学生不能太快乐, 太快乐了就会变坏。我简直拿你们没有办法。” 丁丁每挑一件衣服,就会听见一个声音在纠正她:“这个后背全露了”、 “这个袖口还没上呢”、“这个肚皮全看到了”,最后对方让步、妥协,好不容 易拎了两件出来。丁丁穿着新买的衣服,将旧衣服放在袋子里,这样看起来似乎 有了更多的衣服。一家人准备离开商场,迎面撞上艾丽雅和她的父亲。 “老板。”潘凤霞叫。 “艾丽雅。”丁丁叫。 两声一叫完,董家母女相望,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好像有一道微积分潜藏 其中,很快答案就演算出来了:三个孩子是同学,潘凤霞在艾丽雅父亲开的中餐 馆打工。 潘凤霞高兴地说:“怎么巧啊。你女儿叫什么?” “艾丽雅。” “艾什么?”董勇又问一遍。 “艾丽雅。”丁丁不耐烦地说,嫌爸爸连个外国名字都说不好。 “艾丽雅,真是好教养。”潘凤霞说,指着艾丽雅对丁丁说,“你要多跟人 家学习。” “丁丁,请同学来家里玩。”董勇说。 “谢谢,有空也请你们有我们家玩吧。”艾丽雅说。 “好的。好的。”潘凤霞笑道。 两家人分开后,潘凤霞还在与董勇饶舌:“没想到,他女儿和他们一个学校。 艾丽雅真是个好孩子,每个周末都在父亲餐馆帮忙,也会帮客人点菜,虽然是越 南人,还会写几个中文,只是好不容易会几个中文字,全是餐馆用词,而且全是 错别字,鸡丁写成几丁,虾写成下。” 夫妇俩笑了,这时突然听见很冷艳的女声,“爸妈,你们不应该随便请人家 到家里。” 夫妇俩顺着女声寻去,发现这陌生的喉咙是他们女儿的,女儿就在商场里完 成了变声。 潘凤霞在这声音中摆正个身子,缓下个脚步,两眼一阵茫然,问:“怎么了?” “你都不知道人家家里多有钱。你都不知道艾丽雅开的是什么车。” 董勇一脸糊涂地追问:“她家里有钱跟请她来家里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们玩不到一起。”丁丁有一句潜台词:咱们家多寒酸啊,多丢人啊。 意思太明显不过,不说也等于说了。 丁丁又说:“还有你们不要再叫我丁丁了,叫我珍娜。这是我的新名字。” 董勇那天是真的伤心了,想到自己含辛茹苦为这个家庭操劳,末了,老婆瞧 不起他,孩子瞧不起他。 潘凤霞也动了气:“你这个小白眼狼。你爸爸把这个月的烟也戒了就是为了 让你臭美,现在你反而嫌我们丢了你的脸。全家人都围着你转,陪你买衣服陪你 逛街,你还不知足,小小年纪不要这么忘本。” 董勇说:“希望你记住,今天除了是你的生日,也是你孪生哥哥的生日,可 是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把自己的那一份也让给你买衣服。你还有没有良心?” 丁丁这才注意到海海,随眼望去,海海站在商店玻璃橱窗前,专注地凝视着 一个木模特。海海说自己不喜欢逛商店,站在外面等他们好了。他就站在模特面 前,目光始终不离开那对乳房。他在国内没有见过太多的白种女人,四周真正的 白种女人他也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几乎忘记自己身置何处,面对何物。 丁丁看见他眼光的靶心,叫了他一声“哥”,才将他拉出来。他回过神看丁 丁,从丁丁困惑担忧的眼神,他也感觉自己是可笑的,还有一点可怜。 丁丁继续快活地用她高亢的变声嗓子讥讽道:“别看了,看也白看,那又不 是真的。” 海海被妹妹羞出个大红脸,心里却想:说不定哪一天她会从橱窗里走下来, 走进他的生活。 雯妮莎是海心慌意乱的原因,从入校第一天在考场的那眼就开始。这个高年 级少女对于海来说,代表着尚显生疏的整个女性世界全部诱人的内涵。她的两条 腿过于壮实,皮肤也不甚洁净细腻,她的每一个缺陷在被爱蒙蔽双眼的董海眼里 都是一个特色,具有异国情调。他从她那里得到审美标准,那样的肢体叫作性感, 那样的眼神叫作电眼,那样的笑容叫作妩媚。于是她的美丽不是公认的,而是被 他的目光确认的。 所有他们一起上的课都已经成了海海的最兴奋和爱表现的地方。他躲在某个 阴暗的角落,看着她如何与女生们嬉笑打闹,发出少女才有的高亢刺耳的尖叫; 如何去捉弄某个男生,搞得人家哭笑不得;如何在课堂上开小差,被老师叫醒又 憨又无所谓的那么一笑。她的每一个喜怒哀乐都被他在脑里温习上好几遍,在心 底长久地印证,心灵深处出现一阵阵的心跳。那感觉是董海有了性爱之后反而无 缘享受的。性爱牺牲了那微妙的美感。 海海用爱情架起了另一个希望,他非常不适合新环境,因此只能寄托在爱情 上,制造出另一种希望,把自己从无望中解救出来。就像布莱克所说:一个人在 走投无路的时候,强行征用爱情。 突然改变穿着打扮并没有改善他们的处境,而是相反的。 有了新衣服和新名字的丁丁,模仿五人党的打扮、行为举止,就连打招呼的 方式与模样也是她们的,带着点凭吊的意思,更有点东施效颦的意思。 丁丁忠心不二地追随她们,成为她们时尚的社会基础。可这样亦步亦趋、无 怨无艾的效忠并没有讨好,反而是刺激到她们。她们像是看到自己的盗版的出现, 说不出的恼火:“上帝啊,她想成为我们。”“不行,我们得做些什么。”五个 党肩靠着肩,头挨着头,谋略做些什么。她们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可爱漂亮的小甜 心,脂粉味十足,没有人会想到她们的坏点子可以多伤心。 主意想好了,她们叫住丁丁,丁丁有点受宠若惊。 “你看起来像我们的人,像我们的风格。” “是吗?你们也这么认为吗?” “是的,所以我们想你喜欢的音乐也跟我们一样吧?” “我想是这样的。” “你知道‘死蚂蚱’这个乐队吗?”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乐队,因为那是她们 随意编的。 可丁丁不加思索地回答:“当然知道。” 五人党交换了一个秘密的眼神,接着问:“那你听过他们新出的那首歌《别 不懂装懂》?” 丁丁仍然不加思索地说:“有啊,昨天我才在广播里听过。” 五人党大笑,却不当面揭穿她,只是戏弄她:“那你能哼两句来听听吗?” “这个,我,我还没学会呢。” “没关系,慢慢学。”像握着一团毛线球逗弄小猫咪,让她眼热心急,又提 醒她够不着。 她们又说:“你知道怎样才能最快地受注目吗?让我们告诉你,就是参加拉 拉队。” 丁丁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美国中学里受注目、受欢迎的女生多是拉拉 队成员,五人党中有四个是拉拉队的。她们穿着漂亮性感的小短裙,跳着火辣奔 放的热舞,非常惹人注意。男同学眼巴巴地瞧着,好像流口水的狐狸。看球赛并 不全是看打球,也是看拉拉队。 “知道吗?明天正好拉拉队招新成员,你的身材这么苗条,个子又小,正好 是她们需要的。” “真的吗?” “当然,所以你明天要穿拉拉队的小短裙来学校。这样一进校门就会被挑选 上。” 丁丁瞪着眼睛看她们:“现在是冬天啊。” “不用担心,我们也会这样穿。” “可是我没有拉拉队的小短裙。” “瞧这是什么?”她们指指她们带来的小短裙,“我们这样都是为了帮你, 知道吗?” 丁丁感动地点点头。 第二天丁丁果然穿着迷你短裙穿梭于寒风凛冽的校园里,所有穿厚外套的目 光都向她请教:你这样正常吗?五人党看见了,嘻嘻做笑扭成一团。丁丁的身体 一抖一抖,一半是被冻得,一半是被气得。受了愚弄,丁丁的下巴拧向左,眼珠 子向右边挑着,有种秋后算账的意思。 “你永远都不可能是我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是五人党,永远不会成 为六人党。” 这还只是开始,五人党的动作像蚕食般扩张开。她们在午餐或课堂上互相传 纸条,讲八卦,窃笑和使眼色。她们甚至还发起“大家讨厌门铃董声俱乐部”, 制作了一份请愿书,在班上传阅,说服同学签名。五人党虽是使坏、捣鬼,却也 将它当作一件事情认真执行,悉心完成。 没有打架斗殴,没有恶言恶语,没有大的动作,都是一些莫明其妙的小动作, 非常地下,却没完没了,密密麻麻。就像梅雨季节的雨,起先是不当真的,滴滴 答答的能成什么气候?可是等你回过神来时,却是连空气也发霉了的时候。 比如在走廊上五人党故意碰撞她,把她的书碰落地上,其中一个还踩了下她 的鞋子,然后再尖尖长长地嘻笑一声:“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比如经过她的 时候,对她发出一声“喔喔”的呕吐声,说:“你有味道。”董丁恨恨瞪回去: “我们东方人不臭。”又因为她哥哥的课堂发言,她们也视她为修女,这个代表 古板的标签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后来又因为她喜欢篮球队的球员彼得,又被视为 贱人,接着又因为她拒绝了他的约会,她们又在后面造谣她是同性恋。这些女学 生之间另类、变相的欺凌,是老师看不到的,可以避免被惩罚,于是在中学里越 演越烈。 老师搞不清楚中学女生的小把戏,劝导她:“她说对不起了,那么就说明她 不是故意去踩你的鞋子。是不是你太敏感了?”丁丁委屈地说:“我知道是故意 的,因为这些事情不止发生了一次。”老师还是坚持说:“她们不会这样的,她 们都像天使一般。”丁丁冷笑:“天使在想像中,魔鬼在细节里。” 学校防止学生互相骚扰的政策大多只是针对看得见的肢体冲突。如果几个女 孩子打起来了,她们会被叫到办公室去。这种小女生的东西,是引不起重视的, 它们是旁枝错节、不痛不痒的,老师不认为这样会伤害到谁,因为她们没有殴打 对方。它的伤害是存在的,并不比打架来得轻,丁丁觉得自己都快被她们搞疯了。 董丁悄悄地退下,像一个小孩明明是被欺负的那个又被大人误打一顿后悄然 退下。老师能拿这些在走廓里飞来飞去的眼神怎么样?影影绰绰,没有真凭实据, 老师无法确认那个眼神的意义,就像哈了气的玻璃窗,看不清楚的。就算老师去 问,她们也会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说:“你在说什么呀?”所以董丁只能退下,可 心里是恨的。在这个年纪,爱可大可小,而恨却是一本正经的。突然有一天她在 学校扇了五人党一个耳光,也是有基础的。 越南少女艾丽雅在丁丁的置物柜里放了一张字条: 勇敢的丁丁,不要理睬五人党。她们除了整蛊人什么也不会。她们的骄傲不 堪一击。支持你的艾丽雅 丁丁捏着字条非常感动,这时又看见五人党一扭一扭像水波一样走过来。丁 丁忍不住自己的烦躁和渴望。她觉得自己像被骗去了件珍贵的东西,心情非常懊 恼和悔恨;同时又知道其实她想成为的就是她们那样的人。这是少女最矛盾又激 荡沉沦的心情,心里慢慢燎起一大片滚烫的东西,却不全是热情,还有怒火的热。 这时她产生了一个念头。 丁丁叫住五人党,将艾丽雅的字条交给她们,那一刻丁丁几乎是不加思索的。 她隐约感觉如果这样做,就可以赢得她们的注意,甚至可能成为她们的朋友。 五人党看了纸条,果然冷笑不已。虽然艾丽雅不是年级最漂亮、时尚的女生, 但是清纯可人,成绩优秀,性情温良,为人低调,更重要的是她对美国校园的事 情全清楚,却不参与。这种不参与就是优越、清高。所以没有人可以抓住她的把 柄,她们不能拿她怎么样,现在有了攻击艾丽雅的理由:原来她的美好是个假像, 她私下也是个八卦的人。 五人党保证不说出去,而且情投意合地对丁丁说:“现在我们接受你了。” 丁丁点点头,心里却不如期待中的兴奋。她想,原来我是这样一个人啊,我 以前怎么不知道呢。 隔天早晨,还没到上课的时间,同学们都在礼堂里闲荡。这时艾丽雅双手抱 着臂,一只手上握着皱皱的字条走过来。她的姿势乍一看很是冷漠,近了发现其 实她是不胜其寒,她的脸很红,眼睛浮肿。艾丽雅近了,明明白白地立在那里, 冷冷清清地盯着丁丁,是盯叛徒的那种盯法。她的眼白因为黝黑皮肤的衬托,更 加苍白,带着愤慨的苍白。对于十六岁的艾丽雅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叫做背叛 的了。 丁丁心里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假装一无所知:“艾丽雅,发生什 么事情了?” 艾丽雅看叛徒的目光更加警戒:“她们怎么会拿到这纸条的?” 丁丁的无辜做得更加逼真:“什么?她们拿到了这张纸条?这什么可能?这 是谁干的?” 艾丽雅伤痛地说:“请你告诉我答案。” 丁丁心里发虚,以为会看见艾丽雅恼怒的脸,然后揭穿她的把戏阴谋。然而 艾丽雅平静似水,她的眼光也不锐利尖刻了。这平静是丁丁始料不及的。因为没 有料到,心中更加害怕,甚至失望。 “我并不在乎她们知道这个字条,却很在乎是谁出卖了我?”艾丽雅又说。 丁丁一句话没有,看着艾丽雅像小动物被捕捉时受伤的眼神。那一瞬间,她 真诚地悔过,刹那间的悔过险些让丁丁招供。但是她没办法说“对不起,是我干 的”,因为她太想被接纳了,那样就可以远离被欺负的行列。即使事后想起,她 还是宁愿选择内疚,以后找机会弥补艾丽雅,也不要就此失去进入受欢迎女孩圈 子的机会。 两个女孩子对峙着,谁也不说话。一会儿后,艾丽雅说: “你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