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中国少年海海的美国恋情 海海仍然在自认隐蔽的地方暗自观察他的女郎,她极随意的一笑,几乎是无 意的,他却为此一阵心痛。总之她无意的一个回眸,一个手势,她与其他同学的 闲聊,都让他感到隐隐的伤痛。更糟糕的是,他已经在文艺作品里学会享受那伤 痛了,他从那里领悟到人间的一种痛苦:爱情所带来的痛苦。 他以为他永远就只是这样默默地暗恋,可是有一天事态有了改变。寒假过后 的第二个学期,这个性感而麻辣的白人少女强势地、突然地进入这个中国少年平 静到被人忽略的生活中去。 又到了数学课,海顶着自己设计并施工的发型,早早地就躲在教室的一角, 默默地等待。从这天的第一节课开始,他就期望着下午这堂数学课。每上完一堂 课,他的高兴就增加一点。到了数学课的时候,他竟然高兴得有些忧郁,可这忧 郁也是含着激动的。进课堂的时候,脚下像是有风,会不自禁地一跃。 雯妮莎一出现,海海的目光像小手似地向她示意,而她一如既往地冷淡着, 偶尔也会反咬住向她示意的目光,表情仍然是冷漠的、厌世的。碧绿的眼波闪电 般放射过来,海海不禁有迅雷不及掩耳之感。那眼波闪电使海的脸上突然出现了 一种微醺、被电着的神采。 数学老师是个非常随和的老先生,在他眼里,每个孩子都有糖吃,每个孩子 都是天使。在课堂上评讲刚刚结束的数学测验的情况,最高分多少,最低分多少, 平均分多少。老师只对高分的同学提出表扬,不敢对低分的过分批评。 这正是董海郁闷之处,他太喜欢国内中学那种龙虎榜了,看着自己的名字总 是名列榜首,对于一个学生没有比这个更有成就感的了。如果这里也搞它几次龙 虎榜,看像彼得、五人党那些四肢健美、头脑愚蠢的人还有什么可自以为是? 丁丁她爱死美国这点了。像中国那样把每个学生的分数公之于众,一点不讲 人权,让小小年纪的人们就已经活得痛不欲生。她想起过去学校里的同学夜以继 日地学习,她怎么也赶不上。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董丁同学,由于你的成绩, 我们班的平均成绩下降了三个百分点。所以你一定要加油,不要拖大家的后腿。” 丁丁深怀负罪感,原来她的成绩好坏不单是个人行为,还祸及整体荣誉。每次面 对排行榜,心情沮丧而阴暗。 数学老师再一次狠狠地表扬了海海:“最后这道题全班只有两个人做对了, 一个是我,另一个人就是海。”老师含情脉脉地望着海海,说:“That is great.” 老师每次必如此慷慨赞美,谁不爱才呢?海海刚来美国不久,可是已经知道 不能太拿美国人的话当真。有时候这个民族的情绪夸张让人怀疑:打一个喷嚏, 就以为病入膏肓;撒一个小谎,就以为能进国会。如果他把这些表扬当真,以为 自己真的可以当个什么家,酿成的悲剧可能会像作家老头那样。作家老头当年还 不是老头的时候,很可能就是误听了他老师的鼓励,说他的文章写得“了不起”、 “真伟大”,作家老头误把这些鼓励当回事,自我膨胀到真的当起作家,结果六 十多岁还得给人看房子。看看,误人子弟了吧。 全班同学都往老师宣布的“伟大”的同学那儿望去,在众多的目光中海一下 子捕捉到一个少女的目光,那目光寒冷而火热,横冲直撞地就过来了,就像他们 第一次在考场上接受到的电波一样,这时所有的目光都不重要了。 少女向他眨了眨眼,这个眨眼很有些意味,好像她和自己熟识,不仅熟识, 而且有个秘谋,现在她正提醒他那个秘谋。两个人的目光极短暂地捉了回迷藏。 那种白种少女直撞的目光,那么大胆而热烈,他有点招架不住,那不是他前十四 年中国教育范围内的内容。少女一下子就知道这个腼腆的东方男孩脸上的红晕是 怎么回事,她太识破了。因为懂得,所以知道利用。 那一刻,董海不清楚那个秘谋是什么,但清楚它是存在的。 果然,老师来了个当场小测验。课堂上一阵不情愿、搞别扭的骚动,她的不 情愿表现得特别明显,小声地骂了声“操”。他听见了,而且为她脸红,他想这 多粗鲁啊,跟她精美的外形多不相符啊。她也看见那声“操”让他眉头微锁,像 被冒昧了,她想他是一个剪了短发的小姑娘。 老师发下卷子。少女又向他偷递了一个眼神,他见她的眼神迫切起来,求助 起来。他立刻明白了谜底。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学生,他明白学校的事情。中国 也罢,美国也罢,教育方针再不同,教的都是“一加一等于二”,只要没教“一 加一等于三”,那么就意味有考试,考试就意味有作弊。 他和她在埋头作题的人群中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不动声色,不被任何人 知晓。事后,董海每每想起这个眼神,仍然觉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默 契? 他把卷子往雯妮莎那里移,她迅速而机智地抄写。雯妮莎没想到一个眼神暗 示,循规蹈矩的他竟会做了。她对他的明示或暗示,他从一开始就领悟。 交卷的时候,她又冲他挤挤眼,毛茸茸的眼睛秘密地轻佻,红润丰满的双唇 比划着“谢谢”,没有声音,只是牙齿、舌头和嘴唇用力。所以发出的也不是声 音,而是一股股暖流冲向海海。 海立刻低下头,羞得不敢再抬头。他本性腼腆,对自己在新学校的新形象更 无信心,总是处于与人无争的边缘,不相信她会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好。雯妮莎看 了觉得逗得不行,更加过瘾地看海海的窘态:脸红到脖颈,颈上的蓝筋一跳一跳, 眼睛看着地,手没处放。海海脸上虽然无所表示,内心却为此一振,幸福得有点 颤颤抖抖,更是期望时刻见到雯妮莎,她已经是他校园生活的主要内容。 之后的这节化学课,他趁老师布置作业,又偷偷转过脸去看雯妮莎,像换一 个频道一样。老师让同学们分小组做化学试验,作业成绩自然也算两人的。课后 同学们奔走相告,海海按习惯和丁丁一组,所以也就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忙着找小 组成员。他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雯妮莎袅袅娜娜地起来,想:如果这个 身影向他走来,将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正这么想着,她已经越走越近了:“你。” 他有过表错情的经验,所以这次连忙转身后望,后面没人。 她已经到了他面前:“别回头了,就是你。” 海海腼腆地低头抿嘴一笑,露出像小女孩一样又密又细的小白牙。 “嗨。”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叫海?” “你的名字叫嗨?有意思。嗨,嗨。” “嗨。” “你为什么老在看我?!”雯妮莎说这话时,已经将两个大波端在课桌上, 然后再坐下来。 海海想,你这样我能不看吗?当然海海不会这样说,只是把头低了又低,脸 红了又红。 雯妮莎翘起一只嘴角笑了,她当然知道男孩脸上的红晕是怎么回事:“我知 道你一直在盯着我。再盯着我,我也要盯回你了。” 任何男生的好感与爱慕都在她的预料与掌握之中,因而无视它们的存在,因 而感觉乏味与疲倦。他的白皙文弱的气息和很重的学生气,在课堂上发言的声音 是细细柔柔的。不敢正眼盯着她看,几次正眼碰上了,他红了脸,逃跑似地把眼 睛避开。她觉得有趣,也注意上他了。 “我叫雯妮莎。” “我知道。” “我是转校生。” “我知道……” “那你呢?也是新转来的?” “对。” “从哪里?” “中国。” “哇。还能比这个更远吗?”她说,“那你适应这个新学校了吗?” 海海深思了一会儿说:“没有。你应该是很适应的吧?” “你觉得吗?” “总看见你跟一百个人打招呼。” “是一百个人跟我打招呼。”她笑。 “这样不是更好?” “这样并不代表我有朋友呀?” “这样还不代表?” “对啊,比如现在老师要分小组做作业,就没有人来跟我打招呼。”她笑, 又说,“咱们一个组。” 她也不问问“好吗”、“你同意吗”,她就这样决定了。 雯妮莎突然又说:“我喜欢你的头发。” 她竟然发觉他变了发型。她果真是在暗中支持了他。 “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个头发好像是一个宣言。” “宣言?” “对,好像在说什么。我可以摸摸吗?” 再次没等他同意,她就伸手去摸他的头发,顺势又拍拍他的肩。雯妮莎走后, 海海感觉她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身上。他不知道她走后就很少想什么,全没那回事, 可他无法不去想那每一个细节,它秘密珍藏下来。他整整一天都在温存地感觉她 的手留在他头顶和肩膀的感觉。那种热情有活力的少女的手。他不知为什么感觉 这么一双手一定是会弹钢琴,会画画,会折纸工。他已经从众多的文艺作品里认 识了那双手。 和这么一双手一起做试验会是怎样一种快乐?他期待着。 和这么一双手做试验并不那么愉悦。老师出于爱护,从不指名道姓地批评学 生。到一起做试验时,他才知道班上有人竟然差到这份上。看她那双手笨拙地操 持着各种试剂和瓶子,突然他想到:这双手它什么都揉得碎,毁得掉。由于对课 程的生疏,常常无功往返把试验做错了一遍又一遍。他替她把所有做坏的试验都 纠正过来。像跟在不断闯祸孩子后面的大人,给予最及时的补救。 试验课的闲聊中,雯妮莎又问他些问题,比如他多大了?选了谁的英语课? 海海像个小学生那样一一回答。雯妮莎就说自己快毕业了,这是高中最后一年。 海海在心里算那她肯定比自己大好几岁,果然雯妮莎又道:“我十七,快十八了。 老了。”海海想她与自己估计出入不大。 海海一直在被动地回答,几个回合下来,也不再那么紧张,既然得知她是高 四学生,他不由自主地问:“那你报了哪几所大学?打算选什么专业?” 雯妮莎显然对这些问题很陌生,笑说:“我还没开始想这些问题。” 海海立刻替她操心上了:“你应该现在就已经知道自己想报什么专业,什么 学校,并且为此准备起来,不然来不及了。” “我知道,但不是现在,不是此时,不是这个星期。” “那你要抓紧时间了,时间不多了。” 雯妮莎咯咯地笑:“我还没考虑好是否要上大学呢?” “那怎么可以?在中国没有进大学还有情可原,有时候是因为考不上,因为 家里穷;可在美国上大学太容易了,只有上好学校和差学校的差别,在美国没上 过大学的人多是因为他们不想上。” 雯妮莎笑他的紧张和他的神经质:“你是不是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 “差不多吧。我能把美国排名前一百名的大学背出来。” “上帝啊,这太可怕了。你以后要做什么呀?” “我想学建筑,可是我父母希望我学计算机工程或者医学。”海海刚说完, 可一想这么说又进入“乖小孩”的形象,连选个专业还得听家里的。于是他连忙 又接着说,“不过我会坚持自己的兴趣。” “你这么喜欢学习?” “是的。因为钱赚不到底,官也当不到底,而这个学位是可以拿到底的。” “你不烦吗,每天这么学习?” “不会呀。因为我们中国人说,读书自然会带来许多金钱与美人。”海海想 说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的英语这么一翻译,自己都觉得精 华和美感消失了。 “是吗?他们在哪里?”雯妮莎俏皮地问。 “在中国。”海海想,这句中国古训在美国中学里行不通。 “你休息的时候做什么?” 海海想了想,说:“我不学习化学的时候,背英语单词做为休息;背英语单 词背累了,我就做数学习题作为休息。” “哇,那你休息的时间倒真不少。”雯妮莎笑,她是把海海的回答当作一种 幽默来接受的。 “每天傍晚我会下楼把我的自行车搬上来就当作运动了,有时候帮我妈妈下 楼倒垃圾也是一种休息。” “现在我发现其实你非常具有幽默感。”雯妮莎笑得所有的牙都跑出来了。 看来雯妮莎是明白不了。 化学课结束的时候,老师表扬了他们俩的作业。她冲他笑笑,脸上出现了一 种媚眼。那是他不曾体验过的表情,他不知道那就是挑逗。雯妮莎这个对男女之 事通晓的成熟少女,对还是一张白纸的低年级男生微微的、施舍性的挑逗。 “谢谢你。”雯妮莎两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背心的领口在海海面前空荡出 一片,海避免去看,他不钻这种空子。 “不客气。” “放学到图书馆等我。”她的动作深起来,一下子露出她的一小块胸,她也 大大方方地笑,笑出一个“Oops”的不小心来。 他想起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是:“放学到图书馆等我。”她根本不说“可 以吗”、“行吗”或“好吗”,她几乎是在对他下命令,带一种独裁的阴森语调, 可是他并不反感,而且愿意服从命令,因为她的眼风与语气有着明显的招惹与挑 逗,还有她胸前垂荡出空隙,让他有上当也不吃亏的情愿。事后想来他栽在她手 上似乎也有情可原。 接下来几堂课,海心猿意马。这一整天心情忽明忽暗,又喜又优。他只想找 个安静的角落将刚才囫囵吞枣的一幕拿出来好好品味,要把她的每一个动作、每 一副表情、每一抹眼神刻在心底,印证。同时检讨自己有没有说错话让她讨厌, 或者有没有哪一句话说得够幽默让她记住的……他像老牛反刍一样咀嚼了一天, 心里还是没底。 不过这时他再听到那几个亚洲女生对他出言不逊,平白无辜地对他喊“书呆 子”和“刚下船的”,她们笑他的新发型,笑他的“中国男人”的作派,他可以 完全不计较,对她们看都不看,理都不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有更重要 的人要见。不是吗?他的雯妮莎比她们麻辣一百倍,她们算什么东东?海海变得 勇敢积极,像是迎着光走去。 其实海海非常吃不准雯妮莎的意思,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到底想把自己怎么 着?是好事还是坏事等着他?他完全没有把握,生怕被这个年长的少女耍弄了, 可是他已经接受了她的挑逗与命令,两只脚已经牵着他到了图书馆。等待来了她, 也等待来了一堆的作业。 “你帮我把作业做了。”同样,也不问“可以吗”、“好吗”,她跟任何男 人交往都带着点欺凌的态度。 海海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就这样被决定了。他心里是很乐意的,不知道除了 帮她做作业自己还有什么能帮她的,或者吸引她的。可是他朝她撇撇嘴,把乐意 做成不乐意。他说: “你不怕老师发现吗?” “你不会不被老师发现吗?”她笑。 他忍不住也笑了,露出整齐像小姑娘似的白牙齿,又突然抿上嘴巴,不愿意 有更多的感情流露似的。雯妮莎没见过哪个男孩子是这么笑的。她早已看出他是 一个收敛的忧郁的男孩,可直到她看见他这么笑时,她才明白那是他的本性。 果然他叹口气说:“算了,就帮你这一次吧。” 海的那一声叹息有些沉重、疼痛似的,相当的唬人,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艰难 挣扎才做此决定似的,其实心中十分的得意和骄傲。 “作业星期五要交,你能在这之前给我吗?” “我明天就可以给你。”海海有点迫不及待地邀功。说完也有点不好意思。 前一刻还装模作样不太愿意帮她写作业,这一刻又火烧火燎想把写好的作业给她, 这样自相矛盾着让他低下头自己笑话自己。 “明天放学我会去看篮球赛。不然你后天给我吧。”她从书包里拿出另一搭 作业,说,“这个也要做,只是不那么急。” “你到底有多少作业没做呀?” “这个比较难回答。如果你问我做了多少作业,还比较容易回答。” “我替你做作业,那你做什么呀?” “玩呐。”雯妮莎俏气地笑。 海也笑了,含着一丝鄙视,也带些男性对女性不可理喻的容忍。雯妮莎是熟 识那容忍的,只是佯装不懂罢了,于是可以讨得更多的宽容。她只是很甜美地笑 了,她同样知道那笑是可以斩五关砍六将的,是可以在男人那里拿好处的。不是 吗?她的笑已经让海海不知不觉中就舒舒服服吃了这个亏。 第二天放学,海海和丁丁也决定去观看篮球赛。兄妹俩都有一点自己的心事。 海海是为了见雯妮莎,把作业给她。丁丁是为了与五人党会面。 兄妹俩早早地来了,却仍然占着边边角角的位置。看见艾丽雅远远走来,总 是那青春阳光的模样,这时丁丁低头躲开。她们的关系安静下来,都有一些失败 感。丁丁和别的同学在一起闲谈,艾丽雅看见了也不回避,偶尔也会参与侃上一 两句,反而搞得丁丁很难堪,匆匆避开。如果只剩下丁丁和艾丽雅,该打招呼时 打招呼,但绝不多话。丁丁是无话可说,艾丽雅是不想多说。 不过丁丁没有为此内疚太久,因为她终于通过苦心追求,与五人党成了朋友。 她们同进同出,相偎相依一致对外,对内却也彼此防范。她们的作伴,其实不是 患难与共的那种,而是有福同享、有难不同当。所以她们六人穿相似的衣着,梳 相称的头型,肩并肩走在一起,像水波一样扭动的背影只是一个假像。 丁丁与五人党亲热地打招呼,海海奇怪地看着妹妹的举止,问:“你怎么和 她们说上话了?” “这不是很正常嘛,我们是朋友呀。” “朋友?”海海说,原来生活发生变化的不仅是他。 “对啊,我们现在是六人党了。” “这太阳真的会从西边出来。” 兄妹俩正谈着,这时海海停下不说话了,连呼吸也停下了,眼神重了,敞着 两片嘴唇,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丁丁也意识哥哥神情不对,随眼望去,果然看 见哥哥目光的靶心正走过来。 “哥,”她叫了一声海,把海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海回神看看丁丁,从她 担忧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的模样多么可笑。然后两人同时又去看雯妮莎有点兴 风作浪,有点厌世地走过来。 雯妮莎头戴三角巾,一件带有字符的鲜艳喷彩的吊带背心裹着她弹性十足、 女性十足的身体,一条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左一个口子,右一道地绽裂。露肚脐, 肚脐上穿着圆环,亮晶晶的,老远就冲人打招呼。黑色的口红,绿色的眼影。她 的打扮像一个宣言一样挂在身上,有独立自由的个性:就是我不跟你们这个世界 好好相处。 不是海经验以内的美,也就是说不是那种纯洁的美。海海认识了这样的美, 再看那种小女生的美显得太单薄了:虽美,却无法让人上瘾。一些阅历让她异于 同龄女生,多了些内容,美得比别人丰富。他倒更爱她这种不纯不洁的,掺和一 点邪恶的美。太美的事物本身就带着一点毒害,蘑菇朴素平凡的没害,美丽多彩 的有毒,看那伞开灿烂绚丽多姿,含着怎样的罪恶。 海海盯着她,对丁丁说:“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她看别的男生用白眼球, 看我用蓝眼球。你发现了没?” 丁丁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下流和风流区别在哪里吗?一个人艳遇无数,阅 人无数,女人无数。邪就邪到极点,那就是风流。像你这样偷偷摸摸,鬼里鬼气 地偷看人家的样子就叫下流。” 海海像是没有听进,接着自说自话:“你不觉得她很像咱们在商店里看到的 那些塑料模特吗?” “对,她是很像。这就意味着,当你去亲一个塑料模特时,她不会亲回你。” 丁丁信口说。 事后海海想起妹妹的这句话,才知道那是真理。可是他读书读多了,有时候 道理太简单了反而不肯相信。 雯妮莎越走越近,海海假装专心与妹妹说话。他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其实 是非常羞涩的。 “海,多么意外能在这里碰上你。”雯妮莎的意思是没有想到能在教室、图 书馆以外的场合遇见他。 “你今天看起来很好。”若不是看见她就心慌心乱,海能想出比这机智多的 话来表白。 “谢谢。” “这次数学考得怎么样?” “很好。我得了一个B.谢谢你。”雯妮莎又对海海眨巴眼睛,复习他们在考 场的同谋,那个你知我知的秘密。显然雯妮莎还是记得海的帮忙的,神气十足地 在空中扬个小巴掌,等待海的小巴掌与之相击。同样的动作,海一做,就不中不 西了,自己都觉得别扭,像是盗版,哪儿出了差错似的,连雯妮莎都过意不去了。 可海又不得不做,总不能叫雯妮莎的手老停在半空中等着吧。 “真不错。恭喜你了。真为你高兴。”海嘴上说,心里叫,天啊,B 还叫 “很好”?你抄卷子都不会抄吗?对于我考个A-都是说不出口的成绩。看来我们 对问题的认识有很大的差距。 “谢了。走了。”雯妮莎一摆小手掌,一副心情好棒的样子。海又想,他们 老外就是会夸张自己的情绪,夸张得让人难辨真伪。 “等等。这是你的作业。”海海说这话时,非常羞怯,两只眼睛不敢直视雯 妮莎,他是担心自己的急切被雯妮莎看穿。 雯妮莎夸张地说:“谢谢,你是最棒的。” 海海文静乖巧地笑笑,像一个在母亲面前企图好表现的孩子:“不客气,这 是我的荣幸。” 此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没出息的样子正被妹妹狠狠地瞪着。他也脸红了 一下,似乎希望这个不体面的话就此打住,然后重开一个头,可是接着讲出来的 话更让自己失望,他说:“我总在图书馆里,找我做作业是很方便的。” “太谢谢了。”雯妮莎走了,没走两步,又回头,问,“你是不是在这里等 我?” “没有的事。”海自然不肯承认,但他知道如果不是雯妮莎会来这里看球, 他永远不会对篮球产生兴趣。 雯妮莎又说:“你在等我就是为了把作业给我?” “我们也是来看球赛的。”极其罕见的小谎使男孩的两个大黑眼睛避着她直 径的对视。 “你也喜欢篮球呀?” “喜欢,喜欢。” 海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他的嘴巴可以撒谎,可他的眼睛却做不到。两只眼 睛正深情地注视着她,注视得海心里非常烦躁和讨厌自己:别看别看了。那个不 可能这么注视了就会变成可能吗? “回见。”雯妮莎一面闲淡说着,一边匆匆离开,“我得走了。” 海海的热情撂在半截中,随着她的身影望去,海海很快意识到她们全被吸引 到篮球场上,更准确地说是其中一个叫彼得的篮球队员。 他是篮球队的帅哥,全校的明星学生,最受女孩子欢迎的男生。在喜欢思考 前途与人生的海海看来,整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缺乏志向抱负、不谈 建功立业,就喜欢吃喝玩乐、谈点恋爱,以能征服多少女孩来证明个人魅力的男 生。那种令董海心底小瞧的男生,可偏偏是这种男生成为美国中学典型的少女杀 手,一群一群的女孩子围着他转。她们在观众席上伸出无数只小手向偶像示意, 偶像也乍有其事地与她们挥手示意,偶尔会停下来与她们说话,带着对女孩子既 惯使又小瞧的大男子的专横,这更让她们爱得不可收拾。她们嘻嘻做笑而彼此提 防,真正有机会和他说话了,又有意无意间带着撒娇似的轻慢。 海海这时看穿了所有的女孩子:女孩儿贱啊,你越不把她们看在眼里,她们 越把你看在眼里。她们心里爱的就是那种对她们居高临下的男人。真是男人不坏, 女人不爱。海海就这样眼巴巴看着帅哥一分一秒地在征服自己的雯妮莎与妹妹, 并以此向其他队员们炫耀和展示自己的受欢迎——从中获得的征战成就,不亚于 赢得一场球赛。 丁丁十五岁了,已经懂得拿眉眼去搔人痒痒了。一边是美国少女式的热络地 打招呼,一边还是中国女生的腼腆,羞怯地半垂眼帘。那羞怯成了一股轻微的疼 痛,煎熬着她内心,使她对自己从来没有这样不满意过。她嫌自己笑得太过,又 嫌自己笑得太呆板。一会儿,她又意识到她的英语句子有几处语法错误,有几个 发音不标准。总之没有一个表现她是满意的,她像要缓压那样不停地摆弄头发。 她和一切少女一样,在心仪的人面前总有些失态的活跃。 海海在一旁,像大人看孩子犯傻似地疼惜又嫌弃地摇摇头,想,天啊,她怎 么跟美国女孩变得一样肤浅了?!他的傻妹妹就是为了看上那男生一眼,能跑到 球场等上一两个小时,回来兴奋好几天。女孩儿总是对最不易接近的男生怀着妄 想。 他承认自己不舒服。海海从中国承袭来的优秀的男生形象瞬间被彼得纠正、 更替了。再不是像他那样学习好、劳动好和思想好的“三好学生”,而是彼得。 而且他从孪生妹妹喜爱上看出美国少女整体的短见与浮浅,她们就只会喜欢这种 四肢发达没有思想的运动员。他们有什么好的,他更愿意接受艾丽雅的说法:他 们今天在麦当劳打工,十年后还只能在麦当劳打工;而他那时定有一番宏功伟业 了。可惜浮浅的美国少女们在这个阶段意识不到这点,就连他现实而精明的孪生 妹妹也在这个问题上不现实起来。 海海此番的表情明显是把那球星当对手看,而球星却根本不知道海海这个男 生的存在。他正对声势浩大的女性欢呼尖叫回报了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容,因为太 习惯这种目光,笑容显出懈怠。甜多了还腻呢,司空见惯的女性爱慕也让他厌倦。 当彼得与雯妮莎打招面时,笑容有了点个人色彩。两个人还紧紧拥抱了一下。 雯妮莎用手勾在他与脸同粗细的颈部,他渐渐向她压去,她被他压得往后仰,就 像向日葵那样向后仰,脸的表情也如向日葵那样开得灿烂。他们运用处于青春期 的活力及便利,缔造了这一场景。他们不知道自己鲜活大胆的热情与欲望正从四 面八方打击一个身形单薄的男孩的心灵。海海其实没盯着看,可他又全看在眼里。 这时海海仿佛听见雯妮莎叫道:放开我。听到没有?放开我。球星更是往紧 里搂她。这对海海太致命了。 海海立刻站起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站起来的自己比他本身高大许多,强悍 许多,他昂首阔步走过去,像一个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武林高手遇见 一个正遭流氓凌辱的弱女子。她需要他去营救,去声援。 雯妮莎看见了海,立刻对彼得说:他是我的男朋友。死心了吧。 海海对彼得说:把你的手拿开。 他的声音不大,但文弱语气给了他一种特有的严厉,声音是斯文,却是雄厚 的。那是成长中的少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雄性的强壮,迫不及待地要庇护自己心 爱的女子。 彼得冷笑。因为他不把海放在对手的位置上,又小又瘦的亚洲男人不配当他 的对手。他没意识到海海心中昂然而起的雄性的霸占心,及在女生面前争强好胜 的勇士气质。这些使海的声音出现瞬间的专横,一板一眼地再次说道:把你的手 拿开。他在告诉彼得自己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彼得不耐烦地一挥手,那只手被海海牢牢地夹在手里。海海说:不要让我做 出伤害你的事情。 彼得说:你敢? 海海冷笑,带着一种自我牺牲的高贵神色,说:我不想当着女人的面打人。 雯妮莎说:不要介意我的在场。打他。又转过脸对彼得说:我对你已经忍受 很久了。 彼得又向他妹妹求援:我知道你喜欢我。那就帮帮我吧。 丁丁冷笑:我喜欢你?做梦去吧。我喜欢的是我哥哥这类的人。 海海看见自己一拳打了下去,彼得立刻就鼻青眼肿,痛得哇哇直叫。美国人 也就是纸老虎,也就能虚张声势,根本不经打。海海对他有点不忍再下手了,对 他说:滚,马上在我面前消失,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彼得马上连滚跟爬地跑了。海海正醉心于自己翩跹的侠士气质,这时突然一 个湿热的香吻就来了。那是海海第一次当众接吻。周围响起一片掌声与欢呼声… … “哥,你怎么了?在做白日梦吗?” 丁丁将海海从幻觉中惊醒。她看见哥哥原本兴奋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被她一 叫突然黑白不清、迷惘灰暗了一瞬。他的眼神明显有一种失望。事后丁丁回想起 此刻,才懂得他的失望。他是在失望现实处境,更多的是指现实处境中的自己。 真实处境是这样的: 自己的妹妹一点都不崇拜他,相反对他冷嘲热讽。 雯妮莎更不是遭欺凌的弱女人,相反他看见她如何主动迎送自己,去受球星 的那些欺凌。海心里恼她一点女孩子的矜持也没有,她应该冷傲地拒绝,即使是 假装的半推半就,他心里也会舒服些。他们当众长驱直入,将对方的整个口腔都 要掏空的长吻,这对董海太致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雯妮莎受到凌辱,他 又能怎么样?他能像想象中那样剽悍勇猛?行侠仗义?这就是他更失望的地方。 因为自己不是勇敢强健的骑士,相反他瘦小单薄,架副大大厚厚的眼镜,驮 个沉沉重重的书包。这样的形象只会被同学们取笑为书呆子,只会被雯妮莎这样 的女生利用来做作业。他知道自己的善良、软弱、忧郁是一目了然的;老实得战 战兢兢让女孩子没劲,认为缺乏男子气概。所以他幻想中的自己总是相反的形象, 那种高大勇猛、有型有款,会玩会开玩笑、有点坏水,吸引女生又对女生居高临 下,对宠辱满不在乎的男生。其实,其实就是有一点像彼得这样的男生。其实海 海心底是清楚的,只是不愿承认,像彼得这样高大英俊、会玩会耍酷的男生是中 学小女生的梦中情人。女中学生们涉世虽浅,却并不纯洁,她们已经将男生们分 了类,显然海被归于那类男生:是用来提供作业答案的,而不是用来约会的。 董海带着伤心与宽恕,默默地欣赏雯妮莎的一颦一笑,默默地为她的一举一 动而在心里受罪。对于雯妮莎的迷恋使他无心观看球赛。她看球赛,而他看她。 她为球赛欢蹦乱跳,他看她腰肢的左右扭动,曲线的上下起伏。她与周围的人议 论争辩,他看她的每一个表情,心里隐隐作痛。 最后海海苦笑了一下,转身离开运动场。一个默默恋爱,又默默失恋的男孩。 他不像自己想像中既骁勇彪悍又剑胆琴心的勇士,倒像以牺牲为恋爱形式的中世 纪古典骑士。 “海。” 她突然叫道他。 他为这一声呼唤险些落了泪。她竟然也看到他的离去。 “你现在就要走了?” “是的,我想去图书馆做作业。” “好。谢谢你的作业。咱们回见。” 雯妮莎宛然一笑,几乎是敷衍他的,他的心却为这一笑深感欣慰。 “不用谢。我的荣幸。回见。” “海,你把物理作业也帮我写了。待会儿我去图书馆找你。” “好的。”海又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脸上有种上当的微笑,只因为她说了 那句回头她会去找他。 结果当然是一场空等。 雯妮莎并没有出现在图书馆。就像许多女孩子一挥小手说,她们会打电话给 你,其实她们不会,她们甚至连你的电话号码都不想留。但是海海很当真地去等, 次日海海看见雯妮莎走过来,她还是一贯的俏皮与嬉耍着问:“你好吗?” “你没到。” “对不起,昨天临时有点事,我没法去。” “没事。”海海摇摇头,像孩子决定原谅大人,带着心酸与轻侮淡淡地笑笑。 “希望没有让你一直等。” 他正想问问她失约的原因,这时她一挥手匆匆地说“回见”就小碎步地跑走 了,随她望去,看见那个球星,她是奔他去了。 海海立在那儿,现在的心事他是懂的。现在的欢乐和难过比以前更甚,有点 难以承受。先前的欢乐和伤感,是茫然的一片,现在却是明明白白。他搞不懂自 己为什么知道是不能得,不可得,不该得,却就是那么地想要得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