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 “这是这个月的房租。”潘凤霞把一张支票递给老头。 到了月初付租时,董家还没有凑够钱。夫妻俩没办法了,一咬牙,说:“先 给他一张空头支票。这几天把钱凑上。”“要是凑不上呢?”“那就装傻,就说 银行出了问题。”夫妻俩点点头,所见略同的样子。 “谢谢。”老头没看一眼就收下支票,“两个孩子怎么样了?有空叫他们上 我那,我给他们补习作文。” “谢谢。”潘凤霞说,“我替我们全家谢谢我。你对我们很照顾。” 现在所有的社交基本都由潘凤霞出面。董勇怎么也不愿意开口说英语,总是 支吾地混过去。而人家没有听懂,请他原谅,再说一遍,他就一副“说了会死” 自我防范意识很强,打死也不再说一遍。潘凤霞就替他说,潘凤霞的英语也很烂, 只是不停重复,手势丰富,表情生动,人家会意起来比较容易。有了潘凤霞,董 勇就更不说英语。遇到非说英语不可的时候,他就“你说你说”把潘凤霞推到前 台。 董勇说:“霞,你还真行。英语混混也就混出来了。” 潘凤霞不以为然地说:“学说话嘛,最主要的就是要脸皮厚。你得说啊。” 此话一出,董勇就没话了。这句话原是他的。当年他多机灵啊,学什么像什 么,学广东人讲话,学福建人讲话,学陕西人说话,学完他自己不笑,很助兴地 看别人笑,看见潘凤霞的笑更是失了禁。他在那模仿,她就在人群中早早地进入 了期盼,哑着半启的嘴等待着他的把戏奏效。他们是多么一唱一和的一对。人家 说:“董勇,你真有语言天赋。”董勇说:“学说话嘛,最主要的就是要脸皮厚。 你得说啊。” 潘凤霞就是不明白那么机灵的人到了美国怎么就成了木头,什么都适应不来。 潘凤霞已经能够应付基本的餐馆用语,被调到前面当服务生。董勇还是一句英语 不说,还在厨房里打杂,不仅如此,而且打杂的活也没保住。现在全职在家里呆 着,当起了家庭夫男,剪折扣券,承担所有家务。以前董勇是多么幽默、有才, 大度,还有点坏。她能列出他一连串的优点,现在的董勇只剩下“老实”两个字。 无能的人才老实呢。女人看不上老实的男人,觉得没劲。女人跟着老实男人,只 是为了安全。可是这种安全在美国正是最大的不安全。潘凤霞觉得自己像一个走 在穷途末路上的老人,毫无前途可言。 以后的几天潘凤霞回家的时候,总想着,别撞上老头,别撞上老头。说曹操 曹操到。这一天老头迎面走来开门见山说:“这是一张坏的支票。” 潘凤霞先是装出听不懂他在讲什么的表情。她现在发现听不懂英语也不全是 坏事,可以为自己赢得时间考虑对策。 老头抖抖手上的支票,叫着最简单的字眼:“坏的,坏的,没钱,没钱。” 装听不懂是装不下去,潘凤霞又换了一种假装。她假装天真地说:“你是说 支票不能用?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呀。”这几天,这个浑然无辜的表情一直在她 头脑里表演着,今天现场即兴表演,仍是不尽人意。 老头婉转地说:“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有时候并不清楚,你们应该打电 话到银行去问问。” “可不是吗?”潘凤霞的吃惊更深了一步,像美国人那样两手合在胸前,嘴 巴张得老大。 老头没去看她,似乎是不忍心看她。一个中年妇女为了一点房租竟然这样地 表演起来,他都替她于心不忍。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下回要注意了。”老头又说,“谢谢你们把楼道扫了,谢谢你们送来的甜 酸排骨。你们不需要做那些。” “顺手的事。”潘凤霞的头低着,头发垂下,两个脚对得平平的,像受教导 的学生那样谦卑着自己。这在老头眼里成了浅度的苦肉计。 “可是房租不能再拖了。”老头知道这话在这当下挺刺激,但他不得已。老 头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不要以为扫扫楼道、送送甜酸排骨,就可以抵了你们 的房租? “我们知道,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潘凤霞苦笑了一下,心里想,自己就是 这个意思,至少可以换个通融晚些交房租。 “现在找到好的房客也不容易。大部分的房客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把音 乐开得很大声,或者把邻居搞得不愉快。我一看到你们一家人就感觉诚实可靠。 我是没有关系,可这不是我的公寓,我也是要交差的。最近什么东西都涨了。屋 顶也要翻修一下,免得漏水。要知道,雨季快到了。” 老头似乎在不经心地饶着家常。脸皮再厚,也会被这些不经心的困境鞭笞、 刺激出良知。没钱,廉耻还是有的。潘凤霞愧疚与难为情地低着头,保证道: “是是是。” “那现在能付吗?” “我们下星期一定交,一定。下星期可以吗?”潘凤霞脸上的天真与眼里的 哀求矛盾着。手上的两袋塑料袋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气氛中的 尴尬使她的动作更加匆忙。她心里说:别再逼了,要是逼出人命可不好玩了。 “要下星期?” “是这样的:我的先生失去了工作,现在全靠我当服务生的那点钱维持一家 四口的开支。今天我打一个桌子,他们吃了一百块钱,我心里想那怎么也能给我 十几二十块的。你猜他们付了多少小费?二块钱。我们这个月实在是太困难了。” 潘凤霞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她想用手去擦擦泪,却又意识到这些眼泪没有 必要去擦,留着更好,就改道去捋几下头发。 老头没料到潘凤霞给他来这一手,当场就慌了。他只看到潘凤霞生龙活虎的 一面,一股子对生活经久不败的兴致和稳扎稳打的野心。他不曾见过她如此多愁 善感,大概也觉得折磨过了头,他对此负有责任。他叹口气,缓和一下口吻: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 说完就去安慰潘凤霞。美国人的安慰方式都是一个山姆大叔结实的拥抱,同 时说“总会有办法的一切都会好的”。潘凤霞于是不去计较这拥抱的紧度,把它 当作美国礼仪。这圆滑的拥抱,让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心里有了点激情,于是 将她揽入怀中。这个丰满的中国女人身上带着一团治家、持家的温暖,这温暖使 老头很触动。 潘凤霞承受着一些轻柔的抚摸,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她安慰自己,他都可以 当你爹了,这么拍摸也是说得过去的。再接着老头又腾出一只手伸入她乌亮的秀 发,亲吻她的黑发,再亲吻她咸咸的脸颊。这带着怜爱的亲吻,是对失意者的安 慰。她能感觉那股热呼呼的呼吸,带着一种混沌的气体,这有点不合适了,可是 为了那点可怜的房租,她也是可以适应的。 潘凤霞把自己从拥抱中温和地、不太伤老头自尊地挺出身来,把深埋在他肩 头的脸扭过来,可怜又自尊地看了一眼老头,那意思是:我都惨成这样了,你好 意思趁火打劫吗? 那一眼就足以让老头自责与害臊。说到底,还是一个洁身自好的老头。坏, 也就坏在一张嘴巴上,心地还是有美国人民善良纯朴的一面。 他连忙放开潘凤霞:“对不起。我只是想安慰你,没有别的意思。千万别误 会。房租,就下个星期交吧。” 她马上看到自己做出牺牲的回报。 “我相信你。”老头又说。这句话后面的意思是,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谢谢。” 老头想,得说点什么别的,把这有点僵的气氛缓和下来。于是闲聊起来: “是的。老实说,我是喜欢你们这家人的,你们总是说这么多的对不起、谢谢。 你们的两个孩子也教育得很好,非常有礼貌。你知道这条街上的人并不这么说话, 他们只会说带F 的脏话,都是卡车司机的语言。” “谢谢。”潘凤霞心里想,他们倒不是什么好修养,是穷得只能夹着尾巴靠 着不停“对不起”、“谢谢”来替他们抵挡风寒。 “你看你又谢谢上了。”老头笑道。 “真的是要谢谢你嘛。这个周末到我们家来吃晚饭吧。” “好。”老头眼睛看着潘凤霞手上的几个大袋子,“一个人拿这些太重了, 让我帮你吧。” “谢谢,不了。我可以叫我的丈夫来帮我。” “你丈夫可能不在,因为我刚才去敲门,却没有人开门。” “是吗?”潘凤霞脸上装得一无所知,心里想,黄世仁敲门,杨白劳敢开门 吗? 果然她一进家门,董勇就从洗手间里探头探脑地出来,一脸的唬到还没有退 却,小声而警惕地问:“没被那老头撞见吧。好险啊,刚才他来敲门,我就是不 开,装作不在家的样子,嘿嘿……” 潘凤霞突然非常瞧不起他。他的头发又浓又密,油腻腻的,好几天没洗了。 她无名火就上来了。潘凤霞之前所受的窘态本没什么,现在被丈夫的窝窝囊囊刺 激出一肚子的气。 “董勇,你倒是会躲,让我在外面给你挡箭。董勇,你还是个男人吗?” 这句话是她来美国后最常吵的,也是潘凤霞最灵验的一句话,董勇一听这话 就又泄气又生气,又来了。 他痛不欲生地骂道:“潘凤霞,你还有完没完?” “让你老婆在外面挡风挡雨。你还是个男人吗?是男人你就应该养活老婆孩 子,而不是躲在家里跟缩头乌龟一样。” 每每这时,董勇就不动声色地离开。幸亏他离开了,不然潘凤霞心里还有更 恶毒的会说出来——董勇,就是因为你无能,别人在外面揩你老婆的油了。 退下来的董勇痛苦地想弄明白,那个温顺的小美人怎么就给这个凶神恶煞的 母夜叉偷偷地掉了包。到了美国算是理解什么叫“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那 个风情万种的“祝兄”永远地留在了中国,现在这个凶巴巴恶狠狠的悍女人,他 完全不认识。 这时看见儿子女儿睡眼朦胧、泪眼朦胧地站在各自房间门口,同时看着他们。 “求你们别吵了,别吵了。我们都快被你们烦死了。”丁丁突然一把眼泪一 把鼻涕地说,“我们在学校已经过得很不舒心了,就指望家庭温暖了,现在家里 又成了这样。真是外忧内患。我们来美国图个什么呀?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为什 么要这样骂来骂去呢?” 海海同情地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在国外的失落他感同身受,为此不免抱怨母 亲过分、无情,他扯了一嗓子:“妈,你别对我爸这样,我爸他心里不好受。” “你们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潘凤霞一抹眼泪对她的一双子女说,“虽然我 很抱歉让你们看到这些,但我也庆幸。” 丁丁愤愤地说:“庆幸?庆幸什么?” 潘凤霞说:“庆幸你们这么小就看见这一切,还来得及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 人靠得住。你们只能靠自己。” 一向话少的海海也突然说了长长的一串话:“学校里不高兴,学校就像地狱, 家庭里不幸福,家庭也像地狱,现在学校和家庭都不幸福,整个世界对我们就是 地狱。” 潘凤霞听了这话,心里“噔”地一落。海海从来不表达情绪,通常是连个表 情都没有,现在连“地狱”这种词都出来了,以后她也就不再敢当着孩子的面吵 架,也担心对孩子造成心理阴影。 海海又过来劝父亲,他很重感情地拍拍父亲的肩:“爸,你别跟我妈一般见 识。” 董勇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他微笑,艰难着自己。 似乎有一个伤痛存在于这个家庭,对于董勇,那是一个无法探知的伤痛。伤 痛时时刻刻在成长、成熟,终于与他共存了。他的存在就是伤痛的存在,他成了 伤痛自己。 伤痛不仅是董勇一人的,潘凤霞也有伤痛。董勇受伤后,她非常难过。她对 自己说,我应该对董勇好一些。她拼命去回忆当年他们唱梁祝的情景,多么男才 女貌的一对,堪称剧团的一道风景线。董勇到这年纪,可还算是帅的了,而且真 心爱她。可是她进了家门,看见董勇在小灯底里翘着他残缺的食指剪折扣券,突 然心里很烦,而且有点瞧不起他。那油腻腻的头发,她怎么曾经会视为潇洒呢? 现在她都不能多看,一看就烦。她已经对他受伤的食指头视而不见了。他有时也 能做到视若无睹,有时则要重点突出,总是在他耍赖的时候。他会拉着丁丁的手 去摸他的伤痕,看着女儿半恶心半同情地皱着眉撇过脸去,他脸上会有一种无赖 式的满足。不仅如此,他还会像孩子一样通过一些小事来发泄情绪。比如故意把 电视开得很大声,比如莫明其妙发出几声怪叫。 今天潘凤霞进家门前,再一次对自己保证:不要给董勇发火,要对他好一点。 她控制自己心里微度的厌烦,欢跃地拉着戏腔: “梁兄,我回来啦。” “回来了?” “今天小费很高,我还从餐馆带了一些菜回来,你不用做饭了。” “今天怎么样?” “就是那样,一个字:累。一天下来我的骨头都快累酥了。再这么累下去, 我早晚会给累死的。” 董勇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自己挺无能,让老婆在外面如此操劳; 不说又显得很不体贴。他只能“噢”、“噢”了两声。这时发现潘凤霞带回一大 束鲜花,就把话题叉开:“这花哪里来的?” “好讨厌啊,今天又有一个美国佬来找我麻烦。他一张口就对我说:你是我 看过的最漂亮的东方女人。我有六幢房子,四部车子。” 潘凤霞夸张了一点点罢了。夸张的那一点点是女人的炫耀。 她在国内也常这样,三天两头地讲点艳遇给老公听听。比如:今天演出完了, 又有个台商一直在后台等着,一见到我就说要娶我,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有女人味 的女人。接着就拿出一个五克拉的钻戒,这么大,这么大,这么大。那钻戒的大 小就随着她的手的比划一圈圈地放大。 董勇不是不知道:这些故事真真假假,加上她勤劳的想像力,这想像力是带 幻觉的,直到她都真假难辩。可他从不戳穿,那已经放大成鸡蛋大小的钻戒就当 她在谈理想吧。他知道她是要他明白,她为了他,骄傲地拒绝了多少人,她心里 到底有那么一点不甘,就是要说给他听,好让他加倍地善待她、补偿她。 他们之间的亲密才可以让潘凤霞做这种炫耀。她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总不 能跟外面的人乱说这些,人家才不会像董勇这样做出半吃醋半生气的样子去配合 她的虚荣心呢。人家只会背后议论徐娘半老了还在这里作少女状,真花痴。就连 他们的一双子女也看不下去了,愁苦地瞅着他们的妈妈:为老不尊,教坏子孙。 谁叫这个四十岁了还把自己当成二十岁来活的女人是他们的妈,他们有什么选择? 只有董勇每每这时都将吃醋、生气、庆幸和苦恼表演得很到位。 “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问这个干吗?”四十岁的潘凤霞以二十芳龄的姿势两手托着下巴。 “找他们算账去。你说我能打得过他们吗?打得过我就去。打不过我就顾两 个打手去。我的老婆他们也敢打主意。嗨,娶个漂亮老婆就是这点麻烦,别的男 人老像苍蝇似地盯着。你也是,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长得还跟二十多岁的小姑 娘一样。” 董勇讲这话时设法看不见他老婆已经走形的身材。 潘凤霞也很配合地挺起已经开始下垂的胸,收紧已经鼓起的小腹,尽量让董 勇拿她与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比时不要太吃力、太为难。同时她把苦恼作得逼真: “长得漂亮是我的错吗?那是我爹妈给的。” 他立刻接应道:“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两人一唱一合像在台上演戏。这出戏演了十几二十年了,恐怕这辈子都要演 下去了,只是现在搬到美国上演。 “喂,我嫁给给你十五年了,给你生儿育女的,你从来没有送过花给我。” 潘凤霞边插花边说,那语气一半是抱怨,一半是撒娇。 董勇一言不发。一改以往的热烈,面无表情地听着。 潘凤霞一点趣也没讨着,说下去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想当年我在台上 唱的时候,那也是水灵灵的鲜花一朵,多少人追着捧着。现在人老珠黄了,老公 也不拿我当回事。” 董勇很忧伤地看了她一眼。潘凤霞不记得大大咧咧的董勇有过这么文秀忧郁 的眼神。她想,糟糕,这回夸张过了头。可是她在国内也常这样啊。角色还在, 舞台背景变了,剧情怎么就不一样了呢?!他应该知道:她吹牛,只是为了让董 勇牢牢记住她为他作出的巨大牺牲,对她更好一些。她一直觉得董勇是一个气度 很大的男人,现在怎么这么心胸狭窄呢?她又只能自圆其说道: “其实也不是了。他年纪也满大的了。长得根本不能跟你比。” “可是有钱有身份啊。”董勇瞪着他梁山伯的眼睛。 “有钱有身份跟我有什么相干?!”潘凤霞也用她祝英台的声音说。 “马克思说,婚姻就是政治与经济的结合。” 一会儿后,悠长的、紧一声慢一声的二胡琴声,在破旧陈腐喧嚷的闹区中破 晓出来,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在污泥里挺身而出,那般的惊心动魄。 作家老头这时第一次听到董勇的《二泉映月》,他正在吃饭,不由自主地放 下餐具,嘴巴也停止了蠕动。身为艺术家的老头知道:好的音乐不应该拿来就着 饭吃,那只会糟蹋音乐。二胡总是拉着很长的尾音,最后断得不干不净,悠远悠 远的,老头悬着心再等,又能等出一小节若有若无的声音。分不清是接前头的, 还是另开一曲了。老觉得不过瘾,从自己家里追了出来。 音乐像美食一样把作家老头给诱过来,惊叹对坐在楼梯上拉琴的董勇说: “两根弦怎么能拉出这样美的音乐?” “这就是二胡的美。” 董勇笑笑,第一次自信的样子,毕竟在展示他在行的事物。那种运筹帷幄的 感觉久违了。他想给老头上一堂中国民乐课,可是他的结巴英语不允许他。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现在是这里,”董勇指指自己的肚子:“不是这里”董勇又指指自己的脑 袋。董勇的意思是:不敢谈音乐。音乐太精神了,而现在我连肚子都顾不上,离 精神太远了。可能就是才子佳人演多了,艺术味强了,他多了个思想,他忍受不 了的就是那个思想。 老头点点头,很有同感地点点头。 “那你们干吗要出国呢?” 董勇想说的理由太多了,只是一时对这个完全无法交流的外国老头无处说起。 他随便挑了一个对自己并无说服力的、却最让老外信服的理由:“FREEDOM (自 由)。”因为这是董勇惟一会说的几个英语单词之一。 果然老头很深沉地点点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祖国。” 董勇在一边想:到了美国确实自由呀,这其中包括有饿死的自由。 董勇用他浅白的英语讲深刻的感受:“我得到了自由,同时也失去了其他很 多东西,如一个人的自信、信念和保障,还有老婆。” “老婆?”老头追问。 “很快就会失去她了。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孤独,两个人打架。” 董勇潘凤霞的争吵连老头都看出来了,有时候撞上这对刚吵完架的夫妇,潘 凤霞嘲笑地自圆其说:“我们在练嗓子。”老头很愁苦地望着他们两口子,像是 说,看你们这男婚女嫁的荒唐世界吧。老头一辈子没结过婚,不想结婚。他总说 和同一个人在一起生活十年二十年,那多厌倦啊,那是一件比写作还需要毅力的 工程啊。现在董家夫妻再次验证了他的独身主义路线是走对了。 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董勇说:“你说你们好好的两个人,无冤无仇的, 怎么会想到用婚姻的方式摧残彼此?!” 董勇听了很感叹,回来对潘凤霞说:“还是人家作家认识问题深刻啊!瞧人 家的话多一针见血,咱俩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用婚姻来折磨对方?!” 贫贱夫妻百事哀。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早就不知道爱情为何物了,他们的爱 情是务实的。潘凤霞与董勇很快就离婚了。他说,所有的家具和电器都留给她, 还有所有的存款也归她。总之,他们的一切都归她。虽然所谓的家具与电器只是 一堆的垃圾,送给别人都没人要的那种;存款呢,一共就400 块钱。这些虽不值 钱,但这是他们的所有,他全给了她,潘凤霞当时并不觉得什么,以后每每想起 倒也念着他的情义。而他倒落个慷慨与洒脱,可以一再地在她面前说:“我是净 身出户啊。” 两人虽然离婚了,但还住在一起。他们的收入还不允许他们再租一套房子, 而且他们似乎也不想分开住。 潘凤霞也点头称道:“他幸福啊。从来没走进围城,就走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董勇一直没话。董勇从来话就不多,两个越剧演员,虽在台上 唱文绉绉的长戏文,台下只会讲少年人最简单的对白,现在连这种简短的对白也 没有了。董勇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一大束玫瑰花,一盯就是十天,直到把那十一朵 玫瑰看得无地自容,在他的目光下黯然离世。潘凤霞打扫落花枯叶,说:“看够 本了吧?你看你把人家看得都自尽了。可怜啊,一束鲜花就这样惨死在你毒辣的 目光下。”潘凤霞说完就呵呵乐个不停,她觉得自己突然在美国讲出这么幽默的 中文好玩极了。 董勇没笑,沉默着自己。可是潘凤霞再次没有读懂董勇沉默中的忧伤。董勇 坐在阳台上抽了许多支烟,喘息从粗到细,从急到缓,终于安静下来,脸上升起 一个自嘲的笑容。最后一口烟怅然地喷出,终于用鞋底把烟火一扭,一个主意已 经决定了。他的优柔寡断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坚定。那个晚上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潘凤霞回家,家里突然多了一大束鲜花。她问:“哪儿来的?”董勇 说:“我偷来的。”她坚持问:“到底哪儿来的?”“什么哪来的?当然是我买 的了。”“董勇你发什么疯啊你。花这么多钱买这玩意儿做什么?”“你不是说 我不懂浪漫吗?今天我也浪漫一把给你看看。”“多少钱?”“问这个多不浪漫 呀。”“多少钱?说。”“不就40嘛。”“40?心疼死我了。40块我们要打多少 张桌子的小费才能赚到啊?40块钱做什么不好,买这么几支花过几天就死了。董 勇,你哪根神经出问题了?你说啊你?你哪根神经出毛病了?”“让我想想我是 哪根神经出问题了?哟,对了,是某位女士某天回来对我说她喜欢鲜花。”“对, 我喜欢鲜花。但是我不喜欢花咱们的钱去买这东西。” 董勇笑,笑得十分心疼和嘲笑:“你看看你自己。我只是花了40块钱就把你 把治住了。” 潘凤霞还在那心疼和自怜:“可不是。我这辈子算是被你吃死了。我怎么就 这么想不开呢。你说你吧,这几天板着个脸的,不会就是在想这花的事情吧?送 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可以这么随便浪费钱。” “霞,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惟一的一次。” 潘凤霞感觉异常,这句话含有玄机,光听是不够的。她抬头看他,突然有点 害怕。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她知道他这几天的沉默远不止于在这花。 “霞,你可以不用这么心疼钱的。你马上就可以住进大房子,天天有鲜花, 而不需要心疼钱。” “可不是吗?我告诉你今天又有人对我……” “我知道,所以你要把握机会!你可以在美国再活一把的。你还不老,还算 漂亮,为什么不再选择一次呢?!” 董勇的声音有一种深思熟虑的低沉。潘凤霞去看董勇的脸,他的脸比他的话 还低沉。潘凤霞这时才静下来,提心吊胆地问:“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们现在谁在笑?”董勇仍是一脸的严肃。 “董勇,你不是没喝就醉了吧?” “我像喝醉的吗?” “你说,我真是那种女人吗?”潘凤霞问,她自己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确定, 于是她要他回答她。而董勇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说: “霞,你为自己想想,你跟我有什么好日子过。你再为孩子想想,他们又有 什么好日子过。你找别人,身份问题马上就可以解决了,孩子们也不用挤在这里 跟咱们受罪了。”董勇就这样窝藏而不害臊地当众呈现他无能但真诚的情怀。 “董勇你还是个男人吗?”潘凤霞推开他,把他推到一个她可以看清他的距 离。 董勇还是那么沉重地看着她,然后过来扯她,她就踢打他。他一下把她囿于 怀中,任她踢打。他用他宽广的臂膀展示他的别一种情感,直到潘凤霞相信那情 感比爱厚实得多,也复杂得多,并残酷。那是一种亲情。 她哪能承担得起这种情感?她像是想冲出这种情感围攻一样激烈地大叫道: “董勇,你这个丧尽天良的。” “我这也叫丧尽天良?那你也丧尽天良把我送到哪个富婆那去过过好日子。” 董勇苦笑,带着一点阴阳怪气的伤感。长久的怨与爱,加上真切的亲情,现 在什么也说不清了,只能这样苦苦地一笑。他知道她被他说活了,或者更准确的 说,他说到她心里去了,而且给了她一个体面的台阶下。他总不能要潘凤霞自己 承认她虚荣、嫌贫爱富。他们做了十五年的夫妻,相识、相恋了二十五年,他了 解她。一个没啥本事却真诚的男人能为妻子做的大概也就这些了。何况,这样也 确实是为了孩子好。这么一想,他真的不怪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