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婚姻是政治与经济的结合 潘凤霞在台上演的全是爱上穷书生的富家女,祝英台如此,陈翠娥如此,美 国的现实却让她如此不得。她觉得自己又老又穷,早没有力气谈情说爱了,那是 一场需要怎样体力与精力的浩大工程啊。 姑婆开导她:“在感情问题上,要拿出辞旧迎新的态度:旧的不去,新的不 来。” “可我们是演梁祝的啊。”潘凤霞的意思是,他们曾经多么相爱啊。这对俊 男美女堪称剧团的一道风景线,都有许多爱慕者。不是没有诱惑,只是他们不像 现在这么脆弱。潘凤霞说,“心里特别不甘心,怎么就离了呢。” 姑婆听了笑:“现在反而好办了。你单身了反而好办了。” “董勇是个好人,一个难得的好人。”她的表情已经相当缅怀。 “好了,既然已经离了,就别想了,想这些还不如想想后半生如何有依靠?” 潘凤霞点点头。 真是矛盾:一方面沉寂在对前夫的缅怀中,一方面积极寻找新的夫婿。这种 无常的情绪让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情绪尚未理出,计划已经实施,而且 很快投入得不能自拔,于是渐渐地也就忘了那矛盾的心理。 作为一个亚洲女性在国外还是很受欢迎的,何况像潘凤霞这样漂亮的亚洲女 人。她又回到单身的日子,又回到恋爱的市场,很快就有了不少的追求者。她才 知道:原来单身比有老公还好混;原来外面比家里容易。潘凤霞自然也不会在一 棵树上吊死,把他们各自的条件列了个表格,从中筛选。然后自己冷笑自己:这 跟菜市场买菜有什么区别?潘凤霞在挑肥拣瘦,对方也在比较。交往地好好的, 可是他们一听说她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就全打退堂鼓了。 这次,姑婆没有再给潘凤霞找婆家,只是给她找了份工作。她说:“那男人 很有钱的,离婚很多年了,有个残疾孩子需要照顾。你做做看,不合适就拿钱走 人,又不损失什么。如果合适的话,就一直做下去。”姑婆突然微微地笑了。怎 么形容这个笑呢?像是想隐瞒什么,又像想透露什么。 男主人是广东客家人,六十八岁,黑瘦的面孔上生着一双小而尖锐的黑眼睛。 头顶秃了一块,四周却围了一圈黑而浓的头发。很多人秃头,可这种秃法却是天 主教神父的秃。 他浅淡地说:“我姓李,他们都叫我帕特李。请你来照顾我儿子。每个月二 千块钱,现金。” 简单的几句话就已经将雇佣关系定性了。 这幢大房子就这样在她面前,也是她未来的家。 这里与姑婆家相比,是另一种富裕,那种潘凤霞比较容易接受的富裕。院门 的牡丹凤凰,浓艳祥瑞;一路刁钻古怪的假山,细致而繁琐;阔气排场的装修, 真真切切透出财富。总之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招展,有钱就要示人的用心一目了 然。 就在看到这幢大房子的时刻,她突然向帕特李笑了笑,那是一个非常微妙的 笑。一点准备也没有,却满是示意性的暧昧。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带着一双儿女, 她得用这笑给她与孩子们换点前程。刚从一段二十五年漫长的婚恋中走出来,她 还担心自己不会恋爱,不懂约会。现在立刻就能对别的男人来这媚笑,可见她是 多么地急不可耐,可见她的担心无非是自欺欺人罢了。 帕特立刻感觉到这个女人的笑就像一只挣脱出笼的小鸟一样迎面扑来。他想, 她想干什么啊。他也冲她笑笑,表示他收下她的笑。两人一来一回,他们暂定的 雇佣关系已经变质了,可是往哪里变一时还没有方向。 一条大狗就迎了出来,在潘凤霞的四处围个不停。帕特李说:“他叫哈利, 跟了我五年多了。”潘凤霞想,一栋大房子,一条家狗,一对孪生子女,还有她, 现在加上帕特李,这样的画面就是家庭杂志上的封面。想完她就脸红得笑了,原 来这关系是往这方面引呀。 帕特这时推着一个坐轮椅的青年出来。一张配置精良的轮椅,配着输液瓶。 坐在上面的是一个大男生,却有着十岁的体形,五岁的语言,十岁的智商。加起 来就是他的真正年龄。 “这是我的儿子,约翰。”老帕特说这话时瞅着自己的孩子,慈爱极了,完 全不掩饰父母对残疾孩子特殊的疼爱,不自觉地用那种对小孩子的语言与约翰呢 呢喃喃。 人们可以不去与一个健康的孩子玩耍,而看见一个残疾的孩子,却不能不去 表达关怀。人们蹲下身子,凑上耳朵,堆上笑容,送上祝福,表示他们是现代文 明与进步的产物。就像潘凤霞现在这个样子。即使这项关怀中包涵着许多吃力的 跟随及太多的假像,连他这么智障的孩子也感觉到人们慈爱中的怜悯与施舍。所 以他不给他们展示文明的机会,他歪了歪头,表示疲劳。 “你的任务就是照顾他。” 潘凤霞点点头,想,以后这辈子我就要和你间接地打交道了。 “他是先天性的残疾,生活不能自理。” 潘凤霞看见青年人非常不正确地躺在轮椅上,她想替他扶扶正。可是她很快 就放弃了,因为他已经习惯这样,换过去反而不舒适。她想:原来有人是这样痛 苦地活不下去,却坚持着活下去。 “他的免疫性很低,每天都需要换洗被单,清洁房间,要用特定的洗涤药水。 你知道有些药水太刺激了,有些则没有消毒的作用。还有他所有的衣服用品都必 需是纯棉的。他喜欢白色、淡蓝色和淡绿色。食品更重要。像你们中国人吃的那 些食物是完全不符合他的标准的。” 她想,他没有注意到他说“你们中国人吗”? 他没有意识到她开小差了,接着说:“你们中国人的食物炒啊煎啊的,太不 符合健康标准了。尤其是下锅的时候,等油很热了,把东西放下去,吱吱吱声, 那是最糟糕的,把食物里所有的原生态都给破坏了。” “有没有那么严重?我们都是这么吃的,也没吃出个残——,”潘凤霞哽在 那里,“残疾”两个字也哽在那里。 “记住,约翰每天晚上要喝一碗青菜汁。做法是:将青苹果、青椒、苦瓜、 芹菜、黄瓜放进榨汁机里榨,再加两勺蜂蜜,再放进冰箱冷冻。记住了吗?” 潘凤霞点点头,重复道:“青椒、青苹果、黄瓜、苦瓜、芹菜……” 帕特纠正道:“不对,是青苹果、青椒、苦瓜、芹菜、黄瓜……” 潘凤霞看了一眼他,意思是说:不是一回事吗? 帕特说:“顺序错了,效果就不一样。更重要的是,约翰的这些青菜都必须 去一家有机食品店买。一般的店你根本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激素来催生蔬菜。” “行,你说怎么来就怎么来。” “你对工钱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不过……”潘凤霞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不过,”潘凤霞想了想,已经穷成这样,也就没有什么面子不面子。她说, “有没有可能先付我一半的工钱?我现在非常需要钱。”潘风霞脸上是不接受回 绝的勇往直前。 “噢。”帕特皱了皱眉头,想她确实已经穷出一种大无畏的气概来了,“那 我就先给你写一张支票吧。”潘凤霞敢开这个口,也是认为他们之间一种微妙的 关系已经建立。 不潇洒的帕特写支票的样子非常潇洒。唰唰唰一挥笔,大房子就来了,好车 就来了,现在他也是这么唰唰唰声地把她这个保姆招来。帕特把支票从支票本撕 下来的样子更是潇洒,“呲”,厉利的一声。 潘凤霞这时发现帕特李长得不难看。帕特的钱突然支配了潘凤霞的审美观: 他的瘦小也不是瘦小了,那叫干练;他的蒜头鼻子越看越富贵,是聚财的鼻子; 他有钱,因此并不因为衰老与半秃就失去了全部的魅力。总之,这时帕特李已经 是一个有魅力的男士了。 接下来两人看似平常的闲聊,其实是在摸对方的老底,在暗自盘算。比如潘 凤霞说:“这房子什么时候买的?”“有七八年了。”“现在房子涨得厉害,这 房子现在得多少钱呀?”“二百五。噢,对不起,我是说房价是二百五十万。” “那你的生意一定很成功。”“我是开餐馆的,那是三十年前了,人人都开餐馆 的时候我就不做了,后来又做建材生意,等别人都做时我又不做了。再后来我又 做房地产买卖,等人人都盯着这块肥肉时我已经什么都不用做了。现在我只是偶 尔去公司看看。”“那你的经历可以拍电影了。”潘凤霞嘴上说,心里却在盘算 帕特的资产。她想这些年下来,他应该有上千万了吧,没有千百万,也有几百万。 “你在国内是做什么的?”“我是唱戏的。唱越剧。”“粤剧?越剧?” “不是你们广东的粤剧,是越剧,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那个越剧。”帕特李边 听边轻轻点头,意思是,看得出来,到底是演员出身,就是不一样嘛。帕特李说 :“可不可以请你唱几句你们的越剧,让我这个只会粤剧的广东人一饱耳福。” 潘凤霞笑,站起身,用小嗓子咬文嚼字唱了一段:“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 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愿不愿配鸳鸯?”一边唱一边比划着水 袖语言,那划出神秘的、有着自己情绪的语言。她一板一眼都带着无限花腔动作, 有点像她的人。帕特李说:“专业的就是不一样。唱得就是好。”潘凤霞浅笑如 花:“你喜欢听,那我以后就常唱给你听。” 两个人都有点放鱼饵的意思,上不上钩都没有表露出来。他是小心的,可她 更不掉以轻心。 潘凤霞留下的第一天帕特李就感觉到变化,约翰的身上干干净净的。第二天, 约翰的卧室换上白色的纯棉被单,浴室也打扫过了。她记住了他所有的交代与提 醒,而且做得比他想像的好。第三天,约翰可能经过的所有地方的家具都用布块 包成一个棱角。整个房子就这样浑圆温暖起来。帕特看到潘凤霞正四处挥动她的 一双灵巧的手。经过这样一双灵巧而贫贱的手,哪里都不再乱,哪里都有了生机。 醉翁之意不在酒。潘凤霞知道做这些体贴周全的工作,比瞎发电聪明得多, 也管用得多。她目标明确,总在他看得到她的时候,有的放矢地让她的花裙子旋 转了几圈,施展一下自己的美丽。她不自觉地将许多女性的柔情带到其中,这是 一个充满细节的女人。她知道她吸引了他的目光,只是装得毫无察觉,让他注视 得更大胆些、放心些。她在他的注视下把自己展示得更温柔些,更尽情些。她对 自己说:稳住了,稳住了。胜败在此一举了。过了这关,什么都好说。果然帕特 李的目光跟随得越来越紧,为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女人素质,比如她妙不可言的圆 润身体,和她善于持家、善于建设的实惠勤劳。 那天晚上潘凤霞要放工的时候,帕特李叫住了她,手心上托着一副精美的耳 环。她看见上面刻有“TIFFANY ”的字样。她笑了,笑他迫不及待地买这样贵重 的东西讨好她;她还暗喜他的出手宽绰,现在就这样,以后还不对她有求必应。 当时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副耳环有一天会引来一场怎样大的风波。 也就是在这个婚变的关头,董勇和潘凤霞都没有注意到海。父母只知道董海 每天勤勤恳恳地出去读书,考了一个又一个的A 回来。别的就不知道了。父母不 管那么多,他们认为:只是孩子读书好,那他就不会出多大的错。一切看起来正 常,没有人知道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内心起着怎么样的波澜,甚至如火山爆发般惊 天动地。 海海还在帮雯妮莎做功课,这样维持了二个多星期,海海也感觉不对,他对 自己说“不能再帮她做作业了”,可手已经接过她的作业本了。她又说“还有这 些要做”,海知道现在更过分了,他绝不能上这个当,但手还是不听使唤地去接 本子。海海觉得自己听话得像木偶。说好了,再也不理她,怎么仍对她的一颦一 笑有着期待,怎么还对她有求必应? 在教室里找不到董海的时候,就应该去图书馆找。他一定在那,坐在一个靠 角落的位置,桌面上是各种辞典,那种特别大、特别重的辞典,有着硬质精装的 封壳,和超薄的圣经纸,上面铺天盖地的知识。海海永远会在面前摊开一本又一 本的辞典,他倒不是真的需要这么多的辞典做参考,只是需要这些书搭起一个自 治区。只有置身其中,才感觉到安全与心慰。这些辞典暂时将他与那不如意的外 界隔绝开来,他好像有了庇佑,于是有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如鱼 得水,游刃有余。他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就在董海在知识的海洋里独自遨游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海”,回头去找, 却找不到人,就怀疑自己出了幻觉,却又不甘心,脖子像寻家的狗那样东扭西转。 是雯妮莎,她叫了他一声后,躲在书架后面,好玩似地看他激动又困惑的神情。 海海见没有人,就正过身子继续看书,这时雯妮莎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海 海一下子紧张起来,是一种温热的紧张。她一上来就给海一个电眼,那也没减轻 他的紧张。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是啊,我喜欢图书馆。我喜欢读书。” “你不觉得乏味吗?” “不会。如果我不读书,没有进步,我会觉得乏味。” 她看着他,她那样的看法不是在看他,而是研究他,研究他完全不同于自己 的思想历程,他的喜怒哀乐需要她如此两眼不错神地来研究。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被你吸引吗?因为你总是那么认真,总是在学习, 在看书,在努力,总是对自己正从事的事情怀有信仰。而我什么都不行,惟一能 做的就是一年增长一岁。” “我并不希望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如果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这个世界的竞争 压力会太大了,而且这个世界一定很无趣。” 她也笑:“如果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这个世界一定会大乱的。” 他们相望一眼。他一知半解地懂得了她,她也稀里糊涂地懂得了他。他们以 各自的需要,天悬地殊来互补彼此内心。 海都是生活在“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之中,在一个 一个正确的洞里跳来跳去。雯妮莎一直都是随心所欲,率性行事,对任何正常事 物都要造点反才觉得正常。 两个完全不同文化背景、性格禀性和肤色国籍的少男少女,由于天差地别所 产生内心渴望互补的神秘向往。猎奇而极端。他们明白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于 是谁也不想说服谁,但是他们喜欢这样的开始。对对方异于自己的行径的探讨, 对彼此永远达不到的理解的渴望,这使他们的关系开始变得有趣,也使他们的关 系不会乏味。他们默默供认对方从形到神的异样风范对他们带来的别样感受。 她与他坐着这么近,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像小孩子的手挥舞般的柔软;他 能嗅出她身上少女的甜蜜蜜的香味,那是少女才有的体香。他的眼睛避不开地要 去看她,那种曲线、那种弧度,和东方女子很不一样。 他身体深处冒起一股子冲动,却又不知究竟自己冲动着要做什么,虽然不知 道冲动着什么,虽知道应该极力控制。开始进入夏季,有点热,他喘着气,汗从 头顶开始淌下。越控制,那冲动越折磨他。 “我的作业呢?你做好了吗?” “没有。” “那现在做。” “现在?” “赶快。” 雯妮莎一边催促,一边两条腿无意识地晃动着,不时碰到董海的腿。雯妮莎 这边全是无心,到董海那边就是有意识。厚厚的牛仔裤虽然生理上碍事,但在心 理上已经完全被超越了。隔着衣服,他直接触动到雯妮莎赤裸的肌肤。那股荷尔 蒙压力下这个青春期少年完全没了自控。他对自己说可别乡里乡气的,这是美国 啊,这点接触算什么。他身上不发达、不明显的肌肉这时都鼓了起来,他不能像 自己希望的那样泰然。 他有点不情愿地问:“凭什么老叫我帮你写作业?” “因为你喜欢我。”她流里流气地调情着。那揭露性的语言把一切责任都归 于了他。 董海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她笑得更得意了,轻蔑与自信全齐了。果然,他又 帮她写作业了,甚至忘掉自己被欺哄的处境。 图书馆另外一桌的中学生一只手搭在他恋人的肩上,侧头与她耳语。这个姿 势将海心里的冲动具体化了。 经过几个星期的酝酿与接触,海不像以前腼腆得只会低着个头红着个脸。这 时海海虽然还红着脸,却充着老油条的口吻:“我无法专心。你在我身边我无法 专心。”海海虽然天真纯洁,但也无师自通地懂得打情骂俏。 “你有女朋友吗?” 他说没有。 “现在没有?还是从来没有过?” 他笑了,嘴角一缩,羞极了。他反问她:“那你呢?有男朋友吗?” 她笑道:“男朋友太多了,不知道哪个是了。” 他又笑了。 “我有办法让你不紧张。” “什么方法?” “我们上床。” 她在说什么?她是在说外国话吗?她是在说外国话。他不得不请她“宽恕”, 再说一遍。 她一字一句地说:“和、我、睡、觉。” 海海在想这是什么意思吗?中文里的上床睡觉和英文里的是一个意思吗? 她见这个纯洁少年一脸迷糊,皱皱眉,她想不会吧,连这都听不懂。难道他 的英语差到这份儿上?她想他对这种词汇如此陌生,他一定是处男了。她像面对 一个智障的孩子,用最简单的英语说:“我的意思是让我们有性。” 不会再有错了。几个轮回下来,海海确定他们指的是同一件事情。海海搞了 个大红脸,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听见自己响亮地吞咽口水的声音,一口接着一 口。 她笑了,像是得意自己的把戏奏效,又像是看见一个迟钝的孩子终于有了反 应,宽慰地笑了笑。她说:“睡了就好了。你见到我就不会紧张了。” 他想她一定是在捉弄、考验他。他很认真地说:“我并没有这么想呀。” “什么?你不想和我睡觉。”她显然是动了怒,两个嘴唇咬着,“这很侮辱 女孩子的,这等于是在告诉她她不够吸引力。” “不,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想和我睡觉?你们这些中学男生全是一个德行,每五分钟想一次性。” “这种问题是很整人的,怎么答都是错。” 她笑了:“明天放学我还会来图书馆找你。” “是真的吗?” “当然。”她又笑了。那笑实在是太妩媚了,让人不放心。 “如果是这样,我会在图书馆等你。你会来的噢?”海海伸出个小拇指, “咱们拉勾。” 雯妮莎笑了,大人笑孩子的那种笑法,看他孩子气地一本正经地玩着过家家。 这时她说话了:“快去把我的作业做了。我要走了。”雯妮莎叫人办事的企 图明确、昭然,反而没了心计似的单纯起来。 海海果然专心了许多。从第一天看见她起就堆积在心头的惶惑渐渐地沉淀下 来。他开始做她这学期丢下的作业,把作业递给她,她接过认真而礼貌地说声 “谢谢”,然后一转身一挥手:“咱们回见”,又回到她的酷样。 海海想:这少女就是为了引诱他来的。就像《白蛇传》里的白娘子,就像《 聊斋》里的狐仙。受的引诱有多强,前景就有多绝望,欢乐就有多巨大。十五岁 的海海是想不到前景的,只看得到欢乐。看到自己那点“不可能”再次被带到可 能的薄冰上,他一时不知道是喜是忧。 第二天放学,海海怀着爱情来图书馆赴约,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突然意识到 自己爱上她了,是吗?他先是不确定,后来他自问自答“为了她”的系列问题: 为了她,他会去与某个男同学打架吗?会的。为了她,他会去作弊?会的。为了 她逃学呢?会的。一路的肯定让海海大胆地问到自己:为了她死呢?海海的眼睛 一下子就湿润了,这个问题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心志的表现。他一下子觉得无比 的悲壮,一种舍己的、无退路的悲壮。 这种爱情才是少年男女所期待的。他们从那些焕发着文艺腔的书本里学习到 什么是真正的爱情,那就是一定是个悲剧的命题,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像罗密欧 与茱丽叶。少年男女多么看不起那些家常的、生活化的相亲相爱。那些忠诚、老 实的过日子的情调,只配供自己欣赏,却不配进入少男少女充满诚恳眼泪的阅读 与思考之中。他们想,那也配叫爱情?! 他呜咽起来,眼泪在他凝重深沉的神情中,显得有些骇人。他想他都这样了, 什么都可能为她去做,就是没有勇气告诉她。再说,他不知道如何告诉她。内心 的排山倒海,一经过嘴这关,全都走了样。所以她永远不可能知道。 她有一天可能会知道,等到那一天他已经有一番伟业、足够自信时,他也许 会对她说,我少年时钟情过你。那时他会自信到敢说这些,而且说得心和气平。 他还会对她说,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晚饭怎么样?那个晚餐会吃得像老朋友一 样有说有笑。惟一希望的是那时的她不要是个胖胖的、平庸的中年妇女。海海想 着想着,就微笑了。 海海就在图书馆的等待中又哭又笑,悲喜两种情绪交集,像个神经病患者。 等到图书馆关门的时候,雯妮莎还没有出现,他的情绪又有了改变,感到受伤, 还有一点耻辱。他冷笑自己:她只是在逗你,你还真容易被逗。 次日在课堂上碰见时,雯妮莎完全不记得她的一个信口开河让认真的海海在 图书馆白等一场。海海第一次动了脾气:“你不知道别人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吗?” “我忘了。” 海海的身体往后一撤,摇摇头,不敢相信,也不肯接受的样子。 “对不起。”雯妮莎说,“我太忙了。” “我知道。”海海的黑眼珠伤心地一抖,像孩子遭到大人忽略或不公正对待 时带有埋怨的委屈。 “我怎样才能使你好过些?” 海海的执拗与委屈让雯妮莎不能再无所谓下去。倘若不是这样一个男孩子, 她是硬得下心的,而且要把他作笑料。现在不行了,他孤独者的形象叮她的恻隐 之心了。 “还能弥补吗?真对不起。让我们再找个时间……”雯妮莎此时这样说,她 是真诚的,“不次不会了。” “你会的。你知道你会的。” 雯妮莎也笑:“可你会原谅我。不是吗?” 海海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吧。” 雯妮莎先是用眼神拍哄他,接着用身体拍哄他。她把他拉近,再把他拉进怀 里。她把他的手搁在自己丰满的乳房上,她误会他了,其实他并不想雯妮莎用这 种方式安慰与补偿他。 他的手指不动。他的意思是他要的不是这些,他跟所有围着她转的男生不一 样。 雯妮莎果然有些吃惊,所有的男人爱的都是她的肉体,但她不愿意对此进行 思考,海海越退缩,雯妮莎越主动。先是解自己的衣服,再是解海海的钮扣。海 海喃喃地说:“我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不是这个。” “那你要什么?” “你应该知道。” 雯妮莎猛烈的动作立刻停住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