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对幸福没有诚意 帕特李向潘凤霞求婚了。 他说他已经是一个开始走向暮年的人了,日出与日落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 欣赏。他说到这时,有点沮丧,同时有点后悔,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表情还如 刚才,立刻又说,但是他的身体状况极佳,他的家庭医生说他完全不像六十七八 岁的人。总而言之,活到这把年纪,他才意识到他需要的是什么?他请她姑婆介 绍女朋友时就说,不要说给我介绍女主人,说给我介绍女佣人。他需要的是像她 这样的女人,而他的儿子也需要这样的女人来照顾,他才能安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于是他就决定结束他所有正式或非正式的恋情,与这个女人结婚。 潘凤霞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一边是与帕特富足的生活,绿卡、大房子、好车, 另一边与董勇的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清贫日子。这个决定不难,但是她要帕特感 觉这是一个不易的决定。潘凤霞说:“你让我想一想。” 回家她和一双子女说了结婚的事,儿子一声不吭地听着,女儿突然说:“妈 妈,我们不要你嫁给他。” 女儿到了美国越来越物质化,有时候潘凤霞觉得她就像只小白眼狼,可是到 了关键的时候她会说这种贴心话。嗨,到底是自己生的。女儿又补充道:“妈妈, 你可以嫁个更好的。” 正是女儿的这句话,让她的心完全定下:“妈妈决定嫁给这个人。这可都是 为了你们两个孩子。” 这时女儿又道:“他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有钱。” 潘凤霞白了她一眼,到底还是一只小白眼狼。 海海一直一声不吭,听到这,突然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起身回自己房 间了。意思自己是忍耐着把她们母女的话听到现在,现在再也听不下去了。潘凤 霞想她一定要找个机会单独与儿子谈谈。 海海知道母亲与帕特李登记结婚的日子,突然打了电话给雯妮莎,说晚上他 一定要见她。他突然意识到雯妮莎是他情感的一个寄托,一个劫后余生。 海海从早上起来就进入了约会的氛围,他开始准备,坐马桶、洗澡、洗头。 海海交待妹妹,如果妈妈发现他不在,就说他去老头家补习英语。丁丁笑:“杂 志上说的是对的?”“什么是对的?”“杂志上说:为了约会,男孩子照样会用 很多的时间来打扮,但是他们通常告诉女孩:我只花了五分钟。” 可等海海准备出门约会的时候,潘凤霞突然回来了。 她是来和儿子谈心的,明天她就要再嫁了,她必须得到儿子的理解,才能嫁 得安心。世上所有人都可以认为潘凤霞再婚是嫌贫爱富,可她的孩子不可以这样 误解她。因为她是为孩子再嫁的。女儿是她的寄托,儿子是她的希望。女儿是拿 来谈心思的,儿子是用来谈理想的。如果没理想,她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呢?在这 举目无亲、人地生疏的异国他乡,没有这样的希望,叫她怎么在美国忍辱负重地 活下去? “这些日子就瞎忙,很久没有和你好好说说话了,咱们今天好好聊聊。”潘 凤霞一开场就是一副促膝谈心的温存与诚恳,她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可以。” “希望是这样。可你看起来不像。” “这就是我看起来可以的样子。 “儿子,你知道妈妈可全是为了你们活着呀。” 海海知道母亲一来这句他就走不开了,那他和雯妮莎的约会怎么办?想着, 就抬头看墙上的钟。潘凤霞问:“怎么了?” “没事。” “我三个月的时候肚子就已经老大,就跟人家怀孕六个月似的。我是坐下去 就站不起来,站起来就躺不下去。儿子,你们出生时就这么一点……” 母亲的手比划着。她认真地说起孪生兄妹出生的情形,他们的样子、形状、 颜色、体重、声音。他们如何真正意义上占据了她的身体,又如何浴血奋斗杀出 她的身体,如何的分裂。他们母子三人如何从半夜拼搏到第二天清晨。潘凤霞并 没有注意到儿子听到女人分娩的一些术语的不自在。她太投入了,仿佛再次身临 其境,再次享受那最后时刻——双胞胎撕裂了她离她而去,她感到自己从这个世 界消失了片刻,那种极度的幸福与痛苦。 “第二天我走起路来,整个人都是飘的。那叫一个轻松。你想想呀,你们两 个小坏蛋加起来有十一二斤,现在突然没了,能不轻松吗?” 海海想,这回我逃不掉了。母亲从出生讲起从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这还得了, 接下来就是讲他三岁出麻疹,四岁种水痘,五岁耳出血,得多久才能讲到他十五。 这可怎么办? “他们两个不停地折腾我,你刚哭完,好不容易哄睡觉了,你妹妹又开始哭, 把你妹妹哄睡觉了,你又醒了开始哭。那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睡一个饱觉。 有一次你外婆把你妹妹给抱去,我想这次我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我正睡得香,你 就醒了开始哭,我想我也睡了一个饱觉,有精神被你折腾了。一看表,我才睡了 十分钟。我可怜啊。” 潘凤霞的声音稚嫩、惹人疼惜,用一种对五六岁小孩子的语气和儿子聊天, 哄逗他,其实她是希望他也哄逗她,她现在正是需要哄逗的时候。马上就要和帕 特李登记了,她希望他告诉她这是可以的,至少他不反对。 海海一字也没听进去,魂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两只手又开始习惯性地去 搓裤腿,隔一会儿就抬头看一下钟,每看一次钟,他的臀部就微微地提起一点。 “你老看时间干什么?”潘凤霞才发现她一直在独白。 “没什么。”他想,完了,今天可能去不了了。 突然母亲说:“我和帕特李很快就会去打结婚证了。” 海海才明白母亲谈话的目的,她是希望得到他的认可,海海苦笑了,他能反 对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能怎么样? “什么时候?” “大概就是明天。” “不要告诉我没有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不会告诉你这个。因为什么都会改变。比如下个星期我们都要搬进帕特 家,开始新的生活。房子很大,你和妹妹都会有自己的房间,环境很好,一切都 会比现在好。” 海海木木地听了,没有任何表示。 都说完了,潘凤霞就走了,去帕特李那儿,正式地答应了帕特李的求婚。当 晚帕特说:“在这睡吧。”他把话说得那么自然平直,把她的那一点异常全给说 跑了。 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衰老,很快就将她脱干净了。一张老脸向她伸来,呼 呼地嗅她,而且在她的嘴唇与耳鬓处亲了几下。一张干涩涩的、凉冰冰的手在她 的身上摸来摸去,像在专心致志验收货品那样。手滑到腰,再到小腹,又回来, 似乎想反复欣赏她美好的曲线,又似乎对下一步动作的力不从心,只好这样来回 着。那只手的力度与趋势,使潘凤霞无法识破他真实的衰老程度。下一步能发生 什么她并不清楚,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步。如此等了一会儿,潘凤霞意识到 自己仍是原样,再一看帕特,他已经侧卧在她身边,睡下了,手就这样搭在她的 腰间。她把他的手移开,手又回来了,像真正的丈夫一样霸道——是我的了,为 什么不许我摸?就这样过了一夜。 潘凤霞头往一边偏,蓄满在眼眶里的泪水淌了出来。就算为了孩子牺牲吧。 潘凤霞认为只有把这笔帐记到孩子头上,她才可能不太委屈,牺牲得忍辱负重、 心甘情愿。 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的牺牲,儿子完全不认帐,相反就在这个晚上跑到外面去 雯妮莎会面,而这个晚上,海海也第一次尝试了药品和性。 雯妮莎已经到了,缩着身子在酒吧门口抽烟,同时和几个与她搭讪的男子周 旋。她运用自己美妙的身躯和轻浮又自以为是的智慧,还快地就与他们混熟了。 她就是在这样的媚态周旋中看到自己做为女人的资本,及由此带来的生活便利。 她知道自己最直接的本钱就是自己年轻妖艳的身体,以及鲜活大胆的欲望。她知 道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难不倒她,而且只会被她难住。过于开放、没有遮挡的社 会风气,早早地催育了她对男女私情的无师自通的敏感,及成熟的领悟,令她在 豆蔻年华就具有了与她年龄不相符的世故与厌世。 这时看到站在马路对面规规矩矩等红绿灯的中国少年,手捧一束鲜花。他将 准继父给的钱一部分买了花,一部分揣在兜里作为今晚的开销。他是正式来赴约 的。他也看见她了,他对她高兴地挥挥手,笑了笑。那种没有什么想法的纯真的 笑。 她想他真是一个正常、规矩的少年,正常到乏味的地步,就连这种时候没有 一辆车的马路,他也如此安分地等绿灯过马路。她还想到长大进入社会的海海, 也应该是那种成年人:早上起来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她应该是惜福、感恩的 女人,穿着厚实柔软的浴袍,为他比较各种领带的搭配。然后他会规规矩矩地开 着车,遇到暂停标志,即使在荒无人烟的地带,也要让车胎与地面磨擦三秒。会 积极地参与总统选举,温和地反战;有什么不老实、不规矩的事情,挺多也就是 在家时下载一些黄色笑话和政治笑话,然后电邮到他熟人的信箱。 海海已经过了马路,到了她跟前,她有点怜惜地看着他。他的体味略带油腻, 像青春期的所有少年一样。他的额头有粉刺挤后留下的疤痕,下巴也有一些。他 郑重地将手上的鲜花往她那儿一推,羞答答地做着一件正当之事。 她笑了:“你对女孩子太好、太正式。这样不好。这样会让女孩子觉得你很 绝望。”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对你好。” 她突然有点喜欢这个还差一大截发育的小男生。她喜欢他在过马路的时候总 走在她的左边;她喜欢他为她着急担心的样子;她还喜欢他的脸红和一点点的神 经质;她喜欢他那种在本质上原则上与她分道扬镳的神貌,比如他从来不说“操”、 “狗屎”这些她的最日常用语,而且连听到这些脏字时总是轻微的一皱眉,淡淡 的嫌恶与吹毛求疵。 “狗屎,你竟然迟到了。”她故意讲脏话,就是为了看他被冒犯的样子。 “天啊,你为什么总说脏话?”海海的眼睛说,一个女人总说脏话,还算女 人吗? “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脏话?”雯妮莎的眼睛说,一个脏字都不说的男人最让 女人没劲了,一个脏字不说还算爷们吗? 但是两人都笑了,因为他们瞒下了一个最初的体验,那就是他们被对方这种 异样的气质蛊惑。他想:就这样的笑多好,不要去了解她的环境、背景,就这样 笑谈人生该多好。 “讲,你为什么迟到?” “我妈妈找我谈话。她要再婚了。” “海,你得接受这一点,因为这是美国。” “什么意思?” “美国,就意味着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婚姻离婚、再婚。没什么大不了的。我 们学校的同学中也差不多有一半以上都是父母离异的。” “是吗?那你的父母呢?” “对啊,他们也离了。” “怎么回事呢?” 她刻意躲着他的追问:“不怎么回事啊,离婚不是很正常嘛。” 海海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不了解她的家庭背景。海海看了她一眼,突然有对 她讲心事的冲动,于是将自己家里的事情,自己来美国的感受揭示给她。自己如 何像一棵小树一样被连根拔起,新的土壤还没有适应,而旧的土壤已经弃他而去, 小树的全部根须是裸露的,非常容易受伤的感觉全部讲给她听,不设防。 雯妮莎抽着烟,静静地听着。明知海海在拿来这些心事与她交换,却仍一字 不谈自己的家庭与心事。 海海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是被以前的那个学校踢出来的?” 她笑了,一点也不介意,像是笑别人的可笑之事:“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就算是吧。” “那是因为什么呢?” “满顺理成章的吧。学校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学校。” “那你一定挺难过的吧?” 海海突然感觉到雯妮莎也是被裁下来的,他们的处境有几分相似,只是一个 是正经得被这个文化排斥,一个是荒唐得被这个文化不容。被排挤的理由虽然天 壤之别,有点歪打正着,结局却是殊途同归,都被这个文化裁剪了下来,成了边 角料。海海对这一点的发现,感动得都要流泪了,只是他不知道这两个边角料又 是不同的裁法。自己是被动裁出来,要依他的想法,他是希望被接纳,想融入的 ;而雯妮莎则是自己把自己裁出。 “没有。它一点没影响我。” “听上去你对这类事情处理得很好。” “什么事情?” “麻烦事。” “那是因为我有方法心情变好。” 雯妮莎拉着海海一直奔向楼顶平台。平台有一个小小的储藏室,塞的都是别 人生活的残渣。黄昏时分,鸽群盘桓上空准备归巢。它们是多么自由自在,行动 自由,心灵不受拘束,每天都把这个世界看得饱饱的,然后满载而归。海海想, 自己比起来,总像是受了拘禁。 景物在暮色中连绵起伏,凉风挟带着闹市怪异的气息,于是风中有残秋将尽 的不幸。一片很薄很稀的月亮挂在天边,叫人不禁清算自己一切不幸的时候。海 海想,自己青春年少,竟已存留这许多的伤痛,可谓少年心事当拿云。让那些学 校的不开心、家庭的变故都随风逝去。 两个人坐在平台上,海海还是抱着膝盖,脚缩在里面的坐法。他拘束惯了, 一下子敞开不来。海海低头看看嘈杂和灯光,再扭头看看身旁的女孩,有一种挺 甜蜜的寂寞。 雯妮莎突然站起来,冲着天地大吼了一嗓子,吼出了尖啸。海海想:你叫什 么叫,你又不缺自由。雯妮莎扭头对海海说:“这就是心情变好的办法。现在轮 到你了,你来叫,感觉特别好,特别的减压。” 海也依葫芦画瓢地叫了一声,只是为了凑趣。不叫还好,这一叫他才知道他 真的是被压抑久了,现在连发泄都是带着自制、压抑的发泄。 “再叫一次,像我这样:啊——”雯妮莎说,“像什么都不存在似的,像婊 子养的那样地叫。” 海海心里是想像发号施令一样大吼一声,可真正叫出来的那嗓子还是不够大 胆、蛮横,就像刚刚接触到发泄的边界就自动退回。他想自己是没有指望了,原 来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这许多的束缚。 “来,我带着你叫。” 因为有别人吼叫的带领,海海才真正从精神和肉体中爆发出一嗓子。那种从 家庭与学校的约束中解放出来的吼叫,很突兀、很爆破,以至让人怀疑他的呐喊 是由长期哑在身体深处的一股强大的洪流的失堤。他可怕起来。身体也随着呐喊 而挤压与挣脱,终于舒展到极至,形成一个彻底的张扬。他的整个身体都是呐喊 的一部分,由他们推波助澜地把呐喊传播出来。 “敢跳吗?”雯妮莎望着下面,笑着说,像在开玩笑,又不像在开玩笑。 “啊?” “你敢跳下去吗?”雯妮莎不笑了,认真地问,“如果下面是一种全新的生 活,你跳不跳?你敢不敢跳?” “不知道。”海海的不知道并非敷衍回答,是真不知道,他从没想过这种问 题,他想的问题全是美国各校排行榜,如何考上名校。 “我会跳。我一定会跳。我站在这里,有一种似飞的感觉。”雯妮莎说。 “我不跳,我怕。” 雯妮莎静了一下,将一块小石子丢下去,看着小石子经历坠落,她想有一天 身临其境会是怎样的感觉? “你怕什么?” “怕一切我不能控制的东西。我害怕的东西很多。我怕没有固定答案的题目, 怕写自由命题的作业,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犯错。我心里有一种不 确定的恐惧,所以我总是在读书在努力,就是为了克服这种不安全感;所以我总 是希望得到老师父母的肯定和表扬,否则就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我能帮得上吗?”她问完自己也抿嘴一笑,意思是她的话他不必当真,她 能帮上什么忙啊,不添乱就不错了,又说,“我也害怕。但是我害怕相反的东西。 我害怕一尘不变一潭死水的生活,害怕和别人一样,害怕自己重复别人,害怕腐 朽。喜欢飞翔的姿势和状态,喜欢新鲜的事物。” 海海听了,叹了一句:“我们是非常不一样的人。” “有一样东西是一样的。” “什么?” “我们都很孤独。我们只是在压抑程度上有差别而已,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 做伴。” “我们可以吗?” “自行决定堕落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听不懂。” “当你能真正地冲着天地大吼一声的那一天,你就懂了。” “十年后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有一种人是不想这种事情的。” “怎么会有这种人?” “我就是那种人。” “那活得多没有目标啊。” “活着为什么要有目标。” “没有目标就没有意义。” “追求意义本身就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许多话,许多事就这样一件件地聊起,一桩桩道来。他们清淡地聊起了自己 对任课老师的意见,对同学的评价。海的英语就这样渐渐好了起来,他也说了自 己在中国的生活。当他用英语将他在中国的一些往事娓娓道来时,有这样错觉, 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说着说着,天地间就剩下他们俩了,天老地荒说着天地间 的故事。 他们还交流一些小时候的童话故事,他们想看看小时候读过的一些童话是不 是一样?究竟是什么使他们成为这样不同的人。童话有最深奥的人生哲学,初始 观念就这样种下了。她问他最喜欢哪一个童话?他说是《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还有一些中国童话,像《神笔马良》、《马兰花》什么的。她说她最喜欢的童话 是《寻找青鸟的故事》。 “传说有一种青色的鸟,谁拥有它谁就拥有幸福。几个孩子就决定去寻找它。 他们走啊走啊,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它。可是却发现青鸟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 个样子。它小小的,也不好看。” 海海说:“你不是从来不想拥有任何东西吗?” 没想到海海还记得她的话,而且会此时拿出来压她,不过她倒不吃惊,笑笑 :“对啊。我从来不想拥有任何东西,包括那只青鸟。因为幸福原来只是平淡无 奇的的东西,所以我对幸福没有诚意。” 雯妮莎抽着烟,一口一口地怅然吐出,看着烟雾缱绻缠绵,难分难舍。 “女孩子怎么还抽烟啊?” “好看呐,而且可以减肥。” “好看什么啊?不好看。吸一口,脖子缩一下,吸一口,缩一下。而且对身 体不好。” “你竟说我不好看。” “你好看,可你抽烟不好看。” “你要不要试一试?”雯妮莎递上一只香烟。 海接过,还说了声“谢谢”,看着烟说:“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去抽烟? 想一想:花钱去让自己染上瘾,这不荒唐吗?”然后他把烟还给雯妮莎,“再说 这不好。” 他先接过烟,再还回去。这个回绝就有了力度,是经过思考的。 她说:“什么叫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 “谁告诉你这个不好?” “谁都说不好的东西能是好东西吗?” “你怎么知道你相信的是对的?” 海海一下子被问住了。 她又说:“还有更不好的。” “什么?” 雯妮莎拿出一个小白纸包,打开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海海摇摇头。 “白粉啊。” 海想这个大约就是妹妹说的事情了。他可不能这么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 在美国这些日子他就是在训练自己对任何词汇、行为都不吃惊。那种大惊小怪又 要被人笑话说“刚下船的”,而面不改色心不跳才是酷、美国化的产物。他大声 地说: “谁不知道啊。” “你就不知道。”雯妮莎说。海的无知,她一眼就看穿了。 “你试过吗?”雯妮莎一副坦诚无辜的样子,这表情让海海不能将它与犯罪 之间做任何联想,不像中国人,一说到“白粉”,就联想到道德与法律,还联想 到经济上的不允许。海海耸肩。他的这个耸肩还不够美国火侯,还需要多多练习。 然后雯妮莎将纸币圈成筒状,用它来吸纸包里的白色粉末状物品。鼻孔的用 力与眉心的颤抖使她表情愈加恍惚,一种痛苦的快乐,像白痴那样怪诞的神情。 然后她心满意足、酥酥软软地瘫在那里。 海海第一次看见这景,半张着嘴唇,皱着眉头呆在那里。雯妮莎看着这个东 方少年最后一点斯文扫地,激烈地站在她对面,削瘦的脸上有了种仇视和轻蔑, 叫道: “你用药啊?” “不要害怕,不要担心,我会吸它,仅仅是因为它有意思。你要不要试一试?” “不,我不认为自己愿意这样子。” “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是希望你快乐,而这玩意儿能使你快乐。” “谢谢。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好。” “你是不是认为我也不好呢?” “没有。我只是认为你做的事情不好。” “你不可能喜欢一个人,而不喜欢她的行为。所以你说的爱我,只是一句空 话。” 海海愣了一下,看了雯妮莎一眼。雯妮莎又将白粉往他面前递了递,眼神有 点挑衅,还有点媚眼。就这样,海海第一次尝试了毒品。感觉完全不像雯妮莎描 绘的那样心旷神怡,相反是一种非常不舒适的的感觉。他猛烈地干吐了几口,然 后靠在那里休息。 就在他混沌不清时刻,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雯妮莎已经在解自己的衣服。将来他回忆起来,会清晰地记得,是她自己脱 下衣服的。她的整个身体沉浸在他诚惶诚恐又口干舌燥的注视下的一片虚幻的光 影里。他每一次的眨眼,她的身体就如被风吹动的柳条一样摇摆不定。 于是废弃的阳台雾腾腾的昏暗中出现粉粉的女性身体。海海的眼睛并没有看 清,可是知觉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肉体。他早已在梦中将她透视,像所有 的青春期的少年将性幻想对象在梦里反复温习。在他梦醒与醒梦中,一个金发碧 眼,粉色透明肉体的女子,就是面前这个样子。 “你喜欢学习,现在你要学习一样新的东西——是你在书本上学不来的。” 她走近他,让他看清山峰的原貌。那是两处异常洁白的山峰,她喜欢日光浴, 肤色晒成健康色,只有隐蔽处一带肤色格外白皙。他的眼睛正出动去接近那双乳 房,嘴唇微微张开、微微撮起,像所有的婴儿一样本能地期盼,下嘴唇留有门牙 轧过的齿印。 她把自己贴在他身上,不要他躲。然后开始吻他,吻一下便看他一眼,挑逗 似地试探着那副不谙亲吻的嘴唇。她的嘴唇离开他的唇之后,他的唇仍然敞开着 等待着什么。 同时,他的手越插越深,指尖触摸到那开始陡峭的弧度。他突然停住了,没 有胆量再攀爬上去。一种震撼,甚至是威慑使他不能动。她很体贴地拉住他的手, 他的手已经瘫软,不听使唤。她轻笑了,带领、牵引着他一起攀登,直到山峰的 最高处。 他觉得手活过来了,感觉到它摸起来的凹凸有致。再过一会儿,不仅是活过 来了,而且活出滋味来。他的手寻寻觅觅,探路寻访。每个新的发现,新的摸索, 都使它们兴奋与羞怯一阵。每一个曲度都清晰柔美得令他吃惊。 他咽了咽口水,做出绝非生手的样子。力做绝非生手的努力,是逃不过正宗 的情场老手的眼力。她用眼睛鼓励他。 “你的性幻想是什么?” 他愣了一下,说:“不知道。” “那你自慰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他已红的脸更红了,成了猪肝色。 她又笑了,意思是这么大的人了还会为这些字眼脸红。 她一笑,他倒放松下来。觉得她用这种放肆的语调质问自己的隐私,其实也 没什么不好,这说明他们已经很亲密,连这些都能谈了。他说他希望性感妩媚的 女生来引诱、勾引他,他喜欢那种水性而略略扬花的女子,那是他对女人的审美 趣味。他还想说的是:中国神话传说戏曲提供了这一审美范本,比如白蛇传、聊 斋志异。他没说,因为她听不懂,还因为他的英语还完成不了这一任务。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她伸手去抚摸他,一点一点到他的下身,“是这 样引诱吗?”摸到他的那处,却发现他已经湿成了一片。 她笑了,并没有什么恶意。却把他笑得难堪,小声说:“我太兴奋了。” “我教你。” 她把男人们讲给她听、她也讲给男人们听的过于淫荡的话转达给这个纯情少 年。这些话对他十五岁的青春十分新鲜。他的眼睛像刚从火焰山烤过一样,在一 层朦胧的光线中冒着烟,注视着她。很快又一轮的开始。他滚烫的胸膛下的热血 沸腾。他已经被热恋冲昏了头脑,此时他宁愿被她粉碎。 她轻声问:“有避孕套吗?”他摇摇头。她又问:“你知道我们今天约会, 也没有想到带?”他又摇摇头。她想到底是中国男孩,淳朴纯洁,不像美国少年, 一天到晚想的就是那种事。他们是何等的风流早熟呀。她心里生出了感慨,再看 他,更是怜惜。于是很快地就伏在他身上。 他从她的发梢看见一块天花板。天花板的形状随着她的起伏变化着。他抚摸 莽莽、胆怯而且毫无经验,但那都阻止不了那天大的快乐,还有偷吃禁果的胆量 也加剧了它的快乐。 完事后,他们并排躺着,他在平息刚从孩子堕落成男人的惊魂。他的眼神痴 呆,感到肉体的敏感,而意识都是沉浮的混沌一片。意识还需要一会儿才能附体。 他等着这个附体。 等这个附体完成了,意识回来了,他对雯妮莎说:“我真的喜欢你,我会对 你好的。” 雯妮莎想:这个少年虽然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也会在这种事后说些温柔的 话,显然他是文艺片看多了。 他又说:“我现在很欢乐。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他越讲越多,雯妮莎想他不是以样学样,那是他的本色。她去看这个亚洲男 孩的黑眼睛。大黑眼睛像瞎子一样,既是谜面,又是谜底。她肯定自己没有见过 这样一双纯净且动人的眼睛,可她不能肯定这是她要的。她要的简单和快乐不是 这种眼神可以负荷的。可是她已经不能再对这双黑眼睛流露的带着愁苦的深情视 若无睹,不能再装得看不懂黑眼睛中越来越丰富的情感表白。 她突然害怕起来,推说晚了,两人匆匆告别。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