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美国就学到了性知识 与雯妮莎告别后,海海也匆匆往家赶。他们住在所谓的贫民区,白天还是一 副牵强的道貌岸然,隐藏的仇恨与凶恶到了晚上就全出来了。 晚上有很多妓女,裸露她们并不诱人的身体。她们相互之间不防碍。有男人 路过,她们立刻能嗅出气息,是或不是找她们的?如果是,她们就会迈着大步直 奔过去。有其他妓女先到了,就自动退回来。等她被拒绝了,别的妓女再上。是 讲职业守则的。 三三两两的毒贩子,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却又凭空冲着天空发泄似地叫骂 几声。他们的表情有一种惊人的相似:全是一副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全人类的 深仇大恨与厌世。 这是个阴惨之处,平庸且陈旧。就像任何大都市闹区热络俗艳的底色,没有 任何特性,直到海海出现。好了,现在好孩子海海穿梭过这样狂放情趣的边缘, 自己都觉得不谐调。海的正经、规矩及上进,让这里的男男女女感到可怕、可笑 和无趣。他们想怎么还有这么循规蹈矩的荒唐人呢?这些堕落的男男女女在海的 眼里,同样是可怕、可笑和无趣的,他们以为的不循例常理,事实上已经形成了 另一种形式上的循例常理。 他和他们不属于同一物种。虽然海海时不时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必须从这里 经过,但妓女们像看不见他似的,忙她们的。后来见面多了,知道他就住在附近, 也会调戏着说着脏话逗他玩:“小家伙,看起来还是一个处男吧?” 海海加紧步子走路,不敢多看一眼。 “不要害怕嘛。” 海想,你不害怕是因为别人怕你。 正是他的躲闪和忍气吞声,惹出她们的一腔怨恨,人们凭什么如此躲着她们? 同时,让她们越发地找到乐趣。“是?不是?”她们跟在他后面,步子随之快、 随之慢。看着他涨红着脸跑走,在后面发出爽朗的笑声,得逞似的。 现在时间久了,更主要的是今晚从雯妮莎那上了人生的一大课后,海海觉得 没有必要再像以前那么纯洁地跑掉,而是像鲁迅笔下的大清国留学生把脖子扭几 扭,很有姿态地走了。他认为自己拿出了最佳姿态:不屑理睬就是最佳的蔑视。 怕什么?我还怕被她们强奸了吗? 晚上,海海在脱衣上床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一样了,会从一阵阵又清 醒又呆滞的白日梦中一个哆嗦地醒来,像是突然不知身在何处地四周望望,像是 寻找什么。雯妮莎吻过他,摸过他,雯妮莎与他已经做过那种事情了。每个动作 都是初夜的,都是需要一再证实的。他躺在床上,让那激情像雯妮莎一样抚摸他。 像老牛反刍一样将当时根本来不及体会的快乐重新拿出来回味,将每一个动作、 每一个接触刻在心底。那快乐竟然被放大夸张了,成了不可言传的美妙。他暂时 无法判定那样的首次是不是自己期待的——那初夜的隆重与热烈就这样稀里糊涂 瞎挥霍掉了?它不如他想像中的那样神圣,有点唾手可得的感觉。 总之,他是一阵的激动与不安。恨不能将这幸福告诉每一个人,让他们都来 妒忌他;同时又不安极了,生怕被家人发现,因为所发生全是不该发生的。虽然 父母从来没有谈过这个话题,但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他很知道。可那欢乐是那么 的巨大,不可抗拒。一想到快乐,什么犯罪啊、不应该啊、不对啊,就都不存在 了,只有那快乐。 他彻夜未眠,快乐着,兴奋着,疲倦着,骄傲着,罪过着。现在那无望的爱 变成了有望。人一旦有望就变得不满足,不满足就不快乐。那是他在许多日子后 突然想到的。他不想对她有任何超越暗恋的行为,就是为避免那无望变成有望。 是他自己走上的,还是她引他上的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踏上了这希 望的薄冰。 第二天早起,海海并没有看见妈妈,显然妈妈昨晚没有回家,留在帕特李那 里。他给自己倒了杯牛奶,这时听见妹妹在背后说: “你胆子真大,就不怕我告诉爸妈吗?” 海海回头看见丁丁疲乏的嘴角向上提了提,出现一个狡黠的笑容,是那种可 大可小的威胁。 海海并不紧张,只看着妹妹,等她进一步的指示。果然一会儿后见丁丁摊出 个巴掌说:“好处费!” 这对双胞胎小时候是相互告状,现在长大明白“本是同根生”的道理,更明 白“煮豆燃豆萁”,父母向来一块惩处,于是学会相互包庇伙同,不如从对方那 里拿点好处实惠。 “你为什么要和雯妮莎在一起?” “因为我喜欢她。” “可是她是白的。” “是吗?她是白的,我怎么不知道?” 丁丁“哈”了一声,意思是:少贫了。又说:“不过也好。” “啊?” “就是以后无论我做什么也没事了,因为任何事也不会大过你和一个白女孩 私会这件事。” 海海哭笑不得,转身要离开。就在转身时听见丁丁叫道:“董海。” 丁丁从来不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海海,跟他亲热时,叫他“哥”;与他反目时, 叫他“喂”;跟他抬扛时,叫他“那位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 海海回过身,听见丁丁面色凝思地说:“董海,你对自己的肤色不自信吗?” 海海猛地一愣,没有提防,真的没有听懂。 “你为什么要去追求一个白种女生?你不记得咱们刚来这个学校的时候,曾 经有几个白人学生叫咱们滚回亚洲去吗?你不记得这些了吗?”丁丁像突然悟出 什么,又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你才觉得更要靠交一个白种女朋友去改变自 己的地位。我就相反,我会跟他们成为朋友,聊天、玩,我也会同他们约会,但 我不会同他们恋爱。因为我不能想像自己有一天和白种人结婚,组成家庭,生孩 子。” “我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是白人,而是因为她是雯妮莎。” 海海非常平静地说,扶了扶书包,去上学。仍然处于感情世界留恋忘返的海 海在校园里找他新交的女朋友,他们已经发生性行为了,那她理所当然就是他的 女朋友。他认为它已经将他与她迈入另一个交往局面。这是他第一次以美国男生 那样理直气壮的心情去面对女生。 他还是没有在图书馆等到她。出了图书馆,看见她仍然跟几个男生有说有笑, 打情骂俏,和他共度的这个傍晚在她的言行中没留一点迹象。这类女生自己并不 知道自己在折磨人。你上前跟她说明白,讲清楚,你怎么还跟别的男生这样近乎 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她会莫明其妙地看着你,你从她古怪困惑的眼神中反而 感觉到自己的不合时宜,像唐吉诃德那样不合时宜。 可是,海偏不明白这些。她是他经验之外的女孩子。雯妮莎正与球星彼得攀 谈,海海叫了声“雯妮莎”,有点严厉的样子。董海讲话声音一向不大,但那份 低沉在他重重的书生气中,不动声色地让他有另外一种低调的严厉。 雯妮莎回头看他,并没有露出海所期望的特别的兴奋,相反像是萍水相逢。 她不是记忆不好,就是眼力不好。所有的亚洲人在她眼里大概都长得差不多。 球星看着海海,就像老手看新手那样,不但没有敌意,眉眼越发慈悲起来。 海海嫌恶地回敬一眼。在胸怀大志的海海眼里,球星彼得是一个流里流气,鼠目 寸光的家伙。 “嗨。”雯妮莎还是那种热络的而又不当真的美国式问候。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候,已经让海海不知道再如何往下说。雯妮莎就是有这 种本事,让海海觉得与她发生了肉体结合,但他们基本上还是陌生人。有一种不 近情理的生疏感横跨在他们之间,让还在情感世界流连忘返的海海一时尴尬住了。 “我在图书馆等你。” “对不起。今天我有点急事。”她的目光有些躲闪,也许是她知道自己终究 会辜负他,终究会背叛他。 “什么事?” “我的事。” “你的事?”海海认为既然他们已经那样了,就没有什么我的事,你的事。 她不回答,轻轻一笑。仅那笑,也足证明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事情是完全靠不 住的东西。 “怎么了?” “没怎么。”雯妮莎说,还是那样微斜着肩,懒洋洋的样子,“那我走了。 回头找你。” 雯妮莎笑,一扬小手掌道:“有一个愉快的一天。” 他一时愣住了,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他甚至不愿意承认他听懂了她的话,不 愿意让兴冲冲的自己太失望,这时她已经从他身边擦过。 “等等。”他冲着她的背影说,“那我们呢?” 现在轮到他在说外国话了。 “我们怎么样呢?”董海用他破碎的英语给他们的关系命名。可他一出口就 知道这个场面像一名小丫头跟男主人讨名份,像十八世纪的淑女为了一个吻向男 士讨道歉。 “什么怎么样?” “可是我们已经有过性关系了。” “所以——”这个美国少女真的在请教,因为他把她搞糊涂了。 “你不能和别人做了这种事,然后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海,或者史蒂文,昨天晚上我们用药了,所以我们不清楚我们做了什么。” “我清楚的。” “这里不是中国,没有见过面就结婚,那是中国的事情。这是美国啊。”在 这里有多少没有名目的情感与性爱。雯妮莎这样不解地看着他,让他意识到这样 绝望是一种超没面子的事情。 “天啊,就这样子吗?” 不是这个样子的,不是这个样子的。海海感觉他一脚踩空,冰裂了。百思不 得其解的是,他一个男生跟人睡了,都觉得自己是她的人了。她一个女孩子怎么 可以这样呢?美国女孩子也太随便。他想在他们那个县城中学,他和他邻桌的女 生连手都没牵,只是眉目传情,两人已经满心爱情。 昨天她问他性幻想是什么,他说是美丽妖娆的女人诱惑他,像聊斋里的狐仙 诱惑进京赶考的学子。中国书生性格的内向与怯懦需要有一个诱导。可是他还没 说完呢,重点还没说,就是她们一旦对某位书生施了媚术,立刻变成忠贞型的烈 女,比如白娘子、杜十娘。这才是中国书生完整的性幻想对象。 来美国一些日子了,他也知道美国人是何等的早熟、开放。他想,也许那种 事情真的没什么的,不像在中国那么羞耻和神秘,不然怎么一点暧昧和羞怯都不 存在她的言谈举止中呢?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脑子出现了问题:那发生的一切都不 存在,只是他的幻觉罢了。 这时雯妮莎叹了一口气说:“海,这正是为什么我害怕和你在一起的原因, 你太认真了,而我不是。我害怕我会伤害到你,相信我,这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 “你已经伤害到我了。”海海的心碎了。 “你要我怎么办?”雯妮莎浅笑,她只是把海海当成孩子来爱的,虽然误解 了海海,却也救了海海。只能这样爱海海,才能不伤害他。她看他积极地在她面 前学好,努力地帮助她提高学习成绩,心里生出喜欢,是由衷地喜欢,于是不加 思索地就去摸摸海海的头发和脸颊,就像小女孩兴致勃勃地抚摸小猫小狗。可海 海误解了那喜欢,常常被调戏得心潮澎湃。 “和我好。”海海说。 她还是一笑,刚才那种笑,只是笑大了些。 “我明白了。”董海默默地走开,是舞台剧中留下那个忧郁的背影的时候。 灯光打下来,那个背影会被演绎得非常凄婉,让人心痛。一个人默默地恋爱,默 默地失恋,多么凄美。 “我何苦要爱你呢?”海海转过来又说了一句,他倒用了个问号。 她叹了一口气。他这样子使雯妮莎又一次想到,他还是个孩子,她欺负了他。 似乎想对此负些责任,她走向海海,第一次收起她雅俗的侉步,而是庄重地走到 海海面前,生死攸关似的。她看着这个小男生,其实他只比她小二三岁,也不比 她矮,只是因为他瘦小与单薄,更因为他的一脸童真,所以他显得比她小很多, 也矮很多。 她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说:“你是一个好男孩,别让我破坏了你。” 董海认真地看了看她,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像是被迫接受某种决定似 的,带着很深的愁苦。那愁苦的表情在他童真的脸上显得格外的深刻与动人。 最后是她先说“我要走了”,准备离开,突然又改变主意,似乎不忍将他一 个人留在这里。她有一点心疼。她劝他:“让我送你回家吧。” “那我以后可以去等你吗?” “好的。”她的态度不积极也不消极。 “你真的会来吗?”他问。 “好的。” 海明白了:“你在骗我,你不会去的。” 雯妮莎眼睛投向他处,不看他,问:“你到底想怎么样?想干什么呀?”雯 妮莎说这话似乎也有一肚子委屈。 他唏唏鼻子,像喝粥般说了一句:“我只是想对你好。我只是想爱你。” 雯妮莎突然意识到,她再委屈,其实也没有海海委屈。雯妮莎想这个中国男 孩有点走火入魔了,却说不出是悲是喜。 “我知道。” “我会对你好的。” “我知道。” 气氛越绷越紧,像根弦,要断了。 “我是真心爱你的。”也许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弹奏得太久了,突然说出来 就使紧绷的弦“咣当”断了。 气氛越来越难堪和狼狈,两个人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雯妮莎只是站着,不 说话,也没有了笑,不觉得他这话多么动听,也没觉得多么可笑。她就这样面无 表情地看了一会儿他。她的面无表情就很好,他觉得。 她突然改变了心意,把他的头抱在肩头,抚摸着他的头发,心里不仅有感动, 还有了认真。她说:“我说过我们可以作伴,可以使对方不孤独。这是真的。” 然后他们接吻。这之后,他们真的像一对恋人一样出现在校园里。雯妮莎的 那点爱,对海海就像救命稻草一样,这样他就不需要与人去争了,他是有保护的 了。海海的爱,对雯妮莎来说,是负了债的,重的成了负担。这对少年,一样的 边角料,一样的孤独,相互都有自卑之处,又都有优越之处,两个人有着真实的 同情与理解,不妨彼此好好相处。 这一天他们约好一起做作业,没有在图书馆找到雯妮莎,却碰见了艾丽雅。 他们常常能在图书馆碰见。 “我在找雯妮莎。” “噢,我经常看见你们在一起。” “是的,我们在一起。” “在一起?”艾丽雅重复道,然后欲言又止。 董海立刻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憨厚可爱地点点脖子,甚至得意洋洋。一下 子相识到这个程度,让他们自己也吃惊。董海知道她想问的是“你们已经发生那 种事了?” 海笑着点头,得意地承认了。他说:“是的,我们有性行为。” “啊。”艾丽雅像被捅了某处那样小声叫了一声,“我可还记得你在课堂上 的发言,可看看你现在吧。” 海笑了,像是笑一档死去的荒唐事。他显然是长了见识,轻薄地笑以前没有 经过文明淘洗的不开化。 “那是可笑的。我当时他妈的真逗。”海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说脏话,可偶 尔会在艾丽雅面前说,他认为只有艾丽雅知心到可以讲脏话的地步。 他以哥儿们的口吻说:“也就是美国男人干那事的平均年龄吧。”故意以一 种“就那么回事”的轻易口吻来说对他刻骨铭心的第一次。 艾丽雅听出海的意思:美国男人都是这个年纪,我也要这样。我不比他们落 后。从此白种女人我也是可以揽过来骑在胯下。所以这个国家,这个校园,至少 有一小片土地是他可以征服的。那种感觉太好了。通过她,他不仅走向女性,还 走向主流社会。董海总自认不凡,比这里的同龄人多出个思想,多出个志向,可 他仍然同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争取不孤立,争取跟 大多数人同步,先不管好的坏的,只要得到认同就好。海海从校园生活里得到启 示——与众不同对于一个孩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上帝啊,我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艾丽雅又是笑笑。 艾丽雅从来不对任何人的行为妄下评语,好像都接受,她让任何人能感觉自 己被接纳,被关怀。但是你能从她的笑中看出她的心意,她的好恶。这就是艾丽 雅的魅力。这就是为什么海海喜欢艾丽雅。而这种喜欢并没有进一步,而是娇嫩、 优美地断在这里,他转道爱上另一种少女。爱上雯妮莎大概可以解释董海从中国 到美国的全部修正,甚至是矫枉过正。 “什么是我们东方人与西方人的区别?就是他们比我们早知道性是怎么回事?” “就这个区别?” 海自嘲地说道:“到了美国,什么知识都没有增长,惟一增长的就是性知识。” “海,你变了很多。” “可能是我并不想保持现状。” “其实我很抱歉听说你们在约会。”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们看上去非常不一样。” “是啊?” “可不是。她是那么出格、不可预测,而你非常的可预测,按步就班。” “是的。她很出格,不过我觉得那挺好的。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是吗?我只能想像那种生活。” 海海明白艾丽雅的意思,就是丁丁曾经告诉他的那些,吸大麻啊、被开除什 么的。也许是因为他亲身见闻,也许是他爱上了她,总之他不像以前那样大惊小 怪,反而宽慰艾丽雅:“我知道你的感觉,我以前也这样想,但是那种生活并不 是坏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