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谁偷吃了青菜汁? 婚后潘凤霞就从以前的餐馆、旧公寓这一带消失了,她对自己的消失很满意。 不过她也很忙,有做不完的家务,偶尔有时间她就琢磨家里的现代化玩意怎么用。 比如一台电视的遥控器就有四五个,也分不清楚哪个管哪个。把本来很容易的娱 乐复杂成这样,害得她连电视也打不开。她没问帕特家里的现代化玩意怎么用, 不想他觉得她像“刚下船的”。潘凤霞觉得这个从女儿那学来的词挺形象。 她到餐馆辞工,与工友们道别,说她以后不做了。她在曾经工作过的餐馆吃 了一顿午餐,工友们开玩笑:“你现在不在这做了,就拿不到百分之二十的折扣 了。” 她雅致地笑笑,说她结婚了。大家自然就问起她的丈夫,潘凤霞有问必答, 讲着讲着,自己都吃了一惊,原来老公的好坏全凭自己的一张嘴。帕特从她嘴里 出来便成了个地产大亨、华商精英。他在全美各地都有庞大的生意网络,生意遍 及东南亚地区,除了房地产,还有橡胶园、果园、树林,还有原始森林,最近在 那原始森林里发现了矿产,现在专门派了一支科学考察队前去勘察。 潘凤霞使劲地讲着,人们用力地听着,全都瞪着眼,因为不用力就听不懂这 样的天方夜谭。从此那个华商精英、地产大亨帕特李就是人们印象中的潘凤霞老 公。 “那你现在每天都做什么啊?”人群中有声音道,人们想这么有钱了那该怎 么过啊? 潘凤霞于是迫不急待地炫耀她的富足。她说她惟一不多余的就是时间,连花 钱的时间都没有,大大小小的社交活动安排得满满的;其实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清 理房子。她抱怨车子太好,反而不方便了,像开到这种地方就需要时刻小心;其 实她有这些车的钥匙,却没有它们的归属权。她又抱怨院子太大,房子太多,七 个房间,六个厕所,厅大的就像走到排球场似的,真是够二百五的。众人笑,她 又解释,不是那个二百五的两百五,也不是房号,而是房价:二百五十万美元。 似乎她做太太做得心满意足又怨气冲天,说话时她的钻戒很助兴地像流星似 闪过来,亮过去。说得工友们都犯嘀咕,心里酸酸的:潘凤霞是漂亮,可也四十 的人了,漂亮也是个尾声了,难不成这尾声还能如此嘹亮?以前只听说灰姑娘的 故事,今天是见着灰阿姨的传奇了。 讲着讲着,潘凤霞就知道自己的这份生活是被众人羡慕甚至妒忌的了。潘凤 霞心里冷笑:我其实没乱讲啊,讲的大致是实情,只是对一些状况选择了不讲罢 了。年龄大些又怎么样,年龄大知道疼人,可以对他撒娇;有个残障的继子又怎 么样,也比活蹦乱跳的继子或继女好对付多了,他们简直把继母当老巫婆看。 潘凤霞现在想明白了,她的处境并不是那么糟,嫁的人也不是太差,帕特李 的那些长处还是很体面的,至少在工友眼里颇幸运。然后付了多多的小费,庄重 地走出了餐馆。 回来,潘凤霞怀着少有的愉悦心情在厨房里做饭。她在烹调她最拿手的卤牛 肉,加上八角、酒、桂皮,一股浓浓的卤肉味就缠绕在整个房子。潘凤霞几乎要 感谢这次告别之行,它让她将那份幸运挖掘出来。 帕特下班回来,一进门,潘凤霞扭过脸给了他一个媚眼,“回来了?”那一 眼真是媚极了。女人都有最艳丽的时候,就是那一瞬间的绽放,像潘凤霞现在这 样。这空前绝后的媚眼使帕特惊喜得神志一阵恍惚,也跟着扭脸去看后面,想证 实他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人迎接这个笑脸?因为这个妩媚很可疑,在她含情脉脉 的眼睛里,他连自己的影子也找不见。他永远不会知道它的对象是那个“地产大 亨”。他想她怎么和出门时判若两人? 帕特被这一眼幸福得春心荡漾,带着火气血性地盯着她。然后突然消失了, 再然后更衣好出现在潘凤霞面前。潘凤霞明白它的暗示。 她把头扭向一边,不面对他,这样可以使他感觉上不这么具体。她感觉他的 逼近,那股热呼呼的呼吸,它带着内脏里沉淀了几十年的食品,陈旧的,新鲜的, 混出一种混沌之气现在正向她逼近。想到这,她感到败兴,不再动,强迫自己去 忘却那丰富的想象,去平息身体里那强烈的不适。他开始用松动的牙吻她,她隐 约感觉到那衰老身躯驾着激情,正既汹涌又迟缓逼近她。潘凤霞使劲紧闭双眼, 不敢看他。老帕特以为她享受得很,更加卖命地工作着,问他年轻的妻子:“喜 欢吗?说你喜欢和我做爱啊。”老帕特的声音越来越撒娇,老男人撒娇起来有点 卖痴的样子。潘凤霞有点不忍地,故作娇态地拍了拍他的背,那是一个松散的老 男人的背,她心里最后的那一点温情也没有了。她像一只有温度的容器接受了某 种东西的填塞,无知觉地躺在那里。终于随着帕特李的一声呻吟,他那颗不大的 头颅倒塌在她的肩膀上。她驮着老帕特,看了一眼他湿淋淋的头颅,偏过脸去。 这种时侯她会非常思念董勇,她是指出国前的董勇。他们把性事当玩一样, 轻松愉快地玩着,而且玩得很好。董勇很知道如何讨潘凤霞欢心,推着她一潮一 潮地升涨。女人的欢悦更能引起他的欢悦,他的最大快感是看到自己使一个女人 欲仙欲死。他们感受到雌雄两种热流在体内迸溅,感觉他们就像鸳鸯蝴蝶一样和 谐完美。那竟已如天上人间般的遥远。帕特李完全满足不了她,她就像在不深不 浅的河里,永远够不着岸,总是半死不活的。有时连河水都没沾湿,就完事了。 女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潘凤霞正处于这个如狼如虎的年纪。没有了“性福”, 怎么可能“幸福”? 结婚后一个星期,老帕特就把家里的墨西哥钟点工给辞退了。潘凤霞没问为 什么。帕特照旧每个月给她二千,只是现在给的时候,不再说工钱了,而改口称 零花钱。她也不再说“谢谢”,而是很不当回事地“嗯”一声后把钱收进口袋。 她刚嫁过来,一时还拿不准姿态。那原先确定的主仆关系一时间没有转换过来。 慢慢地,他们在沉默的配合与相处中,迅速建立了新的家庭秩序。包括谁坐在餐 桌的什么位置,什么时间吃晚餐,以什么风味的菜肴为主等等。 这段婚姻对子女的影响比潘凤霞本人要大。女儿进入这个家庭开始了新生, 儿子则开始了隐居。 丁丁进了这个家,她给自己挑了间很好的房间。主人翁精神高涨,完全没有 随娘嫁过来的拖油瓶的小可怜样儿,很把自己当主人。“妈,你看啊。”丁丁激 动地朝她宽敞的卧室展开双臂,“这就是我的房间了?!” 丁丁和帕特李的关系还不错,这种不错具体表现在她敢向继父要钱,连潘凤 霞都不敢开的口,丁丁做得游刃有余。她的手段层出不穷,使她的母亲眼花缭乱。 可以是小女儿状的发嗲发媚:“爹地,拜托嘛。”“如果我求你呢?如果我很恳 切地求你呢?”也可以是小女人状的自怜自哀:“我们同学都有,就我没有。可 是我有什么方法呢。最希望赶快长到可以打工的年纪,就再也不用受气了。”还 可以是小泼妇状的发飙发怒:“不给就算了,本姑娘有的是方法。” 每次都是老帕特以讨价还价的方式来妥协,他刚掏出钱包,还没有打开,女 孩子以贼似的速度,在帕特老眼昏花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眼急手快地先下手 为强地夹起她所要的数目放进自己的口袋。老继父无奈何地摇摇头,是老男人对 小女孩不加理喻的纵容。他明白自己在上当,却上得舒舒服服,然后用手指指自 己的面颊,意味着什么。女孩子也似乎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在老继父脸上很干 脆利落地来了个响吻。 众多风度中最让潘凤霞目瞪口呆的是她同样可以很理智、有风度,非常有条 不紊地与她的老继父谈钱。“那如果我能在八点钟以前完成这些作业和家务,我 想你是否应该考虑再加五块钱呢?”或者“你上次承诺过我如果这次考试得了A 就可以得到十块钱。昨天就应该是兑现的日子。但是我要特别指出的是我的A 是 全班惟一的三个A 之一。我想我有足够的理由要求加两块钱。你不认同吗?”在 这种谈判下,丁丁更是百战百胜,她也不像以往那样自己去掏钱,而是等着老继 父心甘情愿、心服口服地把钱送上,然后从容地把钱收起来,继续她的晚饭。再 然后她把作业转手给了哥哥,从中赚了点批零差价。 潘凤霞懒懒地坐在餐桌上,听着日趋完美的、自信的英语从她十五岁的丁丁 细密晶莹的唇齿间吞吐着,感叹这些对白的精彩与理直气壮。再看看丁丁如何优 美雅致地起动刀叉,如何一声不响地将饭菜送进她红润丰满的双唇与像珍珠般的 白齿之间,而且用她紧闭且蠕动的性感嘴巴和热烈的眼神告诉她的继父:她有更 具说服力更强有力的辩论要进行,但是他要耐心地等待她将嘴里的东西咽下才能 听到它的精彩。那才是真正的上流人家的女孩的吃相。刀叉文雅地、动情地闪起 她对丁丁的期望。 潘凤霞夹了一块梅菜扣肉给丁丁,小声说道:“好了,赶快吃你的饭吧,就 你话多。” 丁丁皱了皱眉,用手盖住碗:“不要。妈妈,你知道这块肉下去会造成什么 后果吗?” “什么后果?” “我可能就因为这块肉不能参加拉拉队。拉拉队要的就是瘦瘦小小的。现在 我在准备加入拉拉队,我在减肥。” “你减什么肥?再减就皮包骨了。” “就要皮包骨。现在流行骨感美。”丁丁回头俏皮地冲母亲一笑,“美丽是 要付出代价的。” 潘凤霞扬扬筷子中的肉:“真不要?妈妈的梅茶扣肉可是很好吃的哦。” “我知道,妈妈。可是当认真地思考健康与前途时,就应该有勇气拒绝味道 与美食的诱惑。” 帕特李赞许地点点头,显然丁丁的新健康饮食概念是帕特李灌输她的。 那块停在半空的梅菜扣肉就转道进了海海的碗里,潘凤霞说:“海,你不会 也减肥吧?” 海海顺从地盛过,他在李家的饭桌上不敢多夹菜,多数是靠母亲为他夹菜。 他心满意足地嚼着五花肉:“不,我想长得壮些。” 潘凤霞慈爱地看着儿子:“多吃点,才可以长得高大些。” 丁丁说:“哥他得多吃点。他太矮小了,这在美国会被欺负的。” 潘凤霞笑:“你们说你们两个到了美国奇怪不奇怪?往两个极端走,女孩子 希望自己越瘦小越好,男孩子希望自己越高大越好。” 其实潘凤霞觉得孪生分道扬镖的远不止在吃这一点上,只是其它的,她不好 去点破。她只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与女儿在新家的游刃有余相比,儿子对继 父和约翰是能躲就躲。典型的一个随娘改嫁过来的小拖油瓶,浑身上下都是一个 知趣。他总是在自己房间里活动,只有吃饭的时候出现在房间以外的场所。出了 房间,屏住气在大房子活动。他喜欢在院子里看书,总是坐在小石梯上,后来潘 凤霞搁张折叠椅在后院里,舒服得海海有点不好意思了。有一次帕特李回来,忽 然在院子里看到这个被忽略的继子,也没有抱怨什么,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认真 地对他笑笑。海海对这心血来潮的怜爱非常不领会,反而“吱”地像猴叫一样躲 闪。海海的不领情很让帕特李扫兴,一开始帕特是想对海海好的,帕特李自己的 儿子不健全,有一个健康的、有出息的继子他是乐意的。可是海海总像避怪兽似 的避他。帕特想:我是老虎吗?内地小县城的孩子没见过世面,就是不大方。以 后也不愿意再抬举他了。帕特又想:海海和丁丁怎么可能是孪生?他们怎么可能 是一个爹妈生的?第二天海海还是小心知趣地收了椅子,连自己也从后院消失了。 海海只是希望在这幢大房子里安全地、不被注意地过到十八岁,过到在美国 搬出来住被认为是合情合理的年龄。他是为他妈妈着想——不要让她感觉他们亏 待了他,让他小小年纪就出去自谋生路。于是他要委屈自己在这里住在十八岁, 住到让妈妈心安理得的年纪。现在他只是希望得到一份与妹妹热闹、受注目相反 的日子:低调、边缘和但求无过的隐居生活。 海海更不可能向继父要钱。实在、实在要用钱的时候,他就跟潘凤霞说。一 天潘凤霞不在家,他打她手机说他想买一本书。潘凤霞说:“急吗?”海答: “嗯”。潘凤霞说:“我很晚才回家。回家的时候你可能已经睡了。”“没关系。 我可以等。或者你可以把钱放在我房间门口。”潘凤霞说:“帕特在家吗?”海 答“嗯”。“那你不会向他要?”他不说话。“你这个傻孩子。你向他要钱买书, 他不会不给的,而且会高兴,那说明你和他亲。这点你得学学你妹妹。”潘凤霞 有时也替儿子急,他不知道其实大人不太好意思驳孩子的面子。可海海就是不干, 一会儿后说:“没关系,那书先不买了。” 等潘凤霞回来后,海海还等在房间里没睡觉。听到母亲的声音,他从房间里 出来,奄奄一息地说:“妈你可回来了,我都快困死了。” 潘凤霞心痛地看了一眼儿子,赶快把钱给儿子,问道:“有这么急吗?” “我参加物理兴趣小组,等着买书。” “什么时候参加的?” “上个月,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是吗?那我怎么不记得了?” “我怎么知道?” “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太忙了。”潘凤霞带着抱歉的语气说。 “忙得只知道结婚了。”海海突然冒出一句,声音是小的,却非常固执。 潘凤霞心里突然一落。自从儿子给自己修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头发后,她就感 觉到他不再是那个国内听话懂事的“乖孩子”了。她知道那是一个小小的示威。 她到儿子的中学一看,果然看见一堆一堆的鸡窝或鸟巢出来,她知道再跟他闹就 有点没道理了。她想,既然别人都这样,那么她的儿子也应该这样。她不想让儿 子在他的同学中太孤独了。她也知道就算海海顶着鸟巢在同学中还会孤独,因为 他的同学仍然认定他是妈妈的“乖小孩”,老师的“小宠物”。 海海从来没有对她离婚、再婚明显表示过什么,一句话没有,但从他的无言 中,潘凤霞感觉得出儿子反对得多么强烈。潘凤霞对儿子怎么也生气不起来,她 能理解儿子心里别扭,自己的娘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儿子心里能好受吗?儿子对 母亲的占有欲永比女儿要深切。潘凤霞只能加倍地对儿子好,希望海终有一天能 理解她的苦处。 海只是更加深地躲入自己的情感小世界,得以一丝的安慰。雯妮莎是来美后 的最大色彩,因为有了她,日子开始有声有色,具有戏剧性。比如偷偷逃课去看 一场电影,把这个同学的课本放在那个同学的抽屉里,往女同学的笔盒里放毛毛 虫看她花容失色;比如她装怀孕、他装瘸腿逛商场招致目光,比如将厕所的水龙 头拧得朝上,毫无提防的学生一打开就被喷了个满脸。学校的日子也因为她有了 期盼,有了体面,有了温暖。她是他生活里的一束太阳,尽管不明媚,但那毕竟 是温暖的意念。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一个月,突然就像跟开水一样沸腾起来,而且事 情小得可怜——偷吃事件。 那天傍晚,潘凤霞在家里给约翰榨青菜汁。有机食品店买回来的这些水果蔬 菜绿得非常纯正,却也贵重得让人想难道它们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或人参果?帕特 李什么都小气,就是给约翰花钱不小气。她现在马虎多了,什么都一股子脑扔到 榨水果机里搅和。什么先后顺序,不都混在一起榨吗?榨完,她盯着黄绿、黄绿 的浆液看了会儿,寻思这是青菜汁还是人血?她想:现在的人真有意思,越是不 能喝的东西,越是当作补品必须喝。 帕特李一进家门,照旧问了家里的情况,约翰今天怎么样了?吃了什么?有 什么不舒服吗?潘凤霞一边作答,一边炒菜。帕特李又问今天潘凤霞买了什么菜, 什么价格买的。 “今天这玉米多少钱?” 现在潘凤霞也学聪明了,反问道:“你说呢?” “一块钱四个。” “不,一块钱五个。” “那很便宜啊,那应该多买一些。” 她心里想,那二个就当被偷了。 潘凤霞看着这个富有而节俭如癖的客家佬,想他怎么会这样?再想他这么小 气的人当初怎么会送她一副TIFFANY 的钻石耳环?事后想来,真觉得应该早些重 视这个怀疑。 “我跟你讲一个人的故事吧。”潘凤霞拉着她唱戏的长腔道,“以前呀——, 有一个财主,有钱的不得了噢,可是呀,他小气得不得了、不得了。为了让工人 早点起床干活,他半夜起来学鸡叫。他不仅对工人小气,对自己也好吝啬、好吝 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有一天他病了,大夫说你这病有一方子可以治:就是 拾一点狗屎,再加一点糖,连吃三天。可是三天后他病得奄奄一息了。大夫问你 吃药了吗?他说吃了。大夫说怎么吃的?他说我就光放狗屎没放糖。大夫说你怎 么不按方子吃呢?他说狗屎不用钱,糖要钱啊。你看看,他小气到什么地步,最 后他就病死了。对了,还没告诉你这个财主的名字。这个财主的名字啊,叫—— 帕特李。” 说完潘凤霞就笑得快窒息了。帕特愣愣地看着潘凤霞,想这有什么可笑的, 竟然有人可以这样没有任何理由把自己逗乐。 “嘿,笑一笑,你现在连笑都小气得给了。笑又不花钱。”她又笑,总是那 么嘹亮地笑。 帕特还是板着个脸,像是跟谁过不去似的。 “所以你要吸取教训:用掉的钱才是你的。省省省的,最后自己咣当倒了, 再多的钱也带不到棺材里去。” 帕特推心置腹地说:“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小气已经成了 我的属性了。” 潘凤霞笑:“知道自己小气啊。对自己的认识还挺正确的。” 刚说完,她就看见帕特将一些剩菜放回冰箱,潘凤霞说:“刚说完你,你又 犯病了。那点菜还不够冰箱的电费呢。你到底会不会算帐?”说完就要往垃圾桶 里扔。 “留着。留着它,我心里踏实。”帕特一边说,一边上前将他们包好。他的 两只手比他还节俭,永远不闲着。他就是靠着这双时刻就绪的手从一个餐馆跑堂 做到大老板,不靠技术,不靠资金,连英语也不靠打出了一片天,靠的就是这双 从不闲置的手。他的脑子说:我不应该再自己打扫院子,我有的是钱,应该请园 丁。而他的手已经把院子整理出来了。长期的操作与劳动,使这两只手有自己的 主张,并不受大脑支配。 就在帕特李到家之前,孪生兄妹坐在一起看电视,那是一把很舒服的沙发, 一般只有帕特李坐,他管它叫王爷椅。只有帕特李不在家的时候,两个孩子才有 机会坐,总是丁丁抢着,海海几乎没有机会坐。海海想了想,就冲丁丁大叫一声 :“你的电话,楼上接。” “谁的?” “不知道,反正是男的。有点像彼得的声音。” “真的吗?” 丁丁立刻从王爷椅上弹起来,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真的以为彼得来电,一 会儿后又跑下来说:“哥,真是彼得打给我的?我一上去接,他把电话挂了。” 海海躺在王爷椅上,心里想,女人到底是嫩了点,嘴上却是说:“这样啊? 那你下回得跑得快一点。知道吗?” 丁丁立刻也反应回来了,大叫:“你骗我。这是我的位置,起来。” “你不是离开了吗?” “可它还是我的位置,我是被你骗开的。” “是你的位置?那你叫一下它,看它应不应?” “你这个大无赖!你这个大混蛋!” 丁丁跺着脚大叫,还用手去拽海海。海海自从看见丁丁在学校打了人,发现 她有暴力倾向,不太敢去惹她。起身道:“好好好,让给你。不是因为你有理, 而是因为你是女的。” 可帕特一回来,兄妹俩就安静下来。他们还没有亲密、熟悉到可以当着继父 的面争吵的份。双胞胎只是继续用眼角争吵,连这个帕特李也看不下来,老帕特 苦恼地看着他们,又去瞅潘凤霞,眼睛在说,你怎么也不管管? 潘凤霞淡淡地搭了一句:“他们在比力气。这样会长得比较快。” 帕特心灰意冷地说:“这是什么话啊?” 潘凤霞说:“他们俩从我肚子里起就开始打架了。” 老帕特一脸苦相,他想他还能有幸福平静的晚年可言吗? 潘凤霞说完就去后院摘青葱。帕特将约翰从房间推出来,体贴地问了他的病 痛。帕特总是带着一点紧张的神情,想看出约翰的一点不舒服、不自在。他似乎 不相信约翰幼稚的语言能把二十五岁的残疾身体表达清楚。 “吃青菜汁了吗?” 帕特打开冰箱,发现青菜汁少了小半瓶。“谁偷吃了约翰的青菜汁?”帕特 突然扯着嗓子喊,两个眉头扭在了一起,两坨肉在颧骨上下颤抖,像是太平之夜 忽然发生了一起重大盗窃案,触目惊心,让他这般苦着自己。 “海海、丁丁,你们两个给你过来。你们两个谁偷吃了约翰的青菜汁?” “……” 兄妹俩一时间没有任何回应,两人不知道如何回应——就像有人在一个温馨 可人的晚餐上无端地响了一个臭屁那样大煞风景,人们一时间不知道拿什么态度 对待。 “啊?说话了,有种做就有种承认。” “我们……没偷吃。”丁丁说话了。 “没偷吃,那怎么不见了三分之一?” “我们……只是尝了一点约翰的东西。”丁丁又说。 “我们只是一人尝了一点。”海海也说。 “你们没吃的吗?我没喂饱你们吗?要偷吃别人的饭?你是丐帮的帮主吗?” 帕特虽然腰缠万贯,但是一骂人还是骂到吃饭及与其相关的问题,他以吃饭 作为视角来表达他的喜怒哀乐。说到底还是苦出身惹的祸。 “那不是偷吃。我们没有偷吃。” “还说没有?你们不是已经承认了吗?” “我们只是说我们尝了一点,不是偷吃。” 董家兄妹无法理清的是:在这么一个豪华、应有尽有的大房子里,怎么还会 出现“偷吃”这种最低等的,最可笑的事情,而且出现得这么理直气壮、耀武扬 威。 可在帕特看来是一回事。他瞅着强词夺理的兄妹:“有什么区别?” 兄妹俩一时也说不出道道来,海海只是更加地死咬着那句话:“我们没有偷 吃。” 约翰瞪着大眼看着他们。他们的精彩表演让他一时忘记了疼痛。而丁丁这时 已成了叛徒:“是我哥哥先尝的。” “是你先偷吃的?” “没有。” “明明就是偷吃。” “没有。我们只是好奇。” “有什么好奇的?你们还没尝过狗罐头呢?是不是也要尝一下?” “我们……已经尝过了。” “你们还真尝了?你们连哈利的食品也偷吃!” “不是偷吃。”海一脸的莫明其妙。他想,狗的饭,人吃了也叫“偷吃”, 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黑白不明的事情吗?! “你们还真谗呀。你们到底是吃饱撑得,还是没吃饱?!” 约翰的眼珠子随着他们左右地摆动。丁丁趁机溜走了,约翰的眼珠子又跟着 她跑。 “发生什么事情了?”潘凤霞连忙问,从后院摘了几根葱回来,她发现这里 已经换了一重天。 约翰的眼睛瞪得更大,转得更频繁,他想,更逗了,又加了一个人进来。这 个晚上不乏味了。 潘凤霞立刻掌握了情况,先去看儿子,用目光安慰他。海就是这样,受了委 屈冤枉,只是自己忍着,不叫别人看出来。别人也许看不出来,母亲能看不出儿 子极力控制下的冲天的委屈?这时潘凤霞刚嫁进这个院落,一时还不太敢替她孩 子声援。她把表情尽量淡化掉:“天啊,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 “这事还不大?他们把我儿子的药膳都偷吃了。” “小孩子好奇吃点就吃点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把帕特拉到一边,说, “就算我孩子有什么错,你也应该先和我说,我再去教育他们,你这样直接骂他 们,只会起反效果。” “我就知道。”帕特李的嗓子越来越高,虽然是与潘凤霞单独谈话,但是海 海还是听了去,“你们住在我家里,吃我的,住我的,花我的。我说他们几句怎 么了?你们从来不把我当回事。” “我就是因为把你当回事,才不希望你去扮演这种角色。像个小丑一样上窜 下跳。” “什么?你再说一遍?”帕特青着脖子问。 “没什么。” “我管他们是因为我把他当儿子看。这街上流浪儿多了,我会去管他们吗。” “谢了。你可以把他当儿子对待,可别把他当儿子教训。”潘凤霞的脾气也 上来了,“记住:你不是他们的爹。他们亲爹骂他们两句他们没事,可你说他们 就有事。” “终于说实话了,他们当这里是福利院啊。” 约翰的表情有一点子孩子式的幸灾乐祸:无论哪一方赢了,他都一样有瞧头。 “至于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那一小口食品争得你死我活的,那是 鸟的事情,不是人的事情,何况这是美国!我只听说人懒死的,还没听说这国家 饿死人。不就是一碗青菜汁吗?值多少钱?” “潘凤霞,你不要偷换概念。不是一碗青菜汁的问题。” “就是一碗青菜汁的问题。” “可那是约翰的药膳。他的药膳就是他的命,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帕特的 食指抖着,他在告诫他们:再让他发现偷吃,就不是一个指头在这里指指点点, 那就是一个巴掌扇下去了。 就在夫妇俩吵的时候,海海在一边难受得要命,两只手又开始去搓裤腿。他 试图以此缓解这个空间里淡淡的无耻,缓解每个人的难为情和错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