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连狗食也不要偷吃 晚饭的时候,每个人面前都多了一杯青菜汁。每个人对着青菜汁迅速地做着 分析:潘凤霞是以什么心理来榨这杯青菜汁的,自己又应该以什么心情来喝它。 “看什么看,喝了它。以后要喝,就跟妈妈说,我给你们新榨。” 兄妹两人像是有人撑腰那样大胆地喝,才发现一点也不好喝。不让吃,它才 好吃,让吃了,也就不爱吃了。兄妹俩面露失望,打着青菜汁生腥的饱嗝,对妈 妈说谢谢。 帕特没有明显的表情,洁身自好地抿抿嘴,不去碰那碗青菜汁。快吃完饭的 时候,潘凤霞说了句“不喝我就倒了”,一下就找准他的要害。帕特端起青菜汁 一饮而就,像灌药,自尊不得不屈就、妥协的样子,然后嗓子眼儿倒着黄绿的浮 沫,离开餐桌,甩下个愤懑的背影。 偷吃事件给了这幢大房子一个很沉闷而莫明其妙的夜晚。帕特的背影仍在愤 怒凶狠着,潘凤霞母子三人都不知道应该拿这动怒的背影怎么办?拿这小得可怜 而卑劣的“偷吃”怎么办? 各人回各人的房间,避免面对面的机会。海海离席的时候,潘凤霞叫住了他, “妈给你做点好吃的。”潘凤霞想儿子今天受委屈了,想补偿他。 “不是刚吃过饭吗?” 海海瞅了他母亲一眼,对她用吃来传达感情,化解危机表示出几份不屑。今 天已经为个“吃”字,在这个几百万的院落里上演了一场闹剧,现在母亲还要再 次证明吃的匮乏。 “可是你总有想吃的东西吧。” “干吗老是说吃的。”说完海海就上楼回房间。 潘凤霞叫住他。他问:“干嘛?” “别往心里去。” 海海点点头,又提步要走。 “干大事的男人不应该计较这种小是小非。” 海海点点头,又走了,一会儿回头对他母亲说:“妈,你不可能取悦每一个 人,让这个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高兴,所以不要这么努力。” 潘凤霞想海海小小年纪已经如此明白事理,就在她在厨房里想着如何补偿儿 子时,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此时董海的房间里正装着别一个女人。 海只有在自己的房间里,紧张的神经才微微发松。房间以外的空间都是在受 罪,都得夹着尾巴做人。都是一种社交,一种负担。只有在自己的房间里,才能 看见这样的海海:叭叽个嘴大声吃着他从冰箱里“偷”回来的剩菜,一边玩着游 戏机,一边听着从丁丁那里借来的香港女歌星的流行曲。尽管海海与丁丁表面各 玩各的,风马牛不相及,暗里还是长到一块。比如他们都喜欢港台流行歌曲,都 喜欢玩游戏机。 此刻的放松是海对他寄居继父家的歇息,就像成天西装革履、皮鞋光亮的上 班族,需要给自己一个休假大放松。在自己房间里他不需要担心继父的脸色,不 需要顾及哪一句话多讲了,还是少讲,讲了却没讲好。他两只紧张的手终于可以 松弛下来,不需要紧紧地揪着裤腿。 突然有人敲他窗户,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是雯妮莎。他赶快为她开窗 户,她爬进房间。他突然又后悔放她进来,这是他继父的家,而且现在所有人都 在家。后来才知道这里中学男女生常这样,雯妮莎以后常这样地溜入他的房间, 还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溜入所有的房间。 他把一半的害怕和惊喜吞下去,小声翼翼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嘻笑:“无聊了来这里看看你。” “你怎么找到的?” “你提过,我就记住了。” “如果你把这聪明劲放在学习上就好了。” “你不高兴我来吗?” “不是,只是我担心我家里人发现。” “放心吧。不会有人知道的。” “狗也没叫吗?” “现在的狗并不是那么灵机。”她笑,眼睛东张西望,“你现在这个家比以 前那个好太多了。” “不是家,这个只是房子。” “其实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你说是不是?” 雯妮莎边说边抱怨天气太热了,不停地把头发撩拨起来,用手当扇子去扇自 己。其实她不是热,只是烦躁,那种青春期少女莫明其妙的烦燥。总之,她浑身 上下没有一块是老实舒坦的,把正在专心写作业的海海挑动得神志很乱,“是的。 是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这么热的天,你们家怎么也不开空调?” 海海正想向她解释继父的吝啬小气,这时妈妈敲门,在门上叩了几下。海在 惊慌之下也能急中生智把硕大的雯妮莎折叠起来,塞进衣橱,“千万别出声。” 妈妈敲了两下门,意思一下,并没有等到海海允许就自己开门。海海挡在门 口,说“我在读书”,母子俩在门口说话。 潘凤霞递过一盘红烧猪蹄,说慢慢吃。“就是想问一下功课做得怎么样了?” “已经做好了。”“好,就把学过的再复习一下。”“也已经复习过了。”“那 就把明天要教的预习一下。”“预习过了。”“那你不会自己找一点题目来练习 一下。”“好的。”海海想不能和妈妈再这样闲扯下去,雯妮莎还在衣柜里,她 不耐烦了就会跑出来,不能让她胡来。海海立刻说:“我们马上就要考试,我得 准备了。”这种话一出,潘凤霞就会立马让开,不敢耽误他:“好好好,好好学 习。” 潘凤霞一走,海就去开衣柜,雯妮莎却不在里面了。海海正发愁着,这时她 从后面抱住了他。“我在这里,小傻瓜。”她可以这样随时随地冒险,同时娱乐 自己。 “你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你失踪了呢。” “上帝啊,这是什么东西?”雯妮莎指着那盘红烧猪蹄说,“你知道它是踩 在什么地方的吗?就往嘴巴里放?你们中国人真是什么都敢吃。” 海嘻嘻笑道:“味道很好的,要不要尝一点?” 雯妮莎认真地想了一会,像是做了人生重大决定那样眉头一皱。雯妮莎终于 在十八岁那年对猪蹄进行了食物探险,她承认这些不能吃的东西其实味道不错。 一边尝鲜的雯妮莎突然往海海的大腿上一坐,风骚极了的样子。她把全部的 头发捋向一边,露出一截圆润粉白的脖子和柔嫩的背。海海看见这些心里受罪极 了。 天气太热,总带着一种不清爽的感觉,雯妮莎耸动着肩背,好像身上有什么 叮痒,还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腋下。海海看到这个不甚雅观的动作,突然很是失望。 也看清她的身上被抓挠的几条印子,还看见她啃猪蹄的样子,用嘴去嘬嘬手上的 卤汁。不知道是艾丽雅的话起了作用,还是眼前的雯妮莎扫了他的兴,总之最后 一点令他拿不准的距离感也没了,最后一点敬畏也没了。原来她也就是无数白种 妇女其中的一个;少女时还算有点姿色,一到三十就又胖又壮的那种。 海海有点败兴地对她说:“我要学习了。” 她说:“你妈妈刚才又教训你了吧。她总是这样,你也不烦?” 海说:“好像你听得懂中文了似的。” 她说:“我不需要懂就知道她在说什么。” 海说:“你是对的。我是要学习了,不然她会生气的。” 她毒辣地笑笑,就开始脱衣服。那种不顾忌,义无反顾。她先是将自己的小 背心脱下,然后是她的胸罩,解下胸罩后,很风骚地挥了挥,像舞动一面旗子。 他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系列的女性动作出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影。 “天啊,你要干什么?!你知道这是哪里吗?所有的人都在家。” “这就是为什么每个房间都有门的原故。” “可是我妈妈还是会随时进来。” “所以要快。” 雯妮莎不怕麻烦,麻烦让她的生活不枯燥,处理麻烦更是让她惊险刺激。潜 伏在她骨子里的不安分,是她无法摆脱的。 而她那惹事生非的禀性吸引了海。他看不透这个白种少女的冷漠与热情。他 思来想去,最后的结论是:她是天使,亦是魔鬼。他此刻已经觉得这些不太重要 了,重要的是眼前这幅诱人的景色他已经无力拒绝。 海也色胆包天地看着她。荷尔蒙让他胆大包天,让他忘记这是在继父的家, 是在最危险的地方。他甚至无师自通地打开音乐,让音乐排除他们可能发出的动 静,好误导、迷惑家人的听觉、知觉。这时荷尔蒙已经让他全身滚烫,猛烈而激 活的血液在他身体上窜下跳。他完全管不住自己了,觉得有一股不可抗力地控制 着他,而且控制着他这么快乐地生痛着。他一下把雯妮莎搂进怀中,他的手指变 得自信,动作也熟练多了。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小男生般的探询,而是一个有主见 有步骤的男人了。 “有安全套吗?”厮扯中雯妮莎问。 “没有,”海说,“我没有这些东西。” 雯妮莎教导道:“你应该准备。” “那我会去买一些。” “不用。你向学校护士拿就行了。” “那多不好意思。那她不就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还要登记名字,和辅导什 么的。” “没有。你推门进去说声,我可以拿几个避孕套吗?她们问也不问就拿给你 了。” “问也不问?” “不问。这样是为了保护我们学生的隐私权,问多了谁还去拿。这样就违背 了他们教育部门原本的计划用意。” “什么计划用意?” “不要有性病,不要怀孕。” “所以他们就不问?什么都不问?” “不问。” “那我明天也去拿一点。” “那是明天。”雯妮莎说,然后她指指她的下身。 她的臀部一边刺了宝剑,一边刺了骷髅。她把腿一开,突然一张女人生理解 剖图展现在他面前,那样的层次分明,繁琐复杂,幽谷晦暗,只是不再神秘莫测。 他明白她的意思,在他的意识里,那是很脏的,他不太愿意为女人这样。可能是 因为她是白种女人,他也愿意为她这样。然后轮到雯妮莎,他伸手按住她的头, 一直向下按,向下按,她的头和嘴脸向下滑落着滑落着,滑到了那丛有点儿扎人 的茂密的荆棘…… 这套动作在稚拙与热烈中,不如怎的就完成了,于是成了那频率、心跳、速 度,还有偷吃禁果的勇敢和冒险,而快乐是在她走后他才从绕梁三日的良久回味 中产生。而这时只是铆足一股劲儿,尽量止住床和人的动响,禁止声音通过墙壁 传播出来,传到老帕特的耳朵里。事后雯妮莎迅速地各归各处,从窗台溜走,走 进幕后。他们可以在所有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准的方式去过他们零碎的性爱 生活。他们已经很有技巧地避人耳目,随机应变。 雯妮莎走后,海消耗透了,惊魂未定地躺在床上,想:自己在继父家里做冒 天下危险的事情,这不是找死吗? 第二天一早,董海下楼吃早餐,帕特重重地盯着海,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 光非常有所指。老帕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是不是知道他与雯妮莎在房间私会? 董海想到这,将头深埋在盘子里,大气不敢出,赶紧吃完早饭,大声说了一句: “吃完了。”像赶夜路的人吆喝着给自己壮胆。背起书包,准备出门,突然看见 帕特李还在幽幽地盯着他,好像帕特从他下楼就开始对他盯眼,盯到现在眼都没 眨过。 海海既害怕又等待,他想被砍头,这刀也得快点。他提着气,如果是这样, 就让继父撕破脸皮跟他清算一场:从闯祸到闯祸。这样他也不用如此提心吊胆的 了。 果然帕特李说:“晚上回家我要和你谈话。” 董海的心砰砰地跳,就差一层薄薄的胸腔就会弹出。他想,可能帕特已经知 道了。他这是缓期执行。他听到自己响亮地咽下一声口水。 一个房客每天晚上被邻居脱靴子的声音吵到:砰,一只靴子被甩了出去,砰, 又一声,另一只靴子也被甩了出去。这个房客被他邻居烦死了。可是有一天,他 只听到砰的一声,他等着下一声,第二声一直没有响。他也等到了天亮,彻夜未 眠。 现在帕特这句话使海海成了那个房客。 一整天在学校里都魂不守舍。他不知道帕特李到底知不知他和雯妮莎的事情, 又打算怎么处置他?他知道帕特李绝对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写作课,老师点评了作文。老师那张像列宁一样严峻凛然的面孔总带一种厌 倦的笑容,似乎等待着一篇美文去刺激他,可惜没有等到。他从来不认为他教的 学生中有一个人是作家的料。有几个学生有点才气,却没长张老老实实坐得住的 作家屁股。有几个学生长了作家必备的屁股,又不具备作家的才情,比如这位新 生海董。除了他的英语还没成为自然外,更让老师头痛的是他的写作模式。海海 进校以来,写的全是拾金不昧、给无家可归者送食物,老师想他年纪小小的,怎 么就已经有这种陈词滥调。再一看丁丁的文章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他就 知道这种陈词滥调有章可循,那是中国教育模子:看见青松就想到正直挺拔,看 见小草就想到平凡而奉献的一生。两个孩子刚到美国一时还没有换过频道来。不 过写作老师不敢给太低分,知道他们不容易,两个十五岁的中国学生操着满嘴的 语法错误,话都说不清楚,能写出字来就不容易了。再说中学写作本来就不是培 养作家的地方,它只是教学生写规范的文章,和基本的文学品味。他在这时不曾 料到有一天海海的作文会刺激到他,使他那厌倦的笑容猛地一喜。 接着是数学课,老师一头浓密的白发劲草一样直挺着,两眼已经蓝得不纯正 了。董海一直是老师的最爱,因为他总是那么把老师当回事,把学习当回事,把 学校当回事。然而就是不把自己当回事,一进教室就坐在角落上,不像其他学生 找个最舒服、最正的位置,可是每每一考就是满分,却很少出声,更很少发言、 提问。老师有点吃不准他,有次问他为什么从来不参与课堂谈论?他说他没有问 题,再说他认为为了解决自己的一个小问题,耽误全班的课程,是没有整体观念 的表现,就算有问题也应该课下解决。如果提问,就应该是比较有水平、有代表 性的,才能拿到台面上,不然耽误了课程不说,也自取其辱。老师莫明其妙地看 了他一眼,眼神已经很请教,说,那你是学生,这是你的权利啊。你想这么多做 什么啊。海海很优雅地笑道,我不滥用职权。这位并不老却白发苍苍的老师迷惑 住了,想,这所破公立学校容不下这条大鱼。 今天,无论两科老师的褒贬都对董海产生不了意义,他的脑子像键盘一样飞 快地敲打着,如果帕特李发现了怎么办?是老实承认还是死不认帐?老实承认不 一定会争取到从宽处理,帕特李会将自己从家里赶出来,帕特李一定会告诉妈妈 的,妈妈就会很伤心很失望。看来还是不能说实话。可如果帕特节证据确凿,自 己不主动承认,后果可能更糟。 下课时,海海还想着怎么办。雯妮莎小步跑来,一边拉着海海跑,一边晃着 手上的锁匙说:“女教师厕所钥匙。”到了女教师洗手间门口,她用手上的钥匙 开门。 海海左盼右顾,神色慌张地说:“雯妮莎,你在干什么?” 雯妮莎故意潦草回答:“我想我的这个动作叫作开门。” 门开了,雯妮莎示意海海进来,海海不肯,雯妮莎一把把他拉进来,又长又 卷的眼睫毛扫来扫去,眼睛电得海海心痒,亲吻他,同时解他的衣服。他又兴奋 又害怕地阻止她的手,说:“不行,随时有人进来。你在干什么?” “说点别的。你除了说‘你在干什么’外还会说别的吗?” 她继续挑逗他。一上来就是那种长驱直入的,将他的整个口腔都要掏空的长 吻。她的舌头敏捷、熟练地玩着各种花样,没有任何经验的他,只是笨拙、积极 地伸撅出张嘴,随着她的舌头一张一弛。海的脑子说“不行不行”,可这种销魂 的吻让他热血沸腾。荷尔蒙只会在“不行不行”下涌动得更汹涌,感官只会被 “不行不行”刺激地更痛感,更快感。 两个人正在亲吻,这时一个女老师进来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进来 的?” 董海顺口说:“这个门本来就是开着的,我是说它没锁上。” 老师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们,说:“你们很幸运,因为我不追究。” 两个孩子又喜又惊地逃出来,有惊无险叹了一口气,幸亏他们没干什么,不 然后果大了。 雯妮莎笑道:“你很机灵嘛。” 董海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只是装得漠然。 “我是说那个门的问题。”她再一次的强调,亲亲海的脸颊,像对一个孩子 鼓励性的亲吻。 海海有点厌倦地说:“你知道这种事情被发现会有麻烦的。我们会被停课, 会被通知家长。你还嫌我们的麻烦不够多吗?” 她不以为然道:“我们并没有被发现。” “老是这样迟早会被发现的。现在我怀疑帕特李已经知道你在我的房间里。” “发现了又怎么样?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这还不是?那什么才叫天大的事?” “比如你被车撞了。” “我觉得这事比被车撞一下还可怕。” “我要是你,我就主动去和他谈。” “怎么谈?” “当然是用中文谈了。我想你们用英语谈不是太顺畅。” 海斜着眼睛“哈”一声,意思是你以为自己很幽默呀? “你不应该这么怕你的继父。要是他问你,你就直接跟他说,对,雯妮莎是 来过了。他要再问你你们在房间里做什么了?你就回答说,做爱了。这是你的人 权。这是美国,这是一个讲人权的地方,你有很多权利,包括做爱的权利。他不 应该那样管着你。你们中国人就是太受压制了。” 海心里想,我们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行为标准!有一次他只是说了班上有个少 女妈妈,妈妈就害怕得像听了鬼故事。他想如果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 会昏过去的。 “你害怕了?” 海海觉得自己不是不敢去承认,而是不可以去承认惊慌。 她又说:“其实你是喜欢的,不是吗?” 她挑衅地瞪着海海,她又蓝又绿的眼睛瞪着时候带出一种放浪与大无畏的眼 神。他承认她那惹事生非的禀性吸引了他,他还承认潜伏在他骨子里的危险基因, 是他秘密向往的。他感觉到自己是危险的。 “上课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带你出去兜风吧?” “什么?逃课?” “有什么大不了的。” “NO. ”他说这个NO时自己也吃了一惊,心里有点高贵的感觉,说,“我知 道逃课对你很容易,对我不是。我有别的事情,这些事情是你无法理解的。我和 你有不同的兴趣。对不起。” “我知道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找麻烦呢?唯恐天下不乱?” “我走了。” “怎么了?” “你认为我给你找麻烦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海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你有人看着,所以不需要跟别人过不去,但是我没有。我不防碍你了,让 你一个人呆着。你是对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不应该和我在一起。” 董海看着她随着自己的节拍扭着特有的步子走了,带着一点轻佻的优雅。他 想:她大概就是这样长大的——随时、随处、随事可以找出刺激来娱乐自己,而 且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做得像冒险才觉得刺激、有劲儿。对她来说,什么都行,就 是别与众相同。当他想完这些时,他又想,她是这样的吗?他毫无把握,他对她 的认识永远都不会是准确的。 “不要现在走。”海海在后面叫,“现在这种时候我不喜欢一个人。” 是的,这个时候,海海特别害怕一个人面对事情。他知道雯妮莎在这种情况 下根本帮不了忙,帮的也只是倒忙,但是至少起了个壮胆的作用。 在离家还有十来步的时候,海就像以往那样早已准备好了钥匙,一到门口, 他就以轻而准的动作打开门,然后迅速溜进房间。只有在自己房间他才稍微地放 松警戒,一旦有动静,两个耳朵就又竖起来,走廊里风吹草动都让他屏声敛气。 就算上厕所,也是先听外面的动静:走廊、洗手间没人了,他才蹑手蹑脚同时是 迅速地溜进洗手间。处理完毕,再竖起耳朵、等待,早已习惯成自然。海海的回 避,果真给他开辟了独属于他的空间。他与帕特明明在同一屋檐下,却可以不照 面地共存。 可是今天一进家门,就看见帕特李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两只眼睛还是那么 幽幽地盯着他,好像这一整天都忘记眨过眼。瞪了这么久,目光还是这么犀利。 帕特放下手上正在翻阅的帐本,帐本从他的手下落至膝,再落至地,帕特李 没有去拾捡。帕特用食指勾了勾海海,海海走近,帕特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 你这样是不对的,下次千万别再犯了。” 海海想,完了,完了,他一定是知道了。在海为此悔恨难及的同时,他的心 也为继父的“下次”涨落一下。果然又听帕特语重心长地说:“我决定原谅你这 次。” 帕特的眉宇微弱地挣扎着,让海海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不少血丝,让海海明显 感觉到这个原谅的不易。帕特李这样愁苦着自己,感到自己的不支,因为他触及 容忍的限度。 董海憋红了脸,帕特的宽宏大度让他喘不过气来。那一刹那,海心存感恩, 他知道人的宽容与忍耐都是有极限的,一旦触及那极限,他感觉到无地自容。 “对不起。”董海在继父面前站得端正。 “我知道。” “这是第一次,我……”海海的视线落得低低的,低得只看见自己的脚。 “不必解释了。我并不需要你的解释。”帕特深沉地点点头,那意思是,海 的所做所为他都悉数、知晓,但这些都已经得到他的谅解与宽恕。他决定给海海 一次机会,“下次不要再犯就行了。” “不会有下次。”董海郑重地点点头。在帕特李看来,那不是点头那么简单, 而是磕头如捣蒜。 董海弯下腰替继父捡起帐本。这个时候做这个讨好意味的动作,他是想以此 告诉继父他的诚心诚意。 “好,”帕特接过帐本,也郑重地点点头,“你要好自为之。” “谢谢。” “不客气。记住:不仅不要偷吃约翰的东西,连哈利的东西也不要偷吃。” 啊?董海呆住了。脑海像敲键盘一样霹雳啪啪地响着,迅速地进行分析,原 来帕特还在偷吃事件上转来转去。彻夜辗转出一个重大的宽恕还是针对那一点青 菜汁。董海此刻觉得说不出的怄气。那个原谅显得太大、多余了。“偷吃”这种 小得可怜的事情,怎么用得着他这么意味深长的宽恕?简直就是大炮打蚊子—— 浪费。这个宽恕是容得下董海在房间私会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 “我没有偷吃。”董海想他不能没完没了地被扯进“偷吃”这类低级事务中 去。 “海,我说过原谅你了。”帕特也困惑了,刚才态度好好的,怎么又强硬起 来了?他说,“我可以不在乎你偷吃,可我在乎你的态度。我只原谅态度好的人。” “那就不要原谅我。”海海觉得自己不可以这样稀里糊涂地领下这天大的情 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