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海这次深深地得罪了帕特。这还没完,帕特发现海在暗中不仅只是偷吃,而 且还偷喂约翰。 约翰终于在二十五岁那年尝到了绿色食品之外的食品。那天潘凤霞出门买菜, 叫两个孩子帮着看约翰。两个孩子从冰箱里取出可乐,吃了点冰箱里的剩菜填肚 子。约翰推着轮椅过来,看着双胞胎响亮而悠然地咀嚼着,唇齿兴致很高的样子。 双胞胎与约翰没有什么交流,只是在餐桌上看到他。约翰在轮椅上保持着一 个僵住的姿势,而那是一个非常不正确、不舒适的姿态:巨大的头颅歪靠在椅背 上而不至于掉下,椅背上挂着输液瓶,透明的液体走动进他的身体。两条腿半伸 半缩,两只畸形的手无法伸平,也无法垂直,就好像站起的哈利两只前脚吊在身 体两侧。约翰的眼睛瞪得极大,要冲破眼眶似的,他只能用眼睛去表达他的知觉。 他想知道海海他们到底在吃些什么东西? 海海对雯妮莎吃红烧猪蹄的样子,一直念念不忘,突然想约翰吃这些东西会 是什么样子?于是别出心裁地给约翰喂了一点可乐、红烧排骨和酸辣汤,让约翰 领略到苦味、无味以外的其他味道。约翰兴奋地伸出个舌头,再缩回去,就像婴 儿在头一次品尝各种味道时,脸上露出的琢磨、兴奋的表情,像探险一样跃跃欲 试。 等到晚饭的时候,约翰开始咳嗽,潘凤霞去看帕特李,等待着进一步的指示。 这种时候总是帕特李拿主意。他很了解约翰的状况,这了解有他长期花费的心血。 帕特李皱了皱眉,问:“潘凤霞,你给约翰吃什么了?”“没有啊,就是他平常 吃的那些东西啊。”“不对呀。这好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没有。我能给你 吃什么?” 这时约翰突然上吐下泻,海海越来越感到吞咽的困难,支支唔唔用家乡话对 母亲道:“我喂他吃了一点酸辣汤,还和一些冰箱里的剩菜。”潘凤霞也用家乡 话骂道:“谁叫你喂约翰吃东西了?” 帕特问:“你们在说什么?海海是不是喂了约翰什么?” 潘凤霞知道这次没法替儿子瞒,只好实说。帕特李叫了句“天啊,”然后迅 速地拨打911.潘凤霞意识到海海惹祸,而且可能闯下大祸,立刻转移风向接茬道 :“也不一定,前两天约翰也这样上吐下泻,跟他吃什么没有关系,可能只是他 的消化系统出问题了。” 海海慌张地低了个头,两只不争气的手又去揪裤腿。那种表情往往就是孩子 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而对这件事所导致的后果估计不足时看到。 “你知道你在对他干什么吗?”帕特放下电话,狠狠地看了海海一眼,就好 像刚才海海是往他儿子碗里下毒。 海海也心虚地一缩脖子,真好像他喂约翰的是毒药。 “知道他消化系统有问题还不注意。我跟你们讲了无数次,不要花样多,不 要自作主张。约翰的免疫系统很弱,一点点的不卫生到他那里就是瘟疫。”帕特 的眼睛寒光闪闪,“你们想毒死他呀。” “你这话就难听了。”潘凤霞心里明白,这次无论怎么营救,海海也休想一 躲了事。 “难听?还有难看的呢。”帕特李两只从不闲着的手突然握成拳头,似乎准 备随时给了海海一击。 潘凤霞挡在海海面前,像一只拼命的母鸡,她大叫:“你要干什么?” 帕特的拳头自己挣扎一下,不然他吃不准它们会干出什么。 这时救护车来了,潘凤霞和海海也想帮忙,带着将功赎罪的心理。帕特厌烦 地挥挥手,“滚,滚,你们给我滚。” 海海吓得手收回也不是,扶着也不是。潘凤霞安慰自己,其实是安慰儿子: “人手够了,就不用我们帮忙了。” 帕特随救护车走了。临走时最后说:“回来我再跟你算账。” 潘凤霞和海海瘫坐在地板上,潘凤霞给儿子一个衰弱的微笑,说:“不会有 事的,不用担心。” “妈,我不是故意的。” “妈知道。”潘凤霞把海海往怀里搂一搂,用哄一样地对他耳语道,“不要 介意帕特的态度,他实在太着急了,他只是担心约翰。如果今天换了是你需要上 医院,我也会这样大发脾气的。等约翰从医院回来就好了。帕特会对你道歉的。” 海海看了母亲一眼,笑母亲自欺欺人的许愿。 母子俩一直等他们回来,终于看见帕特李的车灯照亮了整个走道。潘凤霞用 眼睛叫儿子去开门迎接继父。海海有点害怕、有点讨好、有点委屈地去开门,身 体刚呈现出个迎接姿势,还不等完成,帕特李就推着约翰进来。海海那个半猫的 开门动作有点像躲揍,也许他就是在躲揍。 “回来了,没事了吧?没事了就好。”潘凤霞快人快语地缓解气氛。 帕特理都不理母子俩,推着约翰进房间休息,然后回自己房间。 这时电话响了,电话是帕特接的,他正为一家子给他惹的麻烦生气着,可好, 这家的户主就打电话上门了。 “找你的。”帕特李指指电话,对潘凤霞说。 帕特李的表情已经让潘凤霞猜到会是董勇,脸上还是傻笑:“谁会找我啊?” 她与帕特正在冷战。每次帕特与海海的矛盾都会转化成帕特与潘凤霞的矛盾。 潘凤霞越是袒护儿子,帕特就越反感董海,又因为帕特对董海的态度恶劣,潘凤 霞加倍心疼儿子。每次潘凤霞袒护完儿子后,帕特会给她一点冷落、一点颜色看, 就像现在这样。 潘凤霞一边走向电话机,一边心里说:千万别是你董勇。却正是董勇。潘凤 霞拿着电话不冷不热地打着哈哈:“好久没联系了?最近怎么样了?……那就好, 那就好。我们都很好。谢谢。”毫无实质。 这样官腔维持了一分来钟,突然她的声音有了实质内容:“不是跟你说过白 天找我比较方便吗?这么大晚上打电话来干吗?” 董勇立刻猜到她进入安全地带:“你是不是又躲在某个地方听电话了?这回 是哪儿?厕所?车房?还是哪个空房间?反正你们那房间也多,找一个猫起来还 是挺容易的。” “谁叫你打电话也不挑个时候?”潘凤霞说完大大咧咧地冲着马桶,“早不 打晚不打,这个时候来电话,你可真会挑时间。” “我知道了,你在厕所——那瀑布声大的。” 潘凤霞不说话,董勇就知道自己猜测正确,挖苦道:“咱们要不要设个暗号 什么的?” 潘凤霞被他逗笑了:“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有什么事快说。” “怎么了?搞得跟地下工作者似的。马太守管得这么严?连个电话都管?” 董勇轻蔑又怜惜地叹了口气。 “你还觉得我们这儿不够乱吗?想找麻烦吗?” “哎唷唷,至于吗?他破坏了我的家庭,我还没找他算这笔账呢,就他那个 老身板,你说我用得了三下?还是五下?” 潘凤霞咯咯咯声笑,像少女一样。只有在她面前,他还能保持一点本色,那 点小俏皮,那点坏脾气;她也只有在他面前,还能把自己当成二十岁的妙龄少女 来活。 董勇说:“把我儿子和女儿放在线上。我要跟他们说话。” “你还知道你有一儿一女啊。他们睡了。他们明天还要上学呢。” “那行。明早你告诉孩子,说我要过来看他们,带他们出去玩。” 潘凤霞立刻听出他口气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问:“你是不是发了?” 董勇嘿嘿一笑。 “我说呢,这次怎么这么口气硬。现在知道有钱的好处吧。那讲起话,做起 事,身子骨就是硬啊。” 他们商量见面的时间,不是根据他们彼此的日程,而是选帕特李不在家的时 段。潘凤霞说:“你下午四点半来吧。那时两个孩子已经回来了,而他还没有回 来。” 董勇有点恶心“哼”地冷笑一声,笑自己,也笑潘凤霞:“干吗呀,干吗呀。 我又不是上他家偷东西,专拣他不在的时候。” 潘凤霞就说:“那好,那你就六点半来,全部人都在家,我们大家正好一起 吃个晚饭,接着咱们再来了派对。你说这么安排可以吗?” 董勇又“哼”地笑了一下。他们都有法子治对方。 第二天董勇来了。这是他第一次上门,也是俩人分开后第一次见面。董勇一 来,他们家的狗哈利就叫上了,兴奋地在董勇的身前身后围转着,后来明白客人 是来看他老婆孩子的,不是来看它,有点扫兴、又非常懂事地让开了。 两人见面同时说:“嘿,胖了,胖了。” “是吗?我自己不觉得,日子太清闲了,养的吧。”潘凤霞哈哈地笑,真笑 出了胖妇女的爽朗与磊落。 “我倒感觉自己胖太多了。每天也不练功,不运动的,就一个劲儿地发胖。 一下子胖了二十磅。涨得我皮肤都痛了。” “皮肤都涨痛了?太可怕了。我怀双胞胎时才有这种感觉。” 潘凤霞不该胖,她一胖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好看还是好看的,只是舞台上 的灵气全胖没了。潘凤霞不仅胖了,还有了种气势,董勇想。潘凤霞的确有了种 曾经没有的气势,是一种富贵气。 董勇也胖了不少。如果说好日子让潘凤霞发胖了,那么苦日子也能使人有效 地发胖。董勇还是穿着潘凤霞替他买的牛仔裤。董勇曾经与它的搭配十分得体, 现在已经走样了。董勇也多了种气势。潘凤霞从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他的海派,讲 起话来比以前硬气多了,却是那种走江湖的海派与硬气。 “嚯,瞧这房子大的。”董勇一进这院落,就恍然大悟了。这时候才开始把 女人看透了。他懂得那个集体都是一副德行:女人选择配偶就是遵守物竞天择的 残酷的天条。她们是最没有灵魂的了,最现实的了。 董勇的目光落到哪里,她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解释到哪里。“这个椅子是 ……就是那个特别有名的牌子,那个叫什么来的?”潘凤霞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洋 名,但她是不会想不起价格的,“这个要二万块一张,我是说美金。” 董勇阴阳怪气地说:“哇。可以买辆车了,而且还是新的。” 董勇喜欢这里的金碧辉煌,但他也知道那种塞满新旧家具与电器拥挤热闹的 家比较适合他,比较自在,比较安全。他基本上总结了认识:这里虽好,但他们 这种人并不属于这里。可能潘凤霞已经不这样认为了,现在她是拼命要让自己属 于这里。 “你不用在这盯着,去忙你的吧。这么大的房子收拾起来也挺花时间的。我 呢?就自己在这呆着,看有什么好偷的顺便就偷走。”他一边自嘲,一边四周打 量,“专挑他不在的时候来,不就是图这个嘛。” 这时两个孩子放学回家,有些日子没见着的一对子女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像 是给这对兄妹吓住了:“儿子女儿,让爸爸好好看看。” 一件非常窄小的背心绷在丁丁身上,硕大的耳环,浓密的蓝色眼睫毛。太阳 镜也不好好戴,夹在头上。头发也不是以前的清汤挂面,染过,也卷过。还有酷 野的手镯和挂链悬在裤腰上。她不像以前只会勤恳老实地模仿,不再是成群结队 的摩登,而是标新立异的,有冲锋陷阵领路的意思,像是咄咄逼人地发表个人见 解。 海海相反,他本来就瘦小,偏穿着尺寸上非常夸张的衣裤,就像孩子穿大人 的衣服。衫衣盖于大腿,两只该是肩膀的接壤处已经滑在小臂上,宽大的裤子得 用一根皮带系紧点,不然随时有滑落的危险。海海就在这种不合体的间隙找生存, 裹在过大过肥的衣服里,像一根小青葱。虽然哪里都是垮垮的,耷拉着,却有点 凛然的劲儿。 双胞胎虽然打扮上各有各的审美,但是走进来的姿态却是一模一样的。那种 没劲、活得不耐烦的样子,胯部松垮着,两条腿舍不得太用力去走路,拖着个脚 走过来。美国中学生都是这种样子。 董勇冲着他的孪生儿眯了眯眼,这样才能把他们看清楚,然后回头冲潘凤霞 说:“这两个孩子好好的,在你这养成什么样子?一个清纯的女儿被你养得小妖 精似的,一个好好的儿子被你养得像小叫花子。” “对,在我这养不好,你拿去养好了。有本事你让两个孩子跟你过啊?!” 双胞胎有些日子没见到父亲,见了面,丁丁反而有些生疏,不知道是女孩子 长大了,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样亲热;还是好日子过久了,见到穷酸落泊的父亲竟 有些瞧不起,总之丁丁的表情相当矜持,只是懒洋洋地叫了声“爸”。而海海见 了父亲加倍的亲热,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委屈多了,现在算是见到亲人了。他跑上 去,与父亲靠了靠肩。像小犊一样用头去蹭蹭老犊的头,非常亲热。 “在这过得怎么过?那个帕特李对你们好吗?你说说一个英语都说不好的人 偏偏起了个洋名,还把姓放在后面。你说他还是中国人吗?” 潘凤霞说:“这点你放心。他比你我都还中国。” “怎么讲?” “一般的中国人是赚十块,花二块。人家帕特李是赚一百块,花五分钱。” 他们这家人就在帕特李家里,当众戏说帕特李的种种轶事。比如洗发水用完 了,帕特李也不是马上丢掉,而是灌点水进去稀释一些里面的洗发水,再用上一 两回。比如帕特李每次喝完酸奶,都会用水涮涮瓶子,再喝下去。 潘凤霞是当笑话说的,董勇也是当笑料来听的。可是听着听着,董勇就不再 当笑料听了,而是问两个孩子:“帕特李没亏待你们吧?” 潘凤霞知道其实董勇也是在问她:你过得好吗?他没亏待你吧? 海海和潘凤霞对视了一下,都没去说前几天刚发生的偷吃事件、约翰生病等 等。他们都不太愿意让董勇第一次来就听说这桩桩的不快。前者是因为自尊,后 者也是因为面子。他们都不太愿意明确的表态,只有丁丁说:“就那样吧。有时 候我管他要钱,他也会给。” 董勇平稳地点点头,像是还满意丁丁的工作汇报。然后掏出一个信封:“这 是五千,给我儿子女儿的。不过交给妈妈保管。” 潘凤霞听出这话是对她说的,心里一片柔弱。以为这一年的美国生活已经将 她练得刀枪不入了,她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仍有那一片柔弱。她一直没忘记离婚 时董勇把所有的家当和存款都给了她,虽然它们不值几个钱,但她知道董勇是倾 其所有。现在董勇一共就这五千,全给了她。老帕特呢,有五百万,也只是给她 五千。这么一比较,那个感慨啊。 潘凤霞心里软得不行了,嘴上的话还是硬的:“我们用不着你的钱。”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也能有个应急。”董勇又说。 潘凤霞看见他发黄的牙齿和萎缩的牙龈。牙齿已经很久没清洗,都发黑了, 牙龈萎缩到牙根。董勇来美国后有一次牙痛,说痛得不行了,一定要拔牙。夫妇 两人开车去了医院,他嗯嗯地叫了一路。到了医院,光是挂号费就让他的牙吓得 不敢痛了。两人又开车回来了,从此董勇再也不敢上医院了。这样的一口牙怎么 吻得下去?潘凤霞想完就有点脸红,她怎么会想到吻董勇? “董勇,别再抽烟了,瞧你这牙黄的呀。” “听你的。”董勇难得好脾气地笑着回答。 “董勇你这钱哪来的?最近都在干什么?” “跟几个朋友做贸易,赚了一些钱。”只有想成就大事的人才有他这种容忍、 不计小过的好脾气的笑。这笑让潘凤霞起疑,他们太了解彼此了,他一点抗议的 小脾气也没有,肯定有什么瞒着她。 “做毛衣?” “什么毛衣,还毛裤呢?!是贸易,没文化。” “贸易?你?贸什么易?”潘凤霞重复着,她的神态除了关切,更多的是不 解,“你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吗?就贸易上了?还说我没文化,我看你也就只能 做做毛衣。” “瞧你说的,我就那么没本事?” “你这贸易靠谱吗?”潘凤霞总觉得董勇的贸易跟别人的贸易不一样。 董勇看着她一脸的迷糊,连说安慰的话来定她的神:“你就放心吧。我不是 把钱给你拿来了吧。以后我还会常常送钱来。” “你的钱,我们怕是用不起啊。”潘凤霞半是撒娇半是恼怒地说。 “钱在我这,管不住自己,说不定就花了,我自己花还不如让老婆孩子花。” “少来。谁是你老婆啊?!”潘凤霞嘴上反驳着,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就 是老婆的态度。 他们都是读书不多的人,台上唱着长长的丰富细腻的戏腔,台下只会这种简 单的狭隘词汇的对话;台上那种文绉绉的唱文,台下只会这种下三烂的粗话。也 只有他们才能从这粗话中听出彼此的牵念、问候,还有小两口不当真、不算数的 拌嘴。 丁丁见她父母又吵架,说:“嗨,嗨,离婚的目的不就是让你们停止吵架吗?” 海海阻止住妹妹说:“你懂什么。闭嘴。” 董勇又把钱往女儿一推。丁丁拿眼睛问她妈妈:“这钱能收下吗?” 潘凤霞大声指示说:“拿着。他是你们的爸,花他的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拿白不拿。” “你妈说的对,不拿白不拿。” “你们不用,你爸爸说不定就请哪个女人下馆子了。” “哪里?都是女人们请我下馆子。”董勇有时候教几个富有的太太们唱越剧, 都是些有钱有闲的老女人,她们有事没事就打电话给董勇,第一句话就是“梁兄 啊”。 “不错,到美国混成了师奶杀手。”潘凤霞竟有些醋意,“那你看上谁了?” “我谁也没看上。一群的深宫怨妇,我能看上她们吗?再说我教她们唱戏, 跟这个不跟那个,也不平均啊?”董勇竟有点哄着潘凤霞的意思。 “那是,你得一碗水端平了。不然搞不好就闹个社会事件来。” “所以我根本不敢请她们下馆子。” “臭美吧。” “所以钱得搁你这。” “那行。这钱先放在我这,用的时候来拿。” “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董勇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的时候,帕特正好进家门,一边手上拆着邮件一边往 房子里走,这时看到董家父子三人兴高采烈地从他身边一晃而过。帕特和董勇点 了点头:“走了?”似乎一个水管工刚从他家里完工出来。董勇也点点头:“走 了。”似乎也像水管工干完活离去。两个孩子脸上明显的笑意、温情,及仗势。 两个孩子明显地依仗父亲在场,公然地对他不买账,连个招呼都不打。 帕特眯着眼睛,这样才能将自己的晚年惨景看清楚。他想,他帮人家养孩子, 吃他的,住他的,花他的,到头孩子还是人家的,还有比这更血本无归的事吗? 做了一辈子精明生意的帕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做一档亏本生意。 帕特李进门就对潘凤霞说董勇很没风度,连起码的礼貌也不讲,两个孩子也 一样。潘凤霞只能像抹稀泥地说:“他们只有十五岁。”她能怎么说呢。帕特李 说:“可董勇不是十五岁。”潘凤霞笑道:“我以为他也只是十五岁。”帕特李 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低头继续看手上的账单。 帕特李挣钱是认真辛勤的,花钱更是认真勤俭。每天晚上都会听见他的电子 计算机敲个不停,核对大小帐目。他们住进来一个月了,电话账单刚刚寄来。每 次各种形形色色的账单,都会让帕特在心里作一番深刻的检讨:电费要节省一点, 煤气费要注意一下,看到电话账单让帕特感觉所有的检讨都没有了意义。他想他 省啊省啊的,他们这一家三口都在花啊花啊的;他在开源,他们却没有节流。这 怎么得了。 等两个孩子和董勇吃完饭回来,一进门就听见帕特李叫: “董海,董丁,凤霞,来来,我们需要开家庭会议了。” “关于什么?”潘凤霞与孩子们对视了一下,替孩子们问。 “关于什么?关于这个家。”帕特李看了一眼潘凤霞,“来,坐下来。” 说完,帕特先在沙发上坐下,解开袖口、领子的扣子,两个手腕扭来扭去, 脖子前后左右晃荡,做着热身运动。他将电话账单亮出来,指头在账单上弹了一 下:“这个月的电话费为312 块钱。” 然后抬起眼睛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笔,眼睛从左扫 到右,不时圈点,不时与他们核对:“这通电话是谁打?谈话时间为74分钟,这 通电话是打给中国的。这里还有一通电话也是你打的吧?通话时间为88分钟。这 个数字对中国人来说很吉利,可是也花了不少的电话钱。” 之后眼睛从账单上转到两个孩子身上,不说话,看着两个孩子。他也是父亲, 很清楚为父之道:要在答应给孩子一笔零花钱前让他们心慌意乱一会儿,要在给 孩子一顿教训前让他们如坐针毡。两个孩子都缩起来,越来越不自在,这正是他 要的效果。他需要这么一段的沉默对抗让两个孩子知难、知错。 “你们两个自己说怎么办吧?” 他直到把这气氛攒到够,才眨了眨盯累了的眼睛说道:“当你们看到这个房 子时,我不希望你们把它当成一个福利院,因为它不是。你们可以把它当一个家, 这是最理想的了。你们也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监狱,这不是最理想的,但也是可以 接受的。” 两个孩子也立刻像蹲监狱那样老实下来。 “潘凤霞,这个事就交给你解决了。孩子的事由你解决,这是你说的。” 说完帕特李就往沙发上很舒服地一仰,看大戏一样,看潘凤霞如何教育孩子。 潘凤霞想,这不是逼我拿出一个态度来吗?帕特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人, 三百多块钱的电话费还不要了帕特李的命,潘凤霞都觉得袒护不下去了。 潘凤霞问:“海海,你怎么往中国打了这么多电话?” 董海抬头望着母亲:“我不知道这么贵。” “就是便宜也不能打这么多电话呀。” “我,我实在是想中国。”海海低着头,“我实在是想他们了。” 潘凤霞立刻又心疼儿子了,想他的不善言词,忠诚善良,敬敬业业地在外面 读书,安分守己地呆着继父家中,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在这家里像个小长工 一样,就打打电话这点寄托了。她小声地埋怨了一声:“下次可不敢了。妈妈以 后给你买电话卡用,那个便宜。” 海海像小鸡啄食一样头点个没完。 潘凤霞大声说:“好了,快回自己屋写作业去。要是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 你们。” 两个孩子得救一样扑向自己的房间。 帕特糊涂而苦恼地看着她:“这就完了?” “要不怎么样?孩子已经知道错了,改了就好。你还要我一人给他们一巴掌 吗?!” “三百多块啊!?这么说几句就算了。我赚这些钱容易?!都是我一分分赚 来的,一毛毛存下的。”帕特用残破的声音申诉着。 “不过就三百块钱?有什么大不了的。”潘凤霞的意思是:嫁给你,每天在 家里像老妈子似的买菜做饭做卫生,白天服侍一个少爷吃喝拉撒,晚上夜深侍候 一个老爷睡觉。花你的钱是理所当然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你去赚赚看?” “我知道,还是钱的问题。这个月的电话账单我出。你从我的薪水里扣好了。” “什么薪水?” “你每个月给我的薪水呗。” “你把它当薪水?” “不是薪水是什么?” “如果你把它当成薪水,我也没有办法。”帕特说这话时,有一种类似好心 被人当作驴肝肺,善意被曲解的冤枉。 “不是薪水,还是零花钱嘛?” “我是把它当作零花钱给你的。” “零花钱?零花钱用得着从早忙到晚累的像女佣一样吗?” “我是娶你回家当太太的,你把自己说成女佣?你这么小看自己?看来,那 我是高看你了。” “不仅是干活的女佣,晚上还得陪人睡觉的那一种。” “这么难听的话你都说得出口。”帕特被气得嘴唇与下巴都有点脱臼,像个 老太太那样一晃一晃的。 “还有更难听的呢,这睡也不是白睡的。以后还得跟你算上,睡一个晚上算 五百块钱,这已经给你打了五折了。”潘凤霞做出一个很恶毒的冷笑,冷笑他, 也冷笑自己。 老帕特后退两步,他就不明白女人怎么可以不分高低文野地谈钱与性。他是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无力地摇摇头。那意思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他们都安静下来,他们感觉有这个必要,否则场面就会失控,说不好自己会 说出什么更伤人的话。 两个星期后,帕特李给潘凤霞的二千块零花钱里真的就少了三百块钱。潘凤 霞想,半路夫妻就是跟结发的不一样。她和董勇碰到的问题,她和帕特李永远不 会遇到;同样,与帕特李吵的事,她和董勇在一起时想都想不到。想想,还是结 发夫妻好,正在大房子里缅怀董勇的种种好处,董勇就上门要回他的钱。 董勇的这笔钱潘凤霞很快就派上用场。国内亲戚结婚,潘凤霞寄了一笔钱回 去。潘凤霞不见得乐意,但她乐意让国内的人知道她过得多么好。就在钱寄走的 那天,董勇打来电话,支唔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潘凤霞把手一摊,说 :“董勇,到底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找你说说话。” “说吧什么事,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他们最常对对方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他 们是十四五岁就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于是相爱,于是也相爱出 了恩怨来。 董勇见这么粗俗的陈腔滥调又出口了,知道伪造已经没有必要,也就壮着胆 子管她要回那五千块钱,说想跟几个朋友做点贸易。 潘凤霞想她这辈子真是遇人不淑。“贸易?”潘凤霞很嘲笑地重复这几个字 眼,好像董勇与做贸易多么不搭配,“那祝你发财。” 约了时间,董勇上门取钱。迎接他的只有哈利,把两只前脚搭在他肩上,激 动地喘着气,表示它很兴奋再次看到他。潘凤霞早已将支票准备好,董勇一到, 她就递给他。潘凤霞这么一爽快,董勇反而不好意思,有些犹豫该不该接支票。 “拿着。这是你的钱。”潘凤霞很礼貌地回答。 “霞,这钱我是用来投资的,等我……” 不等董勇说完,潘凤霞就道:“你的钱,怎么用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不再问什么,再问好像她还是他老婆,还要做他的主似的。 董勇还是没有马上去接那张支票,他好像在等潘凤霞改变主意。就是这种不 同寻常的礼貌让董勇感到冷漠。他们从不用这种礼貌来表达好感。 “潘凤霞,这笔钱我是真的急用。等我将来贸易成功了,钱还不都是你和孩 子的。” “我们哪里需要?”潘凤霞很冷地回答,眼睛去扫了一圈这栋大房子。意思 太清楚不过了:她什么都有了,她还需要什么。意思太明显不过,不说也等于说 了出来。 她不耐烦地抖了抖手上的支票,示意董勇快接过去。 董勇接过钱,也没有马上收进钱包里,好像在等着她反悔。 她说:“帕特马上就要回来了。” 董勇心事重重地转身准备离去,这时哈利又上前用它满是唾液的腥嘴和舌头 猛舔一通郁郁不乐的董勇。董勇想,只有动物是最不世故的了,无论你富有、贫 穷,它们都是这么忠心耿耿。于是开玩笑道: “只有哈利对我好,我觉得我应该跟她结婚。” 潘凤霞没好气地说:“现在还来得及,哈利还是单身。” 自从他取回那五千块钱后,他就没露面过。潘凤霞起疑心,并不是完全没有 道理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