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谁偷了帕特的钱? 帕特李与董海的关系越来越糟,但董海从来不跟帕特正面冲撞,不像丁丁有 时还会跟继父顶嘴,吵个小架什么的。海海从不,海海从来没跟继父熟到顶嘴的 地步,他只是更加地不出声,更加地不与帕特李共存在一个地盘上。 海海偶尔在后院里看书,他已经很小心翼翼,细长的四肢缩在一起,只占那 么一小块地儿。他已坐得很不碍人,帕特李看见了,却还是脾气很坏地丢一声斥 责给他:“你还真会找地方舒服。” 母子在厨房说点什么,帕特李突然闯入,警惕地看着海海,又警备地去看潘 凤霞,好像她潘凤霞把一个不相干的小白脸养在他家里。母子立刻中断交谈,目 光像被突然切断的电波一样落在半空中。他知道只要他一转身出去他们的目光立 刻会重新接头。他痛恨这种心领神会,好像做着一笔勾当。要搞清楚啊,这是他 的家呀。他们凭什么在他的地盘上做这些小动作?!他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他是 如此温和地提醒他们,希望他们检点自己,不要再得寸进尺了。母子都深知在人 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匆匆分开,却是为了下一次的密谈争取机会。海海 一离开,帕特就对她发牢骚:“他走连个招呼也没打,扭头就走了,就跟我是透 明似的。”潘凤霞哄着他道:“孩子啊,小地方的孩子就这样。”潘凤霞的神经 总是高度集中,她得时刻注意着老公与儿子的动态,随时准备扮演一个调解人的 角色,将一切火星在还没起火的时候消灭掉。 帕特李现在也不再对海笑了,不再费那劲儿,他已经不想再面对他了,连讲 话都懒了。即使面对面,帕特也是通过别人对海海发号施令,不给海海直接与自 己说话的方便。他对潘凤霞说:“叫你儿子不要在七点到十点这个时段用电话。 我的好几个电话都进不来。”或者对丁丁说:“跟你哥哥说不要这么大声喝汤, 太没有教养了。”再或者对约翰说:“青菜汁是只为你一个做的。” 海只会一味地埋头,红着个脸,静观继父冲着一个缺席的对手咆哮,他紧紧 地咬住下唇。继父叫他不要在七点到十点之间打电话,他干脆就不打电话了。不 要喝出声,他干脆就不吃了。潘凤霞心疼儿子的老实巴交,拙口拙舌。他的克己 让帕特更加觉得可怕,这还像个男人吗?什么样的巨大阴谋让他谦让至此? 海当然也不是那种单纯的老实本分,毕竟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天资聪慧, 于是多少有点自视甚高。以前一直是家庭和学校的中心,如今在新学校虽然不受 欢迎,但也仗着有几个老师的宠爱,仗着自己多读了几本书、多出个思想,阻止 不了他的清高。他与同学们在一起时总是刻意证明自己的不一样,就连幽默,都 是一种较量,谁更机智一些。他从心底里是瞧不起继父,那种洗脚上田的土财主, 穷得只剩下钱了。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以为老帕特看不出;而恰恰被继父看 得透透的,老帕特痛恨得就是这一点——清高加奴性,这就是中国小知识分子的 德行。 而让帕特李与董海的关系彻底恶化的是因为家里丢钱。 事情出在二百块钱上。帕特李经常回家就躲进书房或在客厅,敲打他的电子 计算机键盘,在上面撩出他一生盈亏的结论。这天打开抽屉,发现里面少了二百 块钱。抽屉里有一千块钱,是他放在家里的备用金,现在只有八百。帕特李皱了 皱眉,面孔绷紧,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像一个调查重大案件的公安局长那么显出 稍稍的烦躁和沉重。检查了几遍后证实是少了二百块钱,他的面孔越绷越绷,眉 头越压越低。 这时兄妹放学回家了。丁丁打扮仍然古怪、新潮,裙子穿在裤子外,靴子袜 子一大堆。海海也是跟城堡似的匪气十足的牛仔服。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都有这 么一股子早熟的少年人的厌世。 帕特摇摇头,让自己平静下来,发现地毯仍然厚实洁净,水晶吊灯擦得蹭亮, 半圆形的沙发收拾得也是井然有序。这些都是一个安宁家庭的象征,一切都没有 太乱,什么都还可以挽回。他走上去心平气和地与两个孩子寒暄。 “丁丁,学校怎么样了?” “老样子。”丁丁懒洋洋地打发她的老继父,目光是那种青少年特有的松懒。 好像一个顶热心又顶烦的人问她话,她不愿意搭理,又不能不搭理,就这样顺嘴 一个打发。 帕特李却兴致很高地追问:“什么样子?” “乏味的样子。”丁丁的不耐烦更明显了。 “那怎么才能不乏味呢?” “世界开战吧。”丁丁边说边退,“好了,我要回自己的房间了。” 丁丁说完优雅地告辞,帕特李只能接着和海海说话。帕特很久没有与海海面 对面地、心平气和地说话了,现在他尽量地放低姿态,和谐可亲地问: “海,你呢?最近怎么样?” “还好。”海海有点受宠和受惊,微微缩着脖子。 “我也还好,只是背有点痛。” “噢。” 海海站在那里尴尬,后悔没学丁丁的敏捷,早早溜了,如今走不是留也不是。 “来,坐到沙发上来,我想和你聊聊。” “噢。”海海坐下来,心里没底,用眼睛去找妈妈,潘凤霞人在厨房做饭, 眼睛却仍关照着海海。 “你们搬进来也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吧?” “噢。” 帕特想与海的谈话为什么总是这么困难呢?后来分析责任在于海,他就有这 种本事让你无法接着往下说。海从来不说“是吗”、“后来呢”那种搭桥的话, 也不表示任何情绪,吃惊、好奇、思考,统统没有,他就跟个木偶似地愣在那里。 “感觉怎么样?” “嗯。”海的黑眼珠就随着帕特的手势四处转动着,而且更加有点转糊涂了 :他扯这些干什么呀? “我二十岁那年从深圳到了香港。你知道我是怎么到的香港吗?” 海海当然知道,他已经对大家讲过三遍了,不过他不想打断老继父这点谈话 兴致,他摇摇头,假装不知道。 “我是夹着两个篮球游过深圳河的。要知道,当时如果被共产党的兵发现, 他们就会开枪。我就是冒着生命危险逃到香港的。” 海海很识相地点点头,像第一次听到一样。帕特李忘了这事他已经讲过了, 而且完全一样的语气与神情。海海知道他接下来就讲他的创业史。 “在香港二十年,好不容易有了底子,又放弃一切到美国从头再来。现在我 什么都有了。快三十年过去了,你知道我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吗?” 这些帕特也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但海海不去插嘴,而是伺候着老继父侃大山。 “是在餐馆里洗碗。你知道我一天得洗多少碗吗?” 海海这边听着,那边用眼睛非常困惑去看在厨房做饭的潘凤霞,好像在说有 什么不妥吗?不然他怎么突然跟我聊起天来?潘凤霞的眼神正在支持着他的困惑, 她和他一起纳闷:帕特今天这是怎么了? “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吗?”突然帕特平静而温和地问,转了话题。十只手 指交叉着,两个大拇指轮流滚动着。先是一种速度,越滚越快,气氛也随速度变 得越来越紧张,“如果有,尽管提出来。合理的我是会考虑的。” “没有。” “那就应该要知足。你想想在中国许多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要出门打工,自 谋生路。要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来之不易啊。不应该再有什么非分的想法,更不应 该去做什么非分的事情。”帕特李是在提醒他们的良知,他们的今天是他恩赐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出来谋生了。” 海如坐针毡,手指下意识地去掐沙发的扶手,心里不免怪恨继父,他置于这 种难堪的处境,已经让他自觉轻贱,而继父总是气急败坏将他那点残存的自尊榨 取得一干二净。那一点残存的自尊是他最后的底线,继父也这样气昂昂地就跨过 来。他当然怪恨。恨,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恨,于是恨也是气短的那种恨,渐渐成 了阴阳怪气的那种恨。 “你这样会把沙发的皮搞坏的,你知道这张沙发多少钱吗?” 海慌乱地收回了手,又开始揪自己的裤腿。紧咬着牙关,似乎有一种疼痛需 要忍耐,只能这样用力地揪裤脚来缓解那疼痛。这对话快成精神刑罚了,他眼巴 巴地等着这场审问结束,好回房间去。 他又求救般地去望母亲,终于潘凤霞过来解围道:“作业这么多,还不快回 房间去做。” 海正拔腿要走,帕特又叫住:“等一下。记住,离席的时候要说Excuse me , 来,现在说一次。” 海憋红个脸,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走呀,作业做不完我可没有好脸色。”潘凤霞又解围道。 海再次准备走,帕特说:“谁说你可以走了?” 海海又收回已迈开的步伐,这时帕特微微挥手示意海可以离席,大概也认为 折磨够了海,可以暂时放他一马。 海海得救一样立刻就往楼上走。他知道自己的背脊正牵着帕特的眼睛,那是 他急于甩掉的。 帕特很绝望地看了一眼海的背影,那种把人的胚都看透了的眼神,又看了一 眼沙发的扶手皮革添了几道指甲的划道,是海窘迫的手留下的。帕特认为他从海 身上看到中国小知识分子的本质——那就是既奴性又非常自尊。这种人是最要命 的。 母子俩感觉是正确的,一切不是空穴来风。海一离开,潘凤霞就问帕特李: “怎么了?” “你不觉你应该好好管管你的孩子吗?” “你觉得我管得还不够多吗?我管得他们都快喊救命了。” “可是你要管在实处。” “什么是实处?” “看不到的才是实处。” 潘凤霞两手一摊,做了个“有话直说”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家里可能有一些我们不愿意它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 “以后你对我讲话就像对你智障的孩子一样——用简单直接的语言。” “我的意思是家里出贼了。” “贼?” “我刚才打开书房抽屉,里面少了二百块。我在抽屉里放了一千块,不见了 二百。”帕特很郑重地瞪着潘凤霞,问题很严重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怀疑两个孩子吧?”耻辱迅速地在潘凤霞的脸上扩 张,使她的脸上有一种冲动红晕。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这实在是太侮辱人了。我们人穷志不穷。”潘凤霞用 “我们”将自己和孩子捆在一起。 “你就这么相信两个孩子吗?” 这时潘凤霞却有点气短,因为她不确定,无法百分百确定孩子没有偷钱。她 对这个国家的青少年严重地恐慌,异国的陌生将原本已经十分异变的青春期变得 更加异常。不过她想起刚到美国时,这对兄妹攒钱给爸爸当加班费,希望父母多 陪他们一会儿的情景,她心底一片柔软,她得信任他们。 帕特沉痛地说:“记住,这是在美国啊。十几岁的孩子最难管了,在美国。” 潘走霞想了想,于是转身拎着洗干净的衣服敲开女儿的房门。丁丁的房门关 得严严的,里面传来闷闷的摇滚。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潘凤霞就开门进来 了。扑面而来巨大的摇滚乐声像一卷大浪差点把她冲出去,她想:你们小小年纪 的,不愁吃不愁穿,有什么痛苦要兴师动众启用重金属这样来发泄? “妈,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敲了。音乐太大声,你没听见。”潘凤霞说着就把音乐关了。 “那你也等我给你开门呀,我在试衣服。” “那我不能看了?你光身子我都看过。” “妈,你怎么这么下流啊。” 潘凤霞瞥了丁丁一眼,只能做出不与她一般见识的样子,递上干净的衣服: “不要叫我妈,叫我老妈子算了。” 丁丁接过衣服,热络地说“谢谢”,然后接着玩自己的。谢谢归谢谢,不欢 迎归不欢迎。丁丁把美国少女的这一作风学得很到家,分得很开。丁丁正穿着从 老继父那讹来的钱新买的衣服,然后摆出自以为很冷艳的、很厌世的模特酷状。 丁丁房间到处贴满各类明星的巨幅照片,这些明星潘凤霞都叫不上名字,可丁丁 对他们如数家珍。 潘凤霞刚想骂她几句“你又不好好读书了”、“你又在臭美”,可一想今天 来的任务很明确而且艰巨,就不冒充法官妄加评价,不让自己发出“哼啊”声, 那种声音听上去挺官僚。潘凤霞收起父母的官腔,故意装得与女儿亲密无间,故 作天真状: “哇,真有点这些明星的架式。” 却也没有把丁丁怂恿高兴了,只是侧过脸来看了潘凤霞一眼,似乎想看母亲 在瞎激动什么,然后用中学生最简短的字眼回来:“OK. ”嘴唇上像挂着千年老 锁,撬也撬不开。 潘凤霞强打兴奋问:“女儿啊,你的拉拉队训练得怎么样了?这个星期五要 比赛,妈妈会去看的。” “我不去。”“什么?”“我不去比赛。”“为什么?”“因为我被停了。” “什么?”“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我被停了。”“为什么?发生什么了?因为你 染发还是因为你打扮奇怪?”“当然不是。”“那是因为?”“因为我不想做跟 别人一样的动作,不想被指挥。”“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拉拉队里跳,当然要 动作一致,又不是要你独舞。你被停多久?”“我不记得了,不过没有区别,反 正他不停我,我也是要辞的。”“怎么会这样?参加拉拉队一直是你梦寐以求的 呀?”“那是以前,现在我已经烦了。事情是会变的。就像你和爸爸以前好,现 在不好。”“事情是会变的,可你变得也太快了。这让我很担心。”“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你往哪里变?”“不用担心,我知道我做什么。”“可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比如你为什么化那种很奇怪的妆?比如为什么你越来越奇怪? 比如为什么帕特丢钱?” “帕特丢钱了管我什么事?”丁丁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被怀疑了。 潘凤霞又重复了一句:“帕特丢钱了。” “难道?”丁丁摇着头,冷笑着,兜了一大个圈子终于转到正题上了,她忍 受着自尊受到如此的刁难。 “所以,妈妈要来问一问你?” “问我什么?问是不是我偷的吗?妈,你也不想一想,我需要吗?如果要钱, 我问帕特要不就好了。我用得着拿吗?我用得着吗?” 潘凤霞已经被女儿说服了,可她不甘心,只能将计就计了:“妈妈知道就是 你。丁丁啊,你就承认了吧。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不然咱们在这家里就 不好做人。” “你这是在造谣中伤。”女儿的眼里已经溢出一层薄薄的泪。 “闭嘴。” “哪有这种事?明明是你不对,还叫我闭嘴。”女儿牙尖嘴利地反驳。女儿 的那份厉害怎么就没给儿子?女孩子太厉害会欺负人,男孩子不厉害会被人欺负。 “你做错了事还嘴硬,你来美国后变得非常不像话,我早就想教训你了。” 潘凤霞说完就抡起手臂,做出一个打人的动作。 “你打呀。打呀。”丁丁一边嚷着,一边把自己给潘凤霞那送。 潘凤霞的手正要抡过去,丁丁的手一把抓住它。潘凤霞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 算,女儿的劲比她大。以后千万不好再用这招了,免得女儿发现妈妈早己不是她 的对手,更不服管教。再一想,丁丁怎么变得这么匪气? “那钱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没拿。”这时丁丁一把甩开妈妈的手,跑了。 好了,还有一个儿子。就这样,她出了女儿的房门,又进了儿子的房间。 儿子的房间也挂着几张明星的巨幅照片,显得有点脸熟,突然想起刚刚在女 儿房间见过。除了这些明星照,还有几张他们一家四口以前的合影。潘凤霞一下 子体会到儿子的不自在和孤独,这院落越是人齐的时候,他越是孤独。这样的孩 子在学校也孤独,因为他乖巧、柔弱的气质被这个文化所排斥。 潘凤霞心里软了一下,看了一眼儿子:“作业做完了吗?” “早做完了。” 儿子长得不像董勇,像她。肤色像她,纤弱像她,五官更像。他的嘴唇很薄, 很小,很红,向里抿着。尤其海海的那双凤眼太像她了,那两只向上挑的眼睛, 眼皮上有些褶,又不太褶。单眼皮太单调,双眼皮太俗。像儿子这样单不单、双 不双的最好。她越看越爱看。潘凤霞太爱儿子了,爱儿子,是把他当作理想来爱 ;爱女儿,是把她当作实体来爱。 潘凤霞突然意识到她很久没给儿子零花钱了,儿子也没张口要过。这个年纪 的男孩子非常羞于向家长要钱。 “海海,最近有钱用吗?”潘凤霞说着就拿钱给儿子,“拿着。” 儿子摇摇头:“没有用钱的地方。” 她又将家里丢钱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怯怯地问:“你拿了吗?告诉妈妈实话, 妈妈会处理这件事情的。” 海海猛醒般地一抬头,像挨了一鞭温顺的狗满眼的委屈:“妈,你在说什么 呀。” “把钱拿出来。妈妈会偷偷地放在衣服口袋里,然后说是忘了拿出来了。妈 妈不会让你被骂的,但是妈妈需要听到实话。”潘凤霞威吓道。 海海委屈地看着妈妈,孩子受了大人不公平待遇时才有的眼神。他用眼睛回 答:妈妈,你怎么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两场谈话结束时,潘凤霞已经乏了,如同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退下来。双胞 胎小的时候,她是体力上的消耗,需要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着、跑着。现在是智 力上的耗损,要与他们这般斗智斗勇,还得故意顺孩子的意思,像哥儿们那样和 他们说话,故作情感起伏状,学着用他们的语言,什么哇、酷;还得哄着、骗着、 求着、逼着,只为知道一点他们脑袋里到底想什么。她不断更换新的沟通方式, 结果却是越显生疏。她的自信心就在这期间不见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已经又累又困,帕特则一脸很强的求知欲。潘凤霞摇摇 头:“他们说他们没拿。”“你信吗?”“他们是我生的,我信。”“那就好。” “可你不信?不是吗?”“我只是替你担心。” 两人睡下,困意袭来,老帕特用最后的头脑清楚与口齿清晰对潘凤霞说“晚 安”,这“晚安”道后不应该再打扰一个老年人的睡眠,有什么留到明天再说。 这以后他就不再给潘凤霞任何说话的兴致。可就是此时,潘凤霞困意全无,把他 摇醒,“你肯定你不是用掉了?” 帕特李“嗯”了一声。 “嗯什么?是你用掉了吧?” 这不是诱供嘛?帕特再困也不可能这样不清不楚地中了圈套。他挣扎开两张 粘在一起的眼皮,说:“肯定不是。我只用信用卡和极小量的现金。” “你再好好想想。” “说了不是就不是。我用了多少钱我还不清楚嘛。” 潘凤霞想:可不是吗,一分钱不花的人花上一分钱当然是记得住的。 “那你说那钱去哪儿了呢?我相信两个孩子讲了实话。你看丁丁今天都气成 那样了。她要是拿了钱,她能伤心成那样吗?海海更别说了,我都怕逼出事来。” “睡吧。明天再说吧。” “不行。这个问题很严重。” 困得帕特只能放弃了:“算了,算了,谁拿了,也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不行,哪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把那个小偷捉住。” “好好,你慢慢捉去,我先睡了。” 第二天是非常沉闷与沮丧的。谁都不知道和谁怎么处,谁都显得异常的话少 与客气。老帕特干脆就回避开了,他说有点事早早地就出门了。帕特背影的急促 让潘凤霞知道他是多么地不能与这个不体面的事情相处下去。 两个孩子早起后到了餐厅,潘凤霞就显然感到女儿服装的挑衅。丁丁穿了一 个小背心,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换了平时,她早嚷嚷上了。今天却顾念到对孩子 诱供加逼供所带来的精神摧残,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非常讨好地说: “我女儿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平时丁丁会很贫嘴地接下一句“我不穿衣服更好看”,今天却并不理她,只 顾着埋头吃早餐。 潘凤霞又说:“你这叫要风度不要温度。” 丁丁还是不说话。潘凤霞只好去看儿子。海海也是一副没表情,只是机械地 往嘴里送东西。 潘凤霞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己找台阶下。“好了,快吃吧。要迟到了。我今 天事儿多着呢。”她已经拿着孩子的书包往车房走。 女儿却一把夺过她的书包,突然转过身,亮出她泪流满面的脸:“你必须向 我道歉。” 潘凤霞寻思着孩子来美国后长了点平权的意识,这也是正常的。她说:“好 了,妈妈过两天带你去逛商店。爱买什么买什么。” 这是潘凤霞的道歉方式。她心里也觉得委屈了孩子,她像许多中国父母一样, 不说对不起,觉得太台面上了,太低三下四了。若在平时,丁丁只会挖空心思想 着怎么狠狠地敲诈她妈妈。今天她不吃这一套。 “你必须向我们道歉,不然我就不去学校。”女儿堵在门口。 潘凤霞看了一眼儿子,目光有点求助。儿子一句话没有,他的话却写在脸上 了:他觉得他妹妹这次不是无理取闹。 两个孩子都是气鼓鼓的,潘凤霞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才应该生气。人人都 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有一大堆理由可以抱怨,又无从抱怨。于是那委屈就像冬天 冻在江中的鱼,左右动弹不得的憋气,越憋越气,现在突然有条缝隙,便一鼓脑 地发泄出来。 “你们都逼我,我逼谁去呀。我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出了这种 事我心里好受啊。我最不好做人了。一边是我孩子不体谅我,一边是我老公在逼 着我。我到底招谁惹谁了?妈妈会给你们赔不是的,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潘 凤霞说着说着就哭了,一字一句地承诺,“孩子们,妈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事情最终是以母子三人哗哗哗地哭成一片为结局。 他们深切地达成两点共识:寄人篱下的无奈苦境和相依为命的肝胆相照。 钱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她一定要给孩子讨回一个公道来。她想帕特是不会记 错的。他对钱多清楚,多认真啊,不会出错的。思来想去,会不会随手放在哪里? 她明明知道对钱帕特从不乱放,还是哪里哪里都查过。会不会忘在口袋里,洗衣 服的时候就给洗了?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翻过去。没有。既然家里都没有,又想会 不会丢到垃圾桶里?有可能。她跑到门口的垃圾箱,一件件地翻腾,像在是找一 件性命攸关的文件。一手掏下去,手上粘粘的,涅涅的,臭臭的。不知是谁的一 口痰。突然间,悲从天将,她仰天长哭起来:我潘凤霞怎么落到这个田地啊?! 这就是我该得的吗。 这一哭把老帕特给引出来了:“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干什么?找你那二百块钱。”潘凤霞回头亮出她的泪流满面。她头发蓬乱, 污头垢面,衣装不整,一副惨兮兮的可怜相。 “我不是说算了嘛。”他想,她这不是在寒碜他吗? “我必须给我和我孩子还一个公道。如果找不出这两百块钱我就报警。我就 不相信这二百块钱会自己长翅膀飞了。”她用胳膊一抹眼泪,“我非要找。就算 挖地三尺我也要把那二百块钱给挖出来。”语气已由伤感变得悲壮。一扎头进入 又脏又臭的垃圾箱,眼和手慌乱地翻腾着,给帕特一个背脊。 钱最终是找到了,不是在垃圾箱里,而是在放钱的抽屉里。抽屉东西太多, 钱卡在抽屉上面的隔层。 老帕特端详着那两张绿币,说:“找到了,找到了,好像是这两张。” 潘凤霞一声咆哮:“什么叫好像?” 帕特连忙改口:“就是这两张。” 潘凤霞把这两百块菜压在桌子玻璃下去,说:“教训啊。”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至少帕特李是这样认为的,潘凤霞已经买菜做饭去 了。七点半的时候,四菜一汤上桌,晚餐一如既往地准时等在那里。今晚的蒜苗 炒肉丝鲜美极了。他上了桌,以为一切如故。 突然潘凤霞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潘凤霞洗了头,洗了澡,化 了妆。帕特一看她的两根眉,就知道那是花心思化的妆。潘凤霞平时不化妆,这 种妆一出现,就是要登台表演——她是全副武装来谈判的。两个孩子也是左右护 卫着,像他们母亲的敢死队。 “你必须向我和我的孩子们道歉。”那么心直口快的女人,突然像中央人民 广播电台的广播员,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老帕特有点措手不及,有点愣,也有点可笑。好像一个咋咋呼呼的村姑,一 派天真,还懂得用民主、人权这些字眼了。 “好了,吃饭吧。” “你欠我们一个道歉。”潘凤霞瞪着他,还在重复这句话。除了这句话,她 好像不会说别的了。 老帕特平静到几乎是面无表情:“我说过这是一个误会。好了,丁丁,你先 坐下来。别跟着你妈妈傻站着。”他总能把情绪收敛得很好。 丁丁摇摇头,冷冷地看着他。 连丁丁都跟他反目了。他忧伤地看了一眼这个少女,这次谋反连丁丁也参加 进来了。对她的感情投资,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终于明白:对这个女孩再好, 还是指望不上的,因为她不姓李。 老帕特点了点筷子,准备用餐。他用眼睛说:别闹了,在孩子面前多不好看 啊。 潘凤霞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桌面一翻,一声咆哮:“今天不把话说清楚, 这个日子就不过了。” 老帕特定着神,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了。那个娇嗔妩媚、会伺候人的半老徐娘 什么时候变成了母夜叉?他把目光放正了,接着看她,需要这样一股力量才能看 清她,他看不透这件事情。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他们这一大家人要把他们父子逼 到什么地步?他突发奇想:他们该不是要逼宫嘛?! “潘凤霞啊,至于吗?”帕特困惑地问道。两个肩膀一抖,很无奈的样子。 “为了这二百块钱,你把我们母子三人逼成什么样子?一句‘这是一个误会 ’就这么过去了?不可能。你们怎么对我也就算了,可是你们不能这样对我的孩 子。我不允许。今天你要么诚心诚意地向我们母子道歉,要么我们就散伙。” 老帕特皱了皱眉,像是自己触到什么,很痛楚,闭了会儿眼睛来体会那痛楚。 然后睁眼说:“好好好,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非常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 不该自己不小心没把钱看好,为了这两百块钱搞得全家鸡犬不宁的,不该一丢钱 就嚷嚷,不该瞎猜疑。我应该对你们更好一些,更大方一些。总而言之,都是我 的错。我让你们都受委屈了。” 话是这样说,而帕特李的整副表情都是在说:我为了你们这一家子做了这么 多,就该得这样的报应? 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这件事后,潘凤霞由此而扩张到许多大的话题。比如 说民主,比如说人权。与朋友聊天时说,为什么犹太人的节目,学校还放了一天 假,美国有多少中国人和亚洲人在过春节,却没有休假,就是因为我们亚洲人太 软弱了。许多东西是要靠争取的。自己不争取,人家会白白给你嘛?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