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溺水海海的含冤之死 还不容潘凤霞太平太久,家里又丢钱了。这次丢的更大了,是五百。这钱一 丢,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在这之前,这个家里有了一些平静。大家都说自己有事,房子也大,不想见 是可以不见面的。平静其实是在表面,骚动是压在里面的。潘凤霞母子三人都各 自行事,暗中期待着点什么,终于在人家家里期待到房主离去,客人们对这幢房 子的占领才真正开始,以一副完全不同的躯干灵魂占领这个房子。这幢房子不再 是井然而沉闷的地方,有了全新的面貌,就像那死河里的暗流似的。帕特完全不 知道,一种走样的活力在他离开后滋长于他的大宅子里。 丢钱事件后,母子三人比以前捆得更紧了。随便一句什么话就可以让他们三 人笑成一团,随便一个什么动作也都变得很精彩。只要老帕特不在,什么都变得 有趣。尤其是丁丁又恢复了以前傻姑娘的样子,经常说:“妈呀,可千万别再涂 这种指甲油了,你看上去特别吓人。”或者:“妈,行行好,你会不会搭配衣服 啊,你以为你又要去唱梁祝啊。”潘凤霞心里被女儿越戏弄越温暖,他们就是这 样以揶揄与戏弄的方式来表示亲密。老帕特在这个时候是被淡忘的。而一切的活 动与活动的痕迹都会在老帕特回来之前消失得不见踪迹,他们似乎能从老远就感 觉到帕特李的逼近。 潘凤霞正出浴室,她刚洗了澡,正对自己的面部进行精心保养,就看见她女 儿又在她的化妆台前臭美,摆动着她的各种化妆品。丁丁正是整天琢磨如何才可 以使自己更漂亮一些,正是对成年女人的衣着打扮着迷的年纪。 “已经晚上十点了,我在卸妆,你在上妆。这是不是有点不正常?”潘凤霞 坐在化妆台前往脸上涂抹,突然发现帕特李送给她的那对很名贵的钻石耳环不见 了一只。它们总是摆在最明显的地方。 “丁丁,你看见妈妈的另一只TIFFANY 的耳环了吗?现在就剩一只了。” “没有。” “真没有?” “我拿你那么老气的耳环干什么?而且还只拿一只?” 潘凤霞想也是,谁拿一只耳环?一定是自己放错地方了:“妈妈的一只耳环 不见了。你帮妈妈找找。” 丁丁不经心地说:“我进来的时候,帕特刚走。” 潘凤霞握着那只耳环,一丝冰凉之感留在她的掌心,它们停留的时间那样短, 他到底对她不放心,已经开始对她的东西逐一保管上了。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妈,怎么了?” “没怎么,不见了一只耳环算什么,只有你们两个孩子好好,我什么都无所 谓。” 丁丁正对着镜子摆着各种姿势,镜片似乎在重现青春的潘凤霞是什么样子。 那个只能穿着练功服、扎着两个冲天辫的潘凤霞,就是没有赶上丁丁的好年代, 不然她也要好好美一把,于是她感觉丁丁正将她的青春重新印刷。丁丁正如潘凤 霞期望的成长为一个小美人,她正帮助丁丁朝着更美丽的方向发展。她已经注意 到丁丁上面的第五颗牙有点歪,她正积极地怂恿老帕特为丁丁配一副矫正器。老 帕特在这事上并不是小器,他只是不忍心往丁丁像珍珠串起来的牙齿上锁钢丝。 潘凤霞不管,美国孩子都有,她的丁丁也得有。 潘凤霞打趣道:“行了,一只丑小鸭再怎么照也照不出白天鹅来的。” 丁丁嘻皮笑脸地对妈妈说:“你打击不了我。我知道自己长得非常非常漂亮。” 就连丁丁的过分的自我感觉良好都是她潘凤霞的。她故意逗女儿,重复着那 两个加了重声的“非常非常”,说:“你就这么知道?” “从男同学与女同学的眼神里知道的。”丁丁又迈了几个模特步。 “别臭美了,一天到晚只知道照镜子的女孩子不可能有出息。” 丁丁彬彬有礼地回道:“请别妒忌我的美貌与青春。” “我要是你,我就不去跟别人比穿着,比长相。” “那比什么?对对对,应该比男朋友。”丁丁故意说反话去刺潘凤霞。 潘凤霞果然很受刺地大叫:“不要跟别人比穿着,比享受,要与他们比成绩。 像童第周那样,与外国同学比成绩,比成就。比十年后、二十年后谁的本事更大。” 丁丁就像看白痴那样看着妈妈,于是也看出了仁厚,丁丁痛苦地摇摇头,想 自己真是对牛弹琴。妈妈对她就像上个世纪的人,完全无法对话。 “怎么了?妈妈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完全是修女的话,陈词滥调,也不适用。” “你应该学学你哥哥。” “哦,你要我像哥哥那样?”丁丁看了一眼哥哥,可怜他似的。 “我觉得你哥哥就很好。” “很好?被同学嘲笑书呆子,交不到女朋友,不受欢迎——典型的中国男生 在美国的形象。”丁丁说完这些后又看了一眼哥哥,意思是:她并不想这么说他, 可她被妈妈逼得没有办法了。请他多担待点。 “那怎么了?等着瞧吧。你们这帮小破孩子中只有你哥哥最棒。你哥哥将来 上哈佛,有了一番成就,回国去找老婆,多漂亮的都找得到。而你呢?将来到你 哥家里给他锄草洗碗什么的吧。” “有这个模样是不可能混到那步的。”丁丁又摆了个姿势,“实在不行,到 时候就找个像哥那样‘上过哈佛,有一番成就’的男人呗。” “饱死了。”这种帕特李不在的时候,就连海也一改平时谦卑老实的模样, 有些放肆着翘着腿,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你以为自己很漂亮,很被喜欢吗?” “本来就是。” “算了吧。人家都说了,找亚洲女孩,第一是找日本女孩,第二是韩国女孩, 然后是东南亚地区的,最后才是中国女孩。而且中国女孩里面的排列是台湾、香 港,最后才是你们这些大陆女孩儿。” 潘凤霞听了新鲜:“这都是哪儿听来的?还有这么个排名啊?” “我们中学呗,亚洲男生是这么评价亚洲女孩的。他们都认为中国大陆的女 孩子比较自私,想自己想得比较多。” “那你呢?也这么认为?” 丁丁插嘴:“我哥不这么认为,他不喜欢亚洲女孩,他喜欢白人女孩。” 海海瞪了妹妹一眼,接着回答妈妈:“我也这么认为。比较中国女孩的话, 台湾女孩儿比较善良温柔,会体贴照顾人,大陆的一个个都是凶巴巴的,全是自 我感觉良好型的,全像丁丁这样的。” “啊,你这么说我?不怕我说你吗?” “就说你。” “你这个没眼光、没水平、没头脑的大猪头,觉得全天下的女孩子都好看, 就偏偏放着一个大美人妹妹看不见,却偏偏觉得雯妮莎是个大美人,其实不过如 此。” 海海看着潘凤霞,指着丁丁,郁闷地冷笑:“看到了吧?这就是中国大陆的 女孩儿,她们全这样。” “雯妮莎是谁?”潘凤霞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还未对此产生警惕。 “雯妮莎是……”丁丁故意停住了,看着哥哥,一秒一秒地羞他,“她是哥 的……。” 海海迅速对妹妹作了一个求饶的表情,转过来对潘凤霞说:“同学。” “不只吧?”丁丁笑。 潘凤霞笑:“别瞎说。你哥哥多有志向,不会小小年纪就想这些。我担心的 是你。今天又有几个人用特殊的眼神去注视着你了?” 丁丁有模有样地数着:“不多,就二十来个吧。” “你的心思少放在这上面。你要是敢背着我与男孩子约会,我打死你。”潘 凤霞不当真地去扇女儿的屁股,“在男女事情这方面开窍早了,这辈子就没出息 了。” “妈,你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跟我爸就是十四五岁谈恋爱 的。噢,你们可以,我就不行了。” “所以我们离婚了。” “那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只有十六七岁,那贾宝玉和林黛玉也只有十三四岁。” “所以他们都是悲剧。所以你要吸取教训。所以你不要早恋。” 丁丁又做了个苦脸:“我这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好得很。十五岁交男朋友,十六岁弄大个肚子。”潘凤霞边说,边用手在 肚子上比划个弧度,“你这样,我是没脸做人的了。” “妈咪,可是我有更糟糕的事情告诉你,那就是我已经怀孕了。” 潘凤霞吓得吞了声。 “哈哈,妈咪,吓到了吧。你被吓到的样子很有趣。”女孩子咯咯咯声笑个 不停,“我是在逗你玩的。” 潘凤霞气得打女儿的屁股。一个直躲,一个直追:“我打你,打你。这种玩 笑能乱开吗?小小年纪开这样的玩笑,真不要脸。” 女儿一个劲儿地闪,一个劲儿地笑:“妈,放心吧。我才没那么傻呢,才不 会傻傻地这么早搞大个肚子。我还没玩够呢。我要多交往几个男孩子,不然我怎 么知道谁更好。” 海说:“天啊,你要脚踏几只船呀?” 潘凤霞已经为女儿辩解道:“她这个年纪就应该把眼睛擦亮了,好好地看清 楚才不会受骗。”又回头对女儿说:“也别看得太清楚了,越是看清楚了,越是 看透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母女俩同时点点头,像是达成共识的样子。 潘凤霞来了美国,没了亲朋好友,没了说话的对象,只好拉着女儿来诉苦。 女儿小小年纪就开始做妈妈的小听众,听妈妈讲男人、谈婚姻,以她的生父与继 父作最鲜活的样本,听多了那些哲理性的牢骚,所以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一副阅 人无数的样子。 “妈,你也来试试这种口红颜色。” 潘凤霞这时也会兴致很高地试起来,嘟着个嘴强调她的红嘴唇,对两个孩子 天真地撒娇:“怎么样?怎么样?” 女儿认真地看了会儿,就笑倒了腰,有点戏弄母亲的意思。在十五岁的少女 眼中,世界是他们的,四十岁以上的人还谈情说爱、涂脂抹粉是件可笑的事情, 显然母亲是可笑的。潘凤霞不介意女儿戏弄自己,她们就是这样来表示亲密。她 也跟着笑倒了腰。两人笑成了一团。 儿子在一边相当局外地皱着眉,笑得又恼又烦。有点鄙视,有点宽容地笑着 他的妈妈和妹妹,那是男人对女人不加思索的宽容。他在说,他对她们的俗态都 接受,但不沾染。 玩得太疯了,竟然没听到帕特驶入车房的声音。当母子三人疯疯傻傻地笑成 一团时,帕特突然站立在他们面前,一脸的惊愕:他们在闹动乱吗?印象里那个 有规可寻的房子与他眼下这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庭判若两地。帕特弄不清楚是他 们在他家,还是他在他们家?他以为他的房子他不在时只会更安静,没人敢造次, 那纯粹是他的单厢情愿。 他的脸色难看极了,轮廓一层灰白影子。佩戴这种色调的一张脸,一定有事。 “现在都几点了?还不睡觉去。”帕特尽力压制自己的不满。 两个孩子玩在兴头上,也只能灰灰地溜回自己的房间。潘凤霞也像一个孩子 一样收回所有的兴致,作为老帕特的妻子。 潘凤霞顺道把孩子往门外推:“睡觉喽睡觉喽”。这两声喊出了“回人间喽 回人间喽”败兴与无奈。 “以后晚上安静点。十点半后不许再发出声音。我儿子需要安静。”老帕特 痛恨地说。他是有理由痛恨的。这是他的家呀。 “知道了,这是你的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潘凤霞酸酸地说。 “我还要问你一件事情。” 她甩甩手,表情有点大无畏:“又怎么了?你就审吧。” “又丢钱了。” “怎么叫又丢钱,上次不是没丢嘛。” “这次是真丢,而且数目更大:五百。”帕特李一伸手掌,亮出五个指头。 “是吗?”潘凤霞挑着个眼睛,“哦,顺便告诉你,你送给我的那副TIFFANY 钻石耳环也不见了一只。” 老帕特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忱。潘凤霞想,心里有鬼了吧?如果你没收起 它,丢了TIFFANY 的耳环你能不心疼地大呼小叫? “事情真的很严重。” “你再好好找找,不要再怀疑我的孩子。说不定过几天它又会自己出现了。” 潘凤霞故意怂恿道,“如果找不到,我们应该报警,查一查是谁偷了我的耳环?” “如果有必要的话,是的。” “你不觉得TIFFANY 的耳环比五百块还严重吗?” “看来,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真相:那两百块钱从来就没有出现。那是我放 进去的,我想着只要不再丢钱,就好了。我是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个家就这么四分 五裂了,可是现在这样子,我觉得事情比我想像的严重。” 潘凤霞傻住了,两只凤眼立刻空白一瞬,然后神经质地鼓胀着,像在做最后 的殊死防御。 这家里真的出贼了?到底是谁? 第二天,帕特李和园丁用叽里呱拉的英语一对一答,像在表演双簧。潘凤霞 气恼:你们明明会讲中文,偏不讲,用英语将我封锁掉,到底是什么意思? 帕特李说:“拿拿自己家里的东西也就算了,就怕到外面也这样。那还不出 事。” 园丁接道:“就当做了善事吧。” 帕特的英语并不好,都是一些餐馆英语。只是在英语更不好的潘凤霞面前示 示威,造造声势。潘凤霞被他们用英语这扇门关在外面,恼羞成怒,觉得他们故 意用英语欺负她。 没了法子,潘凤霞又把两个孩子召集在一起:“孩子,家里又丢钱了。你们 知道吗?” 两个孩子点点头。 潘凤霞玩味这个点头,他们是知道了丢钱这一事件,还是知道自己被怀疑这 一情况? “妈,那是不是又是因为帕特李自己没放好?” “不是。连上次也不是帕特李没放好,第一次丢了二百,这次丢了五百,不 仅这些,丁丁,你还记得昨天我说我不见TIFFANY 的耳环吗?看来它是被偷了。 那可不只几百块钱,我不能不着急,不能不找你们来问话。”潘凤霞盯着两个孩 子,“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们没拿。” 丁丁不是盯着母亲,而是瞪着母亲,一句一字地说:“我、没、拿。” 潘凤霞放过丁丁,又去望海海。 “海海,你也没拿吗?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 “我没有。” “你们骗我。就是你们其中一个人拿的,或者是你们两个合伙起来干的。现 在我给你们最后一次交待的机会。” 海海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迟移着闪着,突然抬头说:“妈,它是假的。” “什么是假的?” “那耳环是假的,才不是TIFFANY 的,根本就是冒牌货。” “怎么可能?”其实她心里说,怎么不可能?只放狗屎不放糖的帕特李怎么 会舍得送她TIFFANY 的钻石耳环? 丁丁却怀疑起来,问海海:“你怎么看出它是假的?你怎么会知道?我们都 不知道。” 海海很不以为然地说:“如果见过真的,就看出它是假的了。” 潘凤霞认真地想了想,可不是,说到底还是穷惹得祸,一个四十的女人这辈 子头一次见钻石,能不相信? “海海、丁丁,你们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到底有没有拿帕特的钱?” “没有,真的没有。”海海斩钉截铁地说。 “好,我相信你们。” 然后潘凤霞冲进卧室,帕特李还未见人,就听见潘凤霞的大嗓门喊开了: “你这个小气鬼,你不放糖也就算了,竟然还用狗屎当钻石来骗拐我!” “什么?”帕特一时没有准备,真的没听懂。 “难怪我说TIFFANY 的耳环丢了一只,你也无动于衷。如果是真的,你能那 么无动于衷吗?你还不急得上窜下跳?” 现在帕特李听懂了,理直气壮地说:“有病的人才买真的。你要知道那对耳 环在TIFFANY 要卖几万块,你舍得吗?如果是你的钱,你会这么花吗?”他红着 脖子扯着噪子,他真诚地认为自己的道理站得住脚,“再说你自己也买过假名牌, 上个星期你就刚买了LV的包包。我买跟你买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就在于我买时我就知道那是假的,而你给我是希望我把它当作真的来 接受。” “你不要转移重点好不好?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是家里丢了七百块美金,再 顺便强调一点,是真的钞票。你老在这里谈那个耳环做什么?” “因为这个问题很严重,这个比丢了七百块钱还严重。我现在才知道自己上 了多大的当,吃了多深的亏。” 帕特有点不耐烦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对,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吃惊的?有什么不是假的,连这个婚姻都是 假的。” “凤霞,如果你像心疼自己的钱那样来心疼我的钱,你会这样舍得吗?你是 把我的钱当公款?!不用白不用?!” 两人正说着,丁丁跑上来,气喘喘地说:“对不起,我能借用你们的洗手间。 我哥在洗手间里呆着不出来,我刚才敲了半天的门,也不给我开门。跟死了似的。” 丁丁当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是多么的重要。潘凤霞心里咯噔一下, 想到今天对儿子的诱供加逼供,这下可能要出事。“蹬蹬蹬”地跑下楼,“咚咚 咚”地敲门。 “海海,你在干什么?” 没有回答。 “海海,开门,给我开门。” 没有回答。 “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破进去了。” 没有回答。 门是她破进去的。门打开的瞬间,她傻眼了。儿子浸在灌满水的浴缸里,一 动不动。她立刻将儿子从浴缸里抱出来,放在地上,儿子死尸一般的脸,灰白的 吓人。一摸儿子还有气,她也不懂怎么做人口呼吸,只是口对口地吹了几口气。 “儿子,你可别吓妈啊。儿子啊,你醒醒啊。”潘凤霞哭天喊地地叫。 董海被妈妈喊醒了,睁开眼望了一眼妈妈。 潘凤霞抱着儿子又亲又揉:“儿子,你没事吧?” 他还是那样看着妈妈,潘凤霞点点头,她明白儿子。董海眼里有一层很深的 意思:妈妈,这回你相信我了吗?我真的没偷帕特的钱。 “你怎么这么傻啊,孩子。” 原来是儿子因为被误会了,也不知道为自己辩白,竟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想像中的儿子“含冤之死”让潘凤霞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刚才的冷静是被吓出来 的,现在才是真性情。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哭。来美国后所受的种种委屈与尴尬, 也一并哭了起来。 这哭让董海都糊涂了,看着母亲,好像在说:我有那么严重吗?我还能抢救 过来吗? 帕特一手拿急救包,一手晃着车钥匙,问:“要不要送医院?” 潘凤霞突然一阵愤恨:“滚。滚。你给我滚。” 老帕特莫明其妙地愣在那,他在琢磨一个问题: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在他家 吗?她怎么可以在他家叫他滚呢? 帕特李正在为这个逻辑错误困惑时,又听见她说:“帕特李你不是人,先是 用一个假玩意来勾引我,现在又来逼我儿子。如果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与 你拼命。” 潘凤霞把“我儿子”说成黑体的大大的醒目的标志性的字体。她完全没有意 识到自己说这句话时像一只张开翅膀要与人拼命的母鸡。别人可以欺负她,可是 欺负她孩子,她可要拼命了。帕特被她讲“我儿子”时的那种勇气震住了,他知 道他爱上她的就是这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那种雌性的、强大的生命力只有母亲 才拥有。那种慈爱与凶残并存的母性。但是他没有料到爱上如此深厚母性的一个 女人,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她宁可失去一切,也不可能放弃她的母爱。 他轻声地说“对不起”,然后悄然地退下,不敢招惹一个已经哭出悲壮的母 亲。他知道她们是惹不起的。她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潘凤霞一脚把门踹上,上了锁。她只想和儿子单独呆会儿。 一会儿后换了一个稚气的女声:“哥,你没事吧?给我打门。妈咪,是我啊。” 那个语气是自己人的。 “你也给我滚。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女孩觉得冤,怎么说她是吃里扒外呢?她明明是吃外扒里嘛! “妈——,”董海轻声叫道。 “孩子,想吃点什么?妈妈给你做去。”潘凤霞在这节骨眼上想到竟是吃。 像许多穷苦的母亲那样,拿吃来表达她对儿子朴实无华的爱。 “别,妈,都这么晚了。” 儿子是心疼她。妈妈已经为了他与帕特反脸,他不想让妈妈太难做。海总是 这么知好歹,更让潘凤霞心痛得一塌糊涂。 “儿子,你怎么那么想不开啊,妈妈对不起你呀。” “妈,我就是太累了,睡觉了。” 董海始终不肯承认自杀。他只是说看书看累了,想泡个澡放松一下,结果太 累了,就睡觉了。接下来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潘凤霞愿意接受这一说法,可是 心里始终说服不了自己。说服不了自己的还有董海本人。 他趁着那一时的猛烈丢弃他生性中的胆小、怯懦和虚伪;也躲过人们没完没 了的纠察和盘问,让丢钱事件不了了之。现在他又趁着“不记得”,把事情忘却, 只觉得一股又窝囊又侥幸的情绪,在他起死复生后滋长出来。正因为这样,他更 要忘却。 那溺水事件成了永久的谜。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谜。 无论如何,溺水事件与丢钱事件有了必然的联系,成了这个家庭两件不体面 的秘密。所有的人都觉得无法与这两件事相处下去,它一下子扫了人们过日子的 兴致;同时所有的人又都觉得无法去谈论它。只有不承认,日子才能这样将就下 去。 帕特与海海一连几天都没有见上面。说不好是谁避开谁,就是没见上面。 潘凤霞终于想好了,她要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家。潘凤霞日常生活中不太喜欢 化妆,一化妆,心理、情绪上就不自觉地做好演出的准备。现在她坐在镜子前, 像仪式般地精致地描绘着脸谱,就像每次登台演戏前。一边描脸,一边默台词, 这也如她登台前的准备。 这时看见那只被蒙骗的耳环,她想它怎么竟是假的?它比真的还闪耀发亮。 拿起来,在手上轻轻掂了掂,许多是是非非也在这一掂间过去了。她嘴角兀自含 着冷笑痉挛,眼睛却是冰冷的。像是笑自己,又像置身局外地笑他人。她又看了 一眼耳环,想扔到垃圾桶里。就在倾身要扔时,不知为什么,又改变了心意,没 扔。许多往事都没法扔。 这时丈夫进来了。她从镜子里看见帕特涨红个脸走进来,又开始数落她和两 个孩子的不是。 潘凤霞无动于衷地听着帕特的控诉,接着化她的妆。她已经入戏,进入角色 了;已经感觉到这些台词在舌间急不可耐地等待出发,也预感到事后的畅快淋漓。 她憋着,忍着,抿着她的嘴巴,画着唇形,又涂了唇膏,两片嘴唇厮磨了一会儿。 她化完了她最满意的嘴巴,才开口。她回过头,态度强硬而语气温和地对他 说:你给了我们一张绿卡,我也服侍了你们父子这么长时间,我的孩子也跟着受 了这么长时间的气。咱们谁也不欠谁了。我们受够了。 说完,她开始把头钻进大大的壁橱,收拾东西。 帕特吃惊地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我在收拾东西。放心,你的东西我们一样也不会带走的。 你要干什么? 我要离开你。 潘凤霞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么的平稳而坚定。 老帕特绝望地看着她,他奇怪她怎么会如此不识大体,不计后果,为了一时 之快而以后痛苦不断。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潘凤霞冷笑地回 头:不,谢了。我们出去了就不会回来了。 接着她听见自己甩门的声音。那一声帅极了。 这时她从镜子里看见一个女人胜利的微笑。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把她从幻想中惊醒。她丈夫这时才进来,手上拿着一个 丝绒盒子,步子迈得悲壮而庄重,更是苍老的。他是这么的老,她想。她不敢再 看他,怕把他看得更老了。他两眼注视着她。他的眼睛年轻时大概也曾好看过的, 现在就剩那些浮肿和皱纹;他的眼睛年轻时也是勇敢的、自信的和钟情的,现在 只剩下无望与徒劳。 她想我已经铁了心,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他沉重苍老的眼神延伸到他的两只手了上,哀求也延伸到此。两只手打开了 丝绒盒子,拿出里面的遗嘱,说他刚刚改过遗嘱,将百分之五十的财产划入她的 名下,另外百分之五十留给约翰。那是因为他是一个特殊的孩子。然后他指给她 看那一笔数目的具体金额。这次她还重点地看了这份遗嘱签名,可别再上当了这 次,她心里说。一切都确认无疑了,她才抬起头来看他。 帕特李不说话,望着她,眼里含着泪花。他的眼神复杂极了:留恋、恳求, 明知自己得理却无奈地让她占便宜的容忍,还带有挑战——这张遗嘱还不够让你 改变主意的吗?他做这个暗示的时候,自己不说话,只是用手将那份遗嘱打开又 叠上,叠上再打开。他让它替他说话。他知道:它比他这个衰老的身躯有说服力。 潘凤霞看着流露这种浊重人性人情的眼神的老帕特,突然很为他难过。那双 眼睛在强调他年轻时的多情、勇敢,甚至是残暴的,现在还能看见一丝浪漫故事 残留在那双眸中。她想那时的帕特哪里需要用这种眼神啊。 帕特问他年轻的妻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帕特知道他不该将他们的关系阐发得如此功利,然而只有这样才能挽回局面 ——她只有意识到彼此的得失,才能理智地面对问题。 果然当然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像喂了骨头的家狗那样知足地、感恩地低下头 去。遗嘱的突然出现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使整个局势发生了重大转折。她准备的 豪言壮语、潇洒气派,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面前哑口无言、柔软无力。 一张遗嘱足够改变她的主意,收买她的忠诚。她知道自己那张感激涕零的脸 是看不得的。她突然也为自己寒碜,悲哀地想,那样接近于壮士的行为,看来只 能在幻觉中产生了。半年前,在享受过富贵前,她兴许做得出这壮烈的事,现在 只能在假设中过把瘾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借了那股激情,接下来她居然到了浴室淋浴更衣,第一 次主动地迎送自己。嘴里含糊其辞,大概是:我爱你。也可能是:这个姿势好吗? 那这样呢?徐娘半老的女人说这些话时会显得异常的无邪,只是在潘凤霞大睁的 眼睛里,帕特李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和解来得太迅猛了,连老帕特也吓了一 跳,好像她的态度转变也太快,太明显,连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次的和解近乎悲壮,两人似乎都有不情愿与无可奈何。他们在商量做一次 旅行计划,帕特李说:“我在考虑带你去一些比较远的地方。”潘凤霞想欧洲可 能是帕特的考虑之一,帕特李又接着说:“我们可以去一趟旧金山。”潘凤霞笑 :“没出息吧。这就看出来你脑子的半径有多长?!” 旧金山回来后他们和睦相处了一些日子。两个人都为此做了一些努力,一些 尝试。这具体的表现在帕特越来越肯为潘凤霞和孩子们花钱,这对他算是一种妥 协;而潘凤霞也越来越妩媚,越来越主动积极地与帕特行房事,这对她算是一种 屈尊。 潘凤霞主动积极没有用,她学广东人给帕特李煲壮阳汤,还买了一些情趣产 品,帕特李也很配合地像灌药一样一饮而就,然后打着饱嗝,药是喝了一肚子, 却不见效果。潘凤霞久了也失去耐心,她觉得自己像深宫怨妇一样寂寞难耐。所 谓温饱思淫欲。她买了一个颤动棒,小心翼翼地藏着,却还是被帕特李在她的内 衣柜里无意间看到,当时潘凤霞也在场,羞得两人不得了。潘凤霞真叫恼羞成怒 :“动我东西干什么?”帕特李也是又败气,又自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离开 了,留下个衰老的背景,于是那生气也是窝窝囊囊的生气,自卑也成了不甘心的 自卑。 日子显得有点难耐,有点无聊。再无聊的时候就用帕特给的那张信用卡出去 购物。这种无聊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享受的,她还是很愿意的。她将买回来的 衣服一件一件地试穿,她也没有机会穿给别人看,只能穿给自己看。 帕特李说:“你那么在乎那副耳环是不是真的,那我这次就给你买一副真的 TIFFANY.这是两万块钱,你拿去买一副真的钻石耳环吧。”潘凤霞收下钱,把自 己往帕特李身上送了又送。但她终是没去买耳环,而是把钱存起来。花自己的钱, 她就不想花了。 这一天,她推着约翰,扶着帕特去逛商店。进了一家女式服装店,帕特为了 表示诚意,说:“进去,挑几件衣服吧。”潘凤霞给他打了预防针:“这家店很 贵的。”帕特笑:“我正在克服我的毛病,你又来了。”其实他是想将他年轻的 妻子笼络在他的优势之下。金钱就是他优越于她的地方,所以他要一再强调。 她站在服装的丛林中,一件一件地挑,女店员也一件件地帮她拎着。女店员 已经五十多岁了,还穿着少女们穿着紧身衣,依仗着深深的、起皱的乳沟去兜揽 生意。这两个乳房在少女时代也是亭亭玉立,有过一些好年头的,现在的裸露只 能讨到人们同情的一把泪。潘凤霞每每这时就不断地说服自己的日子并不太差。 潘凤霞试完裙子站在镜子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后退一步,观察全身,再 微微转身,看侧影。当一件宝蓝色的连衣裙套上身时,潘凤霞自己也惊了一下, 两个鼓涨涨的乳房将裙子的前部撑得满满的,小腹仍算平坦,臀部也没有多少下 垂走样,自己还是有不少炫耀的本钱。四十岁的女人还有这模样、这身段,她知 足了。 从镜子里,潘凤霞看见女店员很欣赏地看着,拍着一些很职业的马屁:“这 些衣服就像是为你定做的一样,很多人试过,没有一个人试出这种效果来。”潘 凤霞也许不能听懂这么多英语,但她能感觉到被吹棒的氛围。 帕特也正贪恋地端详着她。她突然有点难过,难过自己的裸露给了一双完全 无能为力的眼睛。她的性感是无望徒劳的。她转了一个身,那个转身让帕特的目 光跟随得更紧了。突然,潘凤霞静止在那里,因为看见镜中的帕特眼中的留恋与 赏慕,不仅是对她的,而是对青春的留恋。他知道青春的一切正这样离他远去, 逼近他的只有不可挽回的衰老。她突然有了一丝伤感与一点的怜悯,站在那里想 让他好好地欣赏个够,他能享受的也只剩下这个了。 女店员在她身前、身后不停地理着裙子的折皱,两只手忙碌地献着殷勤。两 条衰老的大腿已经有一节节不太均匀的赘肉与膘,所以每一个动作都引起一阵细 微的抖落。潘凤霞这时感觉到自己高贵得气都喘不上来。她看了看价格,要八百 多块钱。她用眼睛去征求帕特,帕特说:“你自己拿主意。”潘凤霞觉得这种答 复像是敷衍她,又像对她真那么大方。 她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有点娇情地说:“穿成这样太过分了吧?!” 女店员还在伺候着,这时听到这埋怨,停下来说:“过分?” 潘凤霞快乐地抱怨:“你们不觉得?太艳丽了吧?太裸露了吧?” 女店员也把生气做得很逼真:“你就是这么艳丽的啊,你就是这么好身体的 啊,本来就应该裸露些。”她觉得称赞潘凤霞漂亮还不足以做成这笔生意,于是 回头对帕特说:“你女儿真漂亮,是不是?” 一句话说得帕特李又喜又忧。喜的是他再次证实自己的幸运,如同得到一笔 巨大的财富;忧的是原来她优越于他的地方,是如此的一目了然。有时候面对路 人对他们之间关系的狐疑与好奇,帕特会很紧张。那是一份客观无需强调的优越。 他时时担心潘凤霞也意识到这份优越,而以此戏弄他。这时帕特李只能不置可否 地笑笑,强作无知。而潘凤霞也只能佯装不识破。她不为自己的年轻感到优越, 反而是巨大惋惜。 女店员也感觉到蹊跷,却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于是只能原地不动。 “很好看,就买了吧。”帕特李说。 “不用了。”她突然索然无趣。 然后潘凤霞换下衣服,推着约翰离开商店,帕特李也跟着出去,像父亲一样 纵容着自己女儿的小脾气。 可怜的女店员将十来件潘凤霞试过的衣服一件件往回挂,悲愤地看着这一群 中国人。他们足足试了十几二十件,最后竟然什么都没买。她的两条大腿来回白 跑了近一个小时,本来就风烛残年的腿现在都有点站不直了。 潘凤霞扶着约翰出了商店,竟然碰到以前餐馆的工友。 “呀,这不是潘凤霞吗?好久不见了。”工友惊奇着看着这个老男人和这个 坐轮椅的人,这些人物不曾在潘凤霞描绘的幸福生活王国里。 潘凤霞曾经让所有的工友们心情舒畅——那是她刚来美国时,因为潘凤霞似 乎是他们当中最不如意的一个,想着有人比自己境遇更差,工友们的心情不知怎 么地就平静了许多。 她曾一度让他们心情不好,那是半年前她刚嫁进大房子时,工友们念起她, 好也罢坏也罢,总之都是有点酸意。说什么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她现在是什么都 不用愁了。她一个四张的人,就算漂亮又能漂亮到哪里去?还能撞上了这么个冤 大头,敢情就是灰姑娘的老年版传奇。 现在这个工友知道了她有一个傻瓜继子,还知道什么叫“地产大亨”。哪里 有那么多灰姑娘的故事啊,何况还是一个灰阿姨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一个 工友知道了,所有的工友也都知道了。她的现状又让她的那些工友们心情舒畅了。 他们对生活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们在餐馆里议论道: “真是想不开啊。” “想不通吧?潘凤霞怎么嫁给了一个老头,不就是有点钱吗,她也肯?女人 是太现实了,太可怕了。” “我更想不通的是那地产大佬。如果说她是为了钱为了身份,可他一个快七 十的老人图什么呢?结什么婚啊,他什么也干不了了。他应该钓钓鱼,看看电视 什么的,却救济这么一大家子。他还有什么晚年可安享?”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