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俗人理解不了的快乐 海海终于结束了继父家四个来月的寄宿生活,又搬回以前的公寓。老头还是 像以前那样激烈怪僻和满口脏话,还是每天坐在公寓门口晒太阳,在太阳下一躺 几个小时,生活完全没有变化,而他眼前的这个少年却大不相同了。似乎每个人 都有变化,好的、坏的,只有老头没有,他只是看着。间接感受生活,直接写进 小说。 “我们需要写一篇关于这本小说的读后感。”海海从书包里拿出课堂上发的 老头的小说,“你读过这本小说吗?” 老头半睁着眼睛看了一眼,合上眼皮:“难道他妈的你们学校没有别的更有 意义的事情可叫学生做的吗?” “你愿意读我写的读后感吗?” “这将是我最不愿意读到的臭玩意儿。” 自从知道老头是个名符其实的作家,海海认真地阅读了他的作品,像是一种 赔偿。老头的作品对海海的理解力是个挑战。以前不知道他是真正的作家还好, 现在知道了,再注视这些文字,就像注视毕加索的画,尽管常感吃力,但仍得跟 随;觉得看不懂,但是不敢怀疑。他有点讨好地说了些赞美之词,心存侥幸,说 不定就有一两句是很到位的;有时也会有模有样地批评,同样心存侥幸,希望它 是到位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态度谦虚,等待老头给他一些基本常识教育。 然而老头总是一声不吭,海海的任何评价引不起老头的反应。老头的意思是 明显的:他的作品和他一样,不投别人所好,也不需要别人去喜欢他。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呢?” “说什么?” “说你是一个作家啊。” “我说过的。” “可你并没说你的作品获过奖什么啊。” “他娘的有什么可谈的?好像能拿文学怎么样似的。既然不能拿它怎么样, 就少他妈地谈它。再说亲爱的,那你不就他妈的没有惊喜了吗。你知道人生是非 常乏味的,让别人常常有一点点惊讶,其实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所以,记住: 必须经常留一手,好叫人突然大吃一惊。同样,你也要给上帝留点余地,让他有 计可施,谁知道他会带给你什么惊喜。” 老头高兴海海搬回来,他告诉海海,他也不喜欢帕特李,因为帕特李很肤浅。 海海问老头:“什么让你这么认为?” 老头想也不想地说:“因为他住的地方太贵,开的车太贵,娶的女人太年轻。” “这样就很肤浅啊?” “这样并不很肤浅,但如果一个人肯花钱买这些东西,却不肯花钱买书,那 他就很肤浅了。” “那什么是不肤浅?”海的意思是像你这样苦着自己,弄着文学,带着一种 激烈的疯癫吗? 老头没有回答。 哪怕再稚嫩的目光,哪怕隔着年纪、语言的障碍,十五岁的孩子还是能略约 辨识大人学问和人格的亮度:老头以那份天生的对文学的疯癫来度着生命。自从 知道老头是个名下无虚的作家后,海海只能把老头的穷困潦倒当某种怪僻来理解, 还能显得挺有个性、特点的,你得尊重。 “你真的没有结过婚吗?” “没有,所以我可以给你许多关于男女关系的建议。” 海海想,怎么这就“所以”上了,这是什么联接关系?中国人讲,没有调查 就没有发言权。“你给我建议?”海海想一个老光棍能给什么建议? “就是多谈恋爱少结婚,只谈恋爱不结婚更好。要知道恋爱比结婚更让人有 兴趣,就像小说比历史更使人感兴趣一样。” 海海一脸坏笑,他笑老头不是一个老光棍,是老流氓。笑问:“那你自己呢?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什么感情也没有归宿?” “我害怕婚姻,你知道那对我甚至意味着痛苦。因为婚姻是现实主义的,而 爱情是理想主义的,而性是讲究新奇的,要把这三者结合成一体对我而言,几乎 不可能。我只有写作人生的能力,用笔来筑造完美生活;现实中我连基本的生活 技巧也缺乏。美好的爱情都非常脆弱,所以他们只能生存在文学里。只有幻想才 能产生真正美好的爱情,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独身做为生活方式。” “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吗?” “我没有这样打算,当你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走时,就原地站着,千万别乱 走。” 事后,海海意识到这是一个真理,可他没有听进去,还是乱走了,最后连回 头的路也找不到了。 潘凤霞怎么也没有想到,海海搬出去住,为他与雯妮莎约会提供了便利。整 个暑假他们都混在一起,雯妮莎甚至明目张胆就在海海那里过夜。那天雯妮莎要 带海海去看露天音乐会,正好也是月初,母亲刚刚给了一些生活费。海海把生活 费的一部分给了雯妮莎。 “给我的?”她突然很羞怯起来,她的手也突然跟着羞怯起来。这种羞怯在 雯妮莎身上是罕见的,她光羞不风骚的样子立刻就稚嫩起来,像个小姑娘了。 “我想你需要钱的,不然你也不会去偷东西。” “我——缺钱?”她很讽刺地笑笑,好像他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不是吗?” “好了,不说了,我们走吧。音乐会要开场了。” 开车的路上,海海很认真地说他以后会好好赚钱,赚好多好多钱,让她也拥 有许多许多好东西,好衣服。 她望着窗外笑笑。 他问她笑什么?难道你不喜欢这些东西吗? 她说没什么,只是觉得很好,她很感动。但是她的感动并不阻止她讲心里话 :“可是对我来说,喜欢和拥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我从来不想拥有什么。” “可是许多女孩子都想拥有这些东西。” “记住,我不是‘许多女孩子’。你认识我这么久了,难道还不明白该将‘ 许多女孩子’、‘别的人’这些字眼从我的身份中拿掉?我是不同的。我不想受 房子、车子和男人的牵制,我不想受任何事物的牵制。” 这时已经到了音乐会场,她还想解释什么,开了口,突然放弃了,摇摇头。 好像面对一个智障的人,就算她累坏了他也不可能明白,还是别浪费口舌。然后 她把钱向他怀里一推,说:“钱是我在这个世上惟一不缺的东西。” 海海想一想,他觉得她应该是富家女儿,只有富家女才有这种气魄来仇恨富 有,可是他不敢确定,他对雯妮莎的想法总是欠一点准确。 两人一边找位置,海海一边问她:“我听人说你和家人闹翻了,自己来我们 学校的。” “噢,还有这种事?”她的表情很局外,像是听了人家的故事。 “没有这种事吗?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有心试探,再把话题扯到家庭上面,雯妮莎却不予理睬。她如此有心回避, 海就无法打听下去。无论直接问她,还是旁敲侧击,她就是躲避,一躲再躲。最 后以“随便你们怎么说吧”打断人们对她家庭的近一步了解,她的意思是你们爱 怎么猜就怎么猜,反正她是不会提供答案的。所以她的身世始终是个谜,她始终 是不明不白地出现,但海海已经爱上这个少女,包括她暧昧不明的背景。这就注 定他要被她榨干。 “好了,我要去厕所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望着她的背影,海似乎已经想通了,他不想知道雯妮莎的家世与究竟。她从 哪里来,做过什么,甚至她是谁,他都不想追究。他已经明白了,她之所以和他 在一起,就是因为他不计较她撒谎。在她说真假故事的时候,他总是听得很入神, 生成了戏剧性的激情。他已经知道了实质。实质就是她愿意按照她的真真假假的 故事活下去。在她的假像与臆想中,一切都是悲剧的命题,她觉得那样更好玩, 更刺激。 她臆想的贫贱与真实的富裕(或者她真实的受苦与传说的富裕)给了她一种 苍凉,历经沧海的凄凉。这种凄凉使她与同龄少女相比,丰富许多,艰涩难懂很 多。 十分钟后,雯妮莎悄悄地溜回来,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海问:“你去哪里了?” “去厕所了。”这时海海感觉雯妮莎正悄悄地将什么东西塞进他的裤袋,正质疑 着,一群人马在警察的带领下赶过来。其中一个妇女指雯妮莎,大叫地向警察求 救:“就是她,就是她偷了我的钱包。” 雯妮莎脸上的困惑作得十分逼真:“怎么了?怎么了?我怎么不明白你们在 说什么?” 那个妇人又跳脚又挥动手臂,大声嚷嚷,“就是你这个小婊子偷了我的钱包, 我看见你干的,我认得你。婊子。” 雯妮莎的困惑更深切了,摇摇头,莫明其妙地看着上窜下跳的妇人,意思是 她看上去多么可笑与愚蠢。雯妮莎心平气和地安慰妇人:“冷静一点,慢慢说。” 那女人仍是情绪过分激动大喊大叫,无法完整表达自己,于是警察出面维持 和平,对妇人说“冷静”,又转向雯妮莎:“是这样的。大概五分钟前这位女士 的钱包被人偷了,她怀疑是你。” 她指指自己:“我?” 她一脸的无辜,对人群说:“我一直在这里,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就在 她说谎与自圆其说的同时,雯妮莎紧紧拉住海海的手臂,像在严重的误会下受了 极度的委屈与惊吓。 她也许是真的害怕,她毕竟也认识到人间的游戏规则,一旦破了规则,她也 同常人一样会紧张害怕。 “算了吧,就是你。我看见你一直在我身边遛达。”妇人说。 雯妮莎像受了冤枉急于澄清般地突然站起来,掏出所有的口袋,“有吗?有 吗?有你的钱包吗?我说过我一直在这里,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不信你们问他。” 众人的目光已经从她转到海的身上,因为他看上去可以相信。十五岁的中国 少年海海长得诚实而忠厚,是长辈心目中好孩子的典型。如果这样的孩子都不可 靠,那么大人还能相信什么? 就在众人等着海海的一句话时,她也向海海信赖地望去,像是要看看下面究 竟会怎样?她让海海感到,她非常喜欢自己演的戏,有滋有味地自得其乐,可是 下面的戏就看他的了。她知道人们也许不相信她,但他们一定相信海海。她一副 事不关己的胸有成竹,把握十足,很大程度是因为她知道他的忠诚。 “是这样吗?她一直和你在一起吗?”人群中有声音说。 海海突然站了起来,对人群说:是她。就是她偷的东西。他都吃惊自己声音 的强势与说完的畅快,还有一种高贵。然后他看见她惊讶地看着他,不曾认识的 样子。 “你倒是回答啊,她是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人群的声音将他从幻觉中惊醒,原来他只是在假想中威勇了一把。现在人们 期望的目光像催场的锣鼓一样,他知道人们对他的期盼,如同他们期望真相。这 时听见海海略带柔弱的声音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们确实一直在一起。” 而此时海心里说:原来我是这样的无用,我的个性中有着如此明显的缺陷。 雯妮莎冲他笑笑。他这样一个诚实厚道的男孩,为了她也能把一个谎圆过去。 董海对她的忠心再次得到验证。他有点自卑地笑笑。仅那笑,也足以使她把握他 下一次的忠诚。 人们相信了他,没有人去建议这个清秀少年掏口袋验身。这种天大的侮辱, 会对这个纯洁少年的成长造成何等的阴影,那是成年人不愿看到的。最后人群也 就像看完大戏一样散去,有人哄笑地像看小丑一样看一眼那妇女。 看着散去的人群,他一阵轻松,他再也不欠她什么了,他可以离开她了。可 他什么时候又欠过她什么?自始至终都是她在欠他。回过头,看见她对他挤巴挤 巴眼睛,表示一切都在她的操控中,无一意外,其中包括他的表现。这一切都很 好玩,也被她玩得很好。他的本分与忠厚又一次给予了她最安全的袒护。 她感激地把自己往他身上送了送,海海不耐烦地躲开。他觉得他得离这种人 远些。 “这种时候别说我是你的男朋友。” “你生气了?!” “不是,我只是糊涂了。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的。” “我说过我家里很穷。” “我听说你们家住在比佛利山庄。” “我妈妈后来改嫁到那里了。” “是吗?可是别人不是这么说的。” “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别人?” “我当然相信你了,只是你有时候又显得很有钱,你买了一副太阳镜就花了 三百块钱。” “我母亲给我买的。” “你母亲不是死了吗?” “我是说我的后母。” “哦,又来了。”海海瞪着她,意思是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既然要扯谎, 也不用点心,有点逻辑才好。 雯妮莎没有办法不撒谎。她控制不了自己,就像瘾上毒品,戒不了,只能不 断地加大毒品剂量。 她撒谎成性,而且是无意识的,自然而然撒谎,连自己都没察觉。说谎在雯 妮莎那儿,已经没有了动机,没有了企图,于是假的也变成真的。因此她骗了别 人,也骗了自己。谎言就是对事情真相的不计较,一切的真也都不是绝对的,一 切都可以模糊、掉包。 “这些东西重要吗?” 海海想了想,没有言语。此刻的海海刚刚做了决定,对她不去看透,不加细 究。他爱这种女孩是他自己傻,她是在她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光对她好又能如何? 那种人,哪里是养得熟的?就像她的偷窃、吸毒等等,都是为了一个瘾,让她金 盆洗手,还不如杀了她。如此想来,海海多少能够心平气和一点。他也只敢想到 这儿,再想下去他就不能原谅她,再想下去他也不能原谅自己。多想了就会知道 自己竟然对她一无所知,自己是多么的荒唐。这样就会把他的心意全盘否定掉, 而他再也经不起这种否定。 他把那钱包掏出来,递给她:“拿着你的快乐走吧。” “我从来就不想拥有什么。你留着吧,或者,把它丢掉。” “何必呢?”海说。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决定不说了。又是这副要对一个智障儿童说话自 感吃力的样子,没说就打算放弃了。 “说了你也不懂。” “试试。” “我喜欢那种快乐。” 海果然没有听懂。他对她一连串的失望中,以为到了头,现在看来失望还在 增长。他想骂一句“操你妈的”,但他缺乏说脏话的冲动。 雯妮莎注视着海,眼神出现了刹那间的倦怠与恍惚,她似乎也认为自己随心 所欲、或者精心策划的一切有点荒谬,有点触犯。 “我得走了。”雯妮莎说完,张开双臂欢乐地舞动着,倒退着离开。 雯妮莎微微叉开腿立着,就这样挥挥手,将一个庞大的偷窃事件挥干净了。 她把这个挥手的动作做得非常尽兴,非常优美。因为那挥手很适合雯妮莎,她的 那双手在阴险麻利偷窃的同时,也存在这样一个娴雅的挥手动作来告别那阴险。 她给了他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微笑。她一头美丽的金发在阳光下一舞一舞 地跳动。她是对的,他永远也理解不了那种快乐。 他独自回家,雯妮莎开车走了,他得自己坐巴士回家。边走边踢路边的小石 子,先是微微地一踢,后来火气上来了,越踢越猛。似乎在与什么作对,在发泄 什么情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种心情。 他一个人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过马路。茫然四顾,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哪 一条路才是正确的路。机关重重,花样百般。更主要的,她并没有设机关、耍花 样,因为她本身就是这机关,这花样。她毫不留情地将他置于这迷宫中,海有点 害怕,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害怕些什么。海海突然问自己:我是谁?在哪里?在做 什么?对自己对前途的不知所措和还有巨大的不信任,让他很彷徨。就像一辆不 停的火车,不知道哪里应该下车?哪里可以下车?要去的地方,可能正在着火。 现在他在车厢的一个角落坐下来。轰隆隆的车响是他片刻的宁静,他希望就 这样永远开下去,永远不要停。那他就不需要面对家庭的各种烦恼,和同学对他 的冷嘲热讽,也不需要再看见雯妮莎了。就这样开下去,开到天涯海角,开到地 久天长。那他就永远不需要下车,不需要面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