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海海搬出去后,这个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如此。厚实 乳白色的地毯,丝绒窗帘质地沉稳,水晶吊灯擦得蹭亮,这些都是一个安宁家庭 的象征。 这天是潘凤霞的生日,生日晚餐平静而温馨地进行着。丁丁和帕特已经又在 饭桌上讨价还价,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丁丁这点很不可思议——该翻脸时 翻脸,该亲热时亲热。现在又开始麻木地拥抱老继父,无动于衷地恭维老继父。 那真是一个冷艳的少女,潘凤霞知道她已经拉不回丁丁的清纯。哪怕丁丁只是那 么坐着,也无法制止她的冷艳,那种美国少女崇尚的酷态,那种据理力争、从容 不迫,还有那种冷冷的、不为己怨、不为人哀的公道。潘凤霞想她这辈子永远学 不来伸手要钱仍然脸不改色心不跳的镇定、从容与心安理得。 这时,她特别想儿子,现在在放暑假,他一个人多孤独啊,也不知道儿子住 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吃了没有?吃了什么?也不知道他记不记得今天是自己的生 日? 正想着,电话就响了。潘凤霞用越剧舞台的小碎步向电话机奔去,一点不掩 饰脚步的急迫,她似乎在告诉帕特李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双胞胎本来是不能分 开养的,就是因为他这个继父不容她儿子,双胞胎才被迫分开。 儿子打电话来祝她生日快乐。帕特李又故伎重演,坐在电话旁,以很急促的 动作调着电视频道。他知道自己的坐镇,多少能起些作用。果然潘凤霞总是简化 他们的谈话内容、时间和情绪,只是快速地交接好见面的时间。 这个周末一起早,潘凤霞就打算出门看儿子。她早早就下厨,为儿子准备饭 菜。潘凤霞上街买菜的次数比以前勤快多了,而且每次出门还要做出无可奈何的 样子:“这冰箱里的东西用得还真快,看来只能再跑一趟了。” 老帕特看着演员妻子的自编自演,心里都替她难为情。他明白,她又要看儿 子去。一看她下厨的阵势就知道,她是连海海一星期的伙食都准备齐了。她总担 心儿子在外面吃不好,吃不饱,经常做饭叫丁丁带到学校给海海。所以海海虽然 搬了出去,但是仍然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在帕特的眼皮下,她连东西带她自己都 跑到她儿子那儿去。有一次她问他要不要换一台电脑,说这样对他眼睛不好。他 以为她是心疼他,电脑没换几天,她就建议道,不如把旧电脑给海海用吧。这几 天她又问他需不需要换车,他一副绝不上当的样子,两只手紧紧地抓牢车钥匙。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说穿罢了,包括她每月定期给国内寄的那一笔钱,他 也不说。他知道潘凤霞根本没有需要资助的兄弟姐妹,后来发现她用这笔钱在他 们县城买了一套房子。当然那是潘凤霞自己存的私房钱,他帕特李无权过问,可 这不是钱的问题,那对帕特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数字,而是她在中国买房的动机。 如果她是忠实地想在美国与他过下去,那她在中国买房子干什么?这些帕特都知 道,却从没问过,也没动过潘凤霞的气。只要不说穿,日子还是可以这样混下去, 他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再婚家庭许多时候是靠着忍过下去的,他只是在忍不住的时 候把脸拉得很长。 今天就是他把脸拉得很长的日子。 “你要出门呀?” “对,冰箱里的东西不多了。”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胃不舒服。” “那我出去给你买药。”潘凤霞早看出他是装病,仍然急于脱身。 “不用。家里有药。” “那我出去给你买点菜,做几个清淡的菜。”潘凤霞还是不放弃出门的念头。 “为什么非要出去呢?”帕特李有点生气,又有点可怜巴巴地说,“不出去, 在家陪陪我。” “行,我不出门了。” 后来潘凤霞妥协了。想今天可能看不到儿子了,找个机会给海打了个电话, 说自己可能不能来。海那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抱怨,潘凤霞想儿子真懂事。事后 想起来她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是因为她意识到海海的屋里另外有一个女人。 潘凤霞第一次见雯妮莎是在帕特李装病的三天后,她找了一个机会溜了出来。 潘凤霞上楼的时候,这个少女正下楼。少女一副慵懒的样子,对人爱理不理 的。两扇又长又翘的眼睫毛盖住一半的眼球,眼睛眉毛都是毛茸茸的,使那眼睛 神秘起来。她的眼睛明明像蓝水一样碧蓝清澈,却有着最复杂的眼神,她想她年 纪轻轻的,怎么就有这种复杂的眼神?再近些,潘凤霞连她嘴角的一颗痣也看清 了。潘凤霞想,女孩这痣长得可不是地方。那痣是个淫贱痣,她的两条腿之间不 得清闲。 潘凤霞忧心忡忡地看了这个白种少女一眼,是看不良少女的那种眼神。 这个少女就是雯妮莎。 进了海海的房门,潘凤霞就问:“你们这楼里什么时候搬进来一个白姑娘?” “我怎么知道?”海海漫不经心地说。 “她是谁啊?”这句话本身就充满了排斥。 “都说不知道了。” “你可别去搭理她,那不是什么好事。知道了吗?” 潘凤霞虽然读书不多,却知道许多“不是什么好事”的事情,她觉得要趁事 情还没开始,就把苗头给掐断。细想来,她对雯妮莎的排斥不是空穴来风,这一 眼就确认了她与雯妮莎的对立。这对立董海无法脱了干系,或者她与少女之间最 具体的对立点就在董海身上。潘凤霞当时对海海的恋情一无所知,就已经感觉到 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息横跨在他们之间。母亲是很生物的,孩子身上那种说不清 的感觉,母亲道不明地感觉到了。 “知道了。”海海懒洋洋地答。 她一边帮海收拾房子,一边告诉他家里的情况。她每次来都是来做保姆的。 “你那个鬼东西妹妹,上个星期竟然为了一双运动鞋和我吵架,她现在什么 都要名牌。普通的一双运动鞋才二十块鞋,一双耐克运动鞋要二百块钱,而我也 没觉得有什么差别。你那个鬼东西爸爸,来了个电话,说想你们两个孩子。我把 他骂了回去。我说想顶个屁用,光想不行,你得来点实在的。” 潘凤霞只有在跟海有关系的人面前才加上“鬼东西”,说到帕特父子,语气 客气多了。客气是客气,同时很冷淡的。“约翰前阵子对药有反应,现在刚换了 一种药。帕特还是那样,忙着赚钱。家里换了园丁,以前那个园丁把园子里的桔 子都偷摘了。” 海摇摇头笑笑,像是很烦听这些似,好象是说,这么一家人无聊的人与事, 俗,俗,真俗。潘凤霞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这样——正在愤青,正以批判的 眼光看待一切事物。 “这学期的成绩好像不如以前了。” “我知道。” “我想你可能对自己不够严。” “可能是太严了。” “最近没有什么事情分心吧?” “没有。” “心思要用在学习上,不要混混混,把大好时光都浪费掉。” “妈,讲来讲去就那么几句话,烦不烦呀。”海呲着嘴顶了一句。 海海的床头贴满了女明星、男明星的巨幅相片,潘凤霞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但是知道丁丁的床头有同样的面孔。看来,这对孪生表面上毫不相同,暗底还是 长到了一块,更准确的说,青少年虽然求新求异,到头来都是受同一种流行文化 的喂养。 海海的住处在潘凤霞的努力下很快已经是一个拥挤热闹的地方,不荒废任何 一寸领土。刚到美国时,潘凤霞就是以这股子凶猛的、热烈的生活劲头在二手店 里淘家具与一切生活用品。这里让她突然怀念起刚到美国时的苦日子,一点点地 攒钱,去捡别人不要的旧家具,去剪折扣券,是那么有活力的日子。但是她也明 确她不要再过那种日子,宁愿在空荡荡的富裕里回忆她过去的白手起家,带着那 么一点的伤感。就像她宁愿在这舒适体面的生活中略带伤感地怀念前夫。这好得 多,这才能长久。 “你和你那个死鬼爹常联系吗?” “常。爸爸最近比较忙。” “忙什么?” “好像忙贸易。” “贸易这个词你一讲就味对了,从你爸爸口里出来就是不对味。” “妈,你干吗老这么讲我爸啊。” “好,好,他是你爸,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说他。不过有空也要回家看看 帕特李和约翰。你的房租什么的可都是他在付的,知道吗?” 海海一声没吭。 “再说,我和你妹妹也还在那里。” “我每天都在学校看见妹妹,你又是经常见的。” “那你的意思是这辈子都不回那个家了?” 海海突然抬头轻声说:“那是家吗?” 潘凤霞一愣,她知道海海想问这句话很久了,她只能抹稀泥:“当然是,你 妈在那儿,那儿就是你的家。” 海海低下头,不置可否。突然海海轻微地嘲笑着问:“妈,他知道你又来我 这吗?” “当然不知道。他知道了还得了。我就说我去购物了。”潘凤霞晃了晃手里 的袋子,“事实上也是,我是去买东西了呀。我买了好多东西,还给你买了衣服。 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妈,你自己说有这样的家吗?” 潘凤霞愣住,一下没了词。海海知道自己过分了,让母亲没有台阶下,于是 翻腾着几件衣服,嘲笑道:“妈,拜托呀。现在这里的人谁还穿这种衣服呀。” 潘凤霞把脸调开,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的难堪,顺着海海的话往下说:“我 以为你喜欢这种款式。” “我从来就没喜欢,是你喜欢,所以你认为我也应该喜欢。”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因为你从来也没有问过。”海又说,“妈,你以后别每次来都带东西,搞 得像运输大队似的。他会不高兴的。” “我又没有买东西送给哪个小白脸,他能说什么呀。” “你不用给我买东西,倒是得给自己买个真的TIFFANY 耳环。那是你该得的。” 此话一出,潘凤霞一惊,她想一向清高、不言利的海海怎么说出这种话?尽 管海海对这个家多么蔑视和愚弄,对他妈妈、妹妹的行为多么的不齿,但他骨子 里和她们一样: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榨取老帕特的机会。尽管他不稀罕老帕特的东 西,但他希望她们榨干他。 “妈妈不要,妈妈只要你和丁丁好好的。”潘凤霞尽量没有情绪地说这些。 海海想了一会,认真地说:“以后我赚大钱了给你买好东西。” “妈不稀罕你的好东西,可妈稀罕你这句话。有这个心就够了,够我画饼充 饥的了。说来听听,等你发达了,你都买些什么好东西孝敬你妈?” “第一样要给你买的就是TIFFANY 的耳环。” 潘凤霞又喜又气,有些咬牙切齿去掐儿子的耳朵。一碰到他的耳朵,又舍不 得了,只是重重地摸了摸。 “你等着好了,而且我绝对不会买假名牌给你。我还要给你买房子车子衣服 什么。” 潘凤霞心里那个温暖,一下子觉得在那大宅子里受的气全扯平了。她本来就 是为了孩子嫁的嘛。有了这希望,她觉得以后对老帕特可以不一般见识了。 潘凤霞掏出一只口红补妆,转过脸过,儿子正凝定地看她,憋住气。潘凤霞 情不自禁地偏过脸,有点撒娇地问儿子:“好不好看?”潘凤霞是个爱撒娇的女 人,对董勇撒,现在又对海海撒。她把该对丈夫撒的那份娇对儿子爱娇起来。 “难看死了。”海皱皱眉,少年人固有的那种偏激让他的脸部表情非常夸大。 潘凤霞连忙又去擦。 儿子突然说:“妈,其实你把口红涂上再抹去,最好。” “那不是跟不涂一样吗?” “不是。涂了再抹掉,让你看上去很沧桑,很有味道。” 潘凤霞的眼一大,再小回去,定定地看儿子。那一下,他光是个男人了。那 是经世故的男人才说得出来的话,她突然有点不认识儿子了。这个十五岁的清秀 少年什么时候伪装成她的儿子,而她浑然不觉。他的细皮嫩肉,向上飘的凤眼, 都是她的,可她怎么对他这么陌生呢?一定有一桩事情是背着她的。潘凤霞苦在 看不透那件事情。他眼神里有一种神色是她不熟悉的,那也是潘凤霞第一次意识 到儿子的长大。 潘凤霞从海那里回来,轻手轻脚地进家门,发现帕特在客厅里。帕特看见她 回来,有点吃惊地看着她,说:“你什么时候出去了?我怎么不知道?” 潘凤霞看出他吃惊背后的伪装,他当然知道她出去了,而且知道她什么时候 出去的,去了哪里?他一直在窥测着她的行程。她想他能装,她也能装。 “我去我姑婆家了,她家的公狗刚刚来了只合适的母狗相亲。”她已经能很 流利地扯谎。 帕特李也不动声响地问:“那配了什么样的狗?” “这样的狗要找太太,不能去宠物店,因为你对狗的家庭背景完全没有了解, 一般也需要门当户对——找另一户有钱人家的名贵狗。你光从狗走路的样子、气 质就能看出狗的出身来。” “至于吗?” 潘凤霞有声有色的讲了有钱人家的狗的品质:“当然。有钱人家的名贵狗走 路都是一扭一扭的模特步,自信滿滿的样子;好像在说,看我多漂亮。而村下的 老狗明显对自己身世、身材缺乏自信,走起路上自卑地垂着头,耷拉着肩。”为 了更形象,潘凤霞还模仿老狗垂头丧气的步伐,帕特李也露出难见的笑容。 潘凤霞又说:“有钱人家的狗遇见美丽的母狗,也能坐怀不乱,很绅士地点 点头,而不是兴奋地上窜下跳,有钱人家的男人不干这事,有钱人家的狗也不干 这事。因为矜持,所以它们择偶比较费事。”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从姑婆家出来后?” “然后我就回来了。” 帕特李想:母爱原来可以使一个女人厚颜到这个地步。女人不一定会为自己 做什么,为了孩子,她什么都做得出。 “去海海那儿了吧?”他的表情有点不得已,好像揭穿她是她自讨的。 这种揭露性的语言一点没防碍她,相反她无所顾及了:“对啊。我是去看儿 子,又不是去找情人。” 潘凤霞回答得相当理直气壮,因为她长久地觉得她亏欠了儿子。儿子是她生 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相比,董勇算得了什么?相比,他老帕特更算不上什么。帕 特李对此认识不足。帕特的背不太好,有时候晚上辗转反侧,潘凤霞像是根本感 觉不到,可是有一次海海打篮球也把背扭着了,那个晚上呻吟了几声,她立刻冲 锋陷阵出现在儿子房间。帕特吃醋地问潘凤霞:“我的背天天痛,你也没当回事, 他的背一痛,你就感觉到了。我就躺在你身边,不比他容易听得到?你怎么就听 不见?”潘凤霞说:“当妈的都这样。别说海海就睡在隔壁,就是隔洋跨海的, 当妈的照样能感觉到。”帕特李那时才意识到与她儿子争风吃醋是件愚蠢透顶的 事情。 “我明白你是不放心孩子一个人住在外面。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能不明白吗? 都是作父母的嘛。尤其是中国父母,那是这天底下最无私的了。”帕特非常重感 情地点点头,朗读起,“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帕特李是在感叹母子情深,也是在感叹他对他年轻的妻子的深情:无论他怎 么好斗,怎么不讲理,最终让步的还是他。他一点一点的让步,先是容忍他们在 他家里建立小家庭、小团体;接着修改遗嘱,将一半的财产划下她的名下;再接 着容忍他的妻子将人带物地拐走到海海的地方。 帕特老是这样,在谈钱谈得很起劲的时候,突然给你来点最善解人意、最具 中国人情怀的心意,露出一个老男人本色——虽平庸却有平常的侧隐之心的本色。 这使他老得很慈祥,慈祥得让潘凤霞心里感动半天。她想,也难为他了,整天守 在钱堆里,还能有这一腔诗意,她也软了下去,一连说着:“就知道你懂,就知 道你懂。”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