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面包机里弹起来的吐司 这种日子本来可以就这样过下去,直到新学期开始的时候老师来访。 这位负责的公校华裔女教师穿着保守的衣裙,肩上带着一个像推销员盛样品 的黑布包出现在家门口。华裔女教师说像海这样的孩子在美国已经绝迹了。美国 孩子没有这么尊师重道,美国文化哪有这种精神?他们只有不吸毒,不早孕,不 因为一句话没把他们说舒服了就掏出一把枪把老师给毙了,这样她这个老师就知 足了。她问:“你们都看电视了吧?” 潘凤霞点点头,说:“想不知道也难。每个电视台都在播,反复地播。现在 美国的学校这么的不安全吗?” “后来不是报道在他房间里找出了不少的凶器。三十年前美国校园的头号纪 律问题是学生吃口香糖;现在头号纪律是枪械和毒品。” “这里的学校纪律太松了。重重地罚几个这样的学生,看他们还敢不敢?” “要处分一个犯了教育条例的学生并不是易事。美国是一个十分尊重人权的 国家,就连那些证据确凿被定罪的死囚也可以反复上诉十年二十年才坐上电椅, 更何况成年人眼中的可爱天真的小天使呢。教师不管,是出于爱护、尊重学生, 也是出于怕惹麻烦,总之美国的教师不会太约束学生的行为。” “中国人讲:教不严,师之堕。” 女教师微笑:“所以我就来了。” “谢谢。” 潘凤霞感觉到老师要说的重点还不是这个,她只是当了太长时间的美国的老 师,也学会美国教师口慈心软的那一套,不太敢批评学生。 “老师,请你告诉我,我的两个孩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果然老师慌张地说:“没有问题。他们都是非常好的孩子。海这个孩子真是 可爱,真是没话说。他总是对老师那么毕恭毕敬,对学习那么孜孜不倦。有一次 他还帮老师擦黑板,我当了二十五岁教师还从来没有学生帮我擦过黑板。我说我 来,这是我份内的事。海海竟然说这是应该的,中国的学生都帮老师擦黑板。” 终于女教师在冠以一大堆好话之后,说了她的担心:“只是海性格太内向了, 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我觉得他太压制自己了。” “这个孩子话从来不多,他以此保护自己。这一点像他爸爸,他也不说话, 如果不算他吼的时候,可以这么说。” 女教师笑了笑。 “海海的成绩非常好,像他这样的学生如果进了那种特别好的学校,同学们 也像他一样比较重视成绩,那他的感觉还好。可是在我们这种普通公立学校他是 会很难过的。同学们普遍不重视学习,只知道玩、交女朋友,他很困惑,不知道 是不是应该接受同龄人的价值观,这样就不孤独;还是保持自己的价值观,因而 接受同学们的冷嘲热讽。这个年纪的孩子表面上看起来很开心,嘻嘻做笑,内心 的挣扎很大。而我们东方文化又不太鼓励孩子表达自己负面的情绪,所以他们就 选择不说,这样久了,对他的自身发展很不好。” “他在中国就是这样。现在在美国,说的是英语,他的英语还不怎么好,他 的话就更不多了。” “不对,他的英语是全班最好的。他的每次英语测验从来都是全班最高分, 词汇量比美国孩子都大。他只是英语有点口音罢了。可是你们不觉得他的口音很 可爱吗?我觉得问题在于他太内向了,好像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是的,他跟他继父的关系不好。他在学校里的事情我就不太知道了。他从 来不说。” “想一想吐司面包吗?本来一块软软的面包,若要变成吐司,面包必须放进 烤面包机内被压下去,而且是一直往下压,压到底,放在里边烤,时候到了,你 知道会怎么样?” 潘凤霞说:“会弹起来。” “对极了。”女教师点点头。 “他有什么具体表现吗?” “他的成绩越来越往下滑。” 潘凤霞立刻警觉起来,成绩是她最关心的。 “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们家长注意。我本身也是华裔成长背景,我们中 国父母对子女的期望都非常一样,都是希望他们成为一个带‘师’字的人,什么 工程师、医师、律师、会计师。当然我们教师是不在名单之内的。”她笑了笑, 又说,“而丁的情况则是相反,她好像有很多很多朋友,只是这些朋友很多不是 本校的,而且行为有些奇怪。” 最后老师立刻又说:“如果他们可能改正,那么他们就完美了。” 老师的来访更加证实了潘凤霞的猜忌,海海、丁丁果然有事。送走了老师, 潘凤霞突然悟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她阻止自己再想下去,那会引起更深的恐 慌。 海海一定做过那种事了。他早就做过那种事了。想到这里,她浑身打了一个 冷颤。她一直在咒骂美国社会风气,美国这点特混蛋,学校特不负责,家长特没 用,让中学生就干那种事情,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大了个肚子。她一直担心女儿会 出那种事,一直嘱咐女儿大学之前千万别交男朋友,从来没有想过她儿子先会有 那种事。突然又庆幸做那种事的是儿子,不是女儿。毕竟吃亏的是别人家的女儿, 不是她的女儿。 那她是谁家的女儿? 这时脑海里一晃而过一双横行霸道又漫无目的的绿眼睛,就是在海海公寓楼 梯碰见的那双。她突然明白,那少女和海肯定有事,那种事。海海眼神里多的就 是这个白种少女附上的神色。她一见她,就觉得她来路不明。海海栽在她手上也 不出奇,有情可原。 潘凤霞恍惚看见他们在她到来之前如何恢复现场:海海匆匆着衣,转头看倚 在床上酥酥的少女,把衣服抛给她,气急败坏地说:“快点。我妈要来了。”少 女却还是懒洋洋地,嘴里衔着发夹,说:“你为什么这么怕你妈?”他急得没办 法,毛手毛脚地要来帮她穿衣服:“好了,现在没有功夫讨论这个。你嫌咱们的 麻烦还不够多吗?” 越想越不对,潘凤霞决定开车去公寓,问老头:“那个白种女孩是不是住在 这里?”老头说:“她就住在你儿子那里。”“什么?”“她是你儿子的女朋友, 住在这里,这很正常。”“很正常?”“美国的男生这个年纪都在约会。” 这对中国家长完全不能接受,潘凤霞匆匆离开老头,准备冲去儿子的住处, 老头拉住她:“你要干什么去?”“我要去和他谈谈。”“你现在这样冲过去, 不是谈话,而是教训。”“听着,不需要你教我怎么教我儿子。” 话是这么说,潘凤霞还是先回了家,想着这件事情不能意气用事,得讲究方 法、技巧。刚把车停好,看见一群少年人,一样的全身黑衣,头发像刺猬往外放 射,指甲涂黑色,脸上擦粉底,眼角画上十字架及蜘蛛。他们的眉尖、鼻翼都钉 着耳环,从皮到肉再到骨地刺戳过去。一样的长腿、长臂,似乎不太舍得用这么 长的腿走路,走路只用了一半的长度,显得流里流气和懒洋洋地。 潘凤霞看见这群古惑仔,竟然有些害怕,她不敢细看,想到那耳环从肉到骨 头到穿刺,她就不禁抽搐。她赶紧地下车,转身回屋。 “妈,”这时一个古惑仔叫住她。 潘凤霞转过身,向远处眯了眯眼,仔细辩认了一番,竟是丁丁。她记得丁丁 总是节约布料,穿的越小越好,越少越好,整天把“性感”挂在嘴边,这会儿怎 么掩饰得不男不女、无性别特征?她怎么变成这样?看来从一个极端最容易走向 另一个极端。 “要死啊。你这么这个打扮?你要干什么?” “好玩呗。”丁丁挑挑眉,磊落极了。 “天啊,我怎么养了个女阿非。” “妈,你瞎紧张什么。”丁丁大而化之的笑着。 潘凤霞突然觉得丁丁是个谜。总是那么不认真,浅浅敷衍着笑,还含着一个 鬼脸,说“逗你玩的”,就像她现在这样的笑。表面上她是这副样子,你以为你 看透她的时候,又怀疑这一切只是假像,她其实只是在和你开玩笑罢了。而这个 玩笑开得她自己都浑然不觉,因为她就是玩笑本身。 “你和你哥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我怎么完全像不认识你们一样。” 丁丁就不说话了,眼睛投入母亲无法探知的它处,潘凤霞看到的只是她冷傲 孤单的单眼皮。丁丁的冷傲是一目了然的,可深藏在防备性很强的体态深处的不 顺从、征服一切的野心是看不出来的,也摸不透的。潘凤霞突然觉得陌生,而且 害怕。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现在外面这么乱,你不要去给我找麻烦。中学也不是 什么干净的地方,没看见校园里都开枪了吗?!你除了上课,就给我立刻回家。 少跟他们混。你老跟黑人、墨西哥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出息。” “妈,你这是种族歧视!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说这种话。中国人是最种族主义 的了。” “我没有歧视他们,我只是害怕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吗?不然哪 天得罪了谁,连你的小命也保不住。” “那是他们美国学生的作法。他们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就会大发泄,而我们 亚洲学生受到不公正待遇,只会忍着。” 说完就迈着黑人式的流里流气的步伐进屋,将母亲陷入更深的沼泽中。 乱了,乱了,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的成长经历远在她的预测之外, 她除了能叫句“天啊”,她不知所措,拿不出一个恰当的态度来对待。她坐在房 子门口的台阶上,哭了起来,突然想到得给董勇打个电话。正想着,董勇打来电 话,说他想见她一面。她一听这语气就感觉不妙。两人同时说了一句话:“我有 事跟你说。” 一听到叩门声,董勇就憋住气,绝不去开门,仔细地判断着,是哪个讨债的, 这里面也有轻重缓急之分。叩门声仍然执着,只是越来越小,一般来说,讨债的 总是越叩越急躁。他不能判断出是谁在叩门,于是小心地脱了鞋子,赤脚小偷般 潜行到门沿,透过猫眼看外面谁在敲门。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系列动作就像一个 在逃的犯人,一点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胆颤心惊。看见是潘凤霞,他迅速地开 门,把她拉起来,心有余悸左盼右顾,然后飞快地关上门。 “干吗呢干吗呢,搞得跟通缉犯似的。”潘凤霞没心没肺地叫喊着。 董勇压低了嗓门:“嘘——不要叫。” 潘凤霞也立刻进入戒严状况:“怎么了?” “这几天一直有人上门来追债。” “躲着不开门,这不是你的强项嘛。”潘凤霞快活地讽刺道。 房间里到处是董勇打好的一个一个大口袋,都是用黑色的垃圾袋来充当口袋。 这个城市的流浪汉也都是用黑色的垃圾袋来充当口袋。如果不跟帕特,今天她可 能还在过这种日子,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老帕特的那张遗嘱,想它似乎是想证 实自己的决定正确。 他感觉到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知道自己的样子看不得:又胖又憔悴,当年 的俊男潘安已没了踪影。浓密油腻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洗了,又厚又长地耷拉着。 由于睡眠过于充分睡得一张脸呆呆肿肿,脸上满是不笑时也有的皱纹。伤感的眉 毛一筹莫展地倒垂下来。两只眼睛大而无神,平白无故地布着血丝——一副的苍 凉与无奈,他苍凉无奈的事物中更多的是冲着他自己。 “你看起来很累。”潘凤霞禁不住道。 “我看起来很老,看起来很累就是看起来很老。” “董勇,生活怎么把你折腾成这个样子?!” 董勇回答:“哪里?不是生活把我折腾成这个样子,是我在折腾生活。” 他越来越努力的打工赚钱,一开始还有委屈,有斗争,有困惑,现在麻木了。 那动不动就隐痛的自尊终于被训练得没有感觉了。惟一的寄托就是赌。他所有的 努力都是为了赌,为了更好、更有资本地赌博。他甚至怀颗地主心,那就是赢上 一大笔,求他的妻儿脱离苦海。他发誓那时就再也不赌。 那是一个借口,于是他的赌博变得名正言顺,甚至理直气壮。其实这个借口 与其他借口一样,让他有一个理由到赌场来。这些借口骗了别人,也骗了他自己, 让他非常认真、正当地,怀有信仰地从事赌博事业。 “还想救我们?”潘凤霞叹,“是你需要我救,还是我需要你救?” 董勇自卑地笑笑,说:“霞,我要走了。” “去哪里?”潘凤霞问,又笑着自答,“你还能去哪里?又要去赌场吧?” “不,我要回国了。”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他没有告诉潘凤霞他的胃痛已经很严重,严重到不需要 医生也能自诊出是胃癌,回国还有一线生机,就算死,也不想死在异国他乡。他 也没有告诉潘凤霞那天他从拉斯维加斯开着已经是一堆废铁的车回家,他已经输 得一无所有。看着这灯火通明的城市,突然悲从天降。美国再好,这是人家的美 国啊,我在这里做什么啊。整个城市正在告诉他,这个社会于他是多么的不相干, 他在扮演着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甚至是多余的角色。他突然希望有一辆大货车面 对面撞过来,把他的小丰田车撞个粉碎。这就是他对这个高度现代化国家的真切 感受。他哭了。他想回中国去。什么时候决定的?是从老婆改嫁,还是从一输再 输的挫败感中让他看到这个无望的结局?他并不清楚,或许踏上美国的土地起, 结局就形成了。 “什么?你,你,你,”潘凤霞一下蒙了,突然伸出两个手指不停地抖擞, 就像戏剧舞台上的人物,指着董勇,“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对不起。”董勇突然看了潘凤霞一眼,“我对美国没什么牵挂的,就是两 个孩子和你。我突然会想到你。” “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你自己跑回国去,我们怎么办?你不是我潘凤霞的丈 夫了,可你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啊。”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更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潘凤霞突然抱着他,呜呜地哭起来,拳头拼命地打在董勇的胸前:“咱们这 是何苦呀。” 她想他们好好的一家人跑到美国来干什么。他们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曾经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那般美好,如果一直在中国,恩爱注定是要进行在底的。 好端端的,突然想到移民。没来美国之前,光是听说,就够受用的。是个花花世 界,什么都可能发生,机会最多,诱惑也最多。他们那么天造地设的亲密爱人, 也分道扬镖了。孩子最经不起诱惑,一诱惑就容易出事。看来两个孩子都已经出 事了,尽管出了什么事,出了多大的事还不确定。现在连董勇这个不当家的当家 人也要退出战场了。新愁旧绪,一时间全涌上心头,借着董勇宽阔的胸膛好好泄 愤了一番。 这时他们才知道他们一直有一个秘密的心愿,就是他们也许还有一天破镜重 圆。这个秘密心愿隐藏得太深,深到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现在意识到却已经 晚了,既然如此,又何苦去点破它呢。那么秘密的心愿永远只能当做秘密,于是 董勇把话题拉开:“对了,你在电话里说有事跟我说,什么事?” 潘凤霞想,董勇已经病成这样了,跟他说能解决什么问题,只是平添他的负 担,再说董勇的今天,她多少负有责任。于是她也轻描淡写道: “海海好像交了个女朋友。” “是吗?” “而且还是一个美国女孩。” “我儿子还挺有本事的吗?没看出来。” “他们已经发生那种事了。” “什么事?” “那种事。” “噢,那种事。”董勇像开悟了一样,又说,“不就是那种事吗?怎么只准 美国佬睡中国女人,不准中国男人睡他们美国妞吗?” “这种话你都说得出,你还是个当爹的吗?”潘凤霞凶巴巴地说。 “噢是。”董勇那边也深刻地点头,说,“这话不是当爹说的,是男人的话。 你就叫我儿子千万别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怀孕这事挺麻烦的。” 潘凤霞狠狠地叫:“董勇,如果你不是病成这样,我真想打你。” “打吧,不打以后也打不着了。”他说,伸出臂膀抱住了她,任她踢打。起 先她动弹,他就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她就老实地让他抱了。再然后她也抱住他。 他把她越抱越紧,她把他越抱越紧。越抱越无望,成了那种湮没。 潘凤霞写了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给董勇,董勇死活不要。用潘凤霞的话说, 那是她的卖身钱。他作为一个男人,她的前夫,怎么能要这钱?那张支票在两人 中间推来推去,两人都动了火。董勇说:“霞,求你了,给我留点面子吧。”潘 凤霞说:“是我求你了。你以为这钱是为了你吗?是为了我们娘仨的。拿这钱回 国好好治病,这样,我的孩子才有机会再见到他们的爹,我才不至于内疚至死。” 董勇没有再坚持,突然感叹地唱道:“回家病好来看你,唯恐我短命矢殇不 能来。”潘凤霞应道:“梁兄啊,你千万珍重莫心灰。梁兄啊,这种种全是小妹 来连累。” 毕竟是唱梁祝的一对,说着说着,就唱起来,就甩起手袖来,这对他们并不 新鲜,只是他们没意识到他们唱的正是梁山伯临终前《楼台相传》的那出。 这以后他们之间的感觉更加微妙,好像是被活活拆散的鸳鸯蝴蝶,他们歪曲 地认为他们一直是相爱的,只是迫于现况,不得已才分开,把自己弄得像梁山伯 与祝英台那样墓里墓外了。说到底,还是戏唱多了,假戏真做了。 当天晚上帕特却是很兴奋,看来二三个月的壮阳汤起了作用,兴致勃勃地呼 唤潘凤霞来看他的惊奇,他知道潘凤霞也等这药效。可今天潘凤霞却完全没有心 情,她与董勇的死亡之拥抱长久地印在她心里。那长久的紧抱,那死一样的拥抱 让她不再需要任何一切活的拥抱,那双手臂似乎还停留在她身体的四周。 潘凤霞出声地笑起来,像一个农妇那样粗野地大笑,只有这样的笑,她的身 体才也能像农妇那样扭来摆去的,直至挣脱开帕特的抱。那笑是不被帕特欣赏的, 多少舞台上的灵气这样一笑就笑没了。那笑很败帕特的兴,而他难得有兴致,是 不应该被败坏的。今天帕特地却好脾气地欣赏她那傻笑,纵容地等她笑完,又来 抱她。 “我今天不舒服。”潘凤霞轻轻推开他的手,找了个借口,“我来月经了, 痛经。” 第二天潘凤霞带着一双子女为董勇饯行。双胎胞不知道他们父亲回国的真正 原因,母亲只是说父亲回国看病和探亲,以后还会回来,所以两个孩子并没有绝 别的伤感。 董勇伸开两只手臂揽来他的一双子女。他自如地掩藏起他受伤的食指,那手 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只是不再让人看见他少了一块肉的食指,也就不再需要向人 解释什么。他已经把受伤的事实从自己的知觉中隐去,也把自己从别人的知觉中 隐去。对自己的伤痛他已经麻木了,对美国带给他的所有的磨难他也忽略不计了。 他不少什么,就像美国不少他一样。 “儿子,女儿,爸爸无能,没本事,是个失败者。你们将来千万别像爸爸。 好好读书,将来赚大钱给你们妈用。” 兄妹二人不点头,也不摇头,像没有听见似的,其实是他们不愿意听见这句。 董勇想他一直都很失败,现在他老实地告诉一双子女。可是他不知道作为父 亲的最大失败就是在子女面前承认失败。父亲的形象本身从始至终就是一个假像。 就算失败也应该如他掩饰受伤的食指一样地掩饰起来。 最后轮到她了。他站在那,没有动,她也没有动。两人怀着抱的全部激情却 没抱。他只看了她一眼:无望而疼爱地看了她一眼。他们之间所有相互怪怨又相 互扶持的恩怨也随之沉寂下来。 两人突然被这一眼刺激出一个遗憾:曾经比翼双飞的鸳鸯蝴蝶,飞到美国也 要各自单飞了。移民,就像一个恶性肿瘤一样植入他们的婚姻。 送走了董勇,潘凤霞先把丁丁送回家,再送海海回他的住处。到海海公寓的 时候,她很威严地巡视了一圈公寓:“她来过了吧?” 海海哑在那里,没有答话,反正沉默与谎言之间不一定画等号。 “我不喜欢她来这里。这个女孩子的眼神不老实。” 海皱皱眉心,半启个嘴,好像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然而他的伪装不到家, 他当然知道妈妈在说什么。 潘凤霞说到雯妮莎的名字,阴险地揭穿儿子的伪装,她嘴角微微下撇,像是 倒了胃口似的。她想海海是个心地干净的孩子,却为了一个女孩也能对她伪装。 “她是叫雯妮莎吧?” 海海还是没答,这时的沉默就是默认了。 “我一看那女孩就知道你不是她的对手。我是怕你被她伤了,更怕你被她毁 了。我一看这种女孩子就知道怎么回事。妈妈虽然没上过什么学,但妈妈知道男 女之事,因为妈妈唱的太多了。这个女孩她是迷失的,没有方法过正常的生活, 对你的人生更不会有任何贡献。我让你搬出去住,是为了让你不受委屈,可以更 专心地读书、考大学,不是方便你约会的。你真是太辜负我了。你爸爸已经回国 了,我只有你们俩了,我心里慌,我心里怕啊。” 董海神不守舍,潘凤霞的话他只听了一半,忽觉得手上有点湿,顺势望去, 母亲非常自我抑制地小声哭泣。母子俩相互掂量着,十几年来的亲情顿时面临着 考验。他明白母亲的心情,却仍然一点不动,他不是不想安慰母亲,只是不知道 如何安慰。半响后莫明其妙地点点头。他到底为什么点头,应允了什么,他心里 并不清楚,只是觉得那种时候必须点头,母亲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答应了后又 觉得没底,他拿什么来保证啊,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答应妈妈,不要越陷越深,不要为这些事情分心,不要为这种事情耽误了 自己的前程。专心地读书。妈妈可是全是为了你们活着的啊。” 董海的眼仍瞪着,里面的光芒渐渐熄了。他想,他早已经陷入泥潭不得自拔, 他早已经耽误了前程。他认真地想了想,决定不再理睬雯妮莎。他点了点头,带 着对过失的无奈,对自新的向往,以及对母亲深深的歉意,还是接受逼迫的无可 奈何。 这样的乖巧与痛改前非,使潘凤霞的眼里浮出一层泪。潘凤霞看了儿子一眼, 这时觉得儿子是自己的,一时悲喜交加。只是他黑色的眼珠子是含着无奈、夸张 的承诺说明他另有心意,那就是他和雯妮莎的关系真的就这么完了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