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连自己都没有爱过 海海开始避开那些所有可能碰面的地点,她喜欢去运动场,他就不再去了; 也避开那些所有可能撞上的时间,像她上下课的时间。两个星期下来,他成功地 没有去找雯妮莎。他想这样下去大概可以将雯妮莎忘却。甚至关于他们的流言, 也渐渐地在校园里平息下来,即使无聊咬耳朵说八卦时,也是用过去时态来讲述。 这天他去课外加强班,碰见艾丽雅。两个聊了起来,东一句,西一句,有了 推心置腹的感觉。董海有时候会对艾丽雅说些真心话,她是他来美国认识的第一 个女孩子,是他美国校园生活的一个开始,像纪念碑似的东西,还是一个见证。 而且两个人到了一起,学生腔便扑面而来。他们彼此都是对方学生生涯的一个标 记,一个推动。 “你和雯妮莎分开了吗?这是真的吗?” 董海是不打算提雯妮莎的,而艾丽雅却提起了,这一提起,话题自然又定在 雯妮莎身上。 “是的。我和雯妮莎分开了。” “很抱歉听到这个。” “我怎么记得当时我要跟她在一起时你也是说这句话?” “我想这是一个好朋友惟一能说的话吧。” 董海忍不住笑了,同时发现艾丽雅的牙齿像不少东方人一样不太整齐,又没 有像美国青少年一样戴牙箍,董海觉得这点发现很亲切。 “告诉我,我和她分开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是的,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可是我并不确定,万一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呢?” “我并没有答案,我又没有恋爱过。” “怎么可能?美国中学十几岁的孩子都开始恋爱了,你又这么优秀。” “恋爱是需要缘分的啊。” “是,你是对的。再说你不需要用交朋友这种最浅的方式来告诉大家你多受 欢迎,你多被喜欢。你的自信是发自内心的。” “你倒好像比我还了解我似的。” 两人这样淙淙轻声,有点交心的意思。很快地,他们就常常一起出现在图书 馆、书店,各种兴趣小组。他去过艾丽雅家一次,艾丽雅也来过他的住处,有一 次还撞上了潘凤霞。潘凤霞还笑着说:“是艾丽雅啊,经常来玩啊,你们要互相 帮助学习噢。” 董海发现:和艾丽雅在一起不需要藏着、匿着,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家里说, 她是我朋友或我同学,就连她是我的女朋友也可以光明磊落地说。而雯妮莎就没 这么体面,可能是她的坏女孩形象,当然更可能是因为自己和她有事,于是只能 藏匿着。 董海很快地又发现,和自己同肤色的同龄人相处容易多了。大家来自相似的 家庭背景,共享相近的文化,追求相同的理想目标。放了学,亚裔学生与他们的 家长都不约而同参加各种“强化班”、“钢琴班”。有时候他不能与艾丽雅见面 :“我下了课不能去找你,我得去加强班。”艾丽雅从来不像雯妮莎那样问“什 么补学班”、“什么加强班”,取而代之艾丽雅说“我也去那里”。海海心里又 是一阵湿热的感动:和艾丽雅在一起,可以少说多少废话啊。 但是他对艾丽雅的身体,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承认艾丽雅是一个相当迷人的 亚洲少女,身材苗条、细腰窄腚、细皮嫩肉。那种小女儿情态的美,是平易近人、 可亲可爱,谦虚低调的美。只是艾丽雅的美,一点也燃不起他的“性”趣。看惯 了雯妮莎那波动曲折的身体,再看那些苗条瘦弱的身体,竟会觉得过于平淡和含 糊。艾丽雅单薄的胸脯上小小浅浅的两个山丘,他都舍不得多看,担心给看没了。 突然一个念头跑上来:如果艾丽雅除去胸罩、漂亮衣裙,里面大概什么也没有。 哪像雯妮莎,无论手抚到哪里,都会摸出个真切的女性含义。 他想,艾丽雅如果有雯妮莎的风韵野性就好了;他又想,如果雯妮莎能有艾 丽雅这样的淑女风范就好了。他要的是雯妮莎的感官满足,艾丽雅的贴心感受。 一个是入目,一个是入心。他是经历过女人的,知道冷暧,也就知道真心难求的 苦衷。 他在这东张西望、东想西想,把脑袋都想歪了,艾丽雅还是清清纯纯地挺着 脖子,眼睛黑黑亮亮地看着他,一副纯洁无邪的样子。他想自己真的是复杂多了, 觉得自己很罪恶,面对艾丽雅这种纯洁美好的少女,自己都在想些什么污秽下流 的东西啊。可是雯妮莎早早地向他揭示了男人女人的秘密,以后任何女人在他眼 里都是赤裸的、一目了然的,一看就是看最隐秘的部位。 经过雯妮莎这样的排天浊浪,再看艾丽雅这种从小根红苗正、纯正成长的小 女生,总觉得不过瘾,艾丽雅怎么取代雯妮莎?这个纯洁的越南少女离世俗、离 罪恶这么遥远,她自然没有雯妮莎丰富强烈。她一眼就被海看穿熟识,认识一个 艾丽雅就认识一百个艾丽雅。于是他们只能维持在朋友的阶段,真如他母亲所希 望的“维持着纯洁的友谊”。这时他就非常地思念雯妮莎的肉体。雯妮莎的肉体 是实打实的,久不碰竟有点虚了。 他还想起雯妮莎的种种好处,她的大胆、冒险及她给他带来的面子,一个东 方少年附上一个火辣的西方女子,总觉得挺有面子的。这个时候他承认自己对白 种女人真的有幻想。他还想念他们四处游击的生活,连雯妮莎给他带来的麻烦也 变得回味无穷。 这种种好处中最大的好处就是她妙不可言的青春身肢,她善于点燃他欲望又 安抚他欲望的肉体。他对自己反复保证不能去理雯妮莎,同时他反复地想起在暗 淡虚幻的光影里,她身体如何粉粉一条儿。这引起他的思念像毒瘾发作一阵阵地 隐痛。正因为那瘾,他知道她是毒。他得戒掉。 越是思念,越要小心地避开,可还是撞上了。 那天他在图书馆等艾丽雅,准备一起去听一场大学招生的讲座,这时他看见 她远远走来的身影,听见她的嗓音越来越近。他知道什么都来不及了,连忙低头 看书。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意志力抵制毒品。 这时听见脚步停了,一个短暂的停顿号,然后一个期望已久的声音在后面唤 他的名字“海”。他甚至闻到她的气味,她身上那阵对他有致命诱惑的体香。他 原以为自己可以逃脱这份魅惑,看来难逃此劫,或者他根本不想逃。正因为那瘾, 他不能扭头。一扭头,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史蒂文。”她又叫起他的英文名。 他有意略带迟钝地从书本里升起个头,一脸学习中的聚精会神,及被叫住的 不期待。他左顾右盼,才猛地发现是雯妮莎在叫他,装得眼前一亮,叫:“是你 啊。”他笑笑,从雯妮莎的失落中知道自己的表演成功了。他想,天下的女生都 一样,就是喜欢不太拿她们当回事的男生。不是吗?他想跟她好时,她老不理他 ;现在不想理她了,她又主动来找他。 “最近你在哪里?”她皱了一下眉。从那皱眉中董海头一次看到她这几天的 无所适从。那皱眉告诉海,她找过他,也等过他。 既然她找过他,那么一定是他避开了。 “我就在这。” “你下课没有来找我,也没有在运动场等我。你在忙什么?” “我在忙一些事情。” 海说着,左手翻书,右手转笔。海转笔的技术很高,右手的前三个手指就能 把笔转动起来,停也停得住。他把翻书的动作进行得十分真实。他希望雯妮莎能 从他的读书中听出实情:我在做要紧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并不是你内行的,那就 是读书。 “事情?”雯妮莎重复这个词,“什么事情?” “读书。” 海感觉到她的眼神正扫向他的作业本,海不愿她看见它的空白,就赶紧写了 几个中文字。这几个中文字一写,就抛出了一个心理距离。有一些东西,他们永 远无法沟通。 “你在冷淡我。”雯妮莎虽然不懂中文,也看出这几个中文字充满了表演性, 全是道具。 “没有。”董海耸耸肩。他的这个美国动作已经有美国味了。 “有。为什么?” “我现在应付不了你。现在我连自己都应付不来。” “因为你们家丢钱的事情吧?因为那天音乐会的事情吗?因为你妈妈?你为 什么要让你妈妈来控制你?” “她没有控制我。” “谁把你从左撇子变成右撇子,谁非要你上哈佛什么的,非要你去学医和计 算机?” “她是我妈妈。她都是为了我好。” “莫明其妙就服从自己不明白的原因,无缘无故就遵守自己感觉上不愉快的 要求,是出卖灵魂的做法。我只是不希望你醒来,发现别人为你决定了一切。因 为你没有自己的思想,甚至没有自己的错误。” “这下更好了,你要和我讨论‘灵魂’、‘思想’这些大题目了。” “她恨我。” “她不恨你。” “她希望我消失。” “她不了解你,她甚至不认识你。” “相信我:她不需要了解我,她就已经恨我了。” “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找麻烦?难道我们的麻烦还 不够多吗?整天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你生气了?” “好像惟一让你高兴的事情就是让你跟人过不去?你为什么非要跟所有的人 过不去呢?你不要再到处说我,说我胆小,非常听话什么的。”他苦笑。她曾经 帮他建立过一个形象,现在又亲手将海海辛辛苦苦积蓄在人们印象里的清高、傲 视一一毁去。海海哭笑不得地说,“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因为我喜 欢你。可是我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你又不喜欢我,你觉得我乏味无 趣,又不高大威猛,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倒是实话实说。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吧。” 她却一下子吻住他。难道她没有察觉他对她的烦躁与排斥吗?还是她先他一 步替他察觉到那些情感下面,是他对她百般的宠爱与无奈。不是吗?他已经默然 地热烈了,伸出他又细又长的臂膀去趋迎她的吻。他突然意识到他又上了瘾,那 瘾让他忘记她是毒品,只顾着享受那短暂而可怕的快乐。 而这时她说:“我走了。”女孩子走了,她知道自己的脊梁正牵着一个少年 的眼睛跟着走,所以她不走快。 果然,海海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不要现在走。”他的声音几乎 是带哭的。他为自己自甘沉沦而难过,而无可奈何。 少女笑笑,他也低下头自己一笑。像他们一切关系中那样紧密相守却又孤独 得要死地一笑,自己笑自己。 他们又和好了。好像他与雯妮莎分开的日子,只是养精畜锐,疗养伤痛的过 程。他实在是太疲劳、太辛苦,现在经过一段休养生息之后,竟然又皮肉发痒了。 艾丽雅到图书馆时,海海已经跟雯妮莎走了,完全不记得与艾丽雅的约定。 潘凤霞一个星期后再来海的住处,看到这里收拾得异常干净,随处是销毁物 证的经心与刻意。她更证实了一点:海与那个美国少女没有分开。美国少女不仅 来过了,而且女孩离开与自己到来的时差是海海掐着表计算出来的。房间气味里 就有美国少女的气息,还有海身上那股女性的生物气息——更是证实美国女孩对 海的亲密。她甚至能看到一份大方厚颜的眼神出现在海清澈明晰的的眼睛里,那 不是海自己的,一定是那美国女孩留下的。 董海自那以后总躲着母亲,轻易更不肯回继父家。潘凤霞到他的住处,他也 躲到别处。潘凤霞见儿子疏远了自己,一面懊悔不该让儿子搬出去住,现在管教 起来更困难;一面暗自伤心,想儿子从来不违抗她的,现在为了一个外面的女人, 竟然不顾母子之情。她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也试着把缰绳略松一松。 她想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还是先使些手段来笼络儿子吧。 这是后话,先说那天海海跟雯妮莎走了,害得艾丽雅白等一场。第二天在学 校董海为自己的失约小心避着艾丽雅,躲着、避着,还是撞上了。艾丽雅一见面 就抱怨他的爽约,说:“昨天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等你。”他被诘问,有个 哑口无言的瞬间,突然急中生智,说:“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等你。”艾丽 雅着急地辩解:“我一直坐在图书馆的大厅等你啊。”海海一拍脑门,大呼小叫 :“难怪。我一直在阅览室。”“我记得我们说好是在大厅的。”“不对,我们 说好是在阅览室。”“是吗?那是我听错了?”“没事。那你后来听讲座了吗?” “去了,还是没看见你。”“我没等到你,就回家了。我不想一个人去听讲座。” “真的很对不起,不仅让你白等了,而且让你错过了讲座。”“没关系。”海海 爱怜地点点头,夹带着一点绅士风度,就是对女性习惯性失约的宽容。 海海自己也没料到他撒起谎来如此自然顺当,张口就来,脱口就出,连个准 备都不需要。在艾丽雅面前他人也机敏多了,说到底还是因为艾丽雅是个轻信的 小女生,他对她撒谎不紧张,撒谎越不紧张,越像是真的。 这时雯妮莎正巧走来,大叫地说:“我的发夹找不到了,昨天我们在一起时, 你是不是看见我戴来着?” “没有。” 艾丽雅看了看雯妮莎,又去看海海,请教海海这一切怎么回事? “那就算了,那咱们晚上见。”雯妮莎说完就走了。 现在艾丽雅离彻底的困惑又近了一步。 海见状,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说:“艾丽雅,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别,”艾丽雅打断他,“不要用这种戴高帽的方式来羞辱我。我明白你的 意思。” 海想:人们所说的好与不好,在两性关系中并不起主导作用。艾丽雅是多么 冰雪聪明的女生,这种泛泛之谈自然是骗不了她的。与其说这些废话,还不如认 真地与她谈论一下那种让他两难的处境。他问道: “你有没有那种经验喜欢上一个人,你觉得不能爱,可是你没有办法控制?” “是她吗?是雯妮莎吗?” 海海却又慌乱否认:“不是,我并没有说我和雯妮莎。她并不是特定的某个 人,她可以是任何人。” “你想听真话吗?”艾丽雅犹豫着,让海有心理准备迎接下面的话,“你和 雯妮莎不适合。” “我说了不是问我和她的事情。” “你问我一个理论问题,而我回答你的是一个现实答案。” 艾丽雅知道海又和雯妮莎和好,心里难过了一段日子,但她毕竟有许多朋友 和追求者,于是也没有难过太长,只是以后不再找海上补习班或讲座什么的。但 她仍然关心他,从海海入校到现在,所有的根梢末节她都看在眼里,所以担心他。 她找了个机会告诉丁丁,雯妮莎很花心,同时有很多的男朋友,而海又不是 那样的坚强。至于山盟海誓,雯妮莎从来没有奢望过,如果有一天她突然冒出那 样的话,自己都会笑:我怎么那么逗。那不是属于她的语言。爱情于雯妮莎只能 是一个秘密,有时候它甚至是一种伤害。因为背叛爱情是她份内的事。 雯妮莎生日快到的时候,海海趁放学的时候问丁丁:“你说我送雯妮莎什么 礼物好?是送一首诗,还是送一个小首饰?” 丁丁看了他一眼,不愿意搭理他,匆匆走路,故意作气喘吁吁的样子。海海 在后面追赶,说:“我现在很忙。等我不那么忙的时候,咱们找个机会聊聊。” “当然你很忙,忙得只知道约会了,只知道帮人家做作业了。 “怎么了?你又对雯妮莎有意见了?又是因为她是白的?”海海匆匆赶上她, “喂,你能不能停下来一会儿?” “我现在真搞不懂你和你的那些事情。” “咱们不是说完谁也不管谁的吗?” 丁丁停下来,对追上她的海海说:“我是不想管的,可你是我哥,我不能不 管你。” 海海也站住,等他自己的呼吸跟上:“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什么事情?雯 妮莎怎么了?如果是关于她,你必须告诉我。” 丁丁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你可能并不了解她。” “我了解,不就是吸过大麻嘛,又不是海洛英、鸦片。你说美国人当中有多 少试过大麻,他们吸大麻的态度就像我们中国人对待香烟的态度,偶尔试试是可 以的。我们中国人管大麻叫‘毒品’,他们叫‘DRUG’,那就是药物的意思。我 们中国人叫‘吸毒’,一听就很严重,可他们叫‘用药’,性质一下就不一样了。 反正她的任何事情都吓倒不了我。她还有什么事?” “说了怕你吃不消。” “除非你告诉我她的作业都是她自己做的?这个我会特意外。” 丁丁用鼻子笑:“比这个还意外。” “说。” 丁丁犹豫着,判断着海海是否能吃得消以下的话,她说:“她有别的男朋友。” 海羞恼得脸红肿,狠狠地说:“你骗人。” “我也希望是骗你。” 海冻住了,一对大眼空白地膨胀着。他刚和雯妮莎和好,一切正是微醉般的 舒适着,那舒适却极为短暂,突然暴风雨降临,浇了个措手不及。就像一个人养 伤初愈,伤口刚刚愈合,元气尚未恢复时,却又被人猛地捅了一刀。 海的眼仍是瞪着,只是没有神了。海是在把雯妮莎同很多男人联想在一起, 联想使他不支。海拖着虚弱的身体与神经,吸了口气,走了。丁丁望着哥哥背影 开始困惑,像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海海终于忍不住了,去问她有许多男朋友是不是真的?他脸上的阴沉一目了 然。他原以为自己同她是最近的,可关于她的传闻却总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他看 着她,不敢相认。他甚至怀疑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亲密吗?那些可能都是自己幻 觉出来的。可是回想起每一次,每一个场地、细节,又都那么历历在目,不容置 疑。 “是——呀。”她大大咧咧地说,音调拖着酒足饭饱的哈欠。 “你真的跟他们都有性行为?”海海气息奄奄的容忍,他已是在殊死防御了。 “对——呀。”她还是那种坦荡,好像在回答是不是和他们共进过晚餐。 “你怎么这样?”他的心像是被锋利的刀子捅了一刀。呼吸越来越重,越来 越困难,鼓起的青筋在表皮之下一跳一跳。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他觉得有 了她的所有权,有权利跟她摆大丈夫架式,“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 “我对你怎么样了?” 那真是一种巨大的失望。因为她在他心里像仙女一般,他就是不明白,一个 如梦幻中的女子为什么要如此作贱自己矜持和廉耻?除了失望,他还很为她生气, 他把她宠到天上去了,而她却如此作贱自己。 “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啊。他们都喜欢我,都要我。”她嘴上说,她拿眼睛 讲:你不是也这样吗?噢,就许你这样,不许别人这样?! 海海“哈”了一声,嘴角兀自含着未去的冷笑很艰涩地痉挛。潜台词是你还 真够大方,真够平均的。青春是这么的贱!太阔绰的青春反而无比慷慨,不讲价, 尽人拿走。心里不免一阵感伤。原本已经觉出自己的作贱,他在她心目中不如此 ;现在她竟然这样气昂昂地以自己的作贱杀戮他的尊严。这样想深一层,感觉她 也可悲,她真是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她如此作贱自己,他也难免不作贱 她。 “那你第一次是多大呢?” “十四,或者十五。”她皱皱眉,似乎还不太确定。 他想这种事情还有不确定的吗?看来事情比他认为的要严重。他手指又无意 识去揪裤子,手指尖的紧张让她感到他满腹心事,他淡淡嫌恶着。 “那有多少个呢?”海海想自己到底还是一个中国男人,不可能对女友的过 去完全不追究。 “拜托啊。”她冷冷一笑。虽然她曾经是一个处女,但从来没有过处女情怀。 处女膜对她来说就跟盲肠一样,是早该去除的东西,“这个数字毫无意义。男人 通常把这个数字夸大了四倍,而女人通常是缩小了四倍。”她说完就笑了。 “你非常像中国男人。”她又说。 “什么意思?” “因为你喜欢处女,所以你要问这些。你有处女情结。” 海想好,过去的我都不和你算了,可自从咱们好了以后你总不会还和别人吧? 他问:“昨天晚上你真的还和别人出去了?” “对呀。” “他操了你?” “不。”她撮起她肉嘟嘟的嘴唇,像孩子一样坚决地否定一件事情。 海海正为此暗喜,她却给了他更加致命的打击。她平淡地说:“是我操了他。” 海海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要知道所有底细,粗着声音问: “在哪里?什么时间?” 雯妮莎头一次见海海动粗,真有点被吓倒。此刻的海海看上去有一点狰狞。 海海已经凑近她的耳边,用更粗的声音说: “告诉我,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操的?” “在车上。” “怎么操的?” 讲究口腔卫生的中国男孩海海总是很文明,从来不说脏字。现在他有一种说 脏话的痛快,压抑的猜忌终于找到了出口。 “像操你那样的操。”雯妮莎只是把粗口当作很有力的袭击,却不料反而刺 激了海,启发了他的想像力。他愈来愈凶狠地说:“我操你。” 雯妮莎的粗口只是为了解气,而海的粗口却有了确切的意义。在这种挫伤与 和企图的搏斗间,他的欲望一下升入风口浪尖,一下滑入万丈深渊。海海恶狠狠 盯着她款待天下的肉体,他的十指用了劲儿地插入她散乱的长发,使劲地粗暴地 揪着。他心里产生一个凶恶的念头,就是弄疼她。这样似乎是一种补偿,一种慰 藉。就是这种牵扯中产生的痛让他们刺激出了一种欲望。他破口连串地咒骂: “操你,我操你。”雯妮莎也被激怒,咒骂回:“我操回你。” 海海在这咒骂中更加激怒,就像要与那些男人一比高低。他已经上了身,在 她身上一边换着花样动作着,一边问:“你们是这样吗?这样吗?”她就回答是 这样的,或是那样的。一边咒骂,一边更凶猛地动作。这种较量与比试中,海海 渐渐有了些功夫,把她从床头摆弄到床尾,将她从一个姿势变成另一个姿势。她 从一个高潮推向另一个高潮,发出一阵阵“啊啊啊”的浪叫声,就像那幢旧公寓 里常听到的。她想原来这些脏故事这么管用啊。 完事了,两个人筋疲力尽地倒在那里,只有那连串的咒骂声像雄厚而低沉的 贝斯经久不退地回荡着,具着一种穿透力,缓慢地,不屈不挠地穿透力。 她说:“史蒂文,你现在很棒哩。” 回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海海侧着身,不看她,问:“你爱过我吗?” 雯妮莎想了一下答:“我连自己都没有爱过。” 那时候,海海体会到了真正的孤独。他们的肉体前一刻还是毫无缝隙地结合 在一起,现在就已经是这般的生疏。一个苦笑正把海清秀的五官扭了起来。他是 在笑自己的样子多么滑稽,从此不再哄骗自己。这么认真做什么?她对你一个微 笑、一个眼神,你就在那里汹涌澎湃;她和你睡了,你就以为她是你的人。海对 着她的背影拿定一个主意:再也不拿她当真。她玩他,他也玩她。 于是他们每次同床之前,她都给他讲她的一个个淫秽不堪的故事。她像一个 技术高超的魔术师,一会儿给观众一个花样,然后看着观众一脸的被唬到,她在 暗中笑。更多的时候是她的胡扯,目的是让海海沮丧还是兴奋,她也说不清。她 只是知道他在听她讲故事时又亢奋又生猛,还有点迫不及待。那迫不及待让她不 知如何想把这些“故事”讲得更生动些、更恶俗些。 每每这时,海海就土匪似地一跃就上,他成了她“故事”里的主角。很长时 间内海海不敢拿她太快活。她的高贵、或她的种族在他心里造成的高贵,让这个 自卑的十五岁中国少年不敢太放肆。自从知道她是一个公共情人后,也就不必怜 香惜玉了。既然她是一个人人能上的婊子,他为什么不能发狠地报复,而且一遍 一遍说着脏话。似乎是一种宣泄,一种雄性的,与征服有关的宣泄。这种发泄让 他和她的性爱进入一个又一个欲仙欲死的境界。 她看着他线条柔美似小红狸的背影,他的气味泛上来,那种少年人带着汗臭 的淡淡的体味。她的头沉了沉,轻轻地靠在他身上,想:原来中国男孩这么爱听 这些脏故事啊。她会对他的背影赞美他的床上功夫见长,却不知侧着身的海海此 刻在悄声地流泪。 他太痛苦了。每次性爱之后,两个人都会无言以对上一会儿。海海就会陷入 深深的悔恨与自责之中。他的心极快乐,又极痛苦,如同他的性爱一样,越是鬼 哭狼嚎好得一塌糊涂,越是撕心裂肺地疼。那一时的肉欲之欢成为不可追究不可 言传的东西,否则就会追究出心灵里无限的羞愧与痛苦。 以那个纯洁的海海作为对照,他越来越不认识现在这个堕落的史蒂文。他不 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只知道现在他是以事过境迁的沉痛心情来缅怀那个单 调无趣的生活。是的,他怀念他以前的本分、乏味和单调。 他痛苦的是他爱上了这样一个女子:她撒谎、作弊、偷窃、抢劫,有犯罪瘾, 不仅这些,她还毫无羞耻。她真的不是什么好女孩,她甚至谈不上一个正常的女 孩子。 快离开她。他命令自己。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他已经在她身上体味了她的好, 她的妙。很长时间内,他都在怪她贱,其实真正贱的是他。他的爱在这场关系中 超负荷地支撑着,他真不明白,他活着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做这种下作的事, 又以强烈的自责作为惩治。 他现在得过且过。这种出轨又浪荡、铤而走险的状态不是他要的,却是他没 有勇气放弃的。他走投无路。她看出他的痛苦,也表示理解,她对那些真爱她、 假爱她的男人们都这么说,如果你没有成熟到接受这个成年人的关系,那我们最 好还是不要在一起。雯妮莎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她已经将她 的秘密交出,这已经是她最大限度上的真诚。他走投无路地点点头,脸上是孩子 被迫接受大人要挟的委屈。海海这时的无可奈何与无助,会让雯妮莎猛地心疼一 下。 有一次雯妮莎突然问:“你现在为什么不再说你爱我了。” “因为它对你并不重要,不是吗?” “可是它对你是重要的,不是吗?” 海认真地想了想,是的,它对他是重要的。现在不说了,可能真的是他不再 那么爱她。以前他明确自己爱雯妮莎,现在反而不明确。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爱过 这个叫雯妮莎的少女,他爱的只是一个未知的、且不可知的雯妮莎,一个虚无的 少女,源自一个少年的想像。她这所以完美就是因为她接近虚幻,海需要的正是 这么一个深不可测的雯妮莎来纺织他的美国梦。就像他们在性爱之前,他没碰她 的时候,隔着衣服与她相亲相爱。现在雯妮莎变得具体了,现实了,他反而爱不 起来了。他暗恋得过于尽心尽力,没有节制,真感觉都消耗在暗恋中,现在面对 真人真恋爱,竟有些疲倦,不知如何唤起感觉与活力。 如今再怎么说也晚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曾经沧海 难为水。从此,他们不再去想将来了,将来越是不想,越是渺茫、无影无踪。没 有了将来,现在相反就显得重要,将来则是可有可无的。 雯妮莎又问:“我们在做什么?” “做什么?我们在说话。” “不,我是问我们都对对方做了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 “这是一个我们早晚会问的问题。” “那可能晚问比早问好。” “我们都知道我们不会长久。” 道理已经想得透透的了,可他们还是困在一起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