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成了乞丐,你还爱我吗? 就这样,这个学期又快结束了。同学们都在忙着期末考试,就连班上最不爱 读书的同学也收了心,而此时的海海却是一副无心向学的样子。他曾经开玩笑说, 来了美国什么知识都没学到,惟一学到的就是性知识。现在这句话已经不再是玩 笑,是事实。 以前因为基础好,尚有些老底可吃,考起试来,仍然将卷子敞得大大的。老 师自然只能批评那些剽窃者,偶尔一次把他叫到办公室,叫他要注意保护自己的 卷子,很替他不平的样子。海海点点头,心里又是一个偷笑。除他外,没有人懂 得那机关把戏的好玩之处。 后来是他再把卷子大敞,也没有人要看了。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在最近的一 次考试中他竟然考了一个F ,而且是他最拿手的数学课。 快下课的时候,老师说:“作业都明白了没有?一共有多少题?” 教室里零零落落地应着:“很多很多题。” “看来大家的数学都不及格,我问有多少题,你们应该给我一个数字,而不 是‘很多很多”这样的形容词。“ 同学们嘻嘻笑地离开教室。老师重重地看了一眼海:“海,你留下来一下。” 海海半起身准备离席的身子又重新坐在座位上。 “成绩下来了,”老师很关心地问,“我希望这是一次偶然事件,因为你现 在的表现太不像你了。期末考就要到了,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海海低着头不说话,老师走上去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走了。 从教室出来,碰到艾丽雅,她在等他。 “海,马上就要期末考了,我担心你。你还好吗?” 艾丽雅还是一贯的口气,海却听出她是在问“你们还好吗”,反正英语中 “你”和“你们”可以是一个词。 海觉得她有点嘲弄,却不知是仗着什么,他一昂下巴,说:“好啊。我很好。 雯妮莎也很好。”这表情是过去不曾有过的,有点一反故常的意思。 “但愿是这样。” 海海看着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怎么还在一起?是的,我们还 在一起。我不是因为适不适合爱上她,我没有法子,你不要评价我。我要不把这 话说出来,我们大约就没别的可说。而我不想每次一说,你就充当法官妄加论断。” “我没有,我只是在关心你。” “那谢谢了,我不需要。”那神情拒人以千里之外。 海海说完就走了。 虽然海海尽力表现出强硬态度,其实他的内心是慌的,这个F 足以让他意识 到事情的严重性。海海一向把学习当玩儿一样,而且玩得很溜,现在考出了个F.F 是什么?对于亚洲考生和他们的家长,考A 也不是Acceptable(可接受的),B 是Bad (差的),F 就是Finish(完了)。 海海一转身就去找雯妮莎。 “这下有意思了,全班就两个F ,原来全在这。”雯妮莎笑。 “上帝啊,到了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我这样是想替你缓压。” “看来我们是该收收心了。马上要期末考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你好好用功吧,我不耽误你了。” “你更该收心读书,这是你最后一年了。” “我有不同的打算。” “什么打算?” 雯妮莎看着这座城市漫山遍野的灯火,叹了口气,看着叹出的白气突然有了 种奇特的心情,就是想去浪流。她怅然喷出一口烟,远景在缱绻的烟雾中更加梦 幻,她脸上出现一个自我满足又自我嘲笑的笑意。她想是什么使她今天才想到浪 流,这个念头早该产生。 海问她笑什么?她说了一个对她来说很寻常的决定,去流浪。他扭过身子, 低下头沉默不说话。海海并没有将雯妮莎的话放在心上,雯妮莎一天三个主意, 所以不能把她的话当真。在与雯妮莎的交往中,海海学会对她的任何举动都不吃 惊,不动容,如果还像刚认识她那会儿那样一惊一咋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他 没有想到雯妮莎真的会走,更没有想到自己会与雯妮莎一起离家出去。 如果不是母亲发现了那张F 的数学考卷,也就没有后来的事情,没有后来的 事情,也就不会有离家出去的事情。 海海将卷子藏得很好,他把它藏在床辅最下面,藏得够好的了,母亲来他公 寓打扫卫生还能一下子就找到。 海海一开门就看见潘凤霞阴着脸坐在那里,她的脸吃力地仰着,苦兮兮地望 着进家门的儿子,那种眼神是中国劳苦的母亲特有的——我在为你受苦受难呢, 我的娃儿。就是这种眼神能使海海考了A-都觉得亏欠了母亲,何况是现在这个F. 海海不敢看母亲。 潘凤霞一拍手上的卷子,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海海一看,知道躲不过去了,又开始揪裤子。呆呆地,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解释一下吧。” “对不起。”他觉得口干干的,辞不达意。 “我不需要你道歉,我要的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没考好。”海的声音愈发艰难地说。 “你妹妹我是指望不上了,我就指望你了。可你太让我失望了。我现在对你 是彻底绝望了。你刚来美国时,什么都听不懂,数学顺便考考还能考个A ,现在 英语好了,你竟然拿回一个F 来?你太辜负我了。这就是你恋爱的结果吗?这就 是你对我承诺吗?我以为你是知道分寸的,原来你是这么不吸取教训。我真是看 错你了。我错了。我不应该对你抱有这么大的希望,希望越大,绝望就越大。” 海海不说话,心理活动却像壶开了锅的沸水涌动着,如果妈妈不说他让她失 望了,如果不是怕再看见妈妈伤心,如果不是害怕自己和母亲承担不起他失败的 事实,他后来也不会出那么大的事。事后想来念头就是这么一点点产生的。 “一天,白母鹅带着小鹅去郊外散步。突然狂风暴雨,别的鹅都跑开了,唯 有母鹅张开她大大的翅膀,把头深深地埋在地上,保护小鹅。天晴了,原野上有 一堆白色的东西,是那只白母鹅。她死了。小鹅叽叽呱呱地从她的翅膀下跑出来, 纷纷顺着她光滑的翅膀往下爬,觉得很好玩,一次又一次,终于它爬上母鹅的背 上,挺着颈子眺望眼前被雨水和风暴洗过的田野。”潘凤霞缓缓地说,这样的效 果会更好。潘凤霞有许多这样的“母爱”故事,当她的母爱不够感动时,她就搬 出别人的母爱。 果然潘凤霞等了一会儿,儿子那边仍是一片寂静,她知道羞愧正在海海内心 全面复发。 好一会儿,海海才说:“妈,你别难过了,这次考试并不算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因为考题我只做了一半。” “怎么回事?” “另外一半印在背后我没看见。粗心。” “那不是你考不上了?” “我哪能有那本事呢?”其实他就是有这个本事。 潘凤霞觉得微微可以接受一些。粗心比笨好接受。粗心是聪明人才犯的毛病。 “为了你们,我们才想到来美国的。你要知道妈妈以前怎么说也是个文艺工 作者,是站在台上给人捧的,多少人想听你妈妈唱祝英台啊,到了美国还要给人 端盘子,给人当保姆。这都是为了你们呀。” 海海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说:在国内也没什么人听你们的戏,你们剧团都 快坚持不下去了。 “甚至为你们,我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年长二十八岁的男人。” 海海心里说:更过分了,这怎么也是为了他呢?妈妈应该知道他是恨这件事 情的。当然海海还是什么也没说。 潘凤霞已经抽泣了几声,感觉到需要一张面纸,她起身去拿,那么短的几步 她走得很踉跄,这几步让海海的目光跟随得更紧了,潘凤霞像是明白这一点,于 是那踉跄的几步走得更踉跄了。海海想去扶一下她。潘凤霞摇摇头,谢绝平等。 她嘴角的皱纹是新添的,把吃的苦头都镶在上面的那种皱纹。 海海非常害怕母亲的这一套,“负疚之旅”又来了,这让他觉得这辈子欠定 了她,他得偿还她,考上母亲渴望的哈佛就是一种偿还方式。 潘凤霞从来不只把董海当儿子看,他是她的希望。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希 望也一天天具体起来,还有一年半,儿子就该上大学了,儿子就该上哈佛了,往 后的日子是她这个母亲想像不了的,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自然是那种又真实又梦 幻的生活,那种日子还没过着呢,光想就激动人心了。 海海知道从小到大,他都是妈妈最为骄傲的外衣,妈妈跟同事聊起来,一说 起“我儿子”那种自豪溢于言表,有一次他得了省里的物理竞赛第二名,妈妈比 他还激动,抱着他:“妈妈太爱你了。”还把奖状带到剧团向每一个展示。海海 知道母亲非常非常爱他,为了他甚至可以去牺牲,可是他又从来不放心母亲的爱。 因为他只有在考了100 分的时候听到母亲说:“好儿子,妈妈太爱你了。”所以 他一直很努力地读书,用一个个100 分去稳固母亲的爱。 海海忍不住问:“妈——,如果我将来不能成为你希望的那样,不能进哈佛, 不能成为成功人士,而是混得很普通,甚至很惨,比如我成了乞丐,你还会爱我 吗?你还会认我吗?” 潘凤霞想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但她斩钉截铁地说: “只要我在,我绝不会让你变成乞丐。” “我知道,我是说如果——” “没有这种如果,只要我有一口气,我绝不会让它发生。” 母亲当然爱他,她把一生的爱都投射到孩子身上。正因为这爱,她绝不会眼 睁睁地看着儿子变成乞丐。 海海咬着下嘴唇,他只是想确认母亲爱他,他不那么完美时母亲仍然爱他, 他考了F ,母亲仍然爱他。他就是想知道,不知道这一点,他又怎么不会寂寞忧 伤呢? 潘凤霞最后说:“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准备考试,我每天给你送饭过来。我每 天晚上过来陪读。”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母亲的眼泪让海海强烈的自责,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学期他旷了多少课,丢下 多少作业,他是想要努力学习来回报母亲,只是这些他以前做得很滋有味的功课 现在一看就头疼。实在复习不进功课,实在不想做没完没了的习题。他以前不是 这样的。以前他是喜欢考试的,那是他施展才华的机会。以前他是将学业当作宗 教事务来执行的,雷打不动。 潘凤霞在一旁陪读,为了不影响海海学习,她把电视音响调到了无声,看哑 剧,读唇语,一会儿一会儿地向儿子回个眸,都是看见海海坐在那里读书,背弓 得像只虾米,旁边的课本也是高高的一摞。潘凤霞看不懂那些课本,都是英文的, 一摞摞的,看起来就是挺艰深的样子,潘凤霞虔诚地看着儿子的背影,一面单薄 的墙,白衬衫长时间与椅背的磨擦厮混皱出几道横杆。潘凤霞放心了,海海正在 头悬梁,锥刺股。 潘凤霞看着表,每过四十五分钟就会给儿子送个水,递个水果什么的,尽尽 孝道。她端着肩站在一边,很殷勤地问:“辛苦了?来,吃点水果。” 海海看了一眼那些洗好、剥好、切好的水果,再一仰脸,就看见妈妈多愁善 感的笑容,就是母亲宠孩子宠得不得了的那种令人不堪的温柔笑容。 海海被妈妈伺候得都不好意思了:“妈,你不用把水果都给我洗好、弄好。” “你不是忙着读书吗?”潘凤霞做这些是很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复习 得怎么样了?” “就那么回事吧。” “这听起来像是不够自信。”潘凤霞期待的目光暖洋洋地打在他的头上。 海海想了想说:“我们男人跟你们女人表达上不一样。你看见那个男人会说, 昨天我与我老婆拌嘴了,所以我今天不爽;昨晚我儿子生病了,所以我今天心情 不好。男人吧,不能这么唠唠叨叨,那是娘儿们干的事。” “嗬,多大一点儿的人呀,就男人女人起来了。”潘凤霞手一扬,拍了儿子 一下,爱娇得很。 海海要把果盘端出去,母亲抢了过来:“没你什么事,好好读书去。” “妈,我自己来。” “好好读你的书就是对你妈最大的孝顺了,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管。”母亲忍 辱负重地笑笑。 海海还想说什么,母亲就“嘘”了一声。 就是母亲这个优美的“嘘”使之安静的动作一直存留在他的成长记忆里,似 乎就是这么一份温存而压抑的成长伴随着他,使他危机四伏的青春期成长更加如 履薄冰。这份温情柔骨的爱已经像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是吗?海海一回头,就又看见母亲含情脉脉地,甚至有点低三下四地端详 着他。海立刻将目光收回,不敢和母亲对视,也许他是知道自己终会让母亲失望。 海海看见窗户外面天上飞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儿,这些鸟儿也真是的,天 空这么大,往哪儿飞不好呀,就在上空一圈圈地飞,就跟他的生活一样,没有自 由。没有人知道海海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就像他曾经背 着家里人在他的房间私会雯妮莎,现在他背着所有人在密谋策划一起弥天大谎。 表面上,他上课下课,与同学们说说笑笑,其实他心不正焉,他在思考另一 桩事情。课上听课,课下与同学们嬉戏,这件事情的思考仍然在持续着,连和雯 妮莎约会都不耽误他的思考。这是一桩什么事情,他其实并不是很明显。 一天潘凤霞带两个孩子出去吃饭,现在他们三个人的聚会只能在外面进行了。 潘凤霞说:“要好好备战,准备考试。谁考的好,谁就可以回国去看你们爸爸— —我给他买机票做为奖励。” “我很想回去看看。”海海的眼神明显流露出期待。 “所以你一定要考好。” 海海的表情灰了下来,期末考马上就要开始了,他还没复习好,临时抱佛脚 还没抱住呢。 “妈妈,你偏心哥哥,你这是重男轻女。” “我是偏心,可我不是重男轻女,我是重读书好的那个,轻不好的那个。” 丁丁说:“考试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痛恨的事情。” 潘凤霞说:“然而也是唯一有效的逼像你这样的学生读书的方法。” “如果不用考试就好了。” “那除非是发生战争、爆炸什么的,就会停课。” “是呀,我真希望战争。” “那你就祈祷吧。” 这个时候,原本还不明确的事情明确了。这件事情的明确让他的手又去揪自 己的裤腿,自己为自己害怕着、兴奋着。 海海加速扒拉了两口饭,站起身来,大声地说一声:“吃完了。回去看书了。” 就像一个走夜路的人给自己壮胆,他是给自己刚刚明确的一个预谋壮胆。 海海正在努力准备。大家都以为这样。海海是在努力准备考试,除外,他还 在努力准备另外一件事情。 欺末考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弥天大谎也一点点成熟,正如成熟的葡萄,在 不知不觉中就酿成了酒。这个时候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起着 涟漪,它正在成熟。就像作品一样,会在艺术家的脑海里慢慢成熟,到了不得不 写的地步;就像许多事情一样,会水到渠成。 为了路上不耽误时间,考试前一天海海是住在帕特李家。考试那天,潘凤霞 起得比平时早,为两个孩子一个煎了两个荷包蛋,旁边插了一支筷子,寓意100 分。 “我的少爷、小姐,快来吃早饭吧。你们的动作可不可以快点?” “妈妈,你就当做我们现在是在梦游吧——还没睡醒呢。”丁丁懒洋洋地下 楼。 “将来,等我们上了哈佛,妈妈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要是平时,海海会相当自负地贫上一句“是我,把那个‘们’字去掉。是我 上哈佛,丁丁上个州立大学,妈您就上个语言学校吧。”今天他只是愁苦地瞅了 一眼他妈妈,有这样的妈妈是一件多么沉重的事情啊。 坐在边上的丁丁闭目静静地听着,不作声,CD机里不断传出英语单词。潘凤 霞关上CD机,刚关上,丁丁就睁眼了:“人家在背英语单词呢。” “我以为你睡觉了。” 丁丁打开CD机,眼睛又闭上:“这种学习方法最有效。一边睡一边记,一脑 两用。” “怎么样?准备好了吗?” “没有,永远都不会准备好的。”丁丁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昨天晚上背了 一个晚上的公式,现在脑袋里一片浆糊。” “我早就看出来你是指望不上了。”潘凤霞拎着两个书包去车房,“幸亏我 还有一个儿子可以指望。” 潘凤霞开车送两个孩子去学校,远远地就感觉到异样:“你们学校出了什么 事?”再往前开,黄线已经封锁了整个校园,大批的警车与媒体圈在外面。 学生们被告之停课直至学校通知。再细问,说是校长办公室今天早上收到一 封匿名恐吓信——教学大楼某教室有爆炸品,请好自为之。署名为“国际恐怖K 组织”。 潘凤霞傻了眼,满脸、满眼、满嘴的句号和惊叹号:“什么?还有这种事? 恐怖活动都到了校园里?太匪夷所思了!荒唐恐怖到家了!那美国的治安还有没 有保障?!抓到这个恐怖分子一定要严惩。” 丁丁大声欢呼:“真棒,我梦想成真了。这个简直就像圣诞老人提早送了份 圣诞大礼。”期末考试被迫终止,她的枪决延缓执行了。 潘凤霞骂:“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发生这种事情你很幸灾乐祸?美国人对 这种事情是很紧张的。” “我并不是高兴这件事情,只是高兴学校停课。” “学校停课有什么可高兴的?那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你没有准备好,怕考试。 像你哥哥这样准备好了的,就不会高兴。” 海海确实不高兴,甚至有一丝的惊恐在海的嘴角上。大部份学生和家长纷纷 离开,丁丁和海海却执意要留下来。一个是出于兴奋和一无所知,一个是出于紧 张与知道太多。 媒体正围着校方与警方盘问不休,白光一片。 “发生了这种事情,会停课多久?” “现在还不好说,需要看我们进一步的调查结果。为了确保学校的安全,我 们必须强行停课。” “那么警方目前对此事的初步判断如何?” “这有可能是一起恐怖事件,警方会尽全力调查,匿名信已经被送到实验室 去比对指纹。” 人群中一个少年随着警官发言脸色一阵阵发白,这个男生的眼神有着明显的 闪避。这个排场太大了,警察与媒体都来了,这不在他的计划中。他知道事情捅 大了。他心里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人的,我只是想拖延考期,可以赢得时间来 准备。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警官又说了一句:“即使是恶做剧也不可以被原谅,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 这时警车鸣笛而过,男生已经吓得全身发抖,恍惚中仿佛看见一群人在追赶 他,男生吓得从人群中退出。他绝不是他们以为的敌人,因为两者没有势均力敌 的平等。只是一个孩子与大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现在大人当真了,还要还击他, 而且是以成年人的手段。这个孩子就是董海。 退出时遇见艾丽雅和几个同学走来。他们都是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表 情对学校的恐怖事件评头论足,海海眨巴着眼睛,两只手又去搓裤腿,也偶尔搭 一两句话,那只是为了看上去更自然一些,与众人无异。其实他心不在焉,心思 全放在察言观色上,时刻准备着从某个人的眼睛里读到“上帝啊,竟然是你”这 样的神色。他仿佛已经看见众人不得不证实这个貌似文弱、彬彬有礼的中国少年 正是这起校园爆炸案的制造者;这个家长、老师眼里的好孩子一下子成了罪犯。 消息一旦传出,定是一片哗然:没看出来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海海慌然退下,一扭脸却看见了雯妮莎,启着个嘴,一脸搞不清状况地走来。 “上帝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写了份匿名信说学校有爆炸。” “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学校爆炸案被查出来,仅仅是个恶作剧,那个人会受到什么处分?” “我怎么知道?!” “你对这种事情不是很在行吗?” “可是我从来没惹过这么大的麻烦,我想都想不到。” 海海想:完了,完了,连雯妮莎都觉得是“这么大的麻烦”,那一定不得了 了。 雯妮莎又说:“如果被查出来,至少是开除,还要被拘留。”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一刹那他横下一条心,不管不顾的样子。这时突 然想到雯妮莎的“离家流浪”倒也未尝不是一条退路,一个缓冲。 雯妮莎听了这话,急急地看他的表情,立刻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海海摇摇头,说“没事”。 “讲吧,什么事?”雯妮莎知道海海的“没事”其实正是有事。 在雯妮莎的再三追问下,海海终于说了真像。雯妮莎虽然一向离经叛道,可 她认为自己的离经叛道并没有妨碍到谁,没有触及法律。现在这个外表清秀、乖 巧听话的“乖小孩”却突然干下了这么一档事情,把雯妮莎吓唬了一跳。 “上帝呀,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 “我们现在谁在笑?” “上帝啊。” “你已经喊过两遍上帝了。” “那我还得喊第三次:上帝啊。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要期末考了,可我没有准备好,我不可以带着A 以下的成绩回家的。我家 里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只是想把期末考拖后一点,这样我可能有机会赶上。” “所以你就谎称学校有炸弹。” 海海点点头,表情有几份无辜。 雯妮莎应该是听明白了,似乎又更糊涂了。 “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海海看了雯妮莎一眼。 “别说是从我这学的,我可没干过这个。”雯妮莎摇摇头,倒吸了一口气, 海海的今天一定有她的喂养。 “从电影里。” “现在怎么办?” 两个人正说着,丁丁过来叫海海回家,说艾丽雅有车送他们一起回家。 “你们先走吧,我不回帕特家了,哦,我回公寓。” 海海信口一答,心绪却沉沉往下一跌。又一件犹豫不决的计划突然坚定起来。 他对雯妮莎说:“我们走吧。” “你确定吗?” “嗯。” “再想想。”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只会把事情想坏。当你做决定的时候就不能想太多。” 海从肩头扭过张脸,那张脸好像是从很深的思考中浮上来的。他其实也不知道想 多想少有什么区别,什么是想坏,什么又叫想好?但自觉如何想都是涸辙之鱼的 垂死挣扎。 两个少年人就这样怆然地踏上离家之路。 海海在车上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请母亲原谅他的不辞而别,那是因为他实在 无颜面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他将来有一天会回来看他们的,只是他也不知道这一 天是什么时候?他在信中叮嘱妹妹:“你要好好读书,不要总是玩。”仿佛丁丁 好好读书了,就能减轻他的负疚感,他就可以走得坦然些。好好读书是许多中国 人来美国的起点,也是目标。他是为了这个目标来的,现在他不能再继续下去, 他希望妹妹继承。可是他斗胆去猜也猜不到的是,他走后没几天,丁丁就进了警 察局。 信写好后,他寄走了。让信在邮局打一个回合再回到家里,他自己都觉得有 点可笑。他想,世间的事情大概都是这样可笑的。 就这样,海海与雯妮莎离家了。两人为了自己根本不清楚的秘密目的,向往 和害怕着,眼睛看着车窗外花了起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