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冬天已过,春天还会远吗? 几个小时后艾丽雅按照海海的地址赶到了。 海海正猫在旧旅馆的墙根上,艾丽雅打量着这个逃家的少年,长荒了,无人 照料,活得毫无心绪。瘦小的身体也不像以前那么灵秀,成了苦力形的身板,怎 么看怎么像小老头。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变得不黑不白,大而无神,眼白上老 是平白无故地布着血丝,眼里有绝对的疲惫。他年纪轻轻的,哪儿来的这么深的 疲惫?艾丽雅闪出莎士比亚的一句名言:花蕾还没有开放,就已经被蛀坏了。那 个清秀纯洁的海海隐藏在这位邋邋遢遢的半个小老头的哪一抹眼神、哪一个表情 里?她想到底是一条怎样挣扎的通道将那个诚恳本分的少年与这个站在她面前的 男子联系到了一起? 她叫了一声“海”,千言万语竟在其中的意思。 “噢。”海海收拢了一下自己的手脚,露出海海式的手足无措。他看不太清 楚艾丽雅的面貌,但可以准确地描绘出她的样子,一个十七岁花季少女的那种健 康与明朗,与这昏暗简陋的旧旅馆陡然形成一种荒谬对比。他甚至能无误地感觉 到她此刻的表情——她一定是带着轻微的嫌弃,过度的怜悯看着他。她一定这样 看他,现在大家一定这样看他。 “雯妮莎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很抱歉。这是怎么回事?” “她吸毒,精神出现恍惚,自己跳了下去。”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 “她就这样走了,把我丢下了。” “那你还好吗?” “不,我不好,我很不好。” 她听出他的满腹心事与历经沧海的无奈,无知单纯、安分守己渐渐稀薄得近 乎消逝。她看着这个中国少年两只手紧紧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心里忽然一阵的 心疼与惋惜。伤心的话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只怕说了也于事无补。 “回去吧。” 海摇摇头。 “海,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必须跟我回去。我不可能再让你 一个人走掉的。你知道我不可能这样做的。” “谢谢,”海海领情地点点头,“不过……”似乎自己已经死了,可别人还 把他当活人对待,给予他活人才有平等。 “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回不去了。” “啊?” “你不知道的。”海海心里说:艾丽雅你是不知道呀,你什么都不知道,我 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呀。我已经离经叛道走得太远,现在我是连回家的路都找 不着了。 “那么告诉我。” “你不会理解的。”海海想,艾丽雅离罪恶多么遥远,他会把她吓坏的。 “试试。”艾丽雅很平静的说。 海海看了艾丽雅一样,想看看她是不是有足够的承受力来听以下的话。海海 觉得艾丽雅的无表情就挺好的,就像菩萨那种一视同仁、毫无偏见的神态,所以 普天众生愿意向菩萨倾诉。 “我用过大麻,而且有点严重。”海海说完吐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一个石头。 “哦。” “学校那封匿名信也是我写的。”海海又吐了口气。 “啊。” “我做过许多你猜不到的事情。”海海的呼吸得以正常。 “呀。” 海海看着这个少女眼眶里已经涨满了泪水,只是极力控制不溢出来。他看见 她眼睛里打了个抖,像无意中被刺扎了一下,一个满怀欢喜去采花的小女孩被刺 扎了一下那样,她一痛,只要没有把惊恐与讨嫌喊出来。 海海心里很过意不去,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把人家伤心成这样。他就知 道不该说的。看看,现在他是向艾丽雅吐露了心事,卸下积压在心头的重担,却 把重担压到了人家的肩头。 海海抖着声音问:“怎么?没吓坏你吧?” 她眨眨眼睛,把欲流的眼泪眨干。他映在她泪水之上,开始变形,变得她不 认得。他也看见变形的自己,也不敢认。 “你说我还回得去吗?” 终于一滴泪先从他那儿落下去。 海海先哭了,可他自己不知道。 “你必须接受治疗。”艾丽雅一下抱住他,她知道他是一个病人。 “这就像在瘤上贴邦迪——不管用。”他摇摇头,承认自己是个废人没用了 的那种摇头。意思是她的好意他心领了,但是也请她收回这种希望,免得他又叫 他们失望。 “跟我回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过去的。” 海海又灰心地笑笑,笑她自欺欺人的想法。 “你必须重新开始。”艾丽雅说,“你知道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留下的。那 不是我。” 这时开始下雨了,雨把一条街都下空了。两个人在雨中争执走还是不走,最 后海海实在拗不过她,他想可不能让艾丽雅也留下,那不是害人家嘛。他说好好 好,艾丽雅,我跟你回去。两个人开着车子,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没话可说似 的,只是听着雨点落在车子上的声音,看朦胧不清的雾蒙蒙的景致。 快到帕特李家的时候,海海说要先回公寓。“我想先回公寓洗个澡,换身衣 服,我不能这样子回去看我妈妈啊。”艾丽雅笑:“那是应该的,你这样子回去 还不把你家人给吓死。”“是啊,我不能这样回去见他们。”“洗洗干净才行。” “是的。”“我在这里等你,然后开车送你回去。”“不用了,从这里到我妈妈 家不远,我可以自己去,或者叫我妈妈来接我。”“不,让我送你吧。”“不用。” “你不会又自己跑掉吧?”艾丽雅开玩笑地问,说这话时尽量不去看他的眼, 尽量语气随意一些。 海没有回答,像是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这么做。 “会?不会?” “你不相信我吗?”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艾丽雅说,其实她就是不相信他。她就是觉得海 会这样做。海会趁她最无防备的时候自己遛走,这次甚至连张纸条也没留,尤其 是会发生在这样的雨天。 “好了,你先回家吧,我洗个澡后自己回家。” 艾丽雅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坚持,走了。再坚持不就是对他不相信 吗? 艾丽雅走后,海海并没有回公寓洗澡换衣服,他一个人在雨中大街小巷地走, 像在寻找什么,可能是在找雯妮莎,也可能是在找自己,那个丢失的中国男孩董 海。他支身片影在强暴的风雨中,被离间得那么模糊不清,那么朦朦胧胧。雨一 直没有停,他一身的雨水,还有泪水。说不清楚是为自己哭,还是为雯妮莎哭。 街上空无一人,天地真是清冷啊。望着被雨淋肿了的城市,他知道雯妮莎这 一走真走干净了,可他却回不到他刚来美国时的简单中去了。海望了望后面,就 像看自己的过去。他的过去是混沌不清的一片乌云。突然他歇斯底里地冲着天地 狂叫了一嗓子:“啊—啊——” 之后他继续往前走,一拐弯处,却出了车祸,撞到一辆车上。 现在海海躺在医院病床上,被各种管子瓶子交织着,包围着。潘凤霞紧紧地 握着儿子的手,她的目光像一只小手一样触摸着儿子。海海突然十分无力苍白地 睁了一下眼,扫视了一圈,看见了他的妈妈。他突然间觉得非常非常对不起自己 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现在自己什么也不能为妈妈做了,不能给 她希望,反而还要拖累她。知趣的海海再次感到自己生命的多余与不明智。 还好,他的伤势不算太重,很快就能出院了,只是手上、腿上都绷了大石膏。 为了更好照顾海海,潘凤霞让他搬回了帕特李家。这一次帕特李与海海都没有异 议。回家后的海比以前更安静,更温顺,每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大家都 不敢问他什么,比如这一个月你在外面是怎么过的?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地抛下 家人?不问,因为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大家都小心地与回家的海相处, 目光深切而幽远:回头是岸。回来了就来。他们也没有提学校的事情,只是让海 海在家里休养着。 而背着海海,他们不断地谈他。潘凤霞对丁丁说:“你说你哥,他怎么那么、 那么、那么……”潘凤霞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就盯着坐在轮椅上约翰,似乎是 想借约翰来形容海——那么没用啊,那么让人无可奈何啊,那么让人失望痛心啊。 此时的约翰病情更重了,全身武装,各种医疗仪器与设备装备着他。约翰就 像一片叶子,消融得只剩下纤细的神经纬线。约翰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两只眼睛 瞪得更大了,像骷髅那样又深陷又凸起。这些病痛跟随了他二十六年,他已经失 去了对痛的知觉,他把它当作正常来接受。因而这些病痛应含的痛变得没有感觉, 没有意义。约翰就是病痛本身。 人可以不容忍一个正常的人,却不得不容忍一个有病的孩子,身体上也罢, 心灵上也罢。现代文明要求人们这样做。总之,他们的生存都仰仗着人们的容忍。 丁丁再也不跟哥哥争东西了,总是说:让给你。现在帕特对海海也容忍多了,就 算海海耍小脾气,他也笑着,无任何计较,对待病中的孩子,大人总是格外的宽 容,只是这宽容中有太多的忍耐。十六岁的海海现在对于帕特而言,好像另一个 约翰,都是残疾的、不完整的生命,连神情都一模一样。也不尽然,约翰对自己 的无能、病痛是无辜的,而他海海却是自找的。想到这,他就不能原谅海海,于 是他只有把他的容忍进一步深入,慈爱进一步放宽。 帕特李很少在家,至少很少在海海醒着的时候在家。以前总是海躲避帕特, 现在调过来了,帕特避开海,就像避开一个敏感话题。即使不是深夜,帕特李也 总是蹑手蹑脚地走动,生怕把严重需要休息的海吵醒了,更怕吓醒后两个人得没 话找话说,那是一件多伤思的事啊。 这一天晚上,帕特正在客厅里平静地算帐。海海睡到一半起来上厕所,还故 意咳嗽几声,以免他的突然出现惊吓客厅里的另一个人。可他一出现还是把安静 的继父给吓着了,像见了鬼似地后仰了一下,确认是海海后,他后仰的身体才一 点点向前靠。“海,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帕特问得很关切,从语言到表情。 “好多了。谢谢。”海海回答得也很得体。可是气氛就是不同了,再也恢复不了 了。海海出现了,伤感就出现了。他给这个家里带来挥之不去的伤感。海海本人 没有意识到,因为他就是伤感的实体。 海海面对自己的病情没有任何疼痛的抱怨,他似乎是喜欢这样病着,不希望 早日痊愈。似乎生病是他的生活的一面盾,可以抵挡四面八方的矛。谁也不好过 份去过指责、追究一个病孩子。 他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这天潘凤霞进来:“怎么样?好点了吗?” 潘凤霞紧张地问,感觉又像是回到初为人母的时候,对一个无力表达自己知觉的 婴儿,她得全力地替海海去感受。 海海点点头,又摇摇头。 潘凤霞在桌上摊开一堆的药,倒了水递上。海海摇摇头。潘凤霞说:“不吃 药怎么行?身体怎么会好?” 海海想他才不想好起来呢。海海一粒一粒地拾起,送入口中,拾一粒就一口 水,再拾一粒,再送一口水。吃得很慢,不情愿。 “最近海海进步很大。”妈妈对他的表扬还是中国式的,“要不要吃个苹果?” 海海摇摇头。 “不吃就不吃。”潘凤霞顺着他说,完全是一副母亲对自己的病孩子纵容的 神情。 海海倒下又睡了。只有在昏沉沉的睡眠中,海海才感觉安全,梦里的生活总 是可以接受的,就算不可接受,刹那间便可以重新开始。于是他像一只奔赴巢穴 的蚂蚁急着踏上归家的旅程,他急于入睡。睡眠意识是在生命面前背过脸去,实 质是对现状的失望。 刚睡醒,丁丁已经站在他的床前了。 “你得看开点。” “啊?” “有一个病人去看医生,医生对他说:你得看开点。你猜这个病人得了什么 病?” “绝症?” “斗鸡眼。” 海海笑,他好久没笑了。 “哥,你的事我都猜到了。” “啊?” “你不要忘记了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而且是同父同母。” “我们是同父同母吗?我怎么以前都不知道的。” 丁丁笑了,她知道哥哥开始苏醒过来了,因为幽默感已经回来了。 “他们也有责任。” “谁?他们是谁?” 丁丁想了想:“这个社会,这个文化,这个家庭,我也说不清楚,所以叫‘ 他们’。” “你不需要为我推卸责任。” “这不是有个孪生妹妹的好处吗?我也负有责任。” 海海看了她一眼:“这句话听上去很不像你。” “我对你也不够好,从现在开始我应该对你好一些。来,让我给你一个温暖 的大大的拥抱。”丁丁说完就上前抱海海,正好碰到海海的伤口,疼得他直叫。 然后兄妹俩又嘻嘻做笑地乐成一团,他们好久没有这样亲热了,像是回到小时候。 丁丁突然问:“你现在在想什么?遗憾吗?委屈吗?” 丁丁此话一出也知道此时不该说这话,再一想,自己脱口而出也不足为奇, 这问题早已在她口边绕了千百次:“你后悔吗?后悔这一切吗?” 他想了一会儿,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如果你不做,又怎么知道会后悔呢?” “你打算怎么样?不可能一直瞒着的,妈妈一定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说:“不知道,我怕。” 海海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一天,保险公司打电话过来,说是调查车祸的 事情。 保险公司的人说:“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自己去撞车?” “什么?你是说他自己去撞车的?” “应该是这样的。” “你们保险公司怎么可以这样,为了不承担责任就这么说,你知道我儿子现 在还躺着不能下床呢。” “我真的很抱歉听你这么听,但我说的都是负责任的,有警察的事故报告, 还有目击证人。” “我要请律师。” “当然你可以这样。” 放下电话突然听见丁丁说:“如果是真的呢?” “什么是真的?” “如果保险公司说的是真的怎么办?” 潘凤霞一下子就蒙了。真像就这么水落石出。一开始她也怀疑过,但是她没 敢多想,必须有所收敛,想到的已经吓出一身汗。 潘凤霞从一个惊愕落入另一个惊愕,其间连个喘息的工夫也不给她。她突然 哆嗦了一下,有一种惊回首慌忙四顾的感觉,然后发现早已改朝换代了。她就近 找了个地方坐下,腿有点软,站不住。潘凤霞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就像一个乍 有其事的搭着积木小女孩,眼看着积木越搭越高,成了样子,就在这时哗啦啦一 片倒塌声,一切毁之一旦。它们损毁的不仅是她构画的美好蓝图,而且还有她过 日子的信念。 潘凤霞向儿子的房间匆匆走去。必须弄清楚一件事情,否则她会被困扰死。 她上楼梯的时候,根本没感觉自己踩空了一节。 “是真的吗?那件事情是真的吗?”潘凤霞的眼神既求助又请教。她等着儿 子的一个“不”字将她解救下来。 “是真的,我真的写了匿名信。” “不,我不是问这个。” “也是真的,我吸过毒。” “不,我也不是问这个,我还没有精力管这些。我关心的是你真的自己去撞 车的吗?” 海海低下头,不说话。 现在谜底一点一点地揭晓。如今,再也含糊不过去。潘凤霞长叹了一口气, 越来越感动吞咽有困难。 “我不愿意让你失望。” “所以你真的去撞车,去死吗?”潘凤霞惨笑了一下,重重地看着他。 “对不起。” “你知道你在对自己做什么吗?” “我怕你失望,我宁愿死都不愿意你对我失望。” “儿子呀,还有什么比你死更让我失望的啊。” 海海沉默了,心疼地看了他母亲一眼。 “海海,你给我听好了,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儿。” 潘凤霞说完就大步离开了海海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再进了浴 室,再关上门,然后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开始放声大哭。她看见镜中的自己,她 看见她泪流满面。也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人了,竟号啕大哭得像个孩子,心跳、呼 吸和泪水都配合尽力。她索性向镜里的另一个自己表达无限的委屈、软弱和恐慌, 像小孩子一样。只有小孩子在极度无助情况下才哭得出这种大刀阔斧。 然后她擦干眼泪,自己安慰自己。那个母亲一样的她安抚了孩子的她,并引 导她出了浴室。刚一开门,就看见海海站在门口。 从没见过母亲失态的儿子看到母亲哭得两个眼睛像水蜜桃那样大,抽着肩膀。 孩子其实是非常害怕大人哭的,尤其是自己的父母,方才觉得大人也是脆弱的。 母亲的哭就像点燃炮仗的捻子,一下子喷发出他的许多情感。 潘凤霞艰难地笑笑,让儿子看见她什么都可以承受。 “妈妈,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潘凤霞微笑,非常苦涩地笑笑。然后佝下身,一只膝盖着地,要帮儿子系鞋 带。 “妈,我自己来。” “我好久没有这样做了,应该是从你五岁起吧。”海海身上有股少年人油腻 的体味,那是少年人在发育期过剩的体味。 海海点点头,他明白他已经被原谅,仍然被爱着。 潘凤霞非常爱孩子,只是有时候她不知道如何得体、适当地爱。而潘凤霞系 鞋带这一刻的柔情却是动人的。海海也不像以前那样带着急躁地想摆脱母亲。平 时,海海一定会认为他妈妈“又来了”,现在他好好地享受着母亲的疼爱。 母亲扶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可以吗?” “妈妈,谢谢你。”海海看了母亲一眼,拍拍母亲搀扶他的手。 “其实这些年都是你在扶着我。可笑吗?我依靠你,这些年我一直依赖你。 我没上过大学,我要你去上大学,而且我要你上最好的大学。我没有文化,我的 儿子就得很有文化。”潘凤霞羞怯地一笑,像一个小女孩承认自己的小心思那样 羞怯着自己。 “妈妈,”海海抬起脸,他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他本想说:我可以做得 好些。海海觉得他得说些这类的话,但他只是喝了声“妈妈”,没有再说什么。 儿子什么都没说,母亲什么都明白,他说的和没有说的。 “不,不,你不需要做的更好些或更差些,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 海海看了母亲一眼,点点头,走了。 她喜欢儿子的背景,尽管他还走得一拐一拐,但是她还是喜欢,因为他正在 离开。 在去警局之前,海海去墓地看望雯妮莎。 墓地很大,大片大片的草坪,也许是受亡灵的滋养营养充足、生气勃勃。走 到雯妮莎的坟冢,他真的想她,可他又不确定想她的什么。他想的可能并不是一 个具体的人或事,只是一个情感。他甚至不太能想起她的样子,所以他对她的描 绘只能是那些“漂亮迷人性感”近乎于抽象的、无信息量的形容。就像他想不起 自己的样子,而一照镜子,就知道为什么记不住了,因为这种太熟悉是不可能记 住。 现在她终于可以安静了,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欲望纷争来打扰她了,就像她再 也不需要烦扰别人一样。安息吧,雯妮莎。再见。 离开的时候,却碰见同来吊唁的艾丽雅。两个人同在雯妮莎的墓前沉默了一 会儿,然后两个人聊天,本来是许多话要说的,可是又不知道从哪里说出。于是 只是说些简单的话,没有话外音。 “我可能有一些日子会看不到你了。” “啊?” “等一下我就要去警局自首。” “哦。” “今天的太阳真好,难怪所有人都往加州搬,一半是冲着这太阳的。” “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艾丽雅的学生腔又来了。 两个人走在路上,路过公园,这时正值初春,草坪上游玩的人都是一脸的春 意盎然,按捺不住的对生活的热爱。他才意识到这个冬天已经过去,这个冬天过 于的漫长与艰险,如同他的成长。不过总算是过去了。 柔和的阳光射入他的眼睛。阳光并不刺眼,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的,只是 他太久没在阳光下活动了,感到一丝头晕眼花,有一种沉甸甸的喜庆的压力。看 见一些孩子嘻嘻作笑地跑着,天地都有了生气一样。他突然感叹:成长是一件多 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你怎么样呢?总是你在关心我,我都没有问问你怎么样了?”海海问后自 嘲般地笑笑,像是穷人操心公主的生活,这不是瞎操心嘛。他又自圆其说道, “你总是很好的,总是很争气的。你一直就是最优秀的那个。” 她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我马上也要离开这里了。” 她停了一下,转过头对海海说:“我已经被哈佛录取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