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这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广藤椅子,小河顺城街街道办事处主任曾有多少任在上面 坐过? 当它垫在庄平安的屁股下时,已经是被人磨得光光滑滑、油油浸浸的呈暗红 色。不过,庄平安这天觉得它似乎长出许多尖尖的刺来,锥得实在坐不住,便起身 掀开它,在办公室转了好几趟圈子,几次又到了办公桌前,就是不愿坐下去。 一缕阳光从对面民房的屋脊上斜射过来,透过这办公室的玻璃窗,把桌上的一 封信烧得彤红。这是一封群众来信,下午上班时才落到他手里。信是文化局转来的。 他把信拿起又丢下,丢下又拿起,薄薄的两张信纸使他心情也沉重了。他最后一次 丢下那封信后想再不看它了,可是那封信偏惹他去看,它躺在桌上仿佛变活了,在 自顾长大,还发出刺目的光,顽强地宣布它的存在。 庄平安停住步子,扭头厌恶地望着那封向他挑衅的群众来信,颈子鼓着很粗的 筋,那神情简直也在赌气。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抢步过去把那封信捡起,放进提包, 稍顷,似乎又想到什么,取出信,锁进了抽屉。一刻也不能再呆在这里了,除了内 心的烦躁,还感到有一种可怕的危险在趁他不留意的时候,悄悄包抄拢来…… 他毫不犹豫地抓过提包,出了办公室,“砰”地带上门。 两个月前,庄平安当上了办事处主任,其时三十六岁,思维敏捷,精力充沛, 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期。十多年来,他在街道办事处当办事员,素以办事干练,考虑 问题稳健著称。他善于领会领导意图,对交下来的任务他总是不折不扣地完成,对 那些不圆满的事,从不当领导的面指出来,而是悄悄地、适量地加以修正,使其变 得圆满。完成了,也决不向领导点穿,仿佛下达的任务本身就无可挑剔。有一次, 领导通知他,市里要派卫生检查团下来,要他准备迎接,但怎样迎接?领导拿不准, 也没有向他作明确的交待。他很想了一会儿,并结合以往的经验,制订了一套具体 迎接方案:“以街革委”(当时的名称)的名义通知各地段做好环境卫生;每段写出 二十条宣传卫生重要性的标语,贴在显眼的地方;狠抓一个地理条件好的地段在完 成上述规定外还要求多出三分力气,同时把地段上的学习室打扫布置一番,准备好 烟茶,供检查团的同志走累了歇脚。他的方案得到落实。检查团如期到来,他热情 地带着检查团的同志走了一遭。结果,一切如他预料,“街革委”被评上了市里的 卫生先进单位。在总结会上,他首先发言说这是领导重视,措施落实,抓得具体所 换来的荣誉。 庄平安的确是让任何当过他领导的人都由衷地认为他是一个可靠的人,什么事 交给他,你都可以安心去睡大觉,他会把事办得妥妥贴贴。在同事面前,他从不卖 弄自己的能干。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别人不愿去干,他却无声无息,不显山不露 水地去做;而对那些吃亏在明处又不费力的事他总是离得远远的,尽量让同事们去 做,并且装出自己不是不愿做,而是的确没有功夫的样子。他一切掌握得有分有寸, 使人们觉得他的内心世界完全袒露在脸上,那粗眉、大眼、蒜头鼻、厚嘴皮,无处 不给人憨厚、率直的印象。因此,在调整领导班子时,从上到下都想到了他,他被 推上小河顺城街最高领导者的地位,这似乎是事物的必然。 上任以来,他继承发扬了以前的才干,让上级领导认为他是一个可靠的得力助 手,让下级人员感到他是一个可信赖的领导。他是机关里尽心尽职、可敬可佩、让 人称道的一位干部,任何人都愿跟他打交道,任何事他没有办不好的。 今天,他却被一封群众来信弄得焦眉愁眼,宛如游泳遭劫,被冲进了漩涡,使 出了吃奶的力气也不能解脱。 信,是他住家的小河顺城街依仁巷的居民联名写的。全信如下: [HK22]文化局: 我们是小河顺城街依仁巷的居民,在我们地段上原来有一座“三圣殿”,那是 明朝时修的。抗战时期,遭万恶的日本飞机炸毁,嗣后,伪政府拨款进行了修复。 解放后, 说是破除封建迷信, 不准去烧香拜佛,“三圣殿”便日渐冷落、荒废。 “文化大革命”“破四旧”,“三圣殿”遭红卫兵捣为平地,砖头泥巴也被倒进了 嘉陵江。 现在不是政策放宽了么?经济可以搞活,那么精神呢?宪法明文规定宗教信仰自 由,既然政府拿钱修复了别的寺庙,为什么不修复“三圣殿”? 如果是经费紧张, 我们愿意自己集资。俗话说得好,“涓涓细流汇大川”,我们有决心办成这件事, 并相信在将来的一天,“三圣殿”定会重新矗立在我们依仁巷。 你们不必答复。我们去信是使你们了解有此事而已。 致以 敬礼! 小河顺城街依仁巷居民 签名 一九八六年×月×日 后面的签名,密密麻麻有整整一张纸,有的一个签名还代表一家人。更使庄平 安恼怒的是,第一个签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妈妈任秀芝,紧接着的是与他家有 着说不清瓜葛的区文化馆传达室门卫高树云。 文化局把信转到小河顺城街街道办事处,并作了批示:这是新时期里出现的一 个值得注意的思想动态,其内涵非常复杂,望你们慎重对待。 这“对待”如何讲?化为具体该怎样做?既然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思想动态”, 作为专管文化的部门为啥子不明确表个态?那算不算文物?该修不该修?是好或是坏? 光说句不咸不淡的话就丢给我们,似乎还很重视,这不是踢皮球又是啥子! 现在有 些事就有这么怪,有甜头的好事漏不下来,漏下来的尽是烫手的炭球。 庄平安越想越气忿,“咚咚”的脚步恨不得把地球踩个洞才解气。从办公室出 来,一路有人点头招呼他,也没有把他肚子里的怒气消释。 对上级部门的这种不负责的做法,庄平安固然气,但那也是搬石头打天,奈它 不何的事,最后气来气去,还是落在了那些给他脸上抹黑的、吃饱了没事干的街民 们头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全国人民在大张旗鼓干“四化”,忙得一天巴望变 成两天用,本街道的人却还有心思去搞集资重建啥子“三圣殿”,为泥巴糊的菩萨 重塑金身,硬是生活好了,钱找多了用不完,想玩味玩转去了,破除了恁多年的封 建迷信又当成为香东西! 这些念头一过,更叫庄平安难忍受的是签在他妈名字后面的那个人的名字,他 高树云也跑来凑啥子热闹? 他不是本街的人又不在本街住,却把名字签在了任秀芝 后面,其用意,不是摆出架势,故意让庄平安难堪么? 一出办事处大门,庄平安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便站在街檐边,赶忙眯起 眼,等适应街上的光线后才动步走去。 二 头一发桃花水涨过了,嘉陵江又流出了轻柔的绿色。 太阳昏昏地照着。鳞次栉比的房屋,拐来弯去的街道、小巷,远处逶迤的山脉 ……在一种淡红色的雾气中显得恍惚、迷离。若是站在枇杷山或者鹅岭往下望,在 淡红的光晕中有两条从山的夹缝中飘逸出的闪光的带子,一条是长江,另一条便是 嘉陵江了。两条江从云天外急切切奔来,像两个情意缠绵的恋人,互相思念着、呼 唤着、欢跃着,拥抱、亲吻在重庆朝天门,坦率、热情、真诚地向人们宣告它们永 恒的结合。它们爱得深沉,爱得热烈。是在炎热的夏季么,它们更不掩饰那种狂暴、 粗野的爱,无论是在光天化日下的白昼,或是繁星笼罩下的夜晚,它们互相搓揉、 碰撞,然后又紧紧地绞结在一起,直至一个新的生命诞生,才发出甜蜜、幸福的呻 吟,不息地向生命的源头奔去…… 当地的重庆人爱把长江叫做“大河”,而把嘉陵江叫着“小河”。他们爱大河, 也爱小河。千百年来,大河与小河像母亲的两条丰腴而又温暖的臂膀,轻轻地、温 柔地把重庆人抱在怀里,喂养、哺育他们,使他们长成了山一样挺拔的脊梁,山一 样壮实的身体。他们秉承了大河热情、爽快、豪放的性格,也继承了小河的纯真和 多情。 大河与小河同是他们的母亲;他们都是大河与小河的儿女。他们承受着母亲的 恩泽;他们也感激母亲的恩泽。他们用这样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心情:“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 大河与小河给重庆城带来了繁荣。 此刻,却是小河顺城街冷清清的时分。街头的农贸市场下市了,各类贩子们守 着自己的摊子或挑子在盼着晚饭前的最后一次闹市快些来临。街上的吃食馆子和茶 馆的老板们,昏昏欲睡地坐在柜台里面,懒洋洋望着街上稀少的过往行人发呆。 兴友火锅馆开起了“冷堂”生意,堂上的三口铁锅里的卤水翻翻涨,冒着的牛 油、麻辣香气香了半条街。 老板牛三娃慢吞吞从里屋出来,双手往上一伸,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走到堂口 前,突然望着江边发了愣。 出火锅馆,横过街,一溜陡直的石梯坎伸向江边,那里是码头。离码头十多公 尺的上游,靠着一艘小拖轮,船尾聚着几个小伙子,四个在玩扑克“拱猪”,一个 在钓鱼,另一个在吹口琴,吹着“美丽的姑娘我见过万万千,唯有你最可爱……” 清洌洌的口琴声悠扬地在江边荡漾,弄得江边慵懒而静谧。具有节奏感的均匀的浪 子拍着、摇着小拖轮,然后又互相追逐着涌向岸边,缓缓地爬上鹅卵石滩,爬上去 了退下来,显得勉强,极不情愿。 “你吹,吹个0#! ”钓鱼的小伙子开骂了,“把老子的鱼吓跑啦,好半天,浮 筒也不动。” 口琴声戛然停止,吹琴者楞他一眼:“各人眼睛走神,鱼早把食子叼光啦,怪 哪个! ”说罢,又把口琴衔住,“呼噜呼噜”乱吹一气,随后将口琴在手心里拍打 两下,甩干口水,悻悻地放入屁股兜里。 消失了的口琴声引来了寂寞罩住江边。几只野鸽子仿佛耐不住这寂寞,“扑啦 啦”从觅食的鹅卵石滩展翅飞去,渐渐消隐在明晃晃的天空里。 太阳昏昏地照着。江水不慌不忙地流着,流过小拖轮,在船尾扯起一个接一个 的小漩涡,发出潺潺地细语又向下游流去…… 在伸进江水的石梯上,兴友火锅馆请的女帮工——“小丘”,绾着裤脚,正站 在水里洗牛毛肚、鸭肠子。她穿的鹅黄色的细绒线衣,紧紧地裹着丰满的身子,衬 得乳峰高耸,腰杆儿细,江水汩汩地流到她跟前,掀起浪子拥着她,吻着她那出水 莲藕似的白嫩的脚肚子仿佛不忍离去。披肩长发不时从背上滑下来,掉进水里,她 伸直腰,头一甩,黑瀑布似的头发张开扇面,撒出无数细密的水珠珠,又乖乖地收 拢在她背上。 她明白,那船上的小伙子吹口琴是为她吹的,那钓鱼的小伙子骂人也是为她骂 的,而这阵的静寂也是为的她。 还是船上的小伙子忍不住了,有人从船上丢过来一句:“妹儿,洗那么干净等 哪个来吃?” “回去问你妈!”她头不抬,硬梆梆还转去。 她一出声,仿佛给船上发去了行动的信号,“拱猪”的,不拱了;钓鱼的,不 钓了;齐都堆到船屁股上,你挤我拥,推推搡搡,伸长颈子尽盯住她傻笑。 “几爷子发疯啦,安心要把船翘翻!”船头传来咒骂声。 谁也未理睬,只嬉皮涎脸地跟“小丘”搭白。 “妹儿嘴凶,看找个男人不撕烂嘴!” “撕不得,撕烂了没有亲的!” “等我去把她娶过来,关在屋头慢慢教。” “轰”地响起一阵粗野的笑声,惊得寂静四处逃散。 “小丘”挺直身,愠怒道:“砍脑壳的,爬没学会就想学人走路,各人灵醒点 学会开船,免得回屋遭妈打屁股。” 笑声变得更浪更野。 一艘客轮开过去,卷起一道高过一道的浪子,涌过来。 “快些,抓住,鸭肠子遭浪跑啦!”一个在江边洗衣服的妇人惊颤颤吼道。 一副鸭肠子飘飘荡荡要沉没在水里。“小丘”返身去抓,水里是梯坎,一失脚, “扑通”倒进江水中。 洗衣妇骇得站起来,抓着手里洗的衣服不歇地摇,惊叫道:“救人罗,救人罗!” 船上丢下来一件救身衣,接着两个小伙子争先恐后跳进水,游着“狗扒”靠拢 “小丘”。 “小丘”猛地从水里站起,水只淹到她腰杆。她一抹脸上的水,放开喉咙大笑, 笑别人的惊慌,也笑自己的失格。 洗衣妇嘴里咕哝了几声,又像没事一样蹲下去洗自己的衣。 两个游“狗扒”的小伙子,气喘不赢地站在“小丘”面前,笑不是,气也不是。 “妹儿,该没淹倒?”一个小伙子关心地问。 “小丘”笑够了,却望着江水说:“可惜了一副鸭肠子。” 小伙子们没有当成英雄,提着救身衣上了岸,水湿淋淋回船去。船上看闹热的 小伙子说:“你们该一个人去,两个去,她怕你们葛孽。” 这时,在馆子门口观动静的牛三娃,大声武气地吼道:“‘小丘’,硬会狂嘴, 未必还想去龙宫当媳妇!还不快些回来,开堂做生意啦!” “小丘”不姓丘,姓啥子? 似乎这无关重要,没有谁去打听,就连老板牛三娃 时常也这样叫她。她是从潼南山旮旯出来的,先在临江门一家馆子里当帮工,说是 跟老板有说不清的事,惹得老板娘找男人扯皮,她也呆不下去了,经人介绍才进了 牛三娃的火锅馆。 进馆子当帮工,食客们都叫帮工为“丘二”。 “丘二”这名词,解放后在人们的口头上几乎绝了迹,只是到了这近两年,农 村不少人拥进城,跟个体户老板当帮工,“丘二”这称谓又叫开了。为啥子喊帮工 叫“丘二”? 她不明白。在老家区上读初中时,她从词典上知道旧时候喊兵叫“丘 八”,那是因为“丘”字加“八”字成了“兵”字的缘故。尽管她不明白食客们为 啥子喊帮工叫“丘二”,但从食客们喊“丘二”时的语气、神态中品出了另一番味 道,那就是轻视、鄙夷。喊法是因人而异,喊年纪大一点的帮工叫“老丘”,年纪 轻的叫“小丘”,不老不少的叫“丘二”。 开初,她听人这样称呼她有些感到刺耳,心头发麻,在喊声中脸红筋胀。可是, 久了,她对食客们冠以的“小丘”,竟也习以为常,更何况喊“丘二”并不是对她 一人,凡是农村来的帮工都遭人这样喊。这样一想,心里便宽了许多,于是,渐渐 听喊“丘二”就如听喊她本名一样自然了。 “小丘”一身精湿,提着装牛毛肚、鸭肠子的铁桶,爬上码头一溜陡直的石梯 坎。她丰满的身体在水湿的衣裤里印出迷人的曲线,勾来过往人的眼羡。自她来到 牛三娃的火锅馆,不出三天,她漂亮的相貌便印在了小河顺城街那些青年小伙子的 脑子里,却遭来姑娘们的嫉恨。 这当儿,牛三娃正双手叉腰,八字脚站在石梯坎上头。他穿件白底蓝格子衬衫, 套件玉免牌米色开衫背心,下穿斜纹军裤,裤子的号头大,裤脚被他绾了三转,裤 裆吊到脚杆弯,脚穿塑料底布鞋。这身打扮是当今重庆城小伙子追求的时髦风度。 有人说,这是“万元户”的标志,大概是钱找多了,不在于讲求外表的穿戴,那些 穿得光生的人,几多能从荷包里摸出大把的票子? “万元户”的荷包充实得很,才 懒去做“马屎外面光”的人。 无论牛三娃承认不承认这身打扮够不够风度,不过,他此刻的神气却十足,仿 佛整条街都被煮在了他的火锅卤水中。 “河边恁好耍?”见“小丘”到眼前,牛三娃鼓着一对小眼睛,冒火连天地说。 渐渐,他的眼睛定在她高高的胸脯上不动了,细颈子上的尖尖的喉节蠕动了两下, 又说出了句轻飘飘的话:“不怕遭凉么!” “小丘”闪了他一眼,抿嘴一笑,提着铁桶经过他身边,一扭一扭地进了火锅 馆。 牛三娃今年三十二岁,身材长得瘦小,像只瘦猴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困难 时期遭吊了食的鸽子”。他老汉原是菜园坝火车站运输合作社拉板板车的工人,六 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填不饱肚子,他自动离开了运输合作社,找人借了一笔本钱, 钻进贵州山区跑海椒生意。他妈原本就没有工作做,在家料理家务事,有时从渣滓 堆拣回些烂布,糊成布壳,卖给制鞋社。他老汉跑了一趟贵州山区回来,果然赚了 几个钱,一家人买高价粮吃了两天饱饭。第二次他老汉又进了贵州山区,这一去就 半年不见回。家里生活无着,他妈拖着病身子把两母子的吃喝全寄托在了糊布壳上 面。一天,公安局来了人,拿出几张照片给他妈看,照的是不同角度的同一个血肉 模糊的人。原来她男人在贵州山区遭人谋财害了命。她一气一急之下,便倒床个多 月不起,在一个早晨,她丢下了才几岁的牛三娃也自己去了。 牛三娃由他表叔引去,表叔娘是个管得男人不敢吭声的“母老虎”,牛三娃进 了她屋就成了小佣人。他表叔有四个娃儿,一家生活本来紧箍箍的,平添一口光吃 喝不找钱的人,表叔娘的原本就长的脸拉得更长了,大烦小事不顺心就把气出在牛 三娃身上。牛三娃受不住这种虐待,跑到社会上四处流浪。二十几年来,他做过临 时工、当过扒手、强盗,还转手买卖过票证,做过卖打药和小工业品生意……他坑 过人,害过人,因此进过少管所、拘留所。不过,一九八一年发大水,嘉陵江漫进 了街,他冒死从快倒塌的房子里背出了一个老太婆,还两次冲进去救出了两个小娃 儿,为此,他也受到区政府的表彰,这件壮举还上了日报。当然,那些不光彩的事, 他在人前只字不提,时常拿出来炫耀的自然是抗洪抢险的事了。 从年龄划分,牛三娃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第二代人,但以文化程度划分,他又 是属于第三代文盲。第一代文盲是旧社会的产物;第二代文盲产生于新旧社会交替 时期;生在新社会,长在新社会的牛三娃这代人,按理应该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 遗憾的是“文化大革命”革掉了他们的学习机会,为社会造就了第三代文盲。当然 具体人还得作具体分析,牛三娃的父辈就属于第二代文盲。一个在生活面前显得乏 力的文盲已够可悲,但更可怕的是意识不到自己是在浑浑噩噩中索味地度过一生, 还心安理得曰“生成的命,能改得了么! ”牛三娃就是由那个时代,那样的家庭造 就成的一个完完整整的第三代文盲。 但是牛三娃又与同代的另一些文盲有表面的区别。牛三娃在文化上空虚,却在 金钱上富有。二十几年的社会生活练出了他的精明能干,政策放宽又给他的精明能 干提供了用武之地,这几年来,他做火锅生意赚了大钱。 小河顺城街是嘉陵江沿江一带最大的农贸市场。随着这市场的开辟,城里精灵 人不少,会盯形势,一些当街住的待业户就办起了旅馆和吃食店,毫不心软地把手 伸向那些靠农贸市场发财的肉贩子、菜贩子、鱼贩子、鸡鸭贩子等等的钱口袋,巴 不得将他们身上的油榨干。这一条街上多是卖麻辣小面、包子馒头、稀饭凉粉之类 吃食的,生意一天忙到黑,累死了老板也只赚点儿蝇头小利。世人说:“薄利多销 赚大钱。”牛三娃偏不信实这一套,讲求馆子门一开就要赚大钱。经过四处观察, 周密考虑,出乎生意人的意料,他在这条街上办起了第一家火锅馆。一个炉子撑起 一口锅,煮得佐料卤水“咕噜咕噜”翻翻涨,锅里涨,老板的钱箱箱里的票子也涨。 傻子才不晓得火锅生意赚钱像小河发沙水那么快、那么猛,但是那些生意人只长了 个光晓得赚钱的精灵脑壳,就少个怕蚀本的胆子。贩子们个个都是赚钱的精,进了 口袋的钱,再要他取出来,会舍得么? 牛三娃就有个不怕蚀本的胆子。 他的价格比上半城任何一家火锅馆的低,而且不惜佐料,锅里的卤水又辣又麻, 油也重。开张三天,“兴友火锅馆”的招牌就在这条街上叫响了。三张桌子三口锅, 午、晚两餐,外加夜堂,顿顿像赶场,高朋满座,热气腾腾。三年多了,牛三娃赚 了好多? 做吃食生意的同行们,掂着自己的钱口袋为他毛估了一下,都是张开巴掌 翻了两下,然后酸溜溜地骂一句:“龟儿子,是这个大数哟? 硬是黄狗儿滚进了大 粪缸——搞肥啦?” “小丘”进了火锅馆,在里屋换了衣服出来,又在店堂忙开了。 牛三娃在馆子门口背着手转了两圈,好像有啥子心事,又像是掉了东西。终于, 他停了下来,转身去对江边那艘小拖轮,莫名其妙地叱骂道:“妈×,尽是一些骚 狗儿!” “牛三娃,又在平白无故骂哪个?”正好让路过的庄平安听见了,住步问道。 “没骂哪个,嘴巴子发痒,乱咕哝。”牛三娃一张苦瓜脸立马堆满了笑,“庄 主任,回家啦,走,进去吃火锅。” “玩不起这个格。”庄平安显得不卑不亢。 牛三娃凑拢身,用了尽可能亲热的语气说:“哎呀,堂堂办事处主任,还说逗 人的玩笑话,是说么,就看你赏不赏脸!” 庄平安冷笑了一下,看见“小丘”正在堂上做活路,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 “又新请了一个帮工?” 牛三娃赶紧回答:“对头,来了半个多月。” 庄平安收回目光,又在牛三娃的脸上盯了顷刻,心里说,面前的这张脸又丑又 俗,多看一会就要恶心。于是,他清了清喉咙,说:“要注意影响哟,请帮工,我 们管不到,请多请少由你的便。不过,对女帮工……要慎重就是。” “我啥子啦!”牛三娃像遭人揪了一把,脸色“唰”地难看了。 庄平安说:“你以前辞退的几个女帮工,有两个反映了你,说你……侮辱了她 们。” “是她们乱咬人。”牛三娃一副着急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退了她们,她 们不服气……” 庄平安不耐烦地说:“好啦,好啦,你也不要申辩,好在事情没闹大。今天碰 见了跟你打个招呼,几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个主见,莫要搞出乱子不好收拾。各 人去经佑生意。我走啦。” 牛三娃还想拉住庄主任说两句,但又说啥子好呢? 人家出口的话已到这种地步 了,一泡屎不臭,莫非自己硬要去挑开来闻臭么? 他终于闭住了嘴,用感激的眼光 送走了庄平安主任。随后,他转过背,又换成了一副献媚面孔,大声地吆喝:“火 锅开堂了,要吃请进罗!” 三 进城到解放碑闹市区,或者去朝天门各码头的汽车、电车,以及从这些地方返 出城的电车、汽车都必须经过临江门转盘。那些从各条路拥来的到解放碑,或者去 朝天门码头的行人也汇聚在临江门十字路口。 临江门转盘地带是车辆和行人的分流总开关。 有时,往来的车辆头尾相接;过街的行人摩肩接踵,万头攒动,形成车阻人、 人挡车的阵势,过不了路口的行人怨声载道,开不走的车辆油门轰响,……对此, 交通管理部门很伤脑筋,曾经在各个路口装上时控交通灯,但这东西也有弊病,它 才懒管哪个路口的车多人多,哪个路口的车少人少,它一点也不会灵活掌握,而是 严格依照时间放行,结果,拥挤的现象仍然得不到缓解。 现在,这里建起了人行天桥,过往人等,登一次上天桥的梯坎就可以安全到达 任何一个路口。以前的那种拥挤,现在想来确也好笑,那时就为什么没有想到架天 桥,而仿佛是有关部门的人员现在才变得聪明了。 不过,每天在车辆过往的高峰时间,这里的交通警察仍是很忙。他们从指挥亭 里出来,站在转盘中央的指挥台上,舞动着指挥棒调度车辆运行。每每这时,那些 年轻的交通警察就更抖威风,更显神气,惹得无数过往行人住步观看。 最受人看的是庄骥。 庄骥比哥哥庄平安小四岁,相貌也比哥哥长得秀气,无论从他身体的哪个部位 看,他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乖小伙子。 此刻,他正在执勤,戴着白色红边的大盖帽,帽沿压着一对弯弯的秀眉,单眼 皮的丹凤眼直往外透露机灵、敏捷的光芒,腰皮带束着熨烫过的白色警服,显得英 武气十足。他站在圆形的指挥台上,戴着白手套,握着红白相间的指挥棒,井然有 序而又迅速地放行各个路口的车辆。他的每一次转身,每一次抬臂、垂臂,那指挥 棒每一次在空中划出的弧线,那配以的眼神、神采,无不显示出他的审美感和内在 的气质。 他同他这一代的其他人一样,依然不能逃脱掉“文化大革命”对他人生蒙上的 许久抹不落的阴影,他也同他这一代的其他人一样,在动乱不安的岁月里流于过场 地急匆匆地走完了小学、初中的文化路程。一纸毕业证书就能代表一个人的文化程 度么? 庄骥自己就怀疑过。在同时领取毕业证书的同学中,有两个能把自己的名字 的笔划弄清楚都成问题,那一纸在几年后根本不算数的毕业证书,是那两个同学用 锋利的匕首插在班主任和校长的办公桌上所得来的。庄家的上两辈都是川江上老实 巴交的弄船人。许是受到上辈人的庇护,庄骥虽然未学到好多文化知识,但也未受 到时髦于当时的造反精神的毒害,他起码是以品德好离开学校大门的。对于这一优 点,理所当然该归功于他的妈妈。 他的妈妈任秀芝的父亲原是乡下的一位私塾老先生,从小在家耳濡目染,也懂 一些文墨,她特别欢喜那些效验因果报应的神怪传说,以及《二十四孝》这类的故 事。是这些抑恶扬善的传说和故事支配着她的一言一行,指导着她如何待人接物, 审视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尽管在她的命运中不时出现坎坷,但总的说来,她做人 是顺顺当当做过来的。于是她便把这自认是行之有效的人生哲学,无时无刻顽强地 灌输给自己的后人,巴望他们也在自己创造的模子里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长大成 人。她为自己的大儿子取的名字就是例子。她的后人是否就这样规矩就范? 难以言 说。但她最喜爱的二儿子庄骥起码未负她的心血。在那叫人惶恐不安的造反日子里, 庄骥确实很少出家门,整天跟在妈妈的屁股后面满屋里转,不厌其烦地聆听妈妈那 些包含着抑恶扬善哲理的传说和故事。“功夫不负苦心人”,庄骥在妈妈的精心调 教下,像无数善良的中国平民百姓那样,规规矩矩,听说听教,恭顺,温良,忍让。 在学校,在小河顺城街依仁巷,在凡是同庄骥接触过的人们的脑子里,没有庄骥一 次跟人吵架葛孽的记忆。他确实太完美了,仿佛是一块没有疵点的白玉,难怪,街 坊邻居总把他用来作为教育自己娃儿学习的典范。 在街坊邻居们的意识中,庄骥是一个完美的受人喜爱的人,然而,他却有自己 的说不清楚的隐痛,那就是人们常说的,他秀气得太像个姑娘家。他人像,说话的 声气也像。他能跟那些自认为手巧的姑娘比试打毛线衣物,这点也惹许多男同志惊 叹不已,可惜,却没有一个姑娘因此而走近他的身旁。 庄骥苦恼着。三十出头的小伙子还没有享受过姑娘的爱。 谁料,今天,就有个姑娘来相亲。 地点,就在他执勤的地方。 介绍人说,姑娘是个大医院的护士,相貌人品都是在九十分以上,唯一叫人担 忧的是她的脾气有些傲,不顺眼的人绝不会被她看两眼。她听说对方小伙子是个站 马路的交通警察,脸上挂的霜几乎要往下掉,可又听说那小伙子人长得怎样俊后才 同意见一次面,不过条件是要在对方执勤的时候,而且还不叫对方知道。介绍人心 里凉了半截,她是搞单方面的秘密侦察。但事前就有言在先,姑娘脾性傲。实无办 法,庄骥便硬着脑壳皮答应了,反正自己执勤站在马路中央是要叫人看的,她愿看 就看吧,看多久都可以。 此刻,她来了吗?又是站在哪个位置呢? 对自己的缺点,庄骥有所意识,为了使自己各方面具有男子汉气质,他跑去枇 杷山公园找到那些练武术的师傅,要向他们学武术,从中汲取阳刚之气。练武的时 间是在一早一晚,他的确抽不出空,没搞上三天就告退了,白白花了十五块钱拜师 费。后来,他进了文化宫业余健美班,终于练出了一身有棱有角、壮实的肌肉。是 夏天么? 穿件背心或者空心衬衫,鼓鼓的肌肉叫人眼羡。是不是他就变阴柔为阳刚 了呢? 反正此后,他就时刻提醒自己注意说话的声音,以及哪些事又是作为男人不 该做的。可是养成的天性好改么?说话不出三句,装成的莽声不自觉地又变细柔了; 自己对有些事不做了,本街上的一些妇道人家依然爱拿着毛线针来求教他某种花该 怎样打。许多次他暗自悲叹,叹自己空练出了一身男子汉的坨坨肉。 这会儿,加强男子汉举动的自我意识正在庄骥的头脑中起作用。他努力地把练 健美得来的力量运用在执勤的动作中,并把优美的艺术感受巧妙地融合进去。每一 个动作既符合规范又具有体操和舞蹈的神韵,显得潇洒、自如、柔美、刚健,莫说 看热闹的外行人,就是熟知门道的同行们个个也看得眼羡心痒,很想自己也去效仿。 那些钢铁做成的车辆,在他那神奇的指挥棒指挥下仿佛也获有了生命,乖乖地停停、 走走,走走、停停。 而那位进行单方面秘密侦察的女护士,会不会也驯服在他的指挥棒下呢? 突然,从人行道铁栏杆处传来一声剃头匠的响夹响。 庄骥偷眼望去,见是何兴正扬手笑眯眯招呼他。他便向他点了点头,他相信, 何兴是领会了。 何兴是庄骥的儿时朋友,一条街上长大,一个学校读书,一起当“知青”落户 在酉阳山区的一个生产队里。从农村回城后,阴差阳错,何兴的工作一直未得到解 决,便操起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剃头手艺,当了个体户剃头匠。他没有开铺子的门面, 于是每天背着木箱箱,弹着响夹穿街走巷。他早听说庄骥指挥车子比跳舞还好看, 老早就想见识见识。刚才他在这附近剃了几个头,来到此处,正碰上庄骥执勤,果 然被他的好身手迷住了,已经看了半个多小时,竟还不觉得脚杆发软。 到了换岗的时间,另一个民警换下了庄骥。而曾回应过何兴招呼的庄骥,离开 指挥台后并没有向何兴走去。 何兴呢,他的内心还在为朋友兴奋和自豪,他极想把这种愉悦的心情当着朋友 的面用语言表达出来,奉献给朋友。他在人行道铁栏杆里急切地望着庄骥,想他快 拢身边。 遗憾,庄骥却不过来,连看也不朝这边看。 何兴实在难以抑制激动了,便大声喊:“庄骥! ”末了,似乎还不放心,怕庄 骥仍未听见,又拨响了一次响夹。于是,一阵如蝉声般的“嘎嘎”叫的特殊的声响, 真像一只“知了”鸣叫着飞过这车流滚滚,人流阵阵的上空,把人们的视线引了过 去。 要说,庄骥眼睛的余光是一直挂着何兴的,此时,他却不能去跟何兴摆龙门阵。 为啥子? 他一时说不清,只朦胧感到在未知的某个地方,还有双高傲的眼睛在注视 自己。是时,他想回避何兴,何兴却偏要理他,还高呼着他的名字,生怕全城人不 晓得。庄骥无法,只好前去,否则,何兴会又弹响夹又瞎喊地搞半天。 庄骥走拢说:“不去剃脑壳找钱,跑到这里来干嚎!” 何兴笑嘻嘻地说:“看你在台子上表演跳舞,全城警察中怕还找不出第二个, 可惜就是不收钱,要愿意,早该当万元户啦!” 庄骥乜了他一眼,顺势讽他一句:“我倒想,就是没得收钱的帮手。” “只要你看得起,我来! ”说罢,还感到不过瘾似的,又用小棍儿一拨响夹, 又一只“知了”飞向空中。 庄骥伸手去握住响夹,埋怨他:“瞧你这行头,生怕全城的人没看出你是个剃 头匠!” 何兴不以为然地说:“打广告口[HT5,6”]山[HT]!” 庄骥嘴不说,心想:你倒会瞅时机打广告招徕顾客,晓得么,你引来了顾客, 可能骇跑了我的对象。不能再跟他在这里显洋相了,要赶紧离开,却还要装出跟他 只一般关系的样子。唉,那双不知躲在哪里的高傲的眼睛哟! “庄骥。”他正要转身走去,何兴又叫住他,“听说庄妈后天过六十大寿?” 庄骥看他一眼,顿了一阵,反问:“是又怎样?” 何兴一低头,有些忸怩,喃喃地说:“去跟老人家祝寿。要是人手不够,招呼 一声,我去当帮手。另外,我妈要我去问一声,修‘三圣殿’的事有着落了没有。” 庄骥没有回答,把头车向了一边。各个路口的车辆又开始排队了。指挥台上的 那警察是新来的,像个陀螺似的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得直顾旋转,但还是手忙脚乱, 顾了这条路口又怕丢了那条路口,到头慌得不能自持,仍然是调度不当。 庄骥望着那位同事,心里很为他着急,嘴里不自觉咕哝了一句什么。 何兴见他嘴动,就问:“你说的啥子?” 庄骥掉过头,却说:“喊你跟我剃脑壳。” 多少次,何兴主动提起过愿义务跟庄骥理发,甚至包括擦油、吹风在内,并再 三表示他的手艺是如何高超,无论是剪大包头、“杜丘”式小平头,或是运动式, 绝不比闹市区的新描容、大光明理发厅的大师傅逊色,可是,庄骥一再谢绝了他的 好意。庄骥像许多警察一样对自己的发式特别重视。别以为他们的头发被大盖帽紧 紧地扣住了,就可以胡乱头发不讲究。而正因为有了不得不戴的大盖帽,几乎盖完 了头发,那些未盖住,露在外面的一点点头发就更为珍视了。于是,他们更讲究修 剪鬓角和后脑壳下的“脚子”,戴大盖帽要稍稍往前压一些,即使别人看不见头发 的全部,但修剪得当的鬓角和“脚子”能给人提供美观发型的现象。想想看,庄骥 的头发敢拿给跑街剃头匠何兴试剪子么?今天他怎么啦,是重新相信了何兴的手艺, 或是自己对自己的头发失去了兴趣? 何兴眼睛一亮,心里好激动。他的剪子还没有剪断过朋友的头发,他要朋友们 相信他的手艺,看重他的情谊,特别是庄骥这样的好朋友。他高兴地说:“要得, 我到你家里去给你剪。” 庄骥还想说什么,一转念把话吞回了肚里,丢下何兴返身向指挥台走去。 何兴赶忙补充:“庄骥,我等你下班,一路回去。” 庄骥头未回地答道:“不用。” 四 云遮雾罩、气势雄伟、房屋重房屋的重庆城,它的主要干道其实只有三条。长 江、嘉陵江酷爱它似的将它挤成一个狭长的半岛,在这半岛上,在紧挨密靠的建筑 物中,开拓出这三条干道已是前人了不起的功绩。而在这三条像人体内的主动脉的 干道上,后来却又支生出无数微细血管般的小街小巷。三十年代编纂的《巴县志》 里的《街道表》就列出了重庆城有大街小巷四百九十多条,时隔已五十年的今天, 这数字有增加或是因街巷的拓展、合并有所减少呢? 这很难说清。如果要找出确切 的数字,大概有两家单位可以提供,一是公安局,再就是供电局。公安局掌握着这 数百条街巷是由因便于治安管理,那么供电局呢? 庄燕燕每次走进这些背街小巷时,一个问题就会无意识地在脑子里钻出来:这 些街巷究竟跟我有啥子关系? 她是供电局的抄表员,穿街过巷,牵进用户家里的电线引导着她的行动,每个 月一次,像顺藤摸瓜似的顺着电线去到每个用户的电表前,踮起脚或者站上凳子, 亮着手电筒,将电度数抄写下来,填好电费备款通知单,交给用户,然后又将电度 数带回营业所,制好电费收据,交给下道工序的同志去收款。近几年,老人员已基 本退休,剩下的少些人也因年纪过大,照顾去干别的内勤工作了,而这种用脚步去 丈量街巷长度的事情都交给了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全是退休老人员顶替的子女,她 们从上辈人手里接过手电筒,重复着上辈人的脚印,走出自己的人生道路。而庄燕 燕,却是这支抄表、收款队伍中唯一的外招人员,她重复的是自己的脚印。 她们这支衣著各异、年年轻轻的队伍却是电力部门经济效益的直接体现者。她 们将每个电力工人的劳动价值变为了具体的人民币,而成千上万的票子中每一枚硬 币、每一张纸币又都经过了她们的手清点。在电力工人中,唯有她们像电灯光那样 深入每家每户,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她们是用户公然承认的电力工人的代表。 对这光荣,是外招来的庄燕燕所感受未深的,她觉得自己不是属于圈子内人。 不是么? 每个抄表员都分有自己的区域,而她的区域却是在远隔闹市区,与郊区相 接壤的黄沙溪、王家坡一带。她毫不怀疑地认为,这是领导有意欺负外来人。每次 去工作,要步行四十几分钟,才能去到用户分散、地域广的管辖区。夏天,太阳当 头,四处难有一处躲荫的地方;下雨天,道路泥泞,稀泥巴陷到脚背,没跑到十户, 裤脚便没了一块干净。 第一次抄表回来,她找到营业所所长,要求另划一个离家近的区域。所长老王 是从局保卫科下来的,许是长期工作性质养成的,他一张脸上难得一回笑,似乎这 样才能体现保卫工作的严肃和重要性。 王所长根本不容商量:“你不去,哪个去? 凡事总得要人做。”庄燕燕也很气忿:“为啥子就偏该我去? ”王所长意识到站在 面前的这人难收拾:“一颗钉子一个眼,别的区域已经有了人,有啥子法! ”听来 颇有道理,要再坚持也恐难更改王所长的意志。从此,庄燕燕只得肩上挂着挎包, 忍气吞声地奔波在这条她很不情愿踩踏的道路上。 王所长是否从此开始认为庄燕燕是一个挑肥拈瘦、怕吃苦的人了呢? 这就不得 而知。果真他要这样看她,那就怪他眼里没水。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老幺。”庄燕燕是家里的老幺,但并没有受娇 惯。父亲遭难时,她才几岁,原本就勉强过的生活一时犹如陷进了烂泥坑,更是显 得邋里邋遢。她进小学前,经常跟在母亲后面,在渣滓堆里拣炭花、木柴、烂布片。 在她四五岁的时候,正逢国家三年困难时期,那种能使人扭曲、变形的可怕的饥馑, 那由奇缺食物而用水代替所造成的水肿,那被饥饿逼得在大街上抓食的人和因饥饿 倒毙街头的人……像烙铁一样能在四十岁以上的人们心上留下难以磨去的深痕,但 在庄燕燕的脑际却没有留下什么,哪怕是一丝飘浮的阴云。她那时的年纪太小,又 受到母亲和大哥哥的庇护。虽没在那场饥饿灾难中丢去幼小的生命,她也长得并不 好,直到上小学时仍还像一棵弱不禁风的细苗苗,头发软软的、黄黄的,扎一个鬏 鬏也只有小手指般细。 一九七一年,她初中毕业下到酉阳县山区她哥哥庄骥那个生产队当“知青”。 妈妈的意思当然是为让哥哥照顾好她,一个才满十六岁的姑娘就要去到人生地不熟 的地方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当妈妈的不放心呀!当哥哥的能照顾好她么?严格地 说,他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大孩子哩! 尽管朋友们不欺负他,而他那近乎是女娃儿的 性格也能为妹妹考虑一些生活上的问题,但他却没有男子汉的气魄和力量保护妹妹。 一次去区上赶场,碰到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他和妹妹也挤在人群里观看。 突然,妹妹尖叫了一声,一边紧紧拉着他的手腕,一边还胆怯地回头看着。原来, 有几个当地的回乡“知青”,歪戴着当时崇尚的军帽,正站在庄燕燕身后,其中一 个竟一边死皮赖脸硬要往庄燕燕身上靠,一边还伸手在她脸上揪了一把:“妹子, 跟我们走,我们有好耍的。”燕燕睁着惊恐的大眼,战战兢兢往哥哥身后躲,她感 到哥哥也跟她一样在发抖。哥哥几乎是商量的口气说:“同学,有话好说嘛! ”那 人恶狠狠盯他一眼:“哪个跟你是同学,兴你个人耍?是同学就交出来大家欢喜。” 庄骥终于鼓足了勇气,但话音还是像跟人在摆龙门阵:“你们要讲道理哟……”还 未待他的“哟”字音发完,那人便动手掀开他,一把抓过了燕燕。燕燕的惊呼声把 看演出的人都引过来,似乎这里的戏比台上的戏更富刺激。正在兄妹俩无力抗击侮 辱而难受的时候,何兴分开看稀奇的人群,两步就跨近那人跟前,不由分说,当胸 一拳,打得那人一个趔趄跌坐地上。这一来,惹得那一群在一边干起哄的都扑上前 去,揪住何兴就是一阵混战。可庄家两兄妹却只会可怜巴巴地喊:“打不得哟,打 不得哟!”而何兴竟毫不示弱,他挥舞双臂抵挡着如雨点般的拳头脚尖,一边还击, 一边伸长颈子吼:“重庆的‘知青”快来哟,他们要打群架! ”他这一吼,果真见 效,散在人群中的重庆“知青”都循声汇拢,连那台上宣传队伍中也急匆匆跳下三 个冲进了混战的圈子……这一仗,以重庆“知青”获胜,当地“知青”惨败结束。 嗣后,却是以何兴逃回重庆躲难,庄家两兄妹以破坏宣传毛泽东思想的罪名进了学 习班。最后,由庄妈妈筹款两百元亲赴山区四处求情才算完事。一细打听,才晓得 那人竟是当时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公子。这事表面上虽然解决了,可那暗种下的 祸根,却殃及何兴和庄家两兄妹在农村多困了好几年。 庄骥与何兴直到四人帮倒台后才返回城里。庄燕燕倒是先走,但付出的代价却 是终身悔恨。“知青”们一批接一批走了,急得他们几个像遭失了窝的雀雀,早知 有这一天,何不如当初受一场戏辱还好些。后悔归后悔,仍是一筹莫展。庄燕燕吞 不下这口气了,她三天两头跑县知青办公室告状,谁知弱女子哭哭啼啼的申诉竟感 动了一位副主任,开初,他满口答应解决问题,却光打雷,不下雨。等又走了两批 之后,还是没有他们的份。好容易打听供电部门来人招工了,庄燕燕又去了县城, 这次铁了心,事情没个着落就在知青办公室里生根,那位副主任很热情,安排她住 进了招待所等消息。副主任一天不去三次去两次,每次都会给她带去一点回味的希 望,一个星期过去了,她终于得到了一张招工体检表,不过,她却失去了处女的贞 节……她比哥哥早半年回城,成了供电局的抄表员。 那副主任姓啥名谁,以及长相,庄燕燕早已记不起了,这件痛心疾首的憾事她 没跟任何人透露过半句,当个吃黄连的哑巴,把苦装在心底。她把得来的工作与自 己的失身这两件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确确实实地万分珍惜得来的工作,并不丝毫 虚假、做作,那是她对处女时的她的无限怀念。她甚至认为,自己应该有一个较好 的工种和工作环境是理所当然的,她付出过巨大的代价呀! 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 更重要的东西? 有了它,便有了人格、自尊、信心、爱情,乃至生命。不是么,古 今中外留下多少催人泪下的这类故事?自己不也是这些故事中的一个小小的角色么? 然而,王所长并不理解她。 即使她敢于将这件事跟王所长谈了,怕最多也只能赢得他的同情,是否这样还 难料定,何况好意思跟他谈么? 这纯属是她个人生活中最最隐秘的事,大概将会永 久埋藏在心底,伴随她进入冥冥世界。 庄燕燕埋怨、气愤、诅咒自己的命途多舛,花了那了惨重的代价换来一个整日 与电表转动的电度数字打交道的工作。这工作并不像人们猜想的那样松活,除了时 常要拿出巨大的耐心听一些用户责怪电费增高是因为电表转快或其他的什么原因的 牢骚话外,还会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电表装进了各色人家,有支持你工作的,也 有巴望你永远不去抄表,能赖一月算一个月的。其中也不乏偷电者,若问他为啥子 一个月下来, 电表的数字没有变, 未容你发话完,他早唬着脸,硬梆梆搡回来: “你去问电表。”如果出门时,心中就因别的事装了一肚子气,这就保险会闹一架, 气得回家吃不下饭。这种占国家便宜的人要是遇到责任心不强的抄表员问也懒得问, 睁只眼闭只眼,各人走快点。另外有一种叫人想呕也呕不出来的人,遇到这种人算 你倒霉。一次,庄燕燕去抄一户表,电表装在屋子里,她敲了一阵门,里面有人应 声,问清是抄电表的,里面的主人慢蹭蹭开了门。庄燕燕一见就犯了难,脸“唰” 地红到耳朵根,那人三十来岁,几根头发耷在额头上,光着上身,只穿了三角裤, 胸口上一片黑毛。她本想转身走开,又不甘示弱,那一走,不就是认了这场侮辱么? 再则,这户的电表未抄,漏抄户数超过一定的比例要遭扣奖金。她一侧身,硬着头 皮进了屋。床上还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撑起赤裸裸的上身在抽烟。屋里的 电表装的位置高,要站在凳子上才能看清表上的数字。那男人似乎很热情,庄燕燕 站上去,他还为她扶着凳子。她心想:刚才差点错怪了人家。数字抄好下来时,她 感到大腿被那人捏了一下,她猛地回头厌恶地盯住他,他却没事一般,还色迷迷地 浪笑着。 这动作被床上的女人看见了,忌妒地说:“才过了好一阵,又要显骚相? 死不正经! ”那男人笑得更淫荡了。想发怒的庄燕燕突然意识到再多呆一会只会遭 到更多的脏水淋,打脱牙齿往肚子里吞,赶快离开为妙……这一类事,她还碰见过 几次。多跑了几个月,她对自己管区内的用户心中有了数,哪些电表该几时去抄, 那时家里有人;哪些装电表的屋该如何去,以免走冤枉路或者碰见使人尴尬的事, 等等。 这天,庄燕燕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又踏上了这条去抄电表的路。 绝大多数用户的电表两天前就抄了,剩下几家是忘了抄电表日期,没留人或者 未把电度数自己抄写在门上,这两天她进行了补抄,但仍有一户未抄到。现在要做 到抄表率100%,完不成扣当月的奖金。王所长早退了,新上的年轻干部卡得更紧。 这一户的主人两口子都在跑生意,专门赶乡场卖耗子药或者肥猪粉之类的东西, 很难碰见,托邻居跟他们打招呼,叫他们把电度数自己抄写在门上,许是为找钱昏 了头,硬始终记不住。昨天已经留过话,今天能否去抄到还得靠运气,白跑了几趟 路,心里早窝了火气。 这是一座老式房子,进门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住户们都把炉灶摆在两边,还有 撮箕扫把、水桶水缸、装煤球的箩篼、木箱等杂物,原本就窄的过道只容得下去一 双脚,两边的竹夹壁没开窗子,过道里越深越黑。真难想象这里的人们是怎样在这 种光线下完成煮饭妙菜伟业的! “空”地一响,撞到什么东西,一阵锥心的疼痛蓦地从脚杆升起,像奇冷迅速 布满每一个毛孔,她忙蹲下,用手紧捂住痛处想减轻要使人发狂的痛苦,眼里也浸 出了泪水。进过道时,她忘了取出手电筒。等疼痛稍过去后,取出手电筒照亮,原 来是一只装煤球的木箱子,里面装着新买的煤球,大概是主人倒了煤球忘了拖回原 处。 她发恨似的踢了木箱子一脚,震落几个煤球掉在地上,她一脚踩碎了它们。她 把这次意外也归咎于以前的王所长和这对卖耗子药的夫妇。她跨过木箱子,让它继 续在这里害人。 房门又关着,她的心顿时凉了。仍上去敲了门,开了。 主人问:“你找谁?” 庄燕燕没好气地说:“抄电表!不是昨天叫邻居跟你留了话的么?” 主人恍然大悟,笑道:“忘啦!” 庄燕燕一边抄表一边说:“每月抄表的日期都定了的,人走了就自己把数字抄 写在门上。” 主人说:“哪有恁好的记性哟,以后家里没人,你随便写个数就是了,多点少 点莫来头。” 主人家轻飘飘一席话了却了她几天劳累奔波。多点少点莫来头,说得轻巧,赚 了钱的人才没把你一点电费看在眼里。仿佛你受奔波之苦,以及劳动制度的约束是 自讨苦吃,何必去认真。当然约束力有作用,除此之外难道没有责任感么? 从这用户家出来,庄燕燕心里好悲凉,内心遭受的被人不理解的创痛远远超过 了刚才由木箱子造成的肉体上的创痛。 她又跨过了装煤球的木箱子,走出几步却停住,回头看看那障碍物。她踅回去, 费力地将木箱子拖往靠壁。又掉下几个煤球,她没拣起,拍拍手,出了这条又长又 黑的过道。 五 从嘉陵江千斯门码头起坡,是一溜陡直的石梯坎,爬上这坡梯坎便是小河顺城 街,街的两边又分出一些背街小巷,在这些背街小巷中有一条巷子,它像小河顺城 街轻轻甩开的尾巴,被甩上了旧城墙上。 这条巷子叫依仁巷,全长不过两百公尺。 依仁巷是修在城墙上的。 据乾隆《巴县志》载:“明洪武初,指挥载鼎因旧址砌石城,高千丈,周二千 六百六十丈七尺,环江为池,门十七,九开八闭,像九宫八卦。朝天、东水、太平、 储奇、金紫、南纪、通远、临江、千斯九门开;翠微、金汤、人和、凤凰、太安、 定远、洪崖、西水八门闭。” 既然戴鼎“因旧址砌石城”,可见这城墙修筑的时间还要早。早到哪时? 有关 史书记载,南宁时期,蒙古族突起漠北,打败了西夏,侵入陕西,占了仙人关 (今 凤县西南) 、阳平关,嗣后,四川诸郡也相继破没,成都三次失陷,全蜀震惊。制 臣彭大雅便大事抢修重庆城…… 由此算来,这城墙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了。 这城墙上的城楼早已拆除,与城内的地势接为平地。城外至今还可见砌墙的石 头。石头的表层被岁月的风雨腐蚀,用手一抹便握一手的沙粒。城墙高大的圆拱城 门也被封死,墙脚一带修起了住房,原来的旧城门痕迹已无法查找。又据老一辈人 说,城楼拆后,那块空坝子曾作过砍犯人脑壳的杀场,那土地浸过山寨王、义军、 革命党人的血,当然也有棒老二、杀人犯、奸夫、淫妇的血腥。 那么,这依仁巷又是修于何年何月?这大概是前几代人的事了吧! 如今,依仁巷仍是古色古香,青石板路面不过四公尺宽,两边的木结构穿逗房 子的屋檐向街中央伸出,整个巷子只剩一线天,阴沉沉的,也只有正午当顶的那一 刻短暂的阳光才照进那一线屋檐的空隙。 庄平安只要一踏上这条生他养他的巷子,脚底就会生出坚实和牢靠感。他不喜 欢经太阳一晒就软绵绵的沥青路,在上面行走会有使不上劲的失重感,仿佛两只脚 不是长在自己的腿上。更叫他沾沾自喜、自鸣得意的是这巷子古老的历史,那些房 屋的一砖、一瓦、一木,那路面的每一块石板,那石板上被磨起的坑坑凼凼,那路 边石板缝里生出的小草……似乎都折射出悠久岁月的光辉。就连这巷子里特有的味 道,巷民们走路的姿态、说话声、咳嗽声……仿佛也在向恁大个世界庄严宣告:土 生土长在这里的巷民们才是正宗的、真资格的重庆人! 不消说有学有识的堂堂办事处主任庄平安是这样认识,就连本巷那些无学无识 或者少学少识的巷民们也时常感叹:“哼,那些新街的能比我们这些人么!” 这种并不奇怪且自然的巷民们的心态,究竟是属于自豪、荣耀所激起的情绪表 现,或是因街道陈旧、房屋破烂、潮湿等等造成的自卑、郁闷心情的排遣? 有可能 是前者,有可能是后者,也有可能两者兼有之。 肯定地说,庄平安的心态是属于前者。 不过,此刻,作为土生土长的依仁巷巷民的庄平安,踏上巷子石板路所应有的 自豪、荣耀感却没有产生,充斥胸际的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和苦涩…… 有人把用数字开头的街道名编成了顺口溜:“一走一字街、二走二府衙、三走 三圣殿、四走四方街、五走五福官、六走六楞碑、七走七星岗、八走八蜡庙、九走 九尺坎、十走十八梯。”其中的“三圣殿”就在这依仁巷巷尾,殿里供着刘、关、 张,其规模跟这小小的依仁巷很是相称。解放前,三圣殿的香火很旺,依仁巷的巷 民们把它当作本巷的风水和保护神,谁家跟谁家吵架葛孽,互相就扭扯来这里,各 诉冤屈,求申正义;抑或哪家后人对长辈不孝,老人家就颤颤巍巍到此,一把鼻涕 一把泪地哭诉晚年的悲苦,赌咒儿孙不得好死,待心中的郁闷吐出去后,再给泥菩 萨磕几个头,又咕咕哝哝地去了。巷民们把今生的希望和来世的享乐都押在了那三 尊永不开腔的泥像身上,许是它们的不能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豪气和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的义气为巷民们筑起了一座能遮风蔽雨、抵灾挡难的护身塔,里面能找到 现实所不能给予的希望。 善良、可怜的依仁巷的巷民们哟,他们世世代代理直气壮地认为:我们就是靠 这生活过来的! 解放后,三圣殿冷清了。上面发下话,哪个再去烧香拜佛就是搞封建迷信,谁 还敢去? 再说,世道变了,仿佛时间也变短了,人也变忙碌了,哪个还有闲功夫去 向那刘、关、张磕头? 还未到“文化大革命”,小小的三圣殿已经是摇摇欲坠,破 败不堪了,当“大革命”的狂涛呼啸而过时,连那些泥块、砖头也被卷走得干干净 净…… 卷走了三圣殿,却没有卷走老一辈巷民心中的刘、关、张。 不是么?才吃了几天的饱饭,有人就要闹着修复三圣殿。 庄平安在三圣殿旧址徘徊踱步,久久苦思索,仿佛是他想从那些石缝中、泥土 下寻找出答案。 在这已经什么也没有的空地上,有人用石头在崖壁上划出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三圣殿,在字的下面,地上插着一排烧过的香柱棒,几堆纸钱灰烬,两三碟清油。 庄平安深深地叹息着,封建迷信又复活了,它仍在禁锢着人们的精神,毒化着 人们的灵魂!要人们灵魂深处解决革命化的问题是何等重要啊!一阵激烈的思想活动 使庄平安从这件小小的事上看出了一个似乎至关重大的问题——“神·人·民族”。 这时,他的沉重和苦涩感减轻了,当他再去看那三圣殿三个歪歪扭扭的字,以及那 些拜神留下的东西时,它们都似乎不像开初那样刺眼了,正是这些东西才激发了他 的灵感。他决定,在某次会上将把他在这里的感受谈一谈。 他车转身,向前方望去,前面是一个接一个的灰氵蒙氵蒙的屋顶,越过这些屋 顶是坦坦荡荡的嘉陵江,清晰可见的船只在梭游,笛声在江谷间回荡。江那边是房 屋重房屋、雾氵蒙氵蒙的江北城。太阳从云端射下一束光,打在那些高高低低的屋 顶上,将雾气也染成为一片润浸的紫色。 望着眼前别致的景色,庄平安顿时感慨万千,心中不由涌起“天将降大任于斯” 的激动。 庄平安走出三圣殿旧址,下了一坡石梯坎,拐进了回家的路。 听见了大儿子庄平安的脚步声,任秀芝赶忙把桌子上的叶子烟渣渣抹了,又弯 腰端起装有叶子烟屁股的痰盂去倒。她刚把这些事完成,大儿子已经出现在堂屋门。 这有一栋老式木结构穿逗房子,进门是一间堂屋,左右各有两间正房。虽然这 有四屋一厅的格局,但面积狭小,竹篾巴泥墙,土地面,房顶低,屋里显得阴暗潮 湿,刚从外面进屋,总会闻到一股霉臭味。 这是上两代人苦心营建起的一份家产。 任秀芝作出自然的样子,接过大儿子的提包,随便地问:“今天下班这么早?” 庄平安喉咙管里“嗯”了一声,径直走到屋中央,转身环视了一周,鼻子微微 耸了耸,他灵敏的鼻子嗅出屋里有一股叶子烟味,眉头一皱,不满地问:“他又来 过?” 任秀芝借故放提包,转过身去。 “妈,你该为我的处境想想。”庄平安充满难言的痛苦,气呼呼坐在椅子上, 椅子被压得吱嘎响了,“我的身份比不得是一般人。” 任秀芝缓缓扭过头,望着大儿子,流露出无限的悲哀。她的面容和身段比实际 年龄大得多。齐耳的头发花白,失去了滋润和光泽,蓬松而干燥,使人想到秋风中 的枯黄的茅草。一双眼珠蒙上了一层白雾,呆滞无神,好似沉缅在睡梦里。满脸交 错的深深的皱纹,填满人生的艰辛和苦难。背,佝偻了。一双骨节突出的手在不时 颤抖。 “他是来打听修三圣殿的事。”妈妈小心翼翼地说,如同在呓语,“只坐了一 会儿就走了。” 一听“三圣殿”这三个字,庄平安心里又窜起火气,害得椅子在他屁股下又发 出两声呻吟:“他时常进出我们家惹人闲话了,还合住一起搞封建迷信,集资修啥 子三圣殿,这简直是乱搞、胡来! ”他起身,呼呼地咆哮着在屋里旋了一转。他已 经感到难以自持了。 “平安,”妈妈鼓起勇气,向自己的大儿子恳求,“不能一味这样对待他,自 你爸爸死后,他……”再也关不住的两行辛酸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声音发梗,说不 下去了,一低头,背过脸去。 高树云不是庄家的庄家人,这是依仁巷巷民们不言而喻的事。 任秀芝的丈夫庄达林原是嘉陵江水上运输社的驳船工,十多岁时就同父亲出没 于千里川江的风浪中,练就了一手弄船好本事。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全民为一 ○七○万吨钢奋战,十五年赶上英国而努力。仿佛在一夜之间,千万冲天炉,鸡窝 炉在沿江一带拔地而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机声zaza,犹似摆开了古战场。庄 达林被抽调上岸,同一些全是精壮水手的人去支援“钢铁元帅”坐帐。在一群驾船 佬的胡弄下,铁水未见奔流,立冲冲的炉子却坍塌了,把个苦战三天三夜未合眼的 庄达林活活埋在了里面,待人们把他从里面扒出时,他早变成了根不成人形的焦炭。 嗣后,人们回到水上,总会想到他,经常为他惋惜:“好个‘水猫子’,却在火中 升天……” 当时,任秀芝拖着三个娃儿 (幺女庄燕燕才满周岁,大儿庄平安和二儿庄骥才 几岁) 在运输社里哭得昏死过去几场。江上跑船人有个习俗,谁个成了家,女人有 工作也要退职回家,养娃儿,做家务,服侍男人,否则男人的面子不光彩,会遭同 行们的讥笑。任秀芝原本就没有工作,也没有过出去工作的念头,现在男人一死, 生活依靠倒了,慌得六神无主,今后日子怎么过?一家四张嘴放在哪里?一个妇道人 家窄窄的肩头能承受得了么? 她得到组织最特殊的照顾,除了一笔有限的生活补助费,三个儿女每月供给生 活费至十六岁。 仅有了这笔钱,一个弱女人就能把三个未成年的儿女拉扯大么? 屋里,屋外, 吃的,用的,穿的,亲戚,朋友,邻居,每日,每月,每年,有多少事要做? 又有 多少意料不到的事要出? 红润鲜亮、精力充沛的任秀芝,不到一年的时间,简直变 了一个人,脱了形,憔悴了,一张蜡黄的脸,叫认识她的人吃惊,情不自禁为她洒 几滴同情的泪水。 紧接而来的是三年饥馑时期。任秀芝是受够了挨饿、遭累的罪,至今叫她回忆 那些年是怎样捱过的,脚肚子也发软,留下的恐怖还时常折磨着她。大的两个娃儿 正吃长饭,无论是干的、稀的,或是菜叶子汤、盐巴水,胀得小肚皮滚圆了,还喊 要吃,当看见锅里或是钵里空了,两个娃儿极度失望的眼神叫她哭了好多回。幺女 倒不像两个当哥哥的,显不出饿痨相,但只要饥饿的意识一旦传入大脑,大脑便支 配她的小嘴张开大哭,哭得当妈的揪心。看着还黄毛耷须的的幺女,瘦得身上一张 皮子蒙着骨头,更心酸,只有当妈的嘴里省,娃儿喝稀的,她光喝菜叶子汤,要说 菜尽吃,她还没那么多钱去买。一天从口里省下一把米,这在当时来说是多难的事 呵! 每顿保证有一碗菜稀饭给幺女吃,是做母亲的最大的爱了,这可眼羡死了两个 哥哥。有一顿,正吃晚饭,她为三个娃儿分好了食物,两个大娃儿是一人一碗红苕 叶子煮的清稀饭,碗里一片绿,只有几颗米在晃,照得见人影子。幺女是一碗单煮 的红苕干稀饭。她不是不晓得“手背手心都是肉”的道理,是怕幺女喂不大。为娃 儿们分好食物,自己进厨房烧水,稍耽误了一会儿出来,两个大娃儿已经把碗舔得 比洗了还干净,趴在桌边守着妹妹吃,见妹妹嘴角掉下一颗饭,两兄弟便争着抢。 这情景被她收进眼里,倚在厨房门柱揩不尽眼泪水。那一顿,她又没有吃…… 光靠那点补助难过日子,她要时时出外找事做,帮人浆洗过衣服,把自己的娃 儿丢在屋里去帮人带孩子,在小河顺城街的巷子口摆过老荫茶摊子,从渣滓堆拣回 烂布片糊布壳……日子过得皱巴巴的,拼命也要拖着走。 于是一些好人出现在她面前,为要办成某件事,帮她说句好话;做事情忙,帮 她出把力。 来得最勤的是庄达林的朋友高树云。 高树云跟庄达林同岁,庄达林遇难前两天才过了三十岁生日。庄达林在世时, 每趟水回来,高树云都要去庄家走走,跟庄达林喝一回豆豆酒,一边喝酒,数着豆 豆,一边摆龙门阵。他们的谈话都是从各自的见闻开始,继而亮出各自对事物的具 体看法,从而总结出对人生、社会的认识,互相补充、修正,使之共同得到一个他 们自认为完美、公正的结论。每次谈话后,两个人的思想认识都会得到不等程度的 深化和升华。两人很长段时期亲如手足。 庄达林的丧事料理完后,高树云三天两头就来庄家看看,凡是使力气的活路, 诸如担水(当时自来水未装进家,巷子里是公用水站)、挑煤、买米……都由他包揽 了。三个娃儿都小,高树云每次上门从不打空手,不是买两绞麻花就是几根芝麻杆 糖,很短的时间,三个娃儿都对他产生了依恋情,一天几次守在屋门口望着街上的 行人,急切切等高树云来。高树云一个月的钱几乎都花销在庄家人身上,自己从未 想到存蓄。有好心的同事见他几十岁了还孤寂一人,曾为他做媒,都被他一一拒绝 了,为啥子? 又不透露半句。他一个人住在文化馆一间小屋里倒不觉寂寞似的,有 时还从里面飞出川剧《五台会兄》的唱腔。 高树云长得宽面大耳,络腮胡,虎背熊腰,自幼跟人习过武。解放前他当过巴 县大绅粮王麻子的听差兼保镖。王麻子奇丑无比,但养着三房如花似玉的姨太太。 高树云跟王麻子当班还未一年就遭开销了,说他趁主人不在的机会,梭进了三姨太 的房间……他是被王麻子的手下趁黑夜抬出王家大院子的……此后他地遁了似地在 巴县世面上失踪了一年多。多年后,有人才在重庆城碰见了他在码头下野力。有个 曾在王麻子府上当帮工的竟是共产党地下党员,解放后当上了区文化局局长,经他 介绍,高树云才进了文化馆当了正式职工。 寡妇门前是非多。渐渐,依仁巷的巷民中有人开始在高树云和任秀芝的背后瘪 嘴,做眼色,从庄家门前过也忘不了往里面瞅,好像里面正在发生稀奇事。闲言碎 语也无脚传遍了小河顺城街: “熬不住了,哪有不偷人的!” “看他两个比正南齐北的还恋乐!” “听说那男的还是她原来男人的朋友?” “怕男人还没有死,难说两个就……” 娃儿渐渐大了,懂事了,特别是大儿子庄平安开始对高树云表现出了反感情绪。 一天,高树云又来了,像往常一样没打甩手,带来了一包黄焦焦、香喷喷的红苕泡。 这是娃儿们看见就会流清口水的食物,以前也带来过,那庄平安凭自己是大哥,每 回欺着弟妹,分了大半,惹得弟妹老大不高兴,将他告到妈妈面前,妈妈训了几句 才平息了一场风波。可这次,当高树云把红苕泡展示在桌子上时,满以为会逗得三 个娃儿围着他喊“伯伯”,哪知,娃儿些都堆在里屋不出门,只有庄骥和燕燕不时 在门口窥视,露出眼馋但又胆怯上前的眼神。高树云迷惑,叫了他们几次,结果只 有小的两个怯生生来到他跟前,便说:“平安呢? 也叫他来吃。”燕燕嫩声嫩气地 说:“他不吃你带来的东西,他还不准我们吃,说吃了就打我们。”高树云问“为 啥子? ”燕燕说:“哥哥说你不是我们屋里的人……”燕燕遭庄骥恨了一眼,闭口 了。高树云的脸色陡地变得刷白,那天,他没有坐多久就离开了庄家……只两天, 他又来了,仍然带着食物去,仿佛那些可以致人于死命的闲话和眼色,以及在娃儿 们心理上发生的变化,都未被他耳闻目睹,他像以前依样地说笑,依样正大光明进 出于庄家,依样地哼川剧。不过,任秀芝出门的回数少了,即使出门办事也是低着 头,躲躲闪闪的目光就落在脚尖处,匆匆地去,匆匆地回…… 以前,庄平安对高树云的反感也仅限于用神态表现出来,后来有比这更过火的 行为,但今天,庄平安是正儿八经直截了当向妈妈提出了,把妈妈逼到一个难堪的 境地。当妈的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当上了办事处主任的大儿子,以便把此事抖落 清楚。 见妈妈抖动厉害的瘦削的双肩,庄平安心头也掠过一阵难过。“妈,你听我说。” 他的语气软了,“高伯伯对我们家的好处,我没有忘记,一辈子都记得,可是坏影 响能不顾么? 街坊些的闲话要是传到机关,我脸面……哎……”难言的苦衷使他又 忿然起来,他把这种忿然包含进了那长声幺幺的“哎”字里,随后还极有分寸地跺 了一下脚。 “我恁多年都忍过来了,听的、看的还少么? ”任秀芝悲切切地说:“他影响 了你啥子?又脏了你啥子脸面?你千万别错怪了他……”悲声中的一个“他”字,道 出几多她对高树云的感激之情。 庄平安瞪了妈一眼,脸色更加难看。 “怎么是我错怪了他? ”庄平安满怀冤枉地说,“他时常进出我们家,街坊些 没长眼睛么?他的举动,莫非能堵住街坊些的嘴么?俗话说,麻雀飞过还在地上留下 影子……” 任秀芝的双眼愕然睁大。 “这些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么? 你不能冤枉他,他……”不断线的泪水又跌 下她的脸颊,她似乎还想说出什么,但一咬嘴唇又打消了这念头,痛苦难言地望了 大儿子一眼,转身进了里屋。 这时,一个人影在门前一晃。 庄平安抬眼问道:“哪个?”快步追到门口。 背着木箱箱的何兴已经远远退离了门口,惊慌失措地站在屋檐下进退两难,见 了冒火连天的庄平安就急忙解释:“我刚刚来。” 庄平安真有些生气。 他问:“你来干啥子?” 跟妈妈的那些对话是外人能听的么? 何况是个整天走东逛西的剃头匠,鬼才晓 得他会把话带到啥子地方去。 何兴回答:“庄骥叫我来跟他理发。”唯恐庄平安不信,说罢还弹了一下响夹。 “乱弹琴! ”不知怎的,从庄平安嘴里竟冒出这样一句当地人说来聱口的话, 接着又狠了他一句:“屋里又不是没人,进屋该先喊一声。” 何兴未回应,知道不好回应,如承认没喊,自己在门口不是偷听了又是干啥子? 如承认喊了,只因你跟妈在争嘴没听见,这话显然是犯讳。于是他竭力装出自然的 样子,若无其事站在一旁,似乎对庄平安的话他才不重视哩! 庄平安不想跟何兴多说,多说怕反惹何兴猜疑。庄平安要去劝妈妈,她在伤心。 一个靠自己聪明、能干,而不是靠臂膀、后台得到提升的人,是懂得怎样爱惜自己 不易到手的地位的,无论何时何地,在任何人跟前都很讲究爱护自己的声誉,容不 得半点的损害。 庄平安上任后,关于流传妈妈和高树云关系不正当的那些难听话,像一根发锈 的钢针刺进了他的肉,以前可以充耳不闻,只要不被碰见就算了,现在,即使是那 些稍好听的话也让他耿耿于怀了。办事处主任的妈妈干出了这等伤风败俗的事,领 导和下级会怎样看待他?又怎么好去做政治思想工作? 庄平安打定主意,既然这次已经把话挑明,就要顺势把这件事解决,平息本巷 巷民们的议论。 他也迈步进了里屋。 六 “何兴,坐在街沿边边干啥子?” 庄骥用手指勾住交通警服,将它搭在肩上,垂头丧气似的晃晃荡荡回家来,在 家门口惊奇地见何兴坐在街沿边睡着了。 何兴刚被庄平安凶了几句,窝了肚子火,想到答应了给庄骥理发,更重要的还 要办另一件事,再懊恼也得等下去。他把装着理发工具的木箱子放在地上,坐着它 捱时光。 旁边有几个小女娃儿在玩“修房子”,咚咚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嚷叫声更显 得巷子的空寂。 何兴双手托着下巴,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的童年黯然无光,是没有色彩也伤 味的童年。在他三岁时,他父亲因犯男女问题被原工作的单位开除。父亲原来是浴 室里的服务员,开除后,他父亲认为是那女人出卖了他,便怀恨在心,寻准机会用 水果刀把那女人的脸划了一刀,自己又拿着血淋淋的刀子去了派出所自首,结果被 判了两年刑。他父亲服刑期间,何兴的妈妈带着他回到外公农村家里。虽然外公并 不喜欢自己这个外孙,把一些大人做的活路也压上他的肩,但他和妈妈在忍气吞声 中毕竟度过了困难时期中的最关键的头两年。他父亲出狱后,自己没有技术,靠在 监狱里学会的理发手艺当跑滩理发匠,维持家人的生活。何兴直到进了学校也还得 为家里找钱,每天放学回家就去江边淘沙,送去建筑工地修房子用,从中找点力钱。 可以说,他的童年是在劳累和半温饱中度过的,即使一般平民娃儿的“修房子”、 “官兵捉强盗”、“逮猫”这类最低级的玩乐都与他无缘,伴随他的是做不完的活 路……因此,无论何时,他一见小娃儿游戏玩耍便会引起自己酸楚的回忆。 那几个“修房子”的小女娃儿的乐趣的确引不出何兴的同感,看了一阵也寡味 了,枕着头打起瞌睡来。小女娃儿们的闹声没有赶跑他的睡意,但庄骥的话音刚起, 他宛如是坐在弹簧上,一蹦就站起来了。 “庄骥,下班啦! ”在庄骥面前,何兴随时露出讨亲近的表情,“我在等你, 跟你理发。” 庄骥似乎想起了有此事,便说:“进去口山。”便先进了家门。 何兴没有动步,对着庄骥的背影说:“就在外面剪,外面亮敞些。”说罢,伸 长颈子朝屋里探望。 任秀芝坐在床头还在抽泣,庄平安在一边走动,一边不歇地说话。庄骥进屋见 这情景就谙出又是大哥惹妈妈生气了,便怒冲冲说:“大哥,你让妈清静一会儿吧, 又害得她伤心你就忍得!” 庄平安白了弟弟一眼:“你倒无所谓,我听不得那些话,今天高树云又来过。” 庄平安一向在家里摆出长兄当父的架势,容不得有人反驳他的意见,不管跟哪 个说话,语气又冲又硬。 “俗话说,‘一辈不管二辈事’,我们当后人的也少去管老人的事为好! ”庄 骥的声音不重,但明明含有对大哥权威的蔑视。 庄平安忿然吼道:“你懂个屁!” 本来,对大哥在家里的权威,庄骥是丝毫不敢去动摇的,他柔顺的秉性也没给 他足够的勇气和胆量,可是今天,他是装了一肚子的懊丧,进而引起对大哥的怨恨 回到家的,就即使没有这件事作导火线,他也要找机会向大哥发火的。 “你懂?”庄骥的语气变揶揄了,“你只懂把马列道理装进电筒,光去照别个!” “你……”庄平安被弟弟此刻的反抗精神惊住了,他气忿地举起紧捏的拳头… … 庄骥动也不动,瞪着圆眼楞楞地盯着他。 任秀芝痛苦地叫道:“你两个都跟我闭嘴,出去!” 庄骥冲着老大,鼻子里“哼”了一声,端了张凳子出去了。 那位单方面秘密侦察庄骥的女郎,果然高傲得一直未露面,如果中间人不将这 些情况告诉庄骥,他兴许没这样焦急和忧虑,就是见面也不会造成如此心情。这种 别出心裁的相亲给庄骥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给他造成了沉重心理负担:我的一 举一动该不会丢脸吧?我执勤时的神态该让人顺眼吧?她为啥子要趁我执勤的时候才 来看我? 她究竟安的啥子心,打的啥子主意?她倒看了我,她长得怎样呢?她会对中 间人说些啥子?她答应不答应……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像一辆接一辆的车子不断出现。 好容易到了下岗时间,他去到与中间人相约定的地点——沙利文西餐馆——会面。 中间人告诉他,女方对他的相貌倒没得说的,就嫌他是一个站马路的交通警察,并 表示若他能想法换成搞内勤的工作,她可以考虑相互接触的条件,否则……中间人 摇了摇头,把话留在了嘴里,那否则后边的话其实是不言自喻的了。 庄骥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长得精神健壮,能不渴求异性热烈的爱吗? 每天 在岗上执勤,除了看顾往来的车辆,还有就是看行人中那些引目的漂亮姑娘。接触 是增进了解的重要一个方面,而观看呢,多了,也会燃烧起增强渴望接触的欲念。 有时,当庄骥面对每时每刻在行人中出现的漂亮姑娘,他渴求的欲念却会减退到零, 甚至产生出自卑。自己跟别的小伙子相比,并不差,为啥子三十几了还没有受到一 个女性的青睐?难道是自己身上缺少了什么?其实,在他的恋爱史上也曾有过一次悔 恨的记载。前年,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会仙楼”旅馆的服务员,人长得漂亮,他 一见就喜欢。接触一段时间后,那女子的温柔多情更迷住了他,可是她主动告诉他, 她曾失过身。这事害苦了他,使他几天吃不香、睡不香,认定了自己在婚姻问题上 是苦瓜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还 是同她好。可是这件事遭大哥知道了,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理由是:庄家的人不 能让人看低了!他竟私下以家庭代表的身份跑去找到那女子,说了一番不该说的话, 硬把这门可能成的婚事搞吹了。至今想起这件事,庄骥就怨恨大哥是“城隍庙的土 地,管得宽”,加上今天又未被人相中,真是旧恨加新怨,总想找人发泄,结果回 家遇到大哥惹妈怄气…… 庄骥端着凳子到了家门口,狠狠地将凳子往地上一跺,一屁股坐在上面。 何兴已经打开木箱子,摊出了理发工具。他一边为庄骥拴围布,一边无话找话 问:“怎么发这样大的气哟,是今天哪个得罪了你?” 刚才遭庄平安凶的事,何兴一觉醒来忘了,只要稍微细心些就会从庄骥的神色 中发现蹊跷,这话就不该问,可是何兴与庄骥的关系又不同于庄平安,要深得多, 能达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又见庄骥进屋的时间很短,以为他还不至于是为家里的事 生气。 庄骥铁青着脸,硬梆梆顶他句:“少废话,各人剪!” 何兴这才晓得自己误判断,撞了祸,就再不吭声,拿起推子,精心为庄骥理发。 何兴的老汉传授他手艺时,他才没把这门手艺看在眼里,哪谙,现在还要靠它 找钱吃饭、过日子! 他的老汉三年前得肺癌死了。在他背木箱子以前,有过做生意 的念头,但苦于老汉留下的是个一贫如洗的家,又没个富亲戚,找不到本钱,看到 一些同街长大的娃儿做吃食、百货生意,一天天肥起来,他心里实在像猫儿在抓, 止不住发痒发慌。他也曾四处告贷,可哪个也不愿借给他,怕他生意不成还不起。 他只得背起老汉留下的木箱子,操起“咣咣”响的响夹,用脚去丈量重庆城的小街 小巷。 他理发手艺虽然一般,却有一套笼络、讨好顾客的本领。见顾客是年岁大的, 他晓得这样的顾客对啥子样子,时髦不时髦并不太讲求,他们坐在理发凳子上是为 闭眼享受时光的充裕,于是,他运用推子、剪子很轻巧,手指在头皮上滑动也轻柔, 让顾客不仅感到了悠闲,而且还体味到痒痒的舒服滋味。对那些稍微年轻的又没有 空闲去大理发厅排队的顾客,他便把对老年顾客的手法再加上一个“快”字,并且 嘴巴不停,把走街串巷所看的、听的轶闻趣事滔滔不绝、添油加醋地倒出来,让顾 客心静耳不闲,毫不注意到时光流逝可惜。当然,在他手下过的顾客中是没有那些 讲究发型的年轻小伙子。他很会把薄利多销的生意经移用到理发生意上来,他收费 合理,比任何一家铺子里理发的价钱更便宜。重庆城的那些微细血管样的小巷背街 留下了他的脚迹,次数多了,时间久了,竟然有了一批常顾客,他把他们理发的时 间排了顺序,毋须去招徕,每天按那时间顺序去就是,一点不愁没得脑壳摸。几年 下来,也有了一笔小小的存款,虽然在依仁巷里算不上是一流富家,但也是挂得上 号的人物了。 正当何兴跟庄骥修面的时候,从巷子那头传来一阵神气的皮鞋响,仿佛那橐橐 的响声如一支婉转悦耳的乐曲,使他心荡神怡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拿眼瞟去,那熟 悉的倩影顿时映入眼帘,兴奋之际,手一颤,只听手下“哎哟”一声叫唤。庄骥的 下巴留下了一道红红的口子。 庄骥一把掀开何兴,摸着伤口骂道:“撞倒鬼了么?安心要割就割喉咙管嘛!” 何兴撞倒的不是鬼,是庄家的幺妹子、供电局的抄表员庄燕燕。 对庄骥的嗔骂,何兴顾不上陪礼道歉求得谅解,干脆丢下修面,迈出两步,迎 住庄燕燕。 庄燕燕圆圆的脸,丹凤眼,脸上有几颗不太明显的白麻子,鼻子翘翘的,模样 虽不漂亮,倒也给人几分娇滴滴、妩媚的味道。她一天的工作就是抱着厚厚的电表 卡片,东家进、西家出,把电表上的度数抄写下来。这工作的方便使她成为个对社 会生活见多识广的姑娘。三十出头的女子还未找到婆家,着急之中又不免带点过来 人的成熟和伤感,因此,又总叫人觉得她有一股高傲、矜持的气质。而这些又正是 一些妙龄美貌的女娃娃所缺少的气度,这气度弥补了她的长相不足,掩盖了她年龄 偏大,也正是强烈吸引何兴的原因。 何兴才不顾庄燕燕的哥哥就在面前,大胆地向她献媚:“燕燕,下班啦!” 庄燕燕向他略略一点头,过去了。 “喂,燕燕。”何兴急了,追两步喊她,“我新买了一台烫发器,哪阵我跟你 烫个广州新样式。” 庄燕燕停住,扭头看他一眼,对他的热情邀请既没有应承也没有回拒,只嫣然 一笑,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就消失在了门框里。 何兴悻悻然地收回追随她的目光,喃喃地咕哝:“怕是她不肯信罗……” 庄骥不冷不热地笑着说:“剃头匠,先跟我剪好了再说!” “就来,就来。”何兴拿好修面刀站回庄骥跟前,“我是顺便跟她打声招呼。” 何兴不是顺便跟她打招呼,是早就安心等在这里的。早些年他家里生活困难, 说了几门亲都被女方嫌他家穷未干成,这成了他妈心上的病,好几次半夜她将儿唤 醒,说自己刚才做了个吉利梦,梦见抱着孙娃子在巷子头晒太阳,引得街坊些都跑 拢看,说长得又像老汉又像婆婆……圆梦之际,少不得还流眼睛水。何兴晓得妈妈 抱孙子的心切。苦了一辈子,把一切希望也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有这种心情完 全能理解,何兴强睁着惺松的睡眼,耐心听完妈妈的喃喃诉说。说完梦,妈妈看见 儿子瞌睡的样子,顿时也仿佛回到了现实里,又开始怨一阵给家庭带来厄运的丈夫, 也恨自己对家庭无多大的能耐,才使儿子的婚事落到这等寒心的地步……现在,剃 头刀为何家挣了钱,日子变宽裕了,可惜年龄过了。如果光仅要找女人,找个泄欲 和生育的机器,那容易,只要有钱,可是这样的女人何兴看不上眼。你选女人,女 人也要选你,选来选去,选到今天还是光杆个人。他跟庄骥是朋友,虽然比庄燕燕 大几岁,却也是一起长大的,特别是当“知青”在农村共同度过了一段困苦难忘的 岁月,对她的天性和为人都清楚,早就暗暗有了与她相好的念头,一直埋藏在心多 年不敢讲,可现在…… 理发、洗头、修面搞完了,何兴收拾好工具,庄骥摸出一块钱交理发费,何兴 好歹不收。两个人推让了好一阵,何兴既不收钱也不离去,缠住庄骥说东道西。 “拿钱,你不要,喊你进屋坐一阵,吃了饭走,你也不干,你这个人哟! ”庄 骥不想在街沿边再跟他磨下去了,便说,“那麻烦你啦,有空来耍。”说罢就要端 凳子进屋。 “呃,庄骥。”何兴又留住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是这样的,有样东西请 带给她。” 何兴从荷包摸出两张连在一起的电影票,红着脸,手也微微发颤,撕了一张递 给庄骥。 庄骥诡秘地一笑,还是接过了电影票,故意问:“你说的她是哪个?” 何兴背起了木箱子,急急地说:“是燕燕。” 他一转身,巷子里蓦地飞起“咣”的一声响……